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驱南下 第二节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江南大地上的绿草也渐渐冒出了尖头儿。与春意盎然的节气相同,京中士民的心思也似乎被撩拨起来。这几日,秦淮河畔的钞库街、武定桥一带,无数公子少爷们蜂拥而至,把个十里秦淮烘托得是热闹非常。

当然,浪子们流连秦淮,绝非是为了吟风弄月,所图者,不过是欲与秦淮河畔青楼里的私妓春宵一度罢了。大明开国后,朱元璋在京师专设富春院以及江东、鹤鸣、醉仙、集贤、乐民、南市、北市、轻烟、翠柳、梅妍、澹粉、讴歌、鼓腹、来宾、重译、听佛等十六处酒楼,归教坊司管辖,其间蓄养官妓,供人取乐。不过十六酒楼主要是为官绅和本地商贾饮酒作乐所设,里面的官妓只是卖艺,最多也就是陪酒待宴而已,想床上欢愉却是不能;富春院管治较松,里面倒也可以偷偷安排些陪寝之事,但只允客商出入。官绅入内,但凡被发现,轻则名声败坏,沦为众人笑柄,重的还要遭御史弹劾,官爵不保。面对如此严苛的管制,京师显贵自然更青睐无拘无束的私妓,这秦淮河畔,便是私妓聚集之所。

这一日傍晚,钞库街上最富盛名的翠烟楼前来了一位衣装华丽的贵客。守在门口的老鸨儿远远瞧着,当即堆起满脸笑容迎上去,笑道:“哎呦李二爷!都一年多没瞧着您了咧!自打您去了河北,后来就没了音讯。前两个月,听客人闲谈时说您哥哥已被皇上赦免,咱还想着您也没事儿了,可左盼右盼,就见不到您过来。还以为您老把咱们都给忘了呢!”说着,老鸨便把一双奶子往来客身上直凑。

“我这不是来了么?”来客趁机再老鸨胸前抹了一把,一脸淫笑地道,“萧烟儿还好么?可有把老爷我忘了?”

“您还有脸面提?”老鸨啐了一口,哼哼道,“您这一走就是一年,烟儿日思夜盼,人都憔悴了!就上个月,烟儿还抽抽搭搭地跟我提起,说您最后一次来时,还答应送她个金簪子来着,敢情您是反了悔,所以就撩开不理她了!”

“哪能呢?”来客当即一叫道,“老爷我是什么人?还差个破簪子?十个咱也不眨下眼睛,快,带我去见她!”

“您这边走!”老鸨从来客怀中抽出身来,笑着一让,然后扭动着腰肢向内院走去。来客贼笑一声,紧步跟上。

这位前来买春的“孤老”不是别人,正是堂堂岐阳王次子,李景隆的弟弟李增枝。李增枝因兵败白沟河,故背着个“待罪听勘”的罪名在家闲居,倒也一直十分谨慎。不过盛庸取得东昌大捷后,建文大喜之下,重新重用剿燕派大臣,原先被罢官的齐泰、黄子澄纷纷起复,连李景隆也时来运转,恢复了太子太傅的官职。李景隆都复了职,李增枝自然也不用再“待罪听勘”。虽然前军左都督的官职未复,但他仍以闲散大臣的身份位列朝班。先前落魄时,李增枝为了避祸,不得不收敛行迹,如今祸事已矣,他也算是囚鸟出笼。又忍耐了两个月后,李增枝实在憋不住,终于再来秦淮河寻欢作乐。待走到后院,早有一个二九少女迎了上来,当即一声嘤呼,直扑到李增枝怀里。李增枝直觉下身硬邦邦地顶起,胸口一团火直往上冒,当即忍耐不住,一把搂住少女,顿直接往旁边的房中奔去。老鸨嘿嘿一笑,随即将门带上离开。不一会,房中便响起震天般的怪叫声……

一夜风流,到了第二日拂晓,李增枝方从温柔乡中醒来。这一日正值朝休,李增枝本欲再风流一阵,不过转念一想,现在他毕竟是刚刚起复,凡事还需谨慎些好,故盘算着趁天没亮透赶紧回府,如此也不招人惹眼。计议已定,他遂又将手在少女身上摸索一阵,待过完了瘾,才恋恋不舍的穿衣盥洗,付账而去。

待李增枝从翠烟楼出来,天空已隐隐露出肚白。李增枝从武定桥上过了秦淮河,正欲顺着东牌楼、贡院街打道回府,忽然前方过来一辆堆满木桶的板车。因推板车的人身形娇小,又是一副民妇打扮,李增枝只当是起早收粪水的,倒也没太在意。可当板车与他交身错过时,民妇忽然从车上掏出一个大木棒,疾步冲了过来。李增枝察觉后面一阵疾步声,正转头欲瞧,后脑勺便已挨了一棒。李增枝只听得“砰”地一声,继而便昏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李增枝再醒来时,已身处一片荒木丛中。待左右一扭,他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早已被捆得严严实实。李增枝心中大恐,一抬头,发现两个少女正一脸愤恨地望着自己。此时天色已有些亮了,李增枝定睛一瞧,当即大惊——这两个女人,一个是自己当初强抢的玉蚕的侍女景儿,而另一个,竟是徐府的四小姐——徐妙锦!

“徐妙锦,你要将我怎样?”待意识到什么后,李增枝浑身战栗,当即吓得大叫。

“把你怎样?”徐妙锦一声怒哼道,“你这淫贼,害我玉蚕姐姐,还想逍遥法外?皇帝哥哥不杀你,那是他没长眼睛!我今日要替天行道,为玉蚕姐姐报仇雪恨!”

原来妙锦早就想杀李增枝,只因怕牵连家人,一直不敢动手。东昌大捷后,李增枝兄弟相继起复,妙锦得知,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遂每日与景儿乔装到岐阳王府外晃悠,侦伺李增枝行踪。昨日傍晚,李增枝从府中出来,直奔翠烟楼,妙锦他们一路尾随。确信李增枝又要嫖宿后,妙锦心生一计,竟拉下脸面,装扮成运粪车的民妇,一早便躲在中山王府的后院中,并派景儿在李增枝回府所必经的东牌楼一带晃悠。东牌楼就在中山王府的西门外,待李增枝出现,景儿即刻回报,妙锦当即出击,趁李增枝不备一举将其擒获。

当“报仇雪恨”四个字从妙锦口中说出时,李增枝已彻底明白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惊恐之余,他当即尖声叫道:“徐妙锦你敢!我乃朝廷一品大员,你敢私自杀我,朝廷必诛你徐家满门!”

“叫什么!”妙锦怒目而视道,“你自个睁开狗眼看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聚宝山,早就出了聚宝门了!荒郊野岭的,谁会一大清早来这里?我就是杀了你,又有谁知道是我杀的?”说到这里,徐妙锦又是一声冷笑道:“你李家兄弟折了十多万京卫将士的性命,现这京城内外恨你二人的多得是,我这也算是为这些孤儿寡母报仇!到时候朝廷就是追查,也疑不到我徐家头上!”经历了德州一事后,妙锦也成熟不少,此番她如此设计,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在荒郊野外诛杀李增枝,还真是一点漏子也没有。

“小姐,跟这淫贼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杀了就是!”一旁的景儿早已是满腔怒火,眼见杀死玉蚕的仇人在此,她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妙锦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虽然她一向以任侠自诩,但毕竟是名门千金,平日里蛮横出格的事固然做了不少,但杀人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要她亲自杀李增枝,她一时还真有些下不了手。

妙锦不敢动手,景儿却没这份顾虑。此时她的脑中已被仇恨填塞满了。见妙锦如此,景儿遂道:“小姐你站远些,奴婢来了结这淫贼性命!”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向李增枝步步逼来。

此时的李增枝已吓得浑身筛糠。他想反抗,可手脚都已被捆死,想动也动不了。眼见景儿逼至眼前,那寒意凛冽的匕锋让他肝胆俱裂,当即撩开嗓子大叫道:“那个玉蚕不是我强抢来的,是他徐增寿硬要送我的!是徐增寿主动送我的!”

“什么!”李增枝此言一出,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把景儿和身后的妙锦震得花容失色。过了一会儿,妙锦方回过神来,当即冲上前给了李增枝一个耳刮子,骂道:“淫贼!那日明明是你家杨思美在三山门外抢人!你死到临头,还要诬陷我四哥,看我不一剑戳你个大窟窿!”这时妙锦是真动了气,一直封着的越女剑也抽了出来,作势便要往李增枝身上捅。

见妙锦如此,李增枝知道稍有延迟,自己就要命丧黄泉,遂急切道:“我没有说谎,小姐听我一言!”

见李增枝一脸惶急之色,不似作伪,妙锦心中顿一咯噔,剑锋也停滞下来。稍一沉吟,妙锦宝剑一提,指着李增枝的喉咙道:“好!你说,若有半点虚伪,本小姐必将你碎尸万段!”

“我不敢说谎!”李增枝哭丧着脸,将前后经过娓娓道来。

当初耿炳文兵败,建文以李景隆为平燕总兵官。诏旨一下,李景隆喜出望外。他明白,只要打败燕藩,他就将超越徐辉祖,成为大明第一勋臣!接诏后,李景隆立即在京中调兵遣将,为北伐作准备。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李景隆当上总兵后,李增枝也被封了个参将。得此任命,李增枝喜出望外。在他看来,燕藩根本就不堪一击,此次北伐,取胜是铁板钉钉的事。待平燕功成,不光哥哥李景隆从此威势无二,他李增枝也可在这场必胜之战中大捞一把军功,从而洗刷掉自己“膏粱子弟”的恶名,一跃成为建文新朝的中流砥柱!

这一日下午,李增枝办完公务,回到府中。刚一下马,心腹杨思美便急急凑了上来,拿出一张请帖递给增枝道:“二爷,方才徐府的徐得过来送来一张帖子,邀二爷明天晚上到讴歌楼一聚。”

“徐得?就是徐增寿的那个奴才?”李增枝漫不经心地接过帖子瞄了一瞄,又随手扔回给杨思美道,“那徐增寿素与我不对付,此番怎想起请我来了?”

“二爷!”杨思美将身子凑近了些,谄笑着道,“您这还不明白?自打大爷拜大将军以来,京里谁不知道咱李家要直上青云了?这徐家兄弟以往仗着徐达的那点子老功劳,一直高过咱们李家一头。如今风水轮流转,我李家显赫在即,他徐家却江河日下,所以这徐增寿才想来攀个交情,给自己将来留个余地不是?”

“攀交情?”李增枝心念一动。一直以来,徐增寿的名望、威势都远在李增枝之上;尤其是当初卢妃巷救玉蚕一事,更让他李增枝折尽了脸面,可又无可奈何。如今时来运转,这个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人,却反过来低三下四地讨好自己,李增枝念及于此,顿觉心通体泰,当即乐不可支道:“想不到他徐增寿也有向我低头的一天,哈哈……”

“二爷,那这酒席咱是赴还是不赴呢?”

“不去!”李增枝头一扬道,“当初他怎么欺辱我来着?如今见咱得势,就想着过来讨好,我李增枝凭什么给他这个脸面?”

“二爷说得是,凭什么给他面子!”杨思美一声附和,随即又小心翼翼道,“不过奴婢倒有个见识。既然徐增寿设下筵席招待二爷,必然是要向二爷好好赔罪。二爷往日被他压着,如今总算翻过身来,难道就不能在他面前逞逞威风,见见他的奴颜婢膝?不瞒二爷,奴婢都想见见那徐增寿对您点头哈腰是个啥模样哩!”杨思美的袖中藏着两张一百两的洪武宝钞,那是徐得临走时塞给他的。他受人钱财,自然要帮人把事办成。何况杨思美当日受徐妙锦一鞭,心中也一直憋屈。他虽不敢奢望徐家人会对他这个家奴赔罪,但能让徐增寿对自己主人赔不是,他多少也算出了口气。

想象着徐增寿诚惶诚恐地向自己摇尾乞怜的模样,李增枝心中也不由大爽,遂道:“这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不过别的事倒也罢了,那日卢妃巷中,他徐增寿和徐妙锦那妮子一起硬抢那官妓,太折我的面子。他想一顿饭就想把这事抹平,我却忍不下这口鸟气!”

“二爷您还是没想明白啦!”杨思美吱吱笑道,“您去吃他的酒,可也没说定要与他修好不是?他徐增寿既然设下此席,八成还会下别的本钱。到时候二爷您只管待价而沽,若合您的心意,便抹了这过结;若不合,不理这茬便是,他徐增寿又能奈何?”只要李增枝赴宴,答应徐得的事便做到了,至于李增枝态度如何,那就不是他杨思美管得了的了。何况以本心论,他杨思美还巴不得届时李增枝拂袖而去,狠狠地扫一把徐增寿的脸面。

“如此甚好!”听了杨思美的计较,李增枝开怀大笑道,“也罢,明日就去讴歌楼走上一遭,看看他徐增寿怎么跟二爷我赔罪!”

第二日傍晚,李增枝得意洋洋地走进了朝天宫旁的讴歌楼。而果不出杨思美所料,徐增寿降尊纡贵,亲自在酒楼门口等候。待李增枝一到,他立刻满脸堆笑地将其迎入房内。席上,徐增寿笑容可掬,频频举杯,外夹着不断的甜言蜜语,把个李增枝捧得是晕头转向。李增枝在勋戚间一向名声败坏,如今得此殊遇,感觉自然大好,对徐增寿的不满也由此化解不少。酒过三巡,徐增寿端着酒杯,凑到已是醉眼蒙眬的李增枝身旁,一脸讨好地道:“增枝老弟,你我同为元勋子嗣,情如兄弟,以往虽有些芥蒂,但大都只是误会。今日愚兄设此薄宴,便是向老弟赔个不是,还请你莫要将往日种种记在心上,便看在愚兄这番诚心上,我徐李两家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李增枝与徐增寿其实并无大梁子,所谓的过节无非是一些面皮子上的小事而已。此时眼见徐增寿如此低三下四,李增枝的内心已是舒畅到了极致,几乎就要点头答应下来。可想到杨思美临行前的嘱咐,他又生生忍耐住了。嘿嘿一笑,李增枝道:“四哥言重了。徐李两家,同为朝廷擎天之柱,岂有交恶的道理?往日那些不对付,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与哥哥岂会放在心上?”

见李增枝如此爽快,徐增寿顿时一喜,正欲开口说话,李增枝却又接着道:“只是这徐李两家和睦嘛……其实我兄弟内心一向敬重徐家,可是你家那四小姐……”

“妙锦一女儿家,懵懂无知,贤弟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徐增寿忙道。

李增枝却仍摇头不语,只攥着手中酒杯来回把玩。

徐增寿明白李增枝的意思,眼珠一转,他又压低声音,对李增枝赔笑道:“贤弟,妙锦的脾气你也晓得,要她一时半会儿转过性子,想来也不容易。不过当初在卢妃巷,她确实折了贤弟脸面。不如这样,由愚兄做主,将那玉蚕送与贤弟,权当替小妹向贤弟赔罪,以消此芥蒂,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哦?”李增枝眼光一亮。那玉蚕的美色,他是觊觎已久,其后被徐家救去,他仍是念念不忘。没想到徐增寿竟会开出这样一个赔罪的“价码”!想了一想,李增枝犹疑地道:“你将她送我?你家妹子知道了那还得了?”

“这有何难?”徐增寿脸上露出一丝奸笑道,“明的不行,来暗的就是了!妹子现卧病在床。明日下午,我让内子打发玉蚕去三山门外采办些果蔬,就说是给妹子开胃,她岂有不去的道理?到时候你便派人在三山门外守着,把她绑回去不就结了?”

“又是当街抢人?”李增枝吃了一惊?

“贤弟放心!我自会拿捏时辰,待她们采办完时,天色已暗,正好动手!三山门城门郎林谓、还有西城兵马指挥刘辉都是先父亲兵出身,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届时把巡捕、兵丁都调开,正利于你行事!”说到这里,徐增寿淫笑道,“贤弟此番北上伐燕,军中必然艰苦,带一个清秀小厮随身侍候起居,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李增枝怦然心动。思忖一番,他终于一点头道:“既然哥哥如此盛情,那弟弟就却之不恭了!”

见李增枝终于答应,徐增寿心中大喜,当即举杯道:“好!从今以后,我徐李两家一消旧怨,共扶大明社稷!”

“干!”两只酒杯紧紧碰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事,妙锦与景儿早已知晓。在第二日下午,玉蚕与景儿果然被增寿夫人遣至三山门外,并在那里遭到了杨思美的绑架,玉蚕从此陷入魔窟,并踏上那条不归之路,在白沟河凄惨殒命。

听完李增枝的叙说,妙锦和景儿全都呆若木鸡。隔了半晌,妙锦才怒骂道:“一派胡言!你死到临头,还敢污蔑我四哥!四哥一直讨厌你们李家,岂会曲意讨好你这淫贼?你想信口雌黄,借此逃命?做梦!”

“不错!你要真与我徐家和好,为何还要扣押我家小姐?”景儿也跟着附和。

李增枝知道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妙锦他们一时不可能相信,忙接着叫道:“小姐请听我说完!我与徐四爷所谓修好,固是官场上的逢场作戏;可他徐四爷送玉蚕给我,也根本就不是想和我李家修好!而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妙锦已听得云山雾绕,脑中直犯迷糊。

“这也是我事后才明白的!”李增枝苦笑一声道,“起初我也以为徐增寿巴结我,将那个玉蚕送给我,只是见我李家得势,怕将来遭报复而已,后来才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李增枝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那玉蚕一开始死活不从,到后来却突然转性,转而对我曲意顺从,待到白沟河决战时,她却突然跳出来,刺我哥哥,以致我军惨败!”

“那是玉蚕姐姐要救我,才忍辱让你这淫贼糟蹋!”想到玉蚕为自己所做的种种,徐妙锦心痛之余,眼中又冒出熊熊怒火。

“自是为了救小姐,可又不完全是!”见着妙锦如此神情,李增枝生怕她一怒之下将自己杀了,忙加快语速道,“是燕藩的人找到了她,让她这么做的,并以此为挟,换取他们救小姐出来!”

“什么?”见事情居然还牵扯到燕藩,妙锦心中更惊,当即追问道,“你有何凭据?”

“凭据自是没有的,不过从我后面的遭遇中,便可推测出来!”李增枝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她玉蚕一介女流,就算想救你,又岂能想到阵前刺我大哥这一出?而她刺我大哥不成,继而又砍倒纛旗,以致我军惨败,燕王趁此机会将你从德州救出!小姐你想,若玉蚕不受燕藩唆使,他们岂能有此默契?”

妙锦心中一震。她一直对玉蚕不杀李增枝,却转而刺杀李景隆之举心存疑惑,只是一直未有详细梳理其间因果罢了。此刻听李增枝说来,其间确实透着太多古怪。

“而白沟河一战后,马和又来找我,要我劝哥哥退出德州,并将粮饷留给燕藩。当时马和说燕王已答应,只要我们放弃德州,将来燕藩靖难功成,必保我兄弟二人无恙。此时我军惨败,天下形势已变,我与哥哥商议,认为不如留条后路,便答应了燕藩的条件。故而退出了德州!谁知燕王不守信用,在禹城设伏截击,以致我军全军覆没!”

“这是你自作自受!”妙锦心中一直偏向燕藩,对于李家兄弟的失败,他自然不会有丝毫的同情。只是李增枝兄弟竟如此无耻,在自己犯下大祸后,居然与燕藩暗中交易以求自保,对这种卑劣行径,她却是一脸鄙夷。

“不错,这是我自作自受。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小姐怕就想不到了!”李增枝接着道,“禹城大败,世人皆以为我孤身脱险,实则当时我在逃亡途中被朱高煦生擒,只是后来马和赶到,传燕王令旨,命他将我放了,并教我在荏平收集溃兵。我遵其意照办,这才收罗了万余人马带回京师,将功补过,使朝廷免处重罚!”

听到这里,妙锦已是瞠目结舌,半晌方怔怔道:“大姐夫为什么要放你回京师?”

“他是要我,还有我哥哥暗助燕藩!”李增枝垂头丧气道,“白沟河一败,朝廷元气大丧,燕王也想着将夺取天下。他老人家看中了我李家在朝中和军中的势力,希望我们能待在京里暗中助他!而且,在放我之时,马和还偷偷跟我说,待我家兄弟回京,自有人来联络我们,为我兄弟在朝堂上开脱!可小姐你可知?那个联络我的人是谁?”

“谁?”妙锦紧逼着问道。

“你四哥徐增寿!你可知你四哥为何会拼命在朝堂上为我大哥脱罪?因为他一直都是燕藩在朝中的内奸!他救我们李家,便是听燕王之命,要保住我们李家这支势力。只要哥哥这次不死,那不仅欠他一个天大人情,而且从此就和你四哥,还有燕王绑在了一起。将来你四哥要他做什么,我家哥哥又岂敢不从?”

“咿呀!”妙锦失声一叫。她万万没想到,李增枝竟然说四哥是燕藩的人。半晌,她方回过神来,怒喝道:“你撒谎!四哥已经跟我解释过,他救李景隆,是因为你去找他,威胁他说若不救李景隆,你就咬出我去德州的事!”

“我哪里敢咬他?是他主动找的我!”李增枝哭丧着脸道,“我都说了,他是燕藩的人。既然如此,我兄弟和燕藩的交易,他自然都一清二楚。我若出来咬他,且不说无凭无据,就果真成功,他死前再把我兄弟出卖德州的事抖搂出来,那不光我哥哥完了,就是我,也难逃死罪!他若见死不救,我哥哥纵然被朝廷处死,可他念及兄弟情深,为保我一命,也未必就把他徐增寿攀出。再说了,当时我哥哥是九死一生之局。我又不是神仙,怎就知道他徐增寿竟有逞天之能,连这种案子都能给翻过来?有这两处计较,你说我何必冒着把自己也搭进去的危险,去招惹他徐增寿?所以,这都是燕王一早就设定之计,先放我回来,并给我机会收罗溃兵,将功补过;继而再把救我家哥哥的办法告诉徐增寿,让他在朝堂上救我哥哥一命。从今以后,我李家兄弟,就是燕藩的人了!”说到这里,李增枝舔舔干枯的嘴唇,道:“说了这些,小姐也该明白那个玉蚕是怎么回事了吧?从一开始,那玉蚕就是徐增寿故意扔在我身边的一颗棋子。若我没料错,小姐您去德州,多半也受了他的怂恿。你孤身救玉蚕,自然无可能成功。而我兄弟肯定也不敢贸然杀你。到时候,燕藩的人再偷偷找到玉蚕,让她临阵刺杀我家哥哥,以换取他们救你脱险。当初擒你时,我衙门内突然起火,想来就是燕人的设计。那时候我忙着救火,又要遣人看管你,根本就无暇顾及玉蚕,正好给了燕人机会,要不然那女人怎么突然变了性,愿意伺候我了?正因为发生了这些事,这才有了接下来的白沟河大败。这之后,咱兄弟陷入绝境,只能被燕王一步步牵着鼻子走,终于把朝廷的本钱赔个精光!事到如今,就连咱兄弟二人,也和他徐增寿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只能听他和燕王的吩咐!”

“咣当”一声,妙锦手中的宝剑脱落于地,起初因怒气涨得通红的脸颊,此刻已是一片惨白。过了好半天,她猛地摇头道:“我不信!这都是你的狡辩,你无凭无据,不能算数!”

“我如今命在旦夕,又哪还敢诓小姐你!密谋劫持玉蚕之事,是我亲自和徐四爷商量好的,后面在德州的事,虽是推测,但想来也差不了多少。小姐要有不信的地方,只管去问你家四哥!”李景隆解释一番,又可怜巴巴地望着妙锦道,“小姐,我该说的都说了。其实杀这玉蚕的真不是我,这都是徐四爷、还有燕王他们串谋好的啊,我只是被算计罢了!求小姐开恩,饶我一命啊!”

妙锦没有再吭声。李增枝兄弟贪生怕死,他们为了保全性命投效燕藩,妙锦并不感到奇怪。而李增枝所说徐增寿的诸般作为,妙锦听了虽然震惊,但冷静想来,却也并无疑点。而且,听了李增枝的话后,妙锦和自己的经历一对照,立时发现了两个可相印证之处:当初从景儿口中得知玉蚕被劫后,她曾经去找增寿问计,增寿的回答,便是只有去德州强行劫人一法。虽然当时增寿也说了此事甚险,但自己听后却动了心思,其后的单骑北上,虽不能说是受此言怂恿,但说受他启发倒也不为过。而更关键的是在德州。当时自己怎么就这么巧碰见马和了?而且那时他也正在打税客司衙门的主意,还挖好了地道?最重要的是,自己进入玉蚕房中后,明明有亦失哈在门外把风,怎么会突然间就没了人影,还把李增枝给招了过来?而且自己被擒时,燕藩诸内官也没有现身相救,只是在被擒下后放了把火,可到那时,也没人来救自己。想到这里,妙锦的心顿如坠落到了冰窟窿里——她已隐隐感到,李增枝的话是真的。

突然,妙锦猛一弯身,从地上捡起宝剑,对准李增枝的胸膛,厉声问道:“李增枝,我再问你。你北上后,景儿从你府中逃出,你家里的家丁是否又将她捕了回来?”

“她?”李增枝一愣,道,“这事在德州时家人就有来书,说这婢女趁人不备,打伤了几个下人,从后院逃了出去。后来他们也曾有追,但没有追上。因我要的是玉蚕,对这婢女倒没上心,便回书命他们不用管了!”

“你瞎说,我逃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打伤你家下人。当时后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抓住机会就逃了。”一旁的景儿立刻反驳道。

“不是你打伤的?”这下轮到李增枝发懵了,“可当时家人来信,确实是有三个奴才被打晕了啊?我还在纳闷,你一个弱女子,怎能有这番能耐!可要是这样,他们又是谁打伤的呢?”

李增枝说完,妙锦皱起眉头开始沉思:景儿说是顺利逃出,李增枝却说有几个家奴被打晕。两相矛盾之下,那结论只有一个——打伤家奴的其实另有其人。而那个人——想到这里,妙锦已经有了答案。

徐增寿!对!只有徐增寿!李家兄弟出征后,岐阳王府守卫松懈,徐增寿借着机会,遣人暗中打伤家奴,制造出机会让景儿逃脱。而景儿逃出来后,又只能回中山王府,这时徐增寿再偷偷将其擒获。并一直秘密看押到自己回京,直到自己逛街那天,再将她扔到织棉坊,让她与自己相遇,从而使自己知道玉蚕被李增枝所擒之事。自己得知玉蚕落入李增枝之手,必然会火冒三丈地去找增寿问计,增寿再因势利导,让自己跑去德州救人。而在德州,马和他们早已准备就绪。待自己到后,他们先将自己带进税客司衙门,与玉蚕相见,继而又故意走漏风声,并将地道出口堵死,使自己束手就擒,并以此为挟,说动玉蚕委身李增枝,在战事开始后寻机刺杀李景隆,从而一举改变了白沟河大战的形势,使燕藩获得全胜,从而彻底颠倒了天下气运!这个圈套布局缜密、环环相扣、阴毒至极!作为布局者,不仅一开始就将玉蚕的清白和性命算计在了其中,连自己这个徐府四小姐,也成为其中的一颗棋子!而这布局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四哥——或许还有远在北平的大姐夫!

徐增寿和燕王!将他们和这个阴谋牵连在一起,妙锦不由一阵头晕目眩。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最最信任的四哥,而另一个,更是她一直视作英雄一般膜拜,且芳心暗许的意中人。可就是他们,这两个妙锦心中最为亲近的男人,竟为了他们自己的“功业”,用最为奸险的算计,设下如此恶毒的圈套!想到这里,妙锦觉得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妙锦眼色漂移,神情中已带着癫狂,一旁的景儿看在眼里不由大惊,忙将她扶到一边,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急声劝道:“小姐,你莫听这淫贼乱讲。四老爷多风雅的人,岂会和他狼狈为奸?依奴婢看,咱们不如回家找四爷问个明白,省得中了这淫贼的奸计!”

景儿劝了半晌,妙锦方回过神来。听了景儿劝说,她不由一阵苦笑。景儿与她徐妙锦不一样,在这盘所谓的棋局中,景儿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没有像她那般发挥穿针引线般的重要作用,所以对其中详情也不甚了解。故而,听完李增枝的话后,妙锦结合自己的经历一想,基本上已经信了,而景儿还是半信半疑。

不过景儿的话,也给了妙锦一丝希望:如果李增枝是在撒谎呢?想到这里,妙锦不由有些激动。

“恩,回去问四哥!”刹那功夫,妙锦做出了决定。尽管理智已经告诉她,李增枝之言应该是真的,可在内心深处,她仍期盼着有奇迹发生。毕竟从感情上说,她实在不能接受一向敬仰的四哥、还有大姐夫是那种心狠手辣、口蜜腹剑的奸毒之人!她希望徐增寿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将李增枝的这些“污蔑”全部推翻!

“小姐,那这个淫贼怎么办?”景儿指着被捆成麻花似的李增枝问道。

“他……”妙锦将眼光瞄向李增枝。李增枝浑身一抖,带着哭腔叫道:“小姐,该说的我都说了,事情经过你也知道了,您姑奶奶就行行好,饶我一命吧!我还不想死啊。呜嗬嗬……”

李增枝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口中哀嚎不止,妙锦看在眼里,心中又恶心又鄙夷。不过经过刚才的异变,妙锦已丧失了杀李增枝的兴趣。思索再三,妙锦摇摇头道:“罢了,将他扔在这里,任他自生自灭吧!”

“谢小姐不杀之恩,谢小姐不杀之恩!”见妙锦终于放过自己,李增枝如释重负,忙扭着身子趴到地上,对着妙锦一顿猛磕。

不过妙锦已没功夫搭理李增枝了,此时的她,心思早已飞到了城中的中山王府。她急切的需要徐增寿给她一个解释,一个能让她信服的解释。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保持住内心的安宁,使她不至于陷入绝望的沼泽和深渊!

可是,徐增寿真的可以给她一个满意的解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