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驱南下 第十节

初夏的淮北、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这一日晌午刚过,灵璧县南面的官道上,一支大军正护卫着数千辆粮车娓娓向北而行。从队伍所打的旗号看,这正是朝廷平燕参将平安的人马。烈日炙烤下,将士们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又晒干,贴在身上显得皱皱巴巴。

队伍最前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将军。走了一阵后,他实在热的难受,待仰头将手中葫芦樽里的最后一滴水也饮尽后,他拨马折返,疾奔一阵,终于见到一个五旬老将的身影。待两人靠近,青年将军将葫芦樽扔到一旁,面色恳切地道:“平帅,天气太热了,这么急着走下去,将士们中暑的怕会不少。反正灵璧也就三十里路了,就先找个地方歇歇,待凉快些再赶路也不迟啊!”

被唤做平帅的正是平安,而这位青年将军则是南军参将葛进。听了葛进的话,平安左右一望,见自己身旁的亲兵们也都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平安心头一软,几乎就要答应葛进的请求。但话到嘴边,他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平安何尝不想让将士们歇息?可是他实在不敢啊!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平安犹如做了一场噩梦,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四个月前,刚返回北平不久的燕军在经过短暂休整后,又顶着凛冽的寒风再次出征。这一次,燕军置德州、真定于不顾,直接略过二城,一路突入山东境内,并从鲁西平原一路南下,向直隶方向扑去。

燕军再次寇鲁,河北的南军却并未出兵。一来,两淮驻军的北上,虽然使河北南军实力有所恢复,但毕竟与夹河之战前不可同日而语。面对来势汹汹的十万燕军,别说本就心猿意马,后来又被燕军彻底打怕了的真定吴杰,就连德州城内的平燕总兵盛庸也不敢轻易出城迎战。而且,在盛庸看来,燕军此番前来,无非又是效当初东昌之战前的故技,欲引诱河北南军主力出城而已。

时过境迁,如今的南军已没有与燕军再次决战的实力,而且盛庸也不相信以朱棣的能耐,会重蹈东昌之败的覆辙。反正放眼南方,无论是济南,还是直隶境内的徐州、凤阳以及淮安等重镇,都有相对充足的兵力驻守,燕军想攻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有了这层计较,盛庸便打定主意闭门不出,由着朱棣折腾。在他看来,燕军即便突入直隶,也站不稳脚跟,迟早还要乖乖撤回北平。于是,盛庸在移文淮安,嘱咐梅殷严加防范后,便只命河北各路军马养精蓄锐,待来年开春后再作计较。

不过接下来形势的发展,则大大出乎盛庸所料。燕军进入淮北后,犹如蛟龙入海,不但没有北返的念头,反而愈发折腾得痛快。正月二十七日,燕军兵临沛县,守将王显自知不敌,马上开门投降,县令颜伯纬自尽。三日后,燕军兵寇徐州。三月,燕军撤徐州之围,继续南下,抵达淮北腹地的蒙城,直接威胁中都凤阳。

直到蒙城失守的消息传来,盛庸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此次朱棣似乎不是冲着他的德州大营来的。想到这里,盛庸紧张起来,忙准备率军追击燕军。

不过此时盛庸想出兵也来不及了。沛县失守、徐州被围,河北南军的粮道再次被卡断。而且沛县还存着不少原打算供应德州的粮草,如今也全落到燕军手里。此时正值春荒,山东各州府也没有多少存粮,失去直隶的粮草支援后,仅凭德州现有的存粮,南军根本无法大举南下。无奈之下,盛庸只得一面行文鲁省各州府,抓紧征集粮草;另一面又急急传令真定,命平安火速领兵南下,增援直隶。

南军这边手忙脚乱地调整部署,进入淮北的燕军也没闲着。攻克沛县时,燕军获得了八万石粮草,后来又打下了宿州,两地所得粮草足够数月之用,粮草不济之忧暂解。得知河北南军南下,燕军集中军力,以逸待劳,先在淝水畔击退平安,继而又打跑了从济南千里赶来增援的铁铉,将战争的主动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本来,若仅于此,那南军的形势也不至于太坏。眼下燕军赖在直隶境内不走,朝廷已明白其有可能渡江犯阙。震惊之下,建文只得从京师仅剩的上十二卫亲军中抽出一半,组成三万大军,由前军右都督何福率领北上;同时,魏国公徐辉祖也率舟师从海路运粮七万石至山东。徐辉祖到山东后心急如火,在麻湾登陆后立即将粮草交与前来迎接的胶州知州,让他派人运去德州,辉祖则率着随船跟来的一万浙军驰援淮北。而此时,随着天气渐热,燕军将士耐不住高温,水土不服已愈发明显。在接下来的小河之战中,平安抖擞精神,仅以本部四万兵马,竟与比他多一倍还不止的燕军打了个平手。随后,徐辉祖和何福相继赶到,三支大军会师后,与燕军大战于齐眉山,两军旗鼓相当,谁也压不倒谁,战局遂僵持下来。

战事呈胶着状态,这对燕军而言无疑是不利的。这里毕竟是朝廷的地盘,而反观燕军,外出征战日久,士气已逐渐衰颓。而且由于南军的英勇作战,燕军并未实现“各个击破”的战略构想,反倒是平安、徐辉祖、何福三支大军顺利会师,总兵力达到八万之众,与燕军大致相当,而且里面的上十二卫更是朝廷的最强精锐,燕军在军力上的优势正在逐渐缩小。

可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战事的关键时刻,建文竟下了一道敕旨,命徐辉祖火速率军回京!

得知徐辉祖南归,朱棣当即喜出望外。而稍一思索,他便明白了建文的心思——这位年轻天子还是放心不下徐辉祖。有徐增寿这么个刺猬梗在面前,建文无法消除对徐家人的疑虑。尽管徐辉祖与他朱棣其实并无往来,甚至对朝廷忠心耿耿,可燕藩大舅子的身份,却始终是他最大的软肋。权衡再三,建文终究不放心,下旨将其召回。

徐辉祖的南归,瞬时改变了战场的形势。南军不仅实力受损,心理上的打击更是十分沉重。辉祖退兵南返,何福、平安不知就里下,对皇帝的举措大为不解,心情也颇为沮丧。更坏的是,因为两军皆是匆忙上阵,所携粮草不多,此时他们也逐渐陷入断粮境地。无奈之下,两人商量一阵,遂一起撤兵,退到灵璧城内坚守,以待朝廷粮草接济。

回想完这段时间的经历,平安又回头打量了一下身后的粮车。三万石粮,从数量上看,这确实算不得多,但对几乎断炊的灵璧来说至关重要。只要再拖延一段时间,盛庸的德州援军便会赶至。到时候三军会师,不说全歼敌军,至少将燕庶人逼回北平还是有可能的。

“大家加把劲!”暗自鼓劲后,平安气运丹田,向全军将士大声叫道,“灵璧就快要到了。待进了城,咱们再放宽了心休息!”

“不好!”平安话音刚落,前军队中便出现一阵惊呼。平安极目一眺,前方远处逐渐出现一片黑点。平安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燕山铁骑!

“大家不要慌!”眼见将士们出现骚动,平安立刻抽出宝剑,大叫道,“按事先布置,列方阵迎敌!”说完,他又对还在跟前的葛进叫道:“马上回前队,压住阵脚!”

“是!”葛进也立刻打起精神,对着平安双拳一供,随即催马前去。

燕军在距南军约两三百步时停了下来,显是在整肃队形,准备冲阵。此时南军阵型已排列完毕,四万将士结成一个巨大的中空方阵,将粮车护在阵中。见己军布阵完毕,平安心中稍安,遂又大声呼道:“大家不要怕,灵璧就在眼前,何都督得知燕军劫粮,必会出城来援。咱们稳扎稳打,一定能平平安安返回城中。”

说话间,战斗便开始了。燕山铁骑都是百战精锐,其冲锋之势锐不可当,不过平安这边也不是吃素的。这四万南军,大都是跟随平安征战多年的老军,战力在南军中都是一流。燕山铁骑几次冲阵,都被他们挡了回去。

几次交手过后,平安心中突然冒出个疑惑——据他所知,燕军此次出兵总数将近十万,经过数月的千里转战,刨去死伤及掉队者,现在能战之兵应该还剩八万左右。而眼前这股子燕军,满算不过三万之数,其中铁骑最多一万。如果燕军是要劫粮,应不会只派出这么点人才对!

“该不会是去灵璧城外截击何都督吧!”当平安将心中疑惑说出,一旁的偏将立刻作了解答。平安一听之下心顿时揪了起来——自己手中这批军粮至关重要,所以一旦得知自己遇劫,何福十有八九会出城相救。难不成燕庶人是项庄舞剑?其真实意图是要吃掉何福的援军?

“平帅,仆看了一阵,这北兵好像也没有拼死猛攻,倒是更像在游斗。这又是何意?”说话的是礼部左侍郎陈性善。自得知徐增寿暗通燕藩后,建文对五府将帅都存了戒心。此番何福北上,建文派了一堆文官跟随,名为参赞,实则监视。陈性善便是其中职衔最高者。此番南军外出征粮,需与各州府衙门交涉,为方便行事,何福便把陈性善派了出来。

“游斗?”听了陈性善之言,平安又远眺一阵,发现燕军还真有点这个意思。想到这里,他愈发觉得自己刚才的判断有理——灵璧只有三万上直军,何福出援,最多能带上一半,如果被剩下的五万燕军截击,那可是必败无疑!

“传令!”略一思忖,平安迅速下达了命令,“各部不要与北兵纠缠,保持阵型,缓缓前进,向灵璧进发!”此时平安已有计较:如果何福果然中道被围,那也是无法可想,此时自己不可能分兵去救他,只能摆开阵势,全军缓缓前进。若赶到时何福尚在,自己自能救他出来;若何福战殁,至少自己的四万人马可以退回灵璧。只要灵璧不丢,军粮不丢,那即便何福援军全军覆没,战局也还是有希望的。总而言之一句话,现在绝不能待在这里和燕军纠缠。

南军以步兵为主,原先固守原地,阵势十分坚固,此时要在战斗的同时向前推进,则必须加强前阵的兵力,以逼退燕军。在平安的指挥下,后阵的一万名将士有一半被抽调到前阵去打开道路,左、右两翼也有松动,这样粮车周围的防御便显得单薄起来。

战斗继续进行,南军毕竟人多,虽然推进缓慢,但前进的步伐却一直未停止。不过奇怪的是,随着南军大阵的移动,燕军的战术也逐渐起了变化,原先燕军是半纠缠半游斗,看似凶狠,但实地里并不拼命;而到这时,他们却一反方才之犹疑,个个拼命向前,将南军死死缠住。

“何都督果然被围!”燕军的死战更加坚信了平安的判断——前方的燕军必是要拖延自己前进的步伐,以给他们围歼何福争取时间。想到这里,平安一咬牙,叫道:“亲兵全部冲到前头去,杀一条口子出来!”

平安的亲军有近两千人,全是重甲铁骑。在保证阵型完整的前提下,调这一支强悍的机动骑兵上前杀出一条血路,至少能加快己军推进速度,救出何福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一分。

平安的亲军一直拱卫在粮车周围,此时听得将令,遂撇下粮车,集中到一起,向燕军阵中突进。果然,铁骑的冲击使燕军阵中出现一阵骚乱,原先凌厉的攻势也渐渐缓了下来。平安在阵中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指挥大军趁热打铁,抓紧时机突进,忽然右后方传来一阵隐隐的马蹄之声……

怎么回事?听得后方异响,平安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燕军不都去围何福去了吗?怎么后方还有敌军?就在平安恍惚间,马蹄声越来越明显,一支铁骑从右后方远处的小丘旁冒出,正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而领头的一员小将一身银色钢甲,身后的大旗上绣着四个黝黑大字——高阳王朱!

“中计!”平安脸色大变,他原以为燕军的目标是何福,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朱棣设下的套,其真实目的,是自己的粮车!是于灵璧七万大军生死攸关的三万石救命粮!举目四顾,平安发现,护卫粮车的部队已有将近一半调到了前阵,正和燕军缠杀在了一起;粮车周围的护卫军阵已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眼见燕军铁骑越来越近,连高煦头盔上飘扬的小旗都能隐隐看清,平安惊骇之下肝胆俱裂。挡不住的——他立刻做出了判断。无奈之下,平安只得立刻大声呼道:“舍弃粮车,向前阵靠拢,重新结密实方阵!”粮车已经保不住了,当务之急,只有尽可能的保住护粮将士们的性命。至于粮食没了怎么办,那也只有天知道了。

燕军冲了上来,他们并未有攻击已结成紧密方阵的南军,而是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点燃,肆无忌惮地扔到一辆辆装满粮食的大车上。随着熊熊大火冲天燃起,十万南军的最后口粮也在火光中逐渐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