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进入关中

关于刘邦这个人,早先有内藤湖南博士,最近有贝冢茂树博士,都使用了同一种颇为含蓄的表达方式来称呼他,那就是“先天造就的中国人”。

在中国的悠久历史中,从默默无闻的农民一跃发迹而建立起王朝的,除了刘邦之外,再无第二个人。此外,还有明太祖朱元璋,尽管同样出身卑贱,但朱元璋的情况却略有不同,他曾做过流浪的托钵僧,多少有些文化,还能赋诗作文。刘邦这个人却没有那些额外的本事,他是从这片大地上土生土长起来的,身上带有纯正的乡土气质,不会因为家庭环境的优越和良好的教养而损害或丧失这些富有活力的东西,完完全全是以生就的本色来到这个乱世上的。

刘邦曾想为自己增添一些后天形成的东西,就像我们提过的那样,他很崇拜战国时期可称得上是魏国贵族兼大侠客的信陵君,很想学一些信陵君的那种独具一格的侠义之心。此外,他就只能作为一个凡夫俗子来思考和行事了。平日里,从外表来看,他就跟一个茫然无知的老农夫一模一样。

“我所不能的地方,就交给别人去干。”

刘邦就是凭这项本事在世上周旋的。他具备世俗人都具有的盘算利害得失的能力,但他把这点功夫深深藏在内心,从不外露。整体上看,他就像一个空空的大口袋一样虚心。在人们的印象里,那空空如也的大口袋在一步步地膨胀。当初他作为数百人的首领在沼泽地里四处逃窜的时候,就是如此这般地虚怀若谷,如今已是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反而越发虚怀若谷了。

刘邦及麾下的各路人马正在关中高原以东的平原四处转战,时而围城,时而在野外打仗,有胜有败,却始终不能轻而易举地接近关中这个预定的目标。

张良在刘邦的军帐之中。

张良把在旧韩地界苦心经营起来的游击战的指挥权转交给他人,自己来到刘邦的军营,而此时刘邦正屯兵开封城外。虽然包围了城池,但开封的城墙很坚固,强悍的秦兵站在城头上开弓放箭,刘邦军无计可施,唯有实行人海战术,进行长期围困。刘邦军是流民队伍,兵器总在慢慢减少,精巧锐利的兵器则又为秦军所独占。先前始皇帝为了防止被灭亡的六国重新披挂上阵,曾把天下的兵器全部收缴到咸阳,熔化后铸造成大鼎,此举对秦军来说可谓万幸,但却苦了刘邦,他们尤其缺乏安在箭头上的重镞。

在当时,镞已经不是铜一类的软金属,而是类似黄铜的那种硬合金,是一种民间无法制造的东西。

“开封这样的城池,还是暂先放弃吧!”

张良劝说刘邦把目光转向南方。南方的旧韩地界不仅小城多,极易攻克,还有无数与张良息息相关的游击战部队和探报。张良的策略都是一些常识性的手段,就是运用这些力量使敌人产生动摇,以刘邦的主力部队将那些小城池逐一攻破,把城里的兵器夺到手,使攻击能力逐步充实,再去抵挡敌人的大队人马。刘邦简单地赞成了张良的意见。尽管张良的真正本领还不为刘邦所了解,但其中一处奇妙的地方把他给迷住了。刘邦心里说:这家伙的表情总是冷冰冰的。

这并不是在说张良冷酷无情。张良这个人有一副清秀的面庞,任何场合下都不露声色,真有点像一条蚕食嫩叶的小白虫子,总是无眠无休地思考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研判双方的心理,分析双方的地理及时间等。刘邦心想: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怪人。正像刘邦所喜欢的魏信陵君那样,刘邦帐前聚集了不少各类怪人,张良仅是其中之一。

“还是让张良来干吧!”

刘邦决定暂时把权力委托出去。一旦委托出去,刘邦就彻底执行,把全军的指挥权慷慨大方地全部授予了张良。

面对刘邦的这种慷慨大方,张良也不能不感到惊讶。他本来只是个书本上的兵法家,并不熟悉军事,根本就没有自信,然而一下子便被授予指挥大权,整支大军要以生命与敌人交锋,由此产生的责任感及沉重感,使得他在数日之间就完全变了个样,跟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有了相同的感受。

张良从开封城外分批派兵南下,让他们时而分散,时而集结,像拾取落在地上的栗子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攻克了在原来韩国地域内的小城。

不过,落在地上的栗子归根结底还只是栗子。刘邦帐下的其他将军都耐不住性子了,觉得张良好像是在浪费时光,干一些无用的事。既然要与项羽竞争谁先到达关中,那就不允许慢腾腾地在路上磨蹭。

张良舍弃开封而争夺南方大片土地。这是要孤立开封吗?

对张良抱有善意的人们是这样猜想的,但这种猜想并不符合实际。坚固的秦城由东到西像念珠一样排成一长串,开封作为其中的一个,与其他念珠是联系在一起的,决非孤立无援。

张良的目的却并不在于此。最终的目的自然是攻人关中,但张良一直认为必须先使刘邦军强大起来,先要缴获秦的兵器;其次是要攻陷秦兵力薄弱的小城,使士兵产生一种每战必胜的自信心;还要将秦军从每座城里引诱出来,在野外进行决战,像项羽在北方巨鹿原野上那样速战速决,这样在敌我双方中都会提高刘邦军的声威。

刘邦军过去的行动,都只是漂浮在敌占区上。

张良一直有这个看法。这样一来,刘邦与自恃兵强马壮的项羽军的差距就越来越大,如果灭掉了秦国,沛公在整个楚军中的发言权就会小得可怜,日常的战斗也就难以进行了。看到刘邦军比项羽军要势单力薄,秦军反而会振奋精神,士气高涨,以盛气凌人之势攻打过来。正因为如此,很多时候,本来可以不败的战斗也失利了。

张良的这种“捡栗子战法”大大刺激了秦军。秦军按捺不住,纷纷出城,开始组建野战部队以打击刘邦军。秦将杨熊被任命为这支野战部队的主将。“看来这一回的确是按着我的算计来了。”正在南方作战的张良得到这项情报时,脑海里不禁闪出了这个看法。

本来,张良在收集情报这种实实在在的工作中所投入的财力和人力,远远超出了当时的常识,对秦的动态,他比秦人了解得还要详细。

“秦杨熊将军来到白马,等待集结兵力。”

张良连这种情报都得到了。所谓白马,乃是今天河南省滑县西面的一个地名,张良趁杨熊的野战部队尚未扩大之际,挥军北上发动进攻,对各路将领分别面授机宜,反复采取佯动、奇袭和包围等多种战法对敌予以沉重打击。杨熊为这种意外的打击大惊失色,率少数兵力逃到了曲遇(河南省境内),而张良早已估计到杨熊会逃到这里,调动预备部队进一步将其击溃。秦军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四散逃命,杨熊则只身逃进设有官仓的荥阳城。

“秦军大败。”

这项败北的情报似乎给秦都咸阳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连那位受到宦官赵高的蒙骗、整天在深宫后院淫逸享乐的二世皇帝胡亥都听到了。二世皇帝这才知道事志的严重和紧迫,他既狼狈又恐惧,决定拿在关东大地上战败的那员战将杨熊问罪,遂命道:“杀!”

胡亥自即位以来,如果说处理过秦帝国的政务,那就只有这一桩了。

皇帝的使臣进入荥阳城,把杨熊拉到城外的野地上,在众人围观之下宣读罪状,砍掉了他的脑袋。

这一胜利不仅使刘邦军的声势壮大,也成为刘邦信任张良的基础。

“用兵这件事,只要慎重地反复研究取胜的手段,就一定会打胜仗的。”张良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对自己的作战方式愈发有了信心。

在这次大获全胜之后,张良又把指挥权交还到刘邦手上。大军的统帅,必须是举重若轻的人才能胜仟,张良在这几个月里,已经痩得两只眼球都突出来了。

“我很吃力。”

张良对刘邦说道。刘邦笑容满面地说:本以为把一切都托付给公,我就逍遥自在了。不过,作为将帅,有那么多的事要去操心吗?

接着又说道:“我只是在马上打了个盹儿。”

张良听到这句话,不禁再次感受到刘邦的胸怀是多么宽广。

“果然不假,没想到这个人的肚子里还有这么一套机关呢!”张良代行主帅大权之后,立即遇上了很多麻烦。因为他是一个自有主张的人,刘邦帐下那些协助他的将领本来各有才干,可称得上是群星璀璨,却为多方揣度张良的意图而煞费苦心,结果还只能是待命而动,完全失去了根据自我判断采取行动的主动性。这种弊端在萧何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萧何早就名声在外,在后勤补给和军政事务方面,其能力都在张良之上。由于张良作战讲究奇正交织、变幻莫测,萧何往往闹不清要将粮草送往何处,结果便陷入了并非恶意的怠工状态,张良每次都要急速派人到后方同萧何联系,以传达命令和指示,弄得张良疲惫不堪,萧何也是筋疲力尽。然而,指挥权归还给刘邦之后,帐下的人们为了弥补刘邦的不足,立即各自作出判断,在刘邦前后左右充满活力地行动起来,尽管这些行动有时会发生矛盾,或者违反基本战略准则,却不会给全军带来不必要的疲劳。

“由我指挥,一开始会取得几次胜利,使得士气大振,但很快就会由于其他原因而使全军陷入弛缓状态,说不定还会造成大军不攻自溃。”

张良坦率地讲出了自己的弱点。应该说,坦率正是这位军事家最突出的特点。张良事先让刘邦明确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可以防止他对自己产生恐惧心理。总而言之,在取得上述为数不多的胜利之后,张良重新回到谋士行列,专心致志地从事他所喜爱的情报搜集工作。

刘邦本来就是一个目光敏锐的人,在这一点上,他不时有所表现。

“恐怕会有意外之人最先进入关中。”

这个情报与北方赵国的单独行动部队主将司马卬的动态同时传来,刘邦当即采取了一项十分果断的措施。司马卬果然显现出从北方接近黄河,再进入关中的态势。这种情况本来是有办法通过外交途径协商解决的,但刘邦却火速派出一支部队抢占平阴渡口,威胁友军司马卬军队,以武力阻止其渡过黄河。

刘邦的主力正在距该渡口甚远的南方,而且正在南下途中。不用说,南下正是根据张良的建议。刘邦善纳张良之言,将其作为新的战略方针,终于南下攻至现今河南省西南部的南阳城(南阳郡三十六县的郡衙所在地),只打一仗就把城中秦的守将赶跑了。靠着这场胜仗,刘邦军一下子就获得了南阳城的武器和南阳郡一带广大地区的谷物,士兵们填饱了肚皮,还补充了装备,旌旗飘舞,令人眼花缭乱。

“这回总该可以进入关中了。”刘邦心中有些迫不及待,随即进行军事部署,命令全军开始向西进入关中。战马奔腾,士兵们甩开大步。此时,夏日即将过去。

“西进!”

张良并没有听到这项号令。决定西进之时,他不在刘邦营帐之中,正在遥远的后方热衷于搜集情报。得知刘邦军主力已开始西进,他不禁大吃一惊,立即找来百名壮丁,轮换抬轿追赶刘邦。在张良看来,还是应当继续南下。

弃宛城于不顾,将有大害。

这正是张良最担心的一点,他连脸色都变了。

当南阳城遭到刘邦攻击时,秦南阳郡守以这座城池不宜防守为由,立刻向南方逃窜,龟缩到作为宛县县城的宛城,似乎要在这里闭关固守。刘邦看到这种情形,想起了过去张良曾主张舍弃开封之事,认为这一理论完全适用于宛城。

“宛这么个小城,放过去不必管它!”不过,开封和宛城的条件大不相同。以下的想象完全可以成立。当刘邦军西进抵达通往关中的险要路段时,自然要与守卫的秦军发生战斗。倘若在这种时候,后面宛城的秦军快速出动,从背后进行袭击,刘邦军就会在狭窄的险要路段上进退维谷,被逼得掉人山谷,落个全军,没的下场。西进并无大碍,然而,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首先攻占宛城。

张良追上刘邦的车,得到允许后进入车内,将攻占宛城的必要性作了详细说明。

“噢,是这样吗?”在张良尚未说尽详细理由之前,刘邦即下令全军暂时停止前进,像丢弃一只旧草鞋一样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可以说,刘邦的虚怀若谷正是令人赞叹之处。一般认为,一支庞大的队伍一旦作出发动进攻的部署,并指令部队向各自的目标快速前进之时,是很难停顿下来的。而刘邦却能在这一点上泰然处之。

“西进之事以后再说。还是先进攻宛城。”

刘邦撤销前面的命令,全军大掉头,将宛城团团围住。

宛城很久以前曾是楚国领土,从战国的某个时期起就成了韩国的土地,因此,城内有许多人知道亡韩宰相之子张良。张良在刘邦帐下积极抚慰亡韩民众一事,更广为人知。有一位曾当过郡守舍人(管家)的陈恢,对张良的这些情况也有所耳闻,便劝说其主人投降,并主动要求充当使者。

陈恢在宛城的城墙上表明军使身份,并很快顺着梯子来到城下,与刘邦见了面。陈恢这个人身材不高,刘邦一眼就看出他颇像个懦夫,他最初只是像驴似的喘着粗气,发不出声来。

“接受郡守投降,对沛公来说是件有利的事。”

陈恢打算就得失问题进行一番论述。早在战国时期,充斥于各诸侯王国的策士和周游天下的说客们就盛行过这种辩论,其格式、方法早已定型,就连陈恢这样的人,只要一张口,都能按照固定的模式摆出一大套理论。

又过了一会儿,陈恢的嗓子里才冒出了声音。

陈恢一口韩国的口音。难以听懂的地方,就由张良为刘邦翻译。

“沛公啊,人们早就听说过,楚怀王曾经约定过,最先进入关中咸阳者为关中王。可是,公眼前的宛城,在南阳郡也是一座最大的城池,城墙高大,可充军的百姓很多,不仅粮草充足,而且还有几十座与此相连的城池。官吏差役和城里百姓以为投降都会被杀,都准备为守城而决一死战。公若攻打这座城,决非短短数日即可攻下,这必定会拖住后腿,不容公顺利进入关中。”

有板有眼的一席话,正中刘邦的要害。“在下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吗?”陈恢反问道。

“君所说的极是。”

“从道理上讲”,刘邦也只能这样回答。“反过来,从公的角度来加以考虑”,这种说法也是固定模式。陈恢以硬要人知恩回报的口吻说:干脆公就封郡守为侯吧!封侯就可以让他照旧留在宛城,担负守卫这一带的任务,再将郡守辖下全副武装的精锐秦兵尽皆编入公之麾下,令其加人西进行列。这样不仅一举解决了公所面临的一系列难题,前方阻挡公进攻路线的城池听到宛城的先例之后,也都会争先恐后地前来归顺,全部成为公的人马。“有道理。”刘邦深为佩服。

刘邦原本不过是一介草寇。自参加反叛以来,还从没有接受过正规的秦军投降,更何况还要接受郡守这样一个大官主动送来的降表,郡守所管辖的地盘,那可是大到可以和战国时期诸侯王国的领土相匹敌的。更何况,刘邦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竟然要封郡守为从前封建诸侯制下的“侯”,最重要的是,来自秦那边的主动求降还从来没有过。天下大势确实已经今非昔比了。

“秦人已经心虚了。”刘邦心里作出了这样的判断,“正是张良的白马一战,挫掉了这一带秦人的锐气。”

尽管刘邦内心将功劳归于张良,但作用更大的恐怕还是项羽。因为去年年底,项羽在北方的巨鹿让秦的野战大军吃了个大败仗。在今年的酷暑里,又发生了一桩尤为重大的事件,独力支撑着在平原地区四处征战的章邯将军向项羽投降,并被授予楚国的雍王称号。这个风声也传到了这里,本地郡守的想法也随之转向投降和改换门庭,在几个月之前,这种情况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刘邦自然答应了他的条件,在城外会见了郡守,不仅将这个胆小的秦帝国的地方官吏称为殷侯,而且连充当使者的陈恢也一并行赏,封以千户之邑。

“秦的大厦开始崩塌了。”这种切实的感受令刘邦心潮澎湃。

“不过,还只是极小部分的崩塌。”

这一点,刘邦也想到了。在此之前,真是步履维艰,常常想到秦帝国实在是很难打垮,他还曾想过,靠现在这种局面,是很难推动整个形势的。

刘邦年轻时就狂妄至极得令人厌恶,现在已年过四旬,加上树起反叛大旗以来的千辛万苦,他就像历经磨难的老狐狸一样,对眼前的小事已不再沾沾自喜。

不久,刘邦大军便离开宛城,红色旌旗迎风招展,浩浩荡荡地向西挺进。

炎炎烈日把士兵们的甲胄烤得烫人。刘邦随着车子在摇晃。这位不拘小节的人几乎半裸着身子歪歪斜斜地躺着,有时还把脚浸泡在凉水里。说到中国这片大地的文化,尽管后来发展到儒家学说,礼教才变得越来越严格,但之前很久,赤身露体就是受人鄙视的,即使是一人独处,裸体也被认为是野蛮人的行径,但刘邦对此却毫不介意。唯有手下谋士来见时,他才慌忙装饰一下外表,戴上原来那顶竹皮制的刘氏冠,将衣服披到肩上。

果真能进入关中吗?在这次行军途中,刘邦依然心存疑问。

关中盆地是秦这个半开化诸侯王国兴起的地方,秦统一天下建成帝国之后,也从未迁至异地,这里成了帝国的发源地,咸阳则从王都升格为帝都,统治着整个天下。

刘邦等各路反叛军你争我夺、闹腾得热火朝天的舞台,从关中高地来看,乃是在函谷关以东的地方,即所谓的中原地区。说到中原,即是指自古以来汉民族的发祥地。按今天的行政区划来说,其范围就是以河南省为中心,东至山东省西部,西至关中地区。但从自然地理条件来讲,关中位置特殊,是中原西部的一个巨大高地,北方和西方均与游牧民族的居住区域相连接,似乎总能听到羌族和匈奴等所谓夷狄的胡笳声,令人印象深刻。

由中原进入关中高地的时候,有天险阻拦。天险之一就是函谷关,上面有人力修建的要塞工事。到达函谷关之前,还有开封、荥阳、洛阳等一连串的城池。将这些城池逐一攻破之后,才好不容易到达函谷关。

“攻破函谷关,最先进入关中者为关中王。”

楚怀王说过的这句话,从字面上也可以看出攻破函谷关的难度。刘邦当初也是沿着东流的黄河沿岸向西前进的,但所到之处遭遇大小城郭的阻挡,最终还是采纳张良的主意,远离黄河南下到宛城。就是说,刘邦离函谷关更遥远了。

张良这个人的思考能力的确非同寻常。为进入关中,谁都只会想到经由函谷关这条路,但张良却摆脱了这一思维。

尽管关中被称为“天府之国”,但却有许多天险环绕四周,有“金城千里”的美称,对外界来讲,关中不仅仅有函谷关,还有另外几个关口。南部就有一个武关,令人意外的是,它平时竟不为世人所知。

“不能只拘泥于函谷关,从武关进入岂不更好吗?”

张良说服了刘邦。

不管怎么说,张良毕竟是个韩人,熟悉从韩地翻山越岭通往关中高地的近路。有一条叫丹川的小河从关中方向流到亡韩的西边,沿这条小河往上走,就可以到达天险武关。这个情况,张良当然是知道的。

由宛城向西前进的刘邦军,采取了张良所建议的路线。

“所谓官吏,实在是懦弱!”

刘邦不能不得出这个结论。西进沿途的大小城池,全都效仿南阳郡守,一个接一个地归顺了汉军。若是以前的那种封建诸侯制,当有刘邦这样的外敌人侵时,每个领地的王的身边都会有一支家臣队伍集结起来进行抵御,连领地内的平民百姓都要出来支援,上上下下都十分顽强。可是,在秦的制度下,根据法家学说将封建诸侯制彻底废除,设置了郡县,以官僚为行政长官,这一体系最适合在国泰民安时加以执行,而一旦帝国陷入危难之中,那些官僚就只求明哲保身,根本不想死守自己的官衙,其下属及平民百姓也从来不把官僚视为主人而尽忠。至少,到现在这个阶段,官僚体制的弱点已开始显露出来。

地处关中的朝廷也是如此。咸阳的宫廷根本就不是由皇帝的那帮家臣家将组成的,而是由大臣和官吏来操纵各府衙,所谓忠君报国这种莫名其妙的潜能,很难被发掘出来。在诸如始皇帝那样出类拔萃的天子在世之时,秦的这种制度运转起来,好像远比封建诸侯制要精妙得多,但到了二世皇帝胡亥的时候却一事无成,因为他根本不了解运用官僚体制这一庞大机构的诀窍。

刘邦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了武关。这项战报立即飞马送到咸阳,使宫廷里和城内外都陷入一片混乱。这时,宦官赵高已经当上宰相,一手把持着所有官府机构。

“这下子秦可要灭亡了。”

他比任何人察觉得都要早,甚至想积极站在灭秦势力一方,给人侵者一种好印象。在中国宦官史上,宰相赵高被视为宦祸的首要代表人物。他具有大量典型的宦官特征,像小孩子干坏事一样,一心想着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耍弄权谋之术。但他缺乏那种瞻前顾后的政治嗅觉,所干的事情全都十分凶残。

总之,赵高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忙乱的岁月。首先,他必须杀掉二世皇帝胡亥。

理由有两条。为使胡亥远离朝政,他一直千方百计掩饰中原战斗失利的情况,如今一下子真相大白了。这件事十分可怕。虽说胡亥昏庸无度,但也会大为震怒的,必然要处死赵高。赵高要先下手为强,将胡亥杀掉。赵高想出来的办法总是就事论事。另一个理由也与此相似一杀胡亥以夺取印玺,然后以印玺为资本同刘邦进行谈判,开出的条件就是将关中一分为二,由两人各为一方之王。但赵高始终没有想到,像刘邦这样一位成竹在胸的人是否会接受他这种神话般的想法。赵高年轻时就主动阉割当了宦官,曾做过胡亥少年时的宫廷教师,并非不学无术。但是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安分的念头,最终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和行为,如恶虎扑食般,一意孤行地干尽了坏事。

在此期间,胡亥不在咸阳宫中,而是在郊外。因为数天前他曾做了一个不祥之梦,请专职的占梦博士来占了一卦,说是流经东南郊外的泾水有河神作祟,因此才移驾泾水河畔的离宫即望夷宫,每天下河进行那种以洗浴敬神灵的祓禊。由此可知,祓禊并非只是中国南方和古代日本的古老习俗,正像胡亥在做的那样,原本是中国古代举行的极普通的、带有风土韵味的仪式之一。

赵高曾收了一个叫阎乐的人做上门女婿,他把所有秘密都讲给这年轻人听。

赵高的欲望和策略虽然都带些孩子气,但还是相当地精密,他首先诈称“有贼人潜人宫中”,令阎乐率领卒吏千余人,为捉贼而突然闯人望夷口。

赵高为防备心腹阎乐变心,已事先将其亲生母亲扣作人质。因此,阎乐就不得不完全按照赵高的意图行事。他冒死闯人宫门,把阻挡其进入者尽皆射杀,终于闯至胡亥的寝宫,射进去两根箭。胡亥大怒,招呼左右,却无一人前来护驾。他们早已察知这一异常举动是赵高策划的宫廷政变,惧怕事后遭到赵高的杀戮,哪里还敢前去护卫胡亥。

阎乐仗剑闯入寝宫之内,胡亥这时才知道是赵高叛乱,他回望逃生的唯一的内侍宦宫,有气无力地责备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会出现这种事态啊?

那个宦官答道:正因为小的没有告诉陛下,才保住了自己的这条小命,如果向陛下说出来,绝对相信赵高大人的陛下,恐怕早就把小的杀了。这些情况《史记》里都有记载,是否果有其事姑且不论,对于胡亥这个皇帝、秦帝国末期的总体状况以及这次事件的本质,能以对话的方式如此戏剧性地予以剖析,是绝无仅有的。假定这是事实,那就只能说,若是事情达到极限,可能连此类对话的细节也会自然而然地被戏剧化吧!

后来,胡亥被拉到阎乐面前,乞求饶命,《史记》里亦有生动的描写。

胡亥向阎乐恳求说,希望见到丞相。阎乐没有答应。胡亥声泪俱下地哀求道:我希望只给一个郡的辖地,去当个王。但当即被阎乐一口回绝。胡亥又进一步哀求说:“王若无望,愿为万户侯。”阎乐又晃晃脑袋。最后胡亥甚至请求愿与妻儿同为黔首(普通百姓),阎乐却说:“丞相命我之事,就是要让你一死。”根本不予理睬,令其自杀了事。

赵高随后又立胡亥兄长之子子婴为秦王,而没有立其为皇帝。谁知子婴早就厌恶赵高,拒绝为王,也根本不愿走出自家宫院,甚至即位必需的朝拜宗庙的仪式也柜绝参加。

赵高忙得不亦乐乎,几乎与此同时,他又派出使者,想与刘邦缔结秘密协议。

刘邦军虽然攻破了武关,但并不等于进入了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均遭遇到秦军的顽强抵抗。

说到秦,宫廷内部、达官显贵或将军全都腐败透顶,人心惶惶,而民间百姓所具有的身为秦人的民族意识却十分强烈。随着刘邦进入关中,他们的作战意志反而更加旺盛。恐怕正因为关中是秦人故国吧!

张良对此也深感意外,有一天夜里,他对刘邦坦率地说出了心里话:“不能不考虑到秦人也是人。”

张良所讲的意思是,自己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向秦复仇,原本在自己眼里,秦人都是可憎而又可恶的,然而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抱有一种平常的心态:他们也是人。张良又说:秦人爱自己的土地如此之甚,若不从这个事实出发思考问题,一切都会不可收拾。

张良的战法变得更为狡猾了。

例如,他尽管成功地攻破了武关,但还有比武关更难攻破的天险蛲关,秦在这里筑起多道城墙,在峰谷之间凿建城门,紧闭两扇沉重的大门,阻挡人侵者。

张良对蛲关这里的守将从出身到性情都作了充分调查。这些士兵十分骁勇,但出身既非士亦非农。

“是混账商人(贾竖)之子。”

张良向刘邦介绍说。从春秋到战国,进而包括当时以至后世,既然国家是以农为本,商人就一概被视为无益有害之物,而且,商人并不十分注重商业道德,容易被人视为与欺诈成性的骗子同类。张良才以轻蔑的口吻称其为“贾竖”。随后又向刘邦进言道:这种人最容易见利忘义,务必以重金收买,方可打消其迎战的念头。

刘邦对打恶仗早已感到头痛,便听从张良的建议,派遣可称得上是外交名人的郦食其作为使者去做劝降工作。守将大喜,不仅接受了贿赂,甚至还说:“让我们齐心协力来攻取咸阳吧!”

于是大开城门。刘邦为人心善,准备把这员秦将纳入自己帐下,但被张良给阻止了。

“这是个骗局。”

张良说:对方是贪婪的贾竖之子,即使骗人,也无损于他的信誉。虽然他贪得重金打开了城门,但其士兵却另当别论,大多数士兵都想保卫关中,照理是不会服从将领的,应当从买通的城门里冲过去征讨秦军。“哎呀呀!”刘邦不能不感到惊讶,“这个人还有这么一手啊!”刘邦原本一直认为张良是个品德高尚的美男子,这时不由得把他的脸蛋又重新端详了一番。张良的计策并不墨守成规,刘邦也深感意外,对他刮目相看。刘邦在想,先前曾允许南阳郡守投降,还要封其为侯,并让他的士兵加入自己的军队,是不是要将这套做法也运用到眼前这座蛲关来呢?结果却并非如此。

刘邦以瞒天过海之计攻秦军于不备,秦军的将士全都十分狼狈,丢下蛲关朝咸阳方向一路溃散逃命。刘邦派出轻骑兵为先头部队快速追击,在蓝田将他们逮住,彻底将其打垮。

“追击是不能手下留情的。”

张良以激烈的言辞向刘邦说道。

张良认为,如果刘邦军在这样的战场上不能让秦军士兵闻风丧胆,就会招致他们的藐视,反而会增强他们的抵抗能力。

与此相反的是,张良建议刘邦发布命令,严禁士兵劫掠秦平民百姓的财物,严禁杀戮无辜。

“违令者斩。”

这条军令原原本本地得到执行。对犯罪的士兵毫不姑息,拉到军阵中央斩首示众。这一消息不陉而走,很快在秦的父老乡亲中间传播开来,大大缓和了关中百姓对刘邦军的恐惧心理。

“楚未必可恶。”

秦的父老之中,甚至还有人把这句话讲给所在里和邑的老百姓听。由于士卒都出自里和邑,秦兵对刘邦军同仇敌忾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张良早就看到了这一点。

不过,张良反而加大了攻势,毫不留情地向秦军发动进攻,接连将其击败。回想当初,进入关中的刘邦军人数并不多,实际人数只有两万左右,张良便大张旗鼓地虚张声势,布下疑兵,装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因兵力甚少,一旦停止活动就会暴露真相。张良必须不断地发动进攻和进行偷袭,借以动摇敌人的军心。即使秦军士兵受到家乡父老的暗示,攻势已明显大减,张良也还是照样发动进攻,紧追不舍,务求歼灭。

“张良,适可而止吧!”

刘邦对张良这种穷追不舍的劲头有些不悦,但张良根本不予理睬,从刘邦手下抽出大小部队,一批接一批地派出去进攻秦军。在张良看来,除了在战场上连续发动进攻,狠狠予以打击,使秦人产生一种彻底的失败感之外,再也没有办法可以铲除他们的抵抗心理。在关中这片战场上,张良采取了此前任何一位军事家都没有采用过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策略,对非战斗人员耐心进行安抚,对军人则坚决予以打击。这一策略成了后世的楷模。以后,在这片大地上,企图使革命获得成功的众多人物都运用了这个策略。

在此期间,有一个人正像幽灵一样在战场上徘徊,这个人就是赵高的密使。虽然他屡次遭到逮捕,但最终还是进入了刘邦的军营。

“还是双雄并立,共当汉中王吧!”

密使向刘邦提了一项要求。刘邦宛如听到什么怪物叫声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密使的脸,对他的要求却不作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你肚子早就饿了吧?”

他将这个密使交给军吏带下去用饭。刘邦知道,现在早已过了采取政治策略的阶段,赵高登场的一幂早就结束了。密使慌着嚷了一句:“我想听个回话。”声音就如同不合季节的苍蝇在拍打翅膀一般。军吏敷衍道:“刘将军实在太忙了。”很快就传来了赵高被杀的报告。密使被赶了出去。

关中的上空,远非这个季节该有的黄沙漫天飞舞。沙粒在大地上奔腾,像灰尘一样铺满原野,被卷入沙尘之中的人马都好似披上了一身黄土。刘邦阵营这边就正如黄沙弥漫中的景色一样,对眼下的形势根本看不清楚。赵高真的被杀了吗?假定被杀,那又是谁杀的呢?杀人者至关重要。那个凶手照理已成为咸阳的主宰,但那人究竟是谁呢?

张良费尽心机想探听明白。

过了几天,或许是大漠以北已经下了雨,黄沙突然停止了。从咸阳返回来的探报禀报说:三世子婴杀了赵高。

探报还回禀了如下情况,说是赵高在秦的宗庙为子婴安排登基大典,而主角子婴却未离开自己的宫院,只是一味地斋戒。等得不耐烦的赵高腆着紧裹官袍的大肚皮,亲自来到子婴的斋宫。子婴早就埋伏好了刺客。刺客突然跳上前去,抱住赵高那肥胖的身躯,把匕首捅进了他的后背。赵高具有猛虎一般的生命力,虽然被刺中,还能猛然反转身来,大吼一声把刺客撞得老远。子婴无奈,自己挥起长剑直刺赵高腹部,更有其他刺客一个接一个地压到赵高身上,割断他的喉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怪物一般的家伙送上了黄泉之路。

子婴当了秦王。

未称“皇帝”,是因为已经失去天下,原六国已各自为王,皇帝之实已不复存在。这种降格也可以说是赵高的方案。赵高降生到这个世上之后,主动阉割,当了宦官,以此为代价制造了一个皇帝,又制造了一个王。也就是说,他一直是徒手捉刀在控制着权力。像这号人物,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几乎没有一个善始善终的先例,可以说,赵高就是这类典型的第一人。

刘邦在关中作战已一个多月。虽然一直在打胜仗,但他内心却反而有些不踏实了。

“何时才能进入咸阳呢?”

在追击自关中蓝田溃逃的秦兵时,听说在西北方那座山的背后就是秦的都城咸阳。后来一问知道,骑马到咸阳只有两天的路程。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接近咸阳,因追击溃逃之敌而再次远去,最后还是在咸阳北部打了一仗。

他率领主力部队好不容易才到达霸上时,已是深秋十月。咸阳位于关中代表性的河流渭水之滨。在咸阳的东边,有一条叫霸(灞)水的渭水支流从那里流过。霸水发源于刘邦打过仗的蓝田谷,向北流人咸阳盆地,很快即流入渭水。刘邦到达的就是这条霸水边上高起的河岸地区,不过当时霸上已经被原封不动地套用为地名。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波浪般起伏的低矮丘陵,除霸上外,全是不毛之地,当地人将附近一带称为白鹿原。

在霸上这里,刘邦接待了秦王子婴的降使。

“竟会有这等事?”

事情发生得实在是既简单又意外,刘邦甚至冒出了年轻时的那种油腔滑调。铺天盖地一个偌大的秦帝国,最后竟然会因为这么一场小小的战事就崩溃了吗?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态,再怎么自问,刘邦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杀掉子婴!”

这种意见在众将之中如火山爆发般冒了出来,其中也有战场上杀气未消的因素,不过,秦确实已被憎恨到了这个地步。

为研究如何处理子婴,刘邦在路旁的一家民房里召开了军机会议。刘邦对秦王既不感到憎恨,也不感到悲伤,有的只是关于利弊得失的大概估计,又不能在众将情绪激昂之时过早地讲出来,只能仰着那张大脸,呆呆地坐在那里。

“张良这个家伙!”刘邦感到奇怪,“他脸蛋红得像个大苹果。”张良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刘邦满脑子翻来覆去的都是这么个看法。

张良俯着涨红的脸,一言不发,让刘邦感到十分好笑。张良脑袋后边好像被火烤似的热得发荧,简直如坐针毡。

“是该杀!”张良想。刘邦属下人才济济,可除少数人之外,净是些身袠战袍、脑满肠肥、一心想着荣华富贵的人。也许因为张良自己是贵族出身,这种欲望似乎早在出生之前就已置诸脑后,其满腔心血都倾注到了复仇这一不可捉摸的顽固念头之上。仅仅为了完成这桩心事,他送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又一度想在博浪沙把始皇帝连人带车砸个粉碎,却没有成功,尔后又在逃亡与潜伏之中不知度过了多少岁月。尽管刺杀始皇帝未能得手,但现在已将其孙子秦王的军队全部击溃,已经发展到这位秦王乞求投降的地步。他认为无须商议,理应杀掉秦王。

“如若不杀,以往的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张良这样想。他既不为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刘邦,辅佐刘邦只是为了向秦复仇。不过,自打由开封城南下以来,张良已开始从事类似于刘邦军师的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说起来,他就是以刘邦为一张白纸,在上面构思战局,排兵布阵予以实施,再观察最后的结果。这项工作纯粹属于一种才干,才干是要在无休无止的追求过程中方能表现出来的,张良感受到了其中的无穷乐趣。倘若是这样,张良就不会就此抽身把刘邦撇下不管,而是想看到其大功告成的那一天。从刘邦的角度来说,他尚未大功告成。因为还有个项羽,虽说与刘邦同为楚将,但并不等于二雄可以并立,迟早会发生争斗,不到一方倒毙,此事就永远不会完结。就是因为控制了关中这里,刘邦才会与项羽首开战端的。

如此说来,秦王子婴是不该杀掉的。

“应该留下子婴,使秦之父老安然度日,从而得到他们的信任。”

接下来,不知道刘邦是否能保住关中,但从道理上讲,关中是应该保住的。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城郭,粮食也很丰富,以此为根据地,就不难得到天下。无论如何,刘邦应首先得到这片土地上的民心,正因为如此,不能将子婴杀掉。

不过,张良还没有调理好自己的感情,可以作这种发言,只是独自垂着头一言不发。

“我要去解个手啦!”

刘邦高声对左右说道,起身离开了座位,他感到气氛实在太沉闷了。一到屋外,护卫们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围到身边,但刘邦却朝一棵枣树那边走了过去,在地上撒了一大泡尿。

返回座位时,已经有人在发言了,是郦食其,这位雄辩家主张不杀。

“好吧!”

刘邦采纳了他的主张。

郦食其所讲的不杀的理由是,怀王把刘邦派到关中,正是看中了刘邦对人的宽宏大量。而且,敌方的王已经投降,反而要将其杀死,这种行为实在不值得称道。话很简单扼要,但抓住了事情的要害,讲清了道理。

然而,主张处死的人颇有点不满意的样子。敌方的王乃是一件棘手之物,留下来,将会成为那些企图使秦东山再起的人的主心骨。若不杀掉以铲除祸根,日后恐怕就很难对付。这就是主杀派的基本理由,刘邦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一直在想,反正秦王子婴逃不出早晚要被杀掉的命运,不过,不是由我刘邦动手,而是留给怀王或项羽去杀,岂不更好?但并没有说出“子房先生,你怎么看?”为了慎重起见,刘邦问道。张良拱手一揖说:臣以为当如沛公所言。刘邦听后十分高兴,说:“那就给子婴留条活命。”军机会议这才结束。

翌日,秦王子婴来到离霸上不远的一个叫轵道的小驿站。作为降者,他乘着白马拉的白木车,一到驿站便连忙下车拜见刘邦。他脖子上挂着一条丝绦,垂到胸前,绳头上系着一个白木盒,装着从二世皇帝承袭下来的玺、符和节。玺是皇帝的大印,符是皇帝派出使臣时所用的铜制对牌,节的用途也类似于符,是皇帝使用的盖有玺印的关卡通行证。这三样东西是皇帝为驱使秦帝国官员而行使绝对权力的工具,将这几样东西交给敌方主将,就是自己离开皇位的具体证明。刘邦接受了这三样东西,但不能占为己有,决定送到远在彭城(江苏省徐州)的怀土手里。

把子婴这个活人留在军中,说不准士卒就会干出什么事来,因此,刘邦便将他交给刑吏负责。

刘邦原班人马继续向西方的咸阳进军。

“为什么要进入咸阳城呢?还是不进为好。”

张良的脑子里在这样想,而流寇出身的刘邦却认为,若不进入集天下财宝和美女于一城的咸阳,那又为何要灭秦呢?

咸阳自秦还是诸侯王国时起就是历代的都城,正冲着九峻山的南麓,位于渭水北岸。所谓阳,就是指山的南边,河的北岸,因为这个位置刚好双双皆(咸)为阳,故定名为咸阳。

诸侯王国时代的秦,风行的礼仪是讲究朴实,因此,咸阳也并不是一座多么大的王都。

始皇帝统一天下后,为使之与帝国首都名实相符,曾下大力气将旧貌换新颜。在中国历史上,始皇帝是把纪念碑赋予政治意义的第一人。在他还是一位王的时候,每征服中原一个王侯,便在咸阳建立一座与那个王侯宫殿一模一样的建筑物,让这一排排仿造的宫殿与南面的渭水的交相辉映。

为了使咸阳越来越富足,他将天下十二万户富豪强制性地迁居咸阳,让他们竞相媲美,看谁家的馆第最为豪华。著名的阿房宫就建造在咸阳正对面的渭水南岸,可惜这项工程尚未璦工就进入了胡亥时代,进而又到了子婴时代。就刘邦来说,他很希望当成征服者,亲眼看看这些建筑物,可能的话,还真想住上一住。刘邦终于进入了秦宫。

此时此刻,这位刘邦简直兴奋得异乎寻常,对家什器皿和金银珠宝都不那么关心,而看到数以千计的宫女却红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