后编 法师白云

第二天一早,耳次前来拜见:

“有吉报。”

庄九郎支走了万阿,让耳次上前。

“说吧。”

耳次急忙伏地跪拜:“美浓主公殿下的规劝和日护上人的奔走奏效,众人纷纷散去了。”

“散了?”庄九郎扯下一根鼻毛。

用耳次的话来说,都是日护上人的功劳。他鼓励优柔寡断的赖艺说:“您能当上美浓的国主还不是此人的功劳?”

还吓唬他:“如果这时你见死不救以后将要下地狱的。”

又劝他:“如果失去此人,殿下不久就会被赶出美浓,您弟弟将夺去您的地位。古语云,唇亡齿寒,殿下和此人正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切记切记。”

赖艺也正有此意。于是他叫来家臣的代表们,和日护上人一道劝说他们。

比起赖艺,家臣们更折服于长井一族出身、德高望重的日护上人。

——既然上人这么说,我们遵命便是。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他们各自都回到自己的领地去了。

(还是同学好啊。)

庄九郎心中感激不已。

庄九郎毕生感激日护上人的恩德,他成为名扬天下的斋藤道三后,把年产两千石粮食的日野、厚见村进奉给了常在寺。

“总算有了盼头。”庄九郎苦笑道,顺势扯下好几根鼻毛,疼得直打喷嚏。

“看来,美浓的那些人暂时不会闹事了。”庄九郎喃喃自语。

顺带要提的是,这个时代的武士们平时都呆在自己所属的村里,有事时才聚在一起。把武士们集中到城里的街市居住源自道三的做法,之前,他们要想集合很不容易,缺乏团结力和灵活性。庄九郎之所以能在美浓尽情施展,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盲点。

“那您要不要马上回国?”

“我想在京城转转。好久没回来了,真是不错。要不干脆在京城万阿身边呆下去算了。”

“这,这。”

耳次吃了一惊。不回美浓,意味着自己将被解雇。耳次是美浓武士庄九郎的家丁,可不是京都山崎屋庄九郎的管家。

“耳次要难过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不只是耳次,道三在美浓的家丁们比起其他家,都对主人道三心服口服。

“你把这句话转给日护上人。”

庄九郎说。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庄九郎岂能像个贼猫一样偷偷摸摸地回去?除非通过日护上人传话,赖艺正式派遣使者送来“请回吧”的亲笔信,否则他是无法以相同面目回去的。

“我懂了。”

耳次生性率直。他心想眼下只有赶回美浓传话给日护上人,强令庄九郎回去了。

“我这就回美浓。”

他匆匆地告退了。

几天后,稻叶山山脚下刮起了风。到了晚上,下起了阴冷的小雨。

适合此情此景的一幕正在上演。

位于山脚下、如今的藤左卫门洞的长井家府邸,正在为已故的美浓小太守藤左卫门举行葬礼。

领头的和尚年纪很轻。

这么年轻就能领着众僧诵经超度,可见其出身不凡。

他的眉毛显得很突兀。眼光锐利,脸颊消瘦得像被刀削过了一般,嘴唇向外翻着。倒也相貌不俗。

却不像是能修炼终生功德圆满的高僧。

他闭着眼睛,时而忽然睁开,诵经的声调也忽高忽低没有规律。看得出,他心底一定有难平之事。

他叫白云和尚。

此人是藤左卫门最小的儿子,经历比较复杂。还很小的时候,就继承了长井家宗家斋藤的衣钵。

同时他改名为斋藤利贤,由于斋藤家已经无后,他便和已故的长井藤左卫门、庄九郎道三的保护人长井利隆共同掌管着斋藤家的封号、陵园和残留的一小块田地。

——反正这家也再无旁人,还不如出家为僧看守陵园,为斋藤家的先祖们守灵供奉。

遵从家族的意见,这名少年虽然继承了斋藤这一俗姓,却马上受戒出了家,前往临济寺本山的大德寺修行了几年。

倒不是说他“大彻大悟”了。

而是同族为他建了寺庙,让他回来当住持。

在美浓,有“一人出家九族升天”的习惯,日护上人也不例外,他所在的常在寺就是同族建的。虽是题外话,岐阜县直到最近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很多和尚都是这里出身的。

白云也是。年纪轻轻就掌管着斋藤家的菩提寺。

不久前,亲生父亲藤左卫门被京都来的那个流浪汉给杀了。虽然众人闹腾了一阵子,赖艺和日护上人出来打圆场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都怪哥哥们没用。)

他有两个哥哥。一人天性鲁钝,一人如同废人,虽然过了三十,一到人前就直打哆嗦无法安坐。

只有白云还像个武士家的孩子。而且有模有样,刀枪箭术样样精通。就是性格有些异常。

虽说又是题外话,白云和尚后来还俗后娶妻生子,儿子叫斋藤利三。被庄九郎道三宠爱的明智光秀收做家臣,利三的女儿就是德川三代将军的乳母,在后宫势如中天的春日局。也就是说,春日局就是白云的孙女。

且说白云法师此时睁开了眼睛。

念经声戛然而止。

“父亲大人。”他叫道,“读了这些经,您一定能成佛吧。不行,如果奉上那个卖油郎的人头,一定能胜过千万和尚们的诵经。”

“这,这是,”同族的长辈们屈膝爬到白云跟前,拽着他的袖子。“接着念啊。”

“胆小鬼!”他喝斥左右,扔了佛珠,站了起来。

众人都不安地站了起来,他径直走到下雨的院里,把大刀夹在腋下奔跑起来。

只听见“嘎巴”一声,院里一棵老茶花树被劈成了两截。

“这就是那个人的下场。”

说完便从葬礼上消失了。

京都也下起了雨。

葬礼大约过了十天。

一天夜里,和尚庄九郎正在念经,防雨的木窗微微发出声响。

(……?)

难道是贼晚上来偷东西?庄九郎取了身边的数珠丸宝刀在手走到门边。

窗外院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奇怪。)

脚步声太轻了。

“是谁?”

他低声问道,自然无人回应。脚步声还在继续。

一定是刺客。

“来人!”

他小声地唤来下人,吩咐在走廊、厨房、茅厕和所有的房间都点上灯。

“出什么事了?”万阿被吵醒了。

“有刺客。”

万阿吓得连忙拽住丈夫的胳膊,却好奇地张望着:“在哪儿?”

“好像在院里。也可能是漏雨的声音。是不是哪儿的漏水管坏了?”

“没有啊。”万阿摇摇头。

这时,有个下人举着灯在走廊上巡视,无意中打开了木窗。

“哎呀!”

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夹着风雨扑了上来,一口咬住了他。

“是狗。”

庄九郎正要叫喊,一向胆小的万阿却离开庄九郎的身旁想去救人。这些下人,都是从小和万阿一起长大的,万阿待他们很亲。情况紧急,万阿也顾不上想别的了。

“万阿,让我去。”

庄九郎说这句话时,猛犬已经朝着万阿的脖子扑了过来。

万阿吓得在走廊上奔跑。

猛犬一路穷追。

庄九郎举着刀在后面追。

这时,一条人影出现了。

此人一副僧兵模样,光光的脑袋用五条袈裟裹着,只露出两眼,腰里挂着大刀,全身上下披着护甲。

一名下人没出声就被他杀了。看来早有准备。

他又登上走廊,跑到庄九郎的身后,一声“看刀!”便刺了过去。

眼看就要刺中,庄九郎转过身,用数珠丸的刀鞘挡住第二刀,拔刀后就地扔了刀鞘,同时向后跃去。

“来者何人?”

“长井藤左卫门之子,虽入了佛门尘缘已断,终究是人子,你可有印象?”

“贼人!”庄九郎大喝一声,闪身便跑。万阿正在猛犬身下挣扎。

庄九郎要去救她。

这正中了刺客的下怀。他瞄准庄九郎的空隙,一刀紧扣一刀刺了过来。

庄九郎一边接招,一边赶着猛犬。

刺客步步逼近。

庄九郎横下心,向猛犬和万阿身上倒去。

猛犬一惊,咬住了庄九郎。

“万阿,快跑!”

庄九郎喊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猛犬闻到后更加兴奋了。

“相、相公,”万阿紧紧抓着庄九郎的右手,庄九郎骂了句:“傻妞。”

把她踹倒,同时反手一刀,猛犬顿时身首异处。

这时,白云法师的大刀砍了过来。庄九郎弹出又跳回,挥刀向对方的右肩刺去。

刀刃却打滑了。

(这人穿着护甲。)

刀不起作用。

幸好对方又冲了过来,他用刀柄挡住,并顺势上前踩住了敌人的脚。

同时用两臂用力一推。

一松腿,对方就轰的倒了下去。

庄九郎立刻骑到他身上,使对方动弹不得。

然后用左腕使劲压住他的喉咙,对方挣扎了一会儿,便昏了过去。

“万阿,伤着了没有?”

他抱起万阿检查她的伤口,发现只有轻微的咬伤,并无大碍。

“有可能是疯狗。”

他又让人拿来烧酒,当场褪去万阿的衣服,为她清洗了伤口。

酒精渗到肉里,一阵钻心的疼痛,万阿昏了过去。

又涂上膏药后,让杉丸等人送她回房了。

“姑爷的伤怎么样?”

杉丸满脸担心的样子。庄九郎两只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滴血。

“无妨。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他笑笑,走到法师身边,举着蜡烛一照。

“长得不错嘛!”庄九郎喜欢欣赏年轻魁梧的男子的面孔。就像观察一件艺术品似的,嘴里说道,“想不到那个蠢货藤左卫门竟有这样的儿子。”

他心情似乎很好。

“杉丸,你们把这人脱光了,擦擦脸和手脚,随便穿上些衣服后绑了手脚扔到我房里去。”

他吩咐道。

然后,要为死去的下人送葬。

庄九郎亲自为他擦净了身子,又让人用温水清洗后,放入棺材中,叫来僧人们守夜。

大家都很受感动,杉丸等人哽咽着说了好几次:

“姑爷,真是谢谢您,谢谢您啊!”

庄九郎并不是在做戏。

可以说是他的美德。自己卑贱的出身使他更加爱护身边的人,这一点,美浓的那些乡村贵族们是无法相比的。

“要不要叫医生给小姐看看?”

杉丸问。

毕竟山崎屋的中心人物还是万阿。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

杉丸都不敢想。

“好。”庄九郎说,“我有经验,我来照顾她吧。”

折腾了一夜,天也亮了。

这时,美浓发生了一件再次改变庄九郎命运的事情。

尾张的织田信秀率领大军攻打美浓。

美浓的部队溃不成军。

得到这个消息是在下人守灵之夜的第二天清早。

是耳次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