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驹

次日,吉次如约前往由比滨。与吉次相约之人并未出现。

翌日,他再次来到相同的地方等待。佐藤继信、忠信兄弟两人的身影依旧不曾出现。

五天,七天,吉次每天都前往了由比滨。

“咦?自打那之后,就再不来了吗?”

——晃眼到了七月。卸货与商事都已完成,手下人向吉次开口询问了返回奥州的日程。

“嗯,听闻本月中旬,八幡宫便将举行挂梁祭典,既然来到此地,不若便顺道看一看,之后再启程返航吧。”

据近乡的传闻,吉次所说的鹤冈挂梁祭典上,自赖朝夫妇到一众家臣,大多都将会出席参与,规模盛大。

“此事我也曾听闻北条大人提起。如此盛会,难得一遇,不如便去参观一番吧。如此一来,不光回乡之后可与众人聊起,同时此事也是时政大人的建议。”

“是吗?如此说来,只要向北条大人恳求一声,当日便可找寻一处不大碍眼之处,拜会观摩了吧。”

“小事一桩。时政大人说过,若是拜殿附近或许有些困难,但若只是鸟居内的空地,那便并无大碍了。”

“既然如此,那么在下也一同前往吧。”

吉次等候已久。

如此盛会,毫无疑问,义经也必定会参列于众人之中。自由比滨当日相见之后,继信、忠信兄弟二人便再未出现。由此来看,义经身边的诸事,想来也未必都尽如人意。吉次心中不由得如此想到。

庶民们都极为喜好祭典。整个镰仓都在翘首企盼着那一天的到来。能在百年间从未迎来过任何祭典的山林树缝间看到新建的神宫屋檐,确实令人欣喜无比。众人由大鸟居到由比滨更开辟了一条大路,又从町屋的缝隙间向着山内方向铺设了新的道路。洁白的沙石铺整结束后的清晨,挂梁祭典庄严开始。

吉次跪拜于鸟居旁的驻马场。此处,聚集了众多前来拜会参观的武家以外的众人。吉次早早便坐到了众人的前列。

群臣簇拥着赖朝夫妇,从吉次等人眼前走过。踏着新建的高高石阶而上的身影,甚至透着一丝庄严的气氛。每一个人的装束,都令人感到目眩——但在吉次的眼中,总有种参拜自己亲手打造的金银饰品、华丽衣裳和太刀刀鞘的感觉。

看看周围,众人全都热泪盈眶地拜伏在地。心中怀有着不同想法,吉次的眼中却连半滴泪水也没有。就在这时——

“……咦?”

吉次险些惊叫出声。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鲜红。

吉次的面前,九郎公子——虽然许久未曾拜会,九郎早已成年——带着继信、忠信两人缓步走过。

义经似乎轻轻瞥了吉次一眼。

眼见九郎公子将目光投向自己,吉次不由得一怔。但旋即,义经便已转身走开,向着远处而去了。

“……啊,真是长大成熟了不少啊。”

吉次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有些发热。

——他的内心,被一种安心的感觉,和义经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落寞所包围。

即便是心中只有“物资”与“金钱”的他,却也会痴愚地对义经动情——或许,这也是因吉次的膝下并无子嗣所致。不,义经绝非自己该当寄予怜子之心的对象。这个对象是如此可怕,甚至连吉次也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情感。

然而,即便如此,欲望与敬爱,这两种完全无法彼此妥协折冲的感情,却全都向着同一个对象在心底迸发。这样的例子再难找出。义经正是其中的例外。

“……在何处?”

吉次依旧一副意犹未尽,还想再多看义经两眼的模样。

不知何时,他的身影已经离开了原地,步入了鹤冈的山林。

走进树林深处,极目远眺,东侧的临时小屋中,可隐隐看到赖朝夫妇的身影。为数众多的家臣一众,则端坐于社域的南北。

先前神的社墙垣位于由比乡对面的南山上,而自从赖朝进驻镰仓后,人们便开始在此建造墙垣,直到前日,本月八日方才完工。

昨日,正是治承年号改元养和的日子。

而就在改元的第二天,今天,挂梁仪式正式开始。

仪式结束,赖朝准备将坐骑赏赐予于作业中有功的两名工匠,环顾左右——

“九郎——九郎何在?”

赖朝叫道。

“在。”

义经本列位于东侧的众人之中。听闻召唤,义经即刻起身。

“上前——”

义经拜伏于兄长座前。

义经本便身材矮小,此时更显弱小。赖朝俯视着面前的义经,吩咐道:“九郎——将苇毛的吹雪和栗毛的星额赐予两位木工头领。你去将马匹牵来,赐予头领。”

……

义经拜伏于赖朝面前,久久未曾答话。

土肥、北条、千叶、畠山等在场众将尽皆脸色大变。

主公竟然令九郎大人去牵马。

而且还要叫他将马匹牵与木工头领。

“如此卑贱之事,只需吩咐他人便可,为何偏偏要令公子前去?”

众人揣测不出赖朝此举究竟有何用意——同时,也在内心之中祈愿,只盼义经的答复能够平和一些——让今日的盛大吉日圆满结束——众人手心出汗,暗自期盼着。

……

“不去吗?”

赖朝严厉的目光,依旧投射在眼前矮小的兄弟身上。

……

义经默不作声。

众人心中不禁开始变得阴郁,仿佛原本万里无云的旷日,都已在瞬间变得阴云蔽日一般。义经领口的毛,似乎也在战斗。

“九郎,为何不肯动身?”

赖朝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更显严厉。

为了将此语吐出口外,赖朝也是一副心中异常努力的表情。

“……是。”

义经终于站起了身——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却已羞愧得难以抬起头来。

若宫街头、寿福寺的行道树间,不,整个镰仓都在淡淡尘埃下,描绘着众人走过的线路。

众人目送着赖朝启程归馆而去,队列刚一走过,众人便静静地散去了。

“危险。”

“闪到路边。”

队列走过之后,其后也不时会有两三骑的马蹄声,在路上响起。

阔叶树的巨木枝条彻底遮挡了道路上的空隙。当一骑人马正准备从街角拐过时,“请留步。”

一名男子从树荫之中纵身跃出,一把拽住了马驹的辔绳。

“什么人?”

马上之人,正是源九郎义经。而跟随于义经身后的,自不必说,正是继信、忠信兄弟二人。

“咦,这不是前些日子的那人吗?”

“是吉次啊?你要做甚?”

两人动手欲将吉次从马前推开,可吉次却对两人的话语充耳不闻,“请留步,请留步。”

吉次一边说,一边死命地往马驹拽向树林小道。待得避开大路上的众人的目光之后,吉次终于双手伫地,俯身跪拜在了草丛之中。

“还请大人见谅。小人实在是太过想念大人,不得已出此下策。公子大人,是小人吉次啊。”

“哦,是吉次啊?”

义经纵身下马,将缰绳递给继信,说道:“我也早想见你了。”

听到义经的话,堵在吉次心间的感情,终于彻底融化了开来。吉次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义经吩咐继信、忠信二人于草丛间等候,率先向着树林深处走去。从双手伫地的吉次身旁走过时,“吉次,还不跟来?”

义经扭头向吉次说道。

吉次赶忙起身,追随而去。年过五十的男子,心中突然划过了一丝宛如恋人避开他人目光,偷偷幽会一般的感觉。秋日临近,密林深处,翠绿层层叠叠,几近浓黑。蝉声也不再嘈杂刺耳,随处可见清澈见底的泉水。秋日野花盛放,便如同铜镜边缘的唐草花纹一样。

“此处便是寿福寺的树林吧?”

“正是。”

“此处再无他人——吉次,你便在那边的石头上坐下吧。不必拘礼。”

义经在树墩上坐下身,两眼凝视着脚边涌出的泉水。

“身在奥州之时,你我也难以相见。别来无恙吧?”

“大人也是。”

“嗯,嗯……”义经嘴角带笑,“毕竟我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刚刚长大成人。怎样,长大不少了吧?”

“简直已令鄙人不敢贸然相认了。但鄙人却心怀怨恨。”

“怨恨什么……”

“鄙人深知公子大人逃离平泉的御馆,一路赶来的心情。但公子大人却为何不愿将事情告知吉次呢?公子大人离去之后,吉次日思夜想,以为公子自打脱离鞍马之后,便将吉次看作了无用之人。”

“哈哈哈哈,是吗?”

义经仅只说了如此一句,之后便再不作声。

“先前不过只是鄙人心中的一点牢骚罢了。虽然鄙人自觉尚未年迈,却最终还是未能忍住。还望公子大人勿怪……不,此等无谓之词,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今日鄙人求见公子大人,实是有一事相告。”

飞鸟振翅。吉次扭头望去。寿福寺的朱漆珈蓝,看起来便如同树林彼端的红叶一般,若隐若现。

吉次将身子凑到义经面前,怔怔地盯着对方的面庞。

“……怎吗?”

义经甚至便连这样的话也未说一句。

相反,他却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泉水。

看到义经如此模样,吉次不由得眼眶一热。

或许,义经此时的心中,依旧未曾平静下来。义经心中的小小涟漪,便如同清澈的泉底,在吉次眼中一览无余。

今日的挂梁仪式上,兄长赖朝下令义经为木工牵马——而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到如此残酷命令之时,义经心中究竟又做何感想。

“亏得公子大人能够忍受。”

仪式圆满结束,家臣众人议论纷纷。然而,吉次并不打算在义经面前重复这些话语。

相反,吉次想说的却是:“公子大人不谙世事,太过纯真,为人善良。若是恶言相向的话,也可说公子大人愚蠢,太过亏待自己!”

吉次甚至想要直言不讳,照实说出心中的想法。

……

然而,吉次却说不出口。

就在这番话即将冲口而出之时,吉次却看到义经的面颊上流下了两行清泪。

突然间,吉次的喉头也不由得发出了呜咽之声。他俯身趴于草丛之间,用手肘挡住了自己的面颊。

“吉次,你哭什么?”

先前哭泣不止的人,突然冷然问道。吉次抬起头:“鄙人实在忍不住泪水——公子大人您的心中,想必也定在为今日之事感到憾恨万分。”

“此乃兄长之命。不,是镰仓大人的吩咐。无须惊奇。”

“公子大人此言定非心中所想。”

“什么?”

“吉次比任何人都明白,公子大人绝非如此性情柔弱之人。因此,当时甚至便连吉次也身子发颤。无论怎样,源九郎公子身上,流淌的也同样是已故的义朝大人的血。”

“镰仓大人乃是嫡子。”

“即便如此,赖朝大人也不须当着如此众多家臣的面,特意下令让身为其骨肉血亲的公子大人您动手去做那种下层武士该做的事。”

“此事休得再提。”

“既如此,吉次再不多言。但还请公子大人明白一点——镰仓大人的所作所为,显然是有意为之……镰仓大人之意,必定是要在一众家臣面前展现,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兄弟,他也会做出如此行为。镰仓大人牺牲公子大人颜面,不念骨肉亲情,故意在众人面前作态。”

……

“镰仓大人同时也是在向公子大人表态:即便公子与镰仓大人是兄弟手足,却也必须如同寻常家臣一般,严格服从命令——如此,他便等同于在众人面前让公子大人立下了誓言。镰仓大人已彻底将公子您当作了政治的道具。”

“休得再言。”

“……可是。”

“政治之中,毫无半点私心;人事之上,并无半点私情……如此心思,难道不对吗?”

“既然如此,公子大人当时又为何不像寻常家臣一般,兴高采烈地为木工牵来马匹呢——尽管公子大人最终起身将两匹马驹牵给了木工,但是任凭谁看来,公子大人当时都面色苍白。凄凄惨惨戚戚,眼中含泪欲滴。”

“吉次……”

话只说了一半,义经用牙齿紧紧咬住干涸颤抖的双唇。他努力忍住了随时可能溢出眼眶的泪水。

义经不愿伤害自己与兄长之间那珠玉般的手足之情——更不希望它毁于他人之手。

珠玉。

正是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骨肉之情。

“人世之中,还有一位兄长!”

自身处鞍马之时起,还有越过足柄山,前往奥州之时起——其后的漫长年月之中,它就是在义经心中酝酿出的血一般的思慕。宝贵的珠玉。

“吉次。”

“在。”

“你以他人的目光,出自他人的感情,或许在为我感到惋惜,但镰仓大人与义经,却是一对以无法割舍的血缘和亲情联系在一起的兄弟。”

“正因为如此,更当……”

“住口——兄长镰仓大人正是出于兄弟亲情,才公然叱责了在下义经的。愚昧的我,却因无法立刻明白兄长心中的亲情,才遭遇了如此残酷的对待!当着众人之面,虽然在下也曾认为蒙受了耻辱,因而怒上心头……但仔细想想,其实此事皆是因我而起。”

“这、这难道是责罚吗?”

“先前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但你毕竟是我振翅离巢时的亲人。我便只对你说……你听我说。”

“是。”

“我也并非时常能够面见镰仓大人——黄濑床之宿,我与兄长初次相见,互执双手,对面而泣。”

“何故如此?”

“听我说完……兄长如今已是位居群臣之上的盟主。兄长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整个人世。即便我是他的兄弟,也不可过分狎昵。我也不可以自己心中的亲情,扰乱了兄长心中的大志……尽管我也曾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然而人却愚昧无极,时常会在心中想念亲人。尽管日常的礼仪,形式上颇为慎重,但心底之中,却总会心有不甘——如此,正是因我无法将自己当作一名真正的臣子。”

“倒也难怪——但公子心中的不甘,却又如何?”

“为何不尽早扫灭平家?为何不扫灭平家,为家父义朝和源家的众人报仇雪恨?又为何不暂且将镰仓此地的繁荣与祭事放在一边,如起兵之初所宣告的那般,为了整个国家,将大旗移至中原,创建一个万民期待的新世态……我心中深怀忧虑,但看到兄嫂近日的生活,御家人争相建造宏壮的居馆,终日饮酒作乐,沉溺于私斗的模样,我只感觉内心怏怏,胸中郁郁——因此,在此半年之中,我在兄嫂面前,终日郁郁寡欢。”

“公子是否曾直接将自己的心思告知过镰仓大人?”

“始终未能寻得机会。白日中公务繁忙,而夜晚之中……”

“想必镰仓大人便会前往御台所政子夫人身边了吧?”

见吉次口无遮拦,义经一脸不快地住口不语。

——之所以如此,皆因政子之母阿牧夫人知晓,先前赖朝身在流放所中时,拈花惹草,先将龟前留在身边,其后又将其偷偷藏匿到了家臣某人的家中之故。

阿牧夫人怜惜女儿,将此事告诉了政子,如此一来,夫妇两人之间的感情,自然便产生了一条极大的裂缝。政子天生冰雪聪明,虽然未如世间女子那般哭闹嫉妒,但一场争吵却也在所难免。政子有理,赖朝难以说服,其后,赖朝的一言一行,便全都处在了御台所的监视之下——如此传闻,早已经由庶民之口,传到了吉次耳中。

林外马匹嘶鸣。义经倏地站起身来。

“吉次,后会有期了。”

义经转身欲走。

吉次心中一慌。虽然相谈已久,但他却依旧未曾说出心中的话。

“啊,公子大人还请稍等。”

“今日事务繁忙。而今日若是不能见我身影,那些不知我义经之心的人们,或许又会骚乱一场了。”

“既如此,还请听鄙人一言。”

吉次拽住义经的袖口,痛下决心般地说道。

“公子大人究竟还准备如此在镰仓大人手下再留多久?”

“……你的意思是?”

“公子大人不是对镰仓的现状心怀不甘吗?”

“我心中的不甘,是对整个人世的不甘……绝非面对兄长镰仓大人的不甘。你休得将此二者混作一谈。”

“鄙人并无此意。”

“啰唆。你究竟要对在下义经说些什么?”

“世人皆不知世间尚有公子大人此人。公子尚自年轻,却不知人世复杂。”

“——然后?”

“恕鄙人冒昧,今日的挂梁仪式之中,公子不是已被镰仓大人利用了吗?”

“那便让他利用好了。毕竟,这也是为了整个人世。”

“若此事不过只是为了镰仓大人个人的荣华富贵,又当如何?”

“你是说,兄长会重蹈平家的覆辙吗?”

“有谁能够保证,镰仓大人不会如此?”

“吉次!”

“……鄙人的言语,触怒公子大人了吗?”

“你是在游说于我,欲图唆使我谋反吗?兄长千辛万苦建立起今日的新兴阵营,你是想在此阵营之中挑拨离间,令我兄弟阋于墙吗?”

“即便鄙人并无此意,如今此事却已化作事实,无可避免了——木曾大人与镰仓大人之间的不和,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若是追溯二人生平,便可知二人之间存在旧怨。眼下平家尚存,木曾大人自然不愿看到镰仓势力壮大;而若是镰仓大人眼见木曾大人以旭日中天之势攻向京都,自不必言,其心中也必定不会愉快。”

……

“鄙人听闻,起兵之初,曾手持以仁王令旨,以伊豆的流放所为首,巡游诸国的令叔父新宫十郎行家大人,近来也与镰仓大人之间出现了隔阂。论功行赏之时,镰仓大人并未赏赐给行家大人半寸领地。如今,行家大人似已转投木曾大人而去了。”

“……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如此小事,不过只是鸡毛蒜皮,浮于建世济国的大浪上的尘埃罢了……根本不值得记挂在心。”

“您还要执意如此吗,九郎大人——在镰仓大人眼中,公子大人如今也早已只是尘埃罢了。”

……

“鄙人并非是在挑唆公子。还请公子早下决心。原本,诸国源氏便并未甘愿与镰仓大人团结一心——仅只是因为春日来临,大地上绿草萌芽罢了。源三位赖政大人、十郎行家大人、木曾大人,原先便与镰仓大人并非同根,毫无任何一致。”

“放手。”

义经突然甩脱了吉次的手。

“众人皆出于同根!你这等商人,又如何懂得武士之心?义经前赴镰仓,绝非趋利附势,而是为寻一死。为了能死而无憾……”

说罢,义经便沿着林间小道飞奔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