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黄克强临敌汉口前线 袁世凯南下湖北孝感
九月初九拂晓,天空弥漫大雾。民军各部队从汉口满春茶园西北端附近分头出发作战。熊秉坤率本协第十一标,经后城马路向铁路沿线搜索前进。罗洪升担任前卫,忽发现铁路附近有长排敌兵,急命士兵散开卧倒,开枪射击。
熊秉坤闻声赶到前面,却不见敌方还击。熊秉坤问士兵:“敌人在何处?”
士兵指前方答:“在铁路前边。”
熊秉坤再仔细观察,并不见前面有何动静。正纳闷间,东方射来一道阳光,穿透雾气。于是,看清那目标原是一片松林。如此闹了一场虚惊,重新集拢队伍,改向硚口方向搜索前进。
队伍前进至刘祥面粉厂铁路外,忽与清军遭遇,两军开火。清军迅速占领松树林丛有利地形,卧倒猛烈射击。民军还击无效,前进受阻,正这时,黄兴、杨玺章随后赶到,指挥队伍继续进攻。熊秉坤命号兵吹冲锋号,号兵手执亮锃锃的铜号,刚刚吹响,忽就中弹阵亡。民军士兵先随号音跃身冲锋,后闻号音猝然中断,立刻动摇溃退。黄兴、杨玺章上前阻挡,却阻挡不住。溃退士兵绕过黄兴夺路散去。黄兴见势不可为,只好下令仍然退守满春茶园附近。接着,其他出发作战部队也向黄兴送来报告:前线进攻受阻,清军已越过租界,深入市区。
这时,参谋甘绩熙闯进门报告,有一排清兵占领水塔前茶楼,请求派兵消灭敌军。黄兴问道:“你怎样接近敌人?”
甘绩熙道:“我亲自率领精兵带煤油及引火物,先沿马路前进一段,再爬房越屋围攻茶楼,可出敌不意,消灭敌人。”
黄兴批准甘绩熙的请战,命熊秉坤挑选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五十名,由甘绩熙率领,先沿市街墙角潜身前进,然后折进里弄小巷,爬房越屋,直逼水塔下茶楼。甘绩熙伏在隔巷民房上,看到清兵正在楼上饮茶,吃面包、点心。甘绩熙向众兵交代任务,然后鸣枪为令,率领老兵突然袭击茶楼。清兵仓皇抵抗。甘绩熙急命火攻,将带来煤油向木楼抛撒点燃。霎时火起,茶楼上清兵大乱,再也不敢恋战,少数跳楼逃命的,又被民军击毙,多数葬身烟火之中。待清军援兵赶到,枪声大作。甘绩熙急率民军退回满春茶园,向黄兴报捷。黄兴夸奖道:“打得漂亮。清军街道不熟,我民军暂由进攻转为防御,以小部队与清军展开巷战。”
从此,清军不断遭受民军伏击,不敢再冒险进攻。
黄兴临敌汉口接战之日,恰是袁世凯南下湖北督师之时。只因清廷下令召还荫昌返京述职,授袁世凯为钦差大臣,所有赴援武汉海陆军、长江水师和南下各军,均归其节制调遣。同时诏书宣布:“军情瞬息万变,此次湖北军务,军咨府、陆军部不为遥制,以一事权,而期迅奏成功。”
着袁世凯“激励将士,相机因应,有不得力将弁,准其随时撤换,统制以下如有煽惑观望及不遵命令退缩不前者,即按军法从事,不得优容迁就。”
袁世凯在洹上养寿园精心运筹,掌握局势发展。他既要操纵朝廷,又要遥控前线。待他一切安排就绪,选定九月初九黄道吉日,带领随从人员由洹上乘专车南下。
与此同时,袁世凯的招抚专使,通过汉口英国领事馆的信使,向武昌军政府送达致黎元洪专函。其信节略如下:
宋聊仁兄大人麾下:
……顷奉项城宫保谕开;刻下朝廷有旨:(一)下罪己之诏、(二)实行立宪、(三)赦开党禁、(四)皇族不问国政等因。似此则国政尚可有挽回振兴之朝也。遵即转达台端,务使设法和平了结……果以弟见为是,或另有要求之处,弟即行转达项城宫保,再上达办理。至诸公均皆大才榱槃,不独不咎既往,尚可重用相助办理朝政也。且项城之为人诚信,阁下亦必素有深知,此次更不至失信于诸公也。弟有关桑梓,又素承不弃,因敢不揣冒昧,进言请教。务乞赐复,即交原人携下为祷。敬请勋安,诸希爱照不具。
愚乡弟刘承恩再拜九月初八日
黎元洪将信函内容反复阅过两遍,沉吟琢磨,视线久久停在最后落款上。原来这刘承恩湖北谷城人。庚子年张之洞调湖北创建新军时,刘承恩从北洋军调湖北任步兵第一营管带,黎元洪任马队管带,相互过从甚密。以后刘承恩又调回北洋军,由袁世凯保荐任道员,故湖北新军的老军官多与他相识。袁世凯奉命出山,立刻委任刘承恩办理招抚事宜。刘承恩驻孝感军中,数次致书黎元洪试探招抚,黎元洪不便作答。今日又派专使送信,并索复函。黎元洪觉事关重大,急把孙武请来商量。
孙武看信后,说道:“不须理会。就说信收到了,都督没有复信。”
此时,袁世凯正乘专列沿京汉铁路南下,他身着特制黄呢军服,足蹬马靴,一副统帅派头。途经河南信阳停车,陆军大臣荫昌率员在车站迎候,登车见面寒暄后,正式办理交接手续。荫昌随行幕僚先将钦差大臣关防捧送荫昌,荫昌再双手交袁世凯受领。仪式过后,袁、荫二人到办公车厢单独密谈。
荫昌道:“刚得军咨府密电,吴录贞拟在京汉路截留军火列车,图谋不轨,此事甚为可虑。”
袁世凯道:“我离京后,中枢竟把吴录贞委为第六镇统制,对留日士官生如此重用,大为失策。为何不早日除掉?”
荫昌道:“武昌兵变,吴录贞一反常态,自告奋勇带兵南下,说他可凭三寸不烂之舌,过江去武昌召革命党归顺。我当即看出其中有诈。要他先回保定,随后再来前线,拟在前线将他除掉。不知为何,中枢又委他为山西巡抚,派第六镇去山西征剿,更为失策。”
袁世凯道:“荫帅回京述职,途经石家庄请多加小心。回京代我向内阁传话:目前局势,南方不足为患,武汉三镇克日可下;唯京畿周围甚为可虑。第十二镇统制张绍曾、协统蓝天蔚与吴录贞同属危险人物,稍有异动,必成心腹之患。摄政王及内阁要善为运筹。现在汉口前线混成第十一协何人领兵?”
荫昌道:“李纯任协统,周符麟在该协帮忙。”
袁世凯的金鱼眼珠一转,说道:“好的。亡羊补牢,犹为未晚。我将设法除掉吴录贞。”
二人密谈许久,分手道别。袁氏专列继续南驶进入湖北省境,至孝感县肖家港车站停车。
袁世凯以专列为行辕,冯国璋率诸将领登车谒见。袁世凯满面喜色,频频点头,说道:“诸位辛苦了。”
对汉口作战赞许一番后,袁世凯便带冯国璋转进后面车厢,然后传话:刘承恩、周符麟暂留,等候传见;其他人归伍。
袁、冯二人单独密谈。冯国璋首先报告前线战局,说道:“今日拂晓我军发动总攻,今明两天汉口可以攻下。”
袁世凯连声称赞,说道:“华甫(冯国璋字)在此,军事稳操左券。惟不知刘承恩招抚事宜进展若何?”
冯国璋道:“上午又派员过江去武昌,据说仍无结果。”
袁世凯道:“汉口作战,仍按原定计划进行。但要剿抚并施,待我先向他们交代几句,回头我们再细谈。”
于是,冯国璋退下,传刘承恩入内。刘承恩心中忐忑,脸上无光,来到袁世凯面前时更诚惶诚恐,行礼后说道:“承恩有辱使命,罪该万死。”
袁世凯哈哈笑道:“承恩不必如此,此乃汉口未全部攻下之故。”
然后赐座,询问一切。刘承恩便把上午转请英国领事馆派信使去武昌致函黎元洪,转达宫保德意,又被黎元洪拒绝答复等情详细禀报。袁世凯道:“未得复函,此意料中事。想那黎元洪被革命党所挟持,身不由己,不敢回信。待攻下汉口,我再派一干员与你同去武昌,持我专函,可和黎元洪径直面谈。”
接着又把周符麟传进。周符麟瘦长脸,小眼睛,肩胛局促,满面蒙尘,一副病入膏肓的大烟鬼模样。见到袁世凯,双膝跪下叩头请安,说一声:“学生向宫保大人师座问安!”
接着便泪如泉涌。袁世凯略为欠身,赐座说道:“符麟何故如此?别后数年若何?”
周符麟道:“全赖宫保大人荫庇,未被置于死地。只因学生在家中供奉宫保大人禄位,晨昏焚香叩首,祈祷有朝一日再睹尊颜,聆听教诲。苍天不负苦人心,今日总算宿愿以偿,死亦无憾了!”
袁世凯道:“我已从荫大臣处听说你所受委屈,因和镇统相处不睦,吴录贞几次上奏把你弄走,换上他的心腹。”
周符麟道:“宫保大人洞察一切,全是吴录贞编造谎言,处心积虑想把学生赶出北洋军。风闻他在日本留学即参加革命党。窃居镇统要职后,安插党羽,包藏祸心。荫大臣出京时,他请缨到湖北前线,他不是北洋嫡系,宫保大人切切留意,免生不测。”
袁世凯笑道:“你毕竟是我门生,为我悬念。实话说来,吴录贞并非北洋军人,早有异志,留之不仅为北洋之害,实乃国家之患。我路经信阳已和荫大臣商定,剪除此人,以免后患。之后将委你担任第六镇统制。但不知你在保定有可靠旧部属否?不管用何种手段,只要将其暗中除掉,即以两万金奖赏。”
周符麟两眼放光,挺身说道:“学生与吴氏有不共戴天之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待我用佩刀去把这蛮子首级取来。”
袁世凯道:“不可鲁莽从事,听我周密安排。”
于是,袁世凯向周符麟密语交代。周符麟连连答应:“有办法!有办法!”
袁世凯回身取出大清银行支票两张,每张面额壹万元,交给周符麟说道:“此事紧急,这是活动费用。事成当委你担任第六镇统制。”
周符麟答道:“学生一定不辱使命。”
又行过大礼,退去。
黄昏后,袁世凯在车厢内与冯国璋共进晚餐。冯国璋河北省河间人,时年五十二岁。他二十五岁投淮军当兵,曾入北洋武备学堂第一期,毕业后留学堂任教习。后即追随袁世凯在小站练兵,创建新军,一再擢升,出任军咨府军咨使、第一镇统制等职,是袁世凯的嫡系亲信,深得知遇之恩。当年,摄政王载沣开缺袁世凯后,冯国璋数次呈请辞职未准。载沣曾多方拉拢,冯氏不为所动。对外沉默寡言,不谈天下事,内心始终效忠袁世凯。待袁世凯东山再起,首先奏请冯国璋升任第一军总统,辖两镇兵力南下。二人密谋权变之术,把荫昌挤走。今日能在前线饮酒倾谈,大有得意忘形之概。袁世凯踌躇满志,说道:“此番与华甫在前线聚首。大事可定矣!”
冯国璋道:“全军将士恭候宫保驾到。革命党黄兴到汉口指挥反攻,已被击退。我北洋军攻下汉口乃弹指间事。”
袁世凯呷一口酒,说道:“单只武汉一隅不足为患。惟目前政局变幻莫测,倒是北方京畿更为可虑。我等即便在此弭平鄂乱,京畿动摇,皇室北狩,与大局又有何裨益?”
冯国璋道:“风闻皇室拟去热河避难,果然有这等事?”
袁世凯道:“中枢昏庸无能,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南方事可知,北方事难料啊!”
冯国璋压低声音道:“秦失其鹿,天下逐之。清室北狩,民无所归,必将引起天下大乱,而捷足者先登。当今朝廷亲贵用事,即便弭平武昌祸乱,朝廷不容功高震主,复演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故伎。吾等又有何功可谈?”
袁世凯喜形于色,朗声笑道:“你这番话,道尽世事之精微了!我们休戚与共,唯此事须观事态发展,从长计议。当前攻下汉口,是为第一步棋。”
谈话至此,行辕电报房送来内阁通谕电文:皇室宣誓太庙,下《罪己诏》。诏文略曰:
监国摄政王钤章。九月初九日内阁奉上谕:
……川乱首发,鄂乱继之。今则陕湘警报迭闻,广赣变端又见。区夏腾沸,人心动摇
……此皆朕一人之咎也。兹特布告天下,誓与我国军民维新更始,实行宪政
……化除旗汉,屡奉先朝谕旨,务即实行。鄂湘乱事虽涉军队,实由瑞澂等乖于抚驭,激变弃军,与无端构乱者不同。朕惟自咎用瑞澂之不宜,军民何罪?果能翻然归正,决不追究既往
……期纳我亿兆生灵之幸福,而巩我万世一系之皇基
……倘我人民不顾大局,轻听匪徒煽惑,致酿滔天之祸,我中国前途,更复何堪设想。朕深忧极虑,夙夜彷徨,惟望天下臣民,共喻此意。将此通谕知之。
钦此。
二人看过电文,冯国璋道:“摄政王既下《罪己诏》,如此皇室勿须北狩了吧?”
袁世凯道:“庚子之役,咸丰皇帝北狩热河避难,引出何等结局?前车之鉴,不可不察。我致电奕劻严词阻谏,建议下《罪己诏》以缓和局势,否则大局糜烂将不可收拾。”
冯国璋道:“这全是皇族内阁造成的祸害。《罪己诏》中既已承认‘政地多用亲贵,则显戾宪章’,又宣布‘维新更始,实行宪政’,那当务之急是改组内阁,罢黜亲贵。”
袁世凯道:“题目既出,且看以后文章了。”
冯国璋看袁氏那胸有成竹的神色,一切便都不言自喻了,说道:“请宫保备安民告示,明日攻下汉口即出榜安民。”
袁世凯道:“可以。”
转而又问,“萨镇冰率海军来汉,助战情况若何?”
冯国璋道:“萨提督率海军抵汉后,我几次派员联络,均未得晤面,不得要领。”
袁世凯道:“待我写一专函,明晨派专车接他来此一谈。”
进罢晚餐,冯国璋便去通知安排车辆。袁世凯则指示文案整理安民告示。不一刻,冯国璋又返回车厢向袁世凯报告道:“原第八镇统制张彪前来请求谒见宫保。”
袁世凯听到张彪二字就火冒三丈,脸色阴沉问道:“他现在何处?”
冯国璋道:“他在站长室碰到我,一再请求进谒宫保。我阻拦不下,只好说先代为传话。”
袁世凯忽又嗤鼻一笑,说道:“这种草包,还有脸来见我?他现在还有多少人马?以何种名义带兵?”
冯国璋道:“据他报告,现在尚有三百余人,以第八镇奋勇队名义驻扎滠口附近。”
袁世凯挥手说道:“你给我支走算了,就说我已歇息。”
冯国璋走后,袁世凯就灯下写好致萨镇冰专函,命参谋天明后乘车送达。掷笔后,忽觉十分疲惫,便去软卧寝车,和衣而卧,但等翌日会晤萨镇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