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汉王使臣

刘邦嘴巴很损,总爱讲一些骂人的话。

“废物一样的东西!”

他经常对自己的部下劈头盖脸地骂上一句,不过对随何的痛骂有时却完全出自个人的好恶。

“讨厌的家伙。”

这样的话,忍不住就会脱口而出。

随何是侍候在刘邦左右的一个小官。什么时候录用的随何,连刘邦自己也没有记住,只觉得好像是在举旗起事的数月之后,这个长着一副高傲面孔的小个子就在身边了。

随何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穿上了懦服的鹤,兢兢业业地做着谒者(负贲接待宾客的人)的工作,说起来就相当于一个杂役的头目。要说到尽忠职守,那可是再也没有像他那样一丝不苟的人了。在刘邦遭遇彭城大败、逃进沼泽地里四处躲藏的时候,他也是在乱军之中拼死拼活地找到刘邦,尔后又像苍蝇似的围着刘邦飞来飞去,勤勤恳恳地侍候在左右。

“随何是个了不起的人。”刘邦的幕僚们都齐口称赞。

“总之是个不错的人嘛。”

倘若再有人出来偏袒随何,刘邦就会大叫着说:那是很正常的。接下来还会说上一句:“那样还不好,又该算什么?”

刘邦在满口脏话骂人或大发脾气的时候,反而会展现出一种可爱之处。

仔细一想,身为众人首领的刘邦,其本质恐怕就在于此吧!

随何是个儒生,才刚刚三十出头,乳臭未干,却颇有懦者之风地留起了胡须,无论在什么场合都端端正正地戴着冠,通过自我训练,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的举止。在当时,儒家学说还没有像后世那样一手遮天。

战国时期,在被称为诸子百家的众多学派当中,儒家学说与以博爱和非攻的独特理论为武器进行说教的墨子学说一样,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要说,无论是战国时期,还是刘邦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崇尚礼仪的儒家学说为立国之本的王侯还从未出现。

“只顾装饰外表!”

刘邦曾作过这样的评价。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儒生身穿柔软的懦服,像妇女总是在意发型一样不断以手指扶冠,生怕有一点点不正,笑的时候也只是轻启双唇,微露一点笑容,决不会张开嘴放声大笑。

仁和忠恕成为儒生们的伦理核心。

所谓忠,不是后世日本那种意义,只是单纯地指诚心。所谓恕,则是指对他人的同情。处于原始学术团体时代的儒生,由于必须要以身体来显示儒家学说的本质,因而大多是运用动作来演示,或表现具体的技巧。人心本是一个容器。作为一个儒生,为了在外貌上显示出这股忠恕之水已把容器装得满满的,就必须不断地做出煞似可怜的表情和姿态,随何这位谒者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那个家伙!”

在刘邦看来,瞧上随何一眼都会感到肉麻。不过,随何本人却没有半点疏漏之处。

秦则对儒生进行了镇压。始皇帝发动了有名的焚书坑儒事件,而被活埋的儒生却主要限于首都咸阳附近,其他地方都逃过了一劫。到了乱世,儒生们便奔走四方谋取功名。

提到谋取功名,主张博爱和非攻的墨子门徒就很难找到升官的门路,而在这方面,儒家学说却处于有利的地位,因为儒家学说才是效力于长者的途径,有利于向长者教授积德之道。儒家学说内含家族和睦的原理,对待父母俨然如侍奉神灵一般,对于王,则完善礼仪以增强其尊严。为使其显示德之昭昭,就要求随侍仪仗要庄严肃穆,出入也要大摆排场地演奏音乐。所以一旦当上王侯,就不得不聘请儒生负责典礼仪式。随何的职务就是谒者,也属于掌管典礼仪式行列中的一员。

不过,刘邦却很讨厌那些典礼仪式,将其全部视为徒有其表的花架子。首先,对于那些掌管典礼仪式的儒生,刘邦就很不喜欢他们那种读书人的高傲神气。

“这帮家伙!”

曾有一次,刘邦突然从一个儒生的头上把冠给扯了下来,还往里面撒了一泡尿。恐怕就是刘邦的自卑感在起作用。他出身卑贱,天性就不通礼仪,而且大字不识几个。

“什么儒生,不就是一帮像妇人那样忸怩作态的家伙吗?我看看你有宝贝蛋儿吗?”

说完,刘邦冷不防伸手抓住了随何的裤裆,又把鸽子蛋一样的阴囊里的两个东西揉搓了一下,此时的随何是又疼又气,然而还是縮着身子强忍住了。

“真有皋(睾丸二字中睾的原写法)哇!”刘邦嘲弄了一句。这里有两重意思。

随何是一处叫六(安徽省境内)那个地方的人。传统故事中说,在中国的神话时代,当帝王舜在位的时候,有一位叫皋陶的人物就是六那个地方的人,他当了舜的大臣,制定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法律,并建立了监狱。六的人都以皋陶为自豪,人人都认为自己是皋陶的子孙,所以,刘邦就把随何也算了进去,把男子胯下的那个小袋子称为“皋”。此外,皋陶二字,除了是上边所说的传说中的人名之外,还是个普通的名词,指敲鼓的鼓槌儿。总之,就是男人命根子的意思。

随何从没有在刘邦面前发过火。

“为什么不发火?难道儒家学说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吗?”

刘邦这么一问,随何当即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说:“不是。孔夫子的教导是建筑在愤慨之上的。即使是讲述先王之道,能够像喜欢女人那样喜欢听道的人也很少,对这种现象的愤慨是儒家学说的基础,可以说,儒家学说就正是愤慨的集大成者。”

“又是这一套!”对随何煞似一本正经的说法,刘邦现出不耐烦的表情,接着说,“我可不喜欢你们的这套理论。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收起那张忸怩作态的脸,有时也像男子汉一样发发火呢?”

“大王经常奚落我。不过,这些都只能是触及人的皮毛,对于人伦的本质却没有形成挑战。对于只涉及皮毛的奚落,我作为一个儒家弟子,怎么能一件一件地都去生气呢?”

“你瞎扯什么呀?”

刘邦摇摇头扭身走了,每当谈话纠缠不清时,他总是这个样子。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总之刘邦是逃了又逃,跑了又跑,最后才一步步地来到砀(江苏省境内),在那里着手收栊残兵败将。

“还是应该再往西走。”

有人又提出这项建议,刘邦便率领戎装已经破烂不堪的士兵再往西走,进入了虞(河南省虞城县)的城郭。

据说虞是自尧、舜、禹的神话时代就一直延续下来的一座城池,水运方便,水利发达,作为后方依托地带的农村也很富裕,如果在这里收拢残兵败将,暂时不会有稂食短缺的问题。

刘邦与韩信和张良也都联络上了。他们确实很有本事,都不是赤手空拳逃出来的,分别在各地收拢残兵败将,不约而同地都在向西运动。

“还要再往西移动。”张良传过来话说。

具体来说,就是要控制黄河流域最大的谷物集聚地荥阳,将这里作为栖身之地。荥阳仓库的谷物能够供数十万兵马食用,而且与西部高原地带,即刘邦本来的根据地关中高地之间的交通也很方便。

萧何在留守关中高地。

刘邦在彭城大败的消息早已传到了萧何那里,他正抓紧时间在关中大批大批地招募壮丁。萧何已经传过话来,说即将把这些新招募的士兵送到荥阳。而且,虽没有特地商量过,韩信却十分聪明地看清了形势,正率大军奔赴荥阳。张良也是如此。张良等人还向正在虞城的刘邦传过来话说:“只要能在荥阳及其西邻的成皋城头上飘起汉军的红旗,不出几日就能得到十万大军。”

“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刘邦无精打采地分别给了这么一句回话,在虞城一路逃命的疲劳显现出来,刘邦患上了重感冒,满脸浸着汗水,干什么都倦怠无力,一想到什么事,马上就担心自己还会吃败仗,不安的心理已经完全堵塞了他的思路。

“项羽这个家伙很难打败。”

这种想法就像溃烂的伤口一样在逐日扩大。他常常梦到自彭城失败后逃命时的可怕情景,有时甚至惊吓得跳起来。

有两句话已经成了刘邦的口头禅,一句是:“累死了!”还有一句就是:“没用的家伙!”

一天夜里,刘邦在营帐里环顾左右,只有儒生出身的杂务总管随何和另外几个人。他懒洋洋地蠕动下巴说:“怎么尽是些没用的人在我身边呀!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出使千里,为我开辟鸿运吗?”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陛下!”

从一个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刚毅的声音,刘邦都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身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刘邦一直认为错生为男胎的那个随何,此时的随何两眼闪出锐利的光芒,简直判若两人。

“陛下刚才的话,我等无法理解,感到里面好像已经有了什么想法。”

“有。”刘邦显得很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可讲给我等听听吗?”

“讲也是白讲嘛!”

刘邦回答说,不过很快又开口讲了起来,说的是项羽部下黥布的事。

这个时期,黥布对项羽和刘邦之间的战争似乎并不热心,看样子是不准备随楚军征战,而仿佛是要坐守根据地,在局外保持中立。

“黥布的动向很有些怪异。难道他不忠于项羽了吗?”刘邦说。

关于黥布,本书前面已经涉及一点点。

他不是旧贵族出身,而是出身于庶民,这一点与刘邦相似;也曾有前科,当过盗贼的头领,这些也都和刘邦一样。

所不同的是,尽管出身都不够光彩,但刘邦身上还有他自己相应的德,而黥布身上这种德恐怕就少又少了。

在当时的刑罚,比死刑轻的是切断双足的跟腱,或是以墨剌身,要在身体上留下特征,使人一看就知道是犯过罪的人。例如,战国时代的思想家墨子,有一种说法就指他是一个受过黥刑的人,墨子这个称呼即由此而来。

所谓黥,就是指以墨刺身的刑法。称为布的这个人,本来姓英,但人们都不叫他英布,而是管他叫黥布,可以说,这里面就包含着对受刑者的轻蔑和恐惧。令人想不到的是,受刑者本人却颇以此为自豪。

当时很流行相面,这一点前面也曾说过。关于黥布,也曾有过一段传说,说是他还在少年的时候,有个人看到他的长相,曾预言说:这个孩子长大是要受刑的,但受刑之后,肯定会当上王。到了壮年以后,他果然受到了黥刑,据说黥布当时竟高兴得跳了起来,无论走到哪里逢人便讲,惹得众人哑然失笑。

“简直是个既贪得无厌,又残暴凶狠的家伙。”

这种评价,随何也早就听人说过。

极为偶然的是,没想到黥布和随何竟是同乡,都是六的人。

到了秦朝末期,黥布被驱赶到骊山服劳役,并不是像刘邦那样作为亭长带领数百名民夫去的,而是作为一名囚犯,被刑吏用皮鞭赶着到现场的,始终在囚犯组织之内干运土的活儿。这份活计对黥布很有利。几乎所有的犯人都是地痦流氓、强盗贼寇以及游手好闲的懒汉之类的人,也有各地的头面人物,因此,他便起劲地跑来跑去与这些人结识,并勾结在一起,不久,就率领他们逃亡,跑到长江(扬子江)附近结伙为盗。

“黥布成为首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受了黥刑。”

随何等人这样认为。

农民揭竿而起的陈胜把秦末搅得天下大乱时,黥布就想乘此机会自立旗号。在扬子江;——的鄱阳湖一带,黥布说服拥有官僚势力的鄱阳县令吴芮,得到他的同意,还娶了他的女儿,同时全盘接管了吴芮的人事组织,以此为基础,有如星火燎原般迅速扩大了势力。正像这份简历所展现出来的那样,黥布与当时的众多豪杰相反,并没有投到陈胜麾下成为其部将,而是始终保持独立的态势,这或许就是因为他具有相当强烈的自立愿望。

“谁稀罕去投靠陈胜之流!”

黥布很可能是出于这样一种自负的心理。自然也还有另外一种情由,陈胜势力最活跃的地区与黥布所在的长江中游一带,从地理上讲,相距十分遥远。

不过,情况在不断地发生变化。项梁在长江下游一带起义,自称为楚,势力急速发展,当他率领手下大军渡过长江的时候,黥布便主动投到其旗下。他没有保持独立,首先是因为力量太小。黥布对自己的本事和勇猛是有自信的,但他实在太缺少在这片大地上的那种独特的政治威望,也就是说,他没有条件在农村扎根,无法获得信任和期望,更不能从农民那里搾取粮食,保证自己的军队填饱肚皮。

时代像湍急的大河般奔腾向前,历史每天都在掀开新的一页。项梁的楚军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统帅项梁在定陶战死之后,楚军中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权力之争,结果是项梁的侄子项羽以世袭的方式继承了项梁的位置。

“竟然是项羽这么个小毛孩子!”

黥布内心大感意外。如果让他在如火如荼的战场上厮杀,其本领绝不逊色于项羽,但在内部勾心斗角、进行权力斗争之类的事情上,无论在性格方面,还是在资质方面,他就统统甘拜下风了。

“干脆还是闹独立吧?”

当时黥布曾这样想过,然而,他在农民中威望不高,即使独立,也没办法养活士兵。农民们对待项羽就像崇敬鬼神一样,认为他具有超出凡人的品格,对黥布则只是感到恐怖,而不是畏惧。在项梁时代的某个时期里,黥布和刘邦曾是同僚。黥布根本没把不懂带兵打仗的刘邦放在眼里,但刘邦不知不觉之间竟发展成一支独立的势力,黥布却感到颇有些神秘莫测。刘邦主要是被关中农民视为一位宽宏大量的长者,说起来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政治品格,从性格上来讲,黥布对这一点是无法理解的。

总之,在新统帅项羽重新组建楚军的时候,他听其自然,满足于现状,作为项羽的一员部将留了下来。

在秦灭亡之后的论功行赏中,项羽封了十八个王。其中,黥布被封为九江王。九江是包括黥布的根据地鄱阳县和他的故乡六在内的一个广阔区域,可能是出于锦上添花的目的,他把国都设在了六城。

“王”,尽管有了这一称号,他也仍不过是西楚王项羽的一名属下,处于一种很不安定的地位,项羽稍不高兴,他的脑袋说不定就得搬家。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如少年时代相面者所相的那样,黥布尽管是受黥刑之人,却仍当上了王。

但是,当上九江王之后,黥布对项羽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项羽的势力依然很强大,但背叛他的人也很多。在北方,齐和赵表现出明显的反楚气势,西方的关中则成为刘邦的一大后方补给基地,这些势力若起来争斗,肯定会被项羽击破,但说来却会像苍蝇一样,无论轰赶多少次,也是轰不完的。既然项羽在西方和北方都面临敌人,用于讨伐的兵力就总是不够用,于是对九江王黥布的军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然而,黥布却按兵不动。当项羽远征北方齐地的时候,黥布也是诈称有病不肯出征,只是派去几千名士兵应付差事。

项羽远征在外时也是这样,刘邦军曾趁机直袭其首都彭城,并一时将该城占领。黥布同样没有去救援。

幸而项羽又收复了首都彭城,然而九江的黥布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成了项羽及其幕僚们的一大心事。项羽曾接连几次向六城派出使者予以诘难,反倒使黥布更坚定了自己的态度。

“说不定要遭项羽杀害。”

黥布想,对于几次召唤的命令,也是假托各种理由未予从命。

从某种意义上说,黥布已经成了第三种势力,或者说是想要成为第三势力,要么就是正在犹豫吧?

这位黥布的中立,却给刘邦提供了一裉救命稻草。

“要想办法争取黥布。”

刘邦想。要把黥布拉到自己一方来,这点智慧刘邦还是有的。更何况正值刘邦大败,在目前的大环境下,他可以说正处于溺水之际。早前攻占彭城之时,以沸腾之势争先恐后赶来加盟的各种势力,现在也几乎都拜倒在项羽脚下,变成了消灭刘邦的爪牙。对犹如丧家之犬的刘邦,黥布还会不会感到有吸引力呢?

“怎么样?”

刘邦环视在座的所有幕僚。不知什么时候,集聚在他周围的人多了起来。

“有谁能出使远方的淮南(六城位于淮河之南)去说服黥布吗?”

刘邦故意把视线避开随何,朝在场的人扫视了一圈儿,然而所有的人都把眼皮垂下去。唯有随何扬起头,等待刘邦的视线再次回到自己身上。不一会儿,当目光相碰之时,随何以有些令人生厌的沉着语气说道:“还是由我去跑一趟吧!”

刘邦显得很不高兴地说:“这可不是走在队列前面奏乐哟!”

这样讲,乃是他认为儒生只能干这类事情。

随何也没心思在不爱听大道理的刘邦面前鼓弄长舌,只简单说了一句:“陛下忘了我是六出身的人了吗?”

“是有这么回事呀!”

刘邦很容易就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当即决定由随何出使淮南。

在此期间,由于项羽发动猛烈攻势,进逼虞城,刘邦闻风而逃,一路向西逃进黄河南岸的荥阳城。

张良和韩信已将这一带全部筑成了要塞。

前面已经数次提到,从先秦时代起,直到秦帝国,地处中原黄河沿岸的这座荥阳城,包括其西邻的成皋城,乃是当政者租税——特别是谷物——的一大聚积地,正因为如此,城墙既高又厚,城门壁垒森严,外敌很难攻下。

本来已是固若金汤之城,张良和韩信又绞尽脑汁修筑了坚固而严密的防御工事,并且在与周围的大小城池之间,修筑了长长的甬道,相互联系,方便兵员来往和粮食的运输。为使甬道本身也可以作为胸墙,进行防御作战,他们又进一步加高了墙壁。

与萧何镇守的关中台地之间,军事交通也便捷了许多。萧何将关中的粮食经由函谷关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而且萧何征募的关中士兵也早就在荥阳和成皋接受训练了。

“就是这里吗?这就是我的城郭吗?”

刘邦以欢欣雀跃的心情进入了荥阳的城门。随何一直跟随到城门外面,然后在此与刘邦告别,向南面的六出发了。

刘邦和张良在荣阳城内又再次见面了,这是彭城战败后两人首次重逢。

“自彭城以来,可真是历尽波折啊!本以为汉的气数已尽了呢!”

刘邦感慨地说。但张良依旧是举止文静,宛如晚春艳阳之下微微摇曳的细柳,只说了一句:兵家之事就是有如波浪起伏的呀!他盯着刘邦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陛下好像已经恢复啦!”

看样子,他想说的是,关键问题在于保持刘邦的健康及气魄。

刘邦说:已经派人到黥布那里去了。

“使者为何人?”

“随何。”

刘邦说出随何二字的时候,张良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刘邦心里想:选错人了吗?但并未表现于色,接着说了一句:他是六出身的人。

“随何什么时候出发的?”

“刚才,就是刚刚从荥阳城外出发的。可是,随何这个家伙为什么不愿进城呢?”

“这个嘛。”

张良说罢,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张良推测,随何肯定想到进城就会见到我张良,怕我提出要去。这次使命就是如此重要。随何甚至避开张良,主动去承担这项使命,倘若真是这样,那他就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随何会死?”

刘邦为之一惊。

“儒生竟然也不怕死吗?”

“即便是妇人,有时也会为荣誉而献身呢!”

“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从虞城出发呢?”

“千里出使的人,有坚强后盾才有信心。若从虞城那个破落不堪的营垒出发,对对方的压力就小了。他是想亲眼看到汉荥阳城的防御是坚不可摧的,哪怕是一眼也好。”

“张子房!”刘邦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句,“随何能说服黥布吗?”

“恐怕很难。”

张良答得很干脆。刘邦吃了一惊,说道:这么说,还是应该让卿去啦?

不过张良却断然地摇摇头。

“谁去都一样。既然是跟黥布这样一个难对付的人打交道——”

张良说:纵然对黥布的策反工作不顺利,也要在荥阳、皋城以及敖仓一线加强防御,与背后的关中始终保持联系。项羽若来,就与之巧妙周旋,必须将项羽军彻底阻截在这一带。现在不应再抱任何幻想。

“即便如此,我大汉还是很弱的呀!”

刘邦说,却完全把自己放诸脑后。

“汉的软弱,全是由将军们的无能造成的。”

“不是的。我们有韩信呢!”

据张良所言,韩信的卓越才能远远超出了刘邦的想象,张良还建议要进一步加强对韩信的信赖。

随何正日夜兼程奔往南方。

数日之后,他得到已被项羽大军包围的荥阳及几座与之相连的城池的消息。

“那样的城郭,完全可以坚守一百天。”

随何脑海里浮现出刘邦的那些城郭,虽然在一片平原之上,但却像连绵的小山一样彼此有甬道相连。就是说,到刘邦命运的终结,至少还有一百天的期限。

随何决不敬爱刘邦。

但是,人们所说的儒生,与崇尚非攻的墨子之徒及主张无为的老庄之徒并不相同,倘若一语道破,他们乃是以仕途为目的。儒生至少要取得功名,才能使自己的思想充分发挥作用。

同乡的黥布并不适合当自己辅佐的主人。黥布过于残忍,根本不可能接受以仁爱和忠恕为核心的儒家主张,项羽也与黥布不相上下,此三人中,唯独刘邦本质上尚有些仁的錐形之类的东西,不管他如何讨厌儒生的装模作样,至少还有某种不可言喻的可爱之处与仁相吻合。随何一直觉得,刘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接受儒家的主张。

随何一心想让刘邦成为胜者。至少觉得若项羽获胜,则后果不堪设想。

项羽对于成为属下的人,往往爱得如同至亲骨肉,而对于背叛自己或亳无干系的人,则可以使出任何残暴的手段。当初他曾在新安的黄土层塌陷地带,将投降后编人楚军的旧秦士兵二十万人全部活埋,这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残忍行径,距离仁这一道德准则又何止十万八千里。

尤有甚者,他先将楚义帝赶往南方的蛮荒之地,随后又派人追上去将其弑杀。这种残暴的不义之举,与讲究伦理感情的忠恕,又哪里有一丝一亳的相似之处呢?

对前往南方的随何来说,还有一桩令他头疼的事——“黥布曾干过别人干不出来的勾当。”

当初在新安活埋二十万秦兵之后,指挥填土掩埋的人就是黥布;在后面追赶手无寸铁的义帝,并将其杀死在长江船上,虽然是项羽下达的命令,但执行者也是黥布。当然,一弑杀义帝时并不是黥布亲自操刀,而是让同伙下的手。所说的同伙,就是以前与黥布一同举旗造反的亡秦鄱阳县令吴芮,黥布的这位岳父靠着他的关系,此时已从项羽那里得到衡山王的称号。尽管是吴芮下的手,但受命执行的却是黥布。也可以说,当初项羽是将黥布作为工具,利用其残忍的性格来干出这种事的。

随何就是要说服这样一个黥布,并准备将其拉到自己这一方来。

“是不是找错人了呢?”

虽说是主动向刘邦请缨,但随何一路上始终感到心情压抑,血液变得像烂泥巴一样混浊而沉重。

他反复在记忆中搜寻儒家典籍中的内容,以衡量自己的行为是否有误。随何若是主张不战不杀的墨子之徒,肯定就不会承揽这项任务了。可以想见,纵是老庄之徒,恐怕也会另作考虑的吧。无论是墨子还是老庄,其思想都是远远超越现实的,其哲理都很精深。而唯独儒家,特别是当时儒家学说尚处于原始阶段,还很难说其理论有多么严密,主要是通过礼乐,在庸俗的现实中建立起正常的秩序。

“啊,算啦!为了能使刘邦成为胜者,就是虎狼,也得和他握手。”

随何自我劝解道。他率领车骑继续赶路。

为了不辱汉王之名,他请求刘邦多派一些随员。刘邦虽然讥笑他确实不失懦者身份,喜欢讲排场,但还是给他配备了一个相当可观的阵容,仅官吏就多达二十人。

使节团团长是随何,加上随何的侍从、使节团成员的侍从,再加上护卫部队,以及行李物品的搬运夫等等,组成了一个三百余人的庞大使节团。

随何作为一名儒家信徒,对下属人员的服装也不厌其烦地作出了严格的要求。

当能望到六的城墙的时候,即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全部换上崭新服装和甲冑。

“严整的服饰,就等于向九江王展示一种令其望而生畏的威严。”

随何说:这就叫做礼。可以说这正是儒家学说的本质之一。当一行人进入六城内的时候,城里人都为他们那绚丽的行装而瞠目结舌。

随何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事先已派人告知黥布要求会见,但所派之人已老早就在城门口守候随何,靠近马车说道:“不行了。”接下来又说:“黥布没有点头答应。”

“难道谈判会无功而返吗?”一丝不祥的阴影从随何的脑海里掠过。不过,对于随何来说,比这更重要的是那位先遣人员讲话的方式。这个人本来与随何是同僚。然而这一次随何却临时成了上司。

“对我要尊重,要符合我的身份!”

随何以十分严厉的口气责备道,又说:这就是礼!接着便列举一大堆理由说:你们对我有礼,我才尊贵。我作为汉王使者,如果不尊贵,那就等于是在侮辱汉王,进而对九江王也是一种侮辱。再进一步说,我们千里迢迢来进行的谈判也就会失败。

“所谓礼,就是指这些事情嘛!”

针对随何的这种讲法,那个人很不高兴地说:“明明是黥布说不要见面,还有什么狗屁礼不礼的?”

尽管有风从车上吹过,随何对这种鄙俗的声音却装做未曾听见的样子。

六这座小城,如前所述,是随何的故乡。

城里旧友和亲戚很多,其中有一个姓杨的人,既是他的亲戚,又是当年的朋友。随何便借他的宅邸作为下榻之地。

杨某长得很胖,很早以前就为黥布效力,职务是太宰。

太宰这个官,古代一般指大臣,而在当时内容已经发生变化,指专管王的膳食和宴会的官员。六似乎是一个有古老文化积淀的地方,才造就出像随何和杨某这样的人物,一位适合于做谒者,一位适合于做太宰。

“我奉有君命。”

随何对杨某这位故交使用了极为符合礼仪的对待外人的语言,并事先讲明,想在任务完成之前一直保持这种态度。当然,有一点勿庸赘言,请求会见黥布,还是要通过这位太宰。孰料,黥布的回答十分冷淡。

更糟糕的是,楚(项羽)的使者也来到了这里,每天都在与黥布进行接触,黥布本来就被人怀疑在冷淡项羽,此刻就更不便接见汉王刘邦的使者了。

“看来真的毫无希望。”杨太宰说。

但随何却不为所动,口中说道:大王错了。

“杨太宰,请您听清楚。大王会见楚的使者而疏远汉的使者,不过是认定楚强大而汉弱小罢了!只要不改变这种认识,大王必将灭亡,事实如此明显,简直是一目了然。您能如此转告给大王吗?”

“我不过是个太宰。”杨某仿佛很为难。

“我的工作就是大王用膳时,在耳边问上一句味道如何,若再三提政治方面的事,就超越本分了。”

“杨太宰哟!您是说大王灭亡也无所谓吗?”随何的表情十分严厉,眼中犹如透出一道逼人的寒光。

“我已决心要以死相拼。不是对汉王,而是对九江王。如果听到我所讲的道理不对,那就把我送到这座城里的闹市上砍掉头颅,再将尸首展示给楚的使者好了。这样也可以表明大王对楚的忠义之心嘛!”

随何首先讲的是作为使者的自己,尸骨有什么价值,而没有强调准备向黥布说的外交上的内容。他并不只是要求黥布先听自己讲什么,而是说如果认为讲得无用,还可以将自己斩首示众,自己的尸骨在对楚的外交上具有非同寻常的价值。随何的这番话,完完全全地迎合了黥布那唯利是图的想法。

“唔,果然不错。这个家伙难道就是为提供尸体才来的吗?”

黥布听了杨太宰的传话,立刻命人召来随何及其二十名使节团成员,又遮遮掩掩地补充了一句:“要郑重其事的啊!”这是因为黥布觉得有两条腿的奇货送上门来了。

这是一件要避人耳目的事。

因此,随何一行进入黥布宫殿时,已经是日落之后了。

前庭里,军士们守卫的篝火在熊熊燃烧,但回廊很暗,只有走在前面的杨太宰手里提着一盏灯,人们靠着这仅有的一点光亮左弯右拐。四周一团漆黑,如果不相互扯着衣袖,人们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人们所说的死,就是如此昏天黑地吗?”想到这里,随何不禁感到一阵恐惧。

黥布正在寝宫里。

这位大汉转战各地,得到女人,就像储存物品一样放入后宫。既有打败秦章邯将军得到的巨鹿女子,也有随项羽杀入关中,掠夺秦都城咸阳时得到的秦后宫的美女,还有刚举兵之时在九江一带得到的楚女。同这些女人在语言上很难沟通,但黥布根本没有同她们交流的必要,只消到日落之后,从中选取一人,不管不顾地进行无言的爱抚就是了。

不过,这个夜晚却有些反常,黥布完全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让女人感到十分诧异。

想想看,到底该不该见汉的使者呢……

对这件不言自明的事,他竟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再怎么问也无法得出答案,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不知不觉地离开了那个女人。黥布在战场上像恶魔一样凶悍,若论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计,却又变得十分小心谨慎,甚至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尽管如此,他却抱有很大的野心。

黥布这个人,眼下确实是在觊觎天下,尽管若干年后才有证据显示这还有一位项羽,从其年轻默默无闻之日起,就曾认认真真地想过,始皇帝之后应由自己来接掌天下。不过,几乎所有在如此乱世之中浮沉的英雄豪杰,都只抱有与自身胸怀相称的欲望,真正想得天下的却为数不多,因为这可是一个苍天一样的庞然大物。不错,黥布就是这为数不多中的一个。

在项梁战死的时候,黥布曾留下一件憾事,心里常常抱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把项羽杀掉呢?”

这种悔不当初的心情像溃烂的伤口,一直在不断地扩,大。回想当年,黥布投到项羽叔父项梁的麾下,东征西讨,身经百战。项梁不久之后拥立楚怀王(后来的义帝),自称为武信君,对黥布则特别给予了当阳君的称号。对于黥布在战场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势不可挡的武勇,项梁不得不以这样一种形式予以承认。黥布则一直以为,武信君若战死,当然就要由我当阳君接任。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项羽为众望所归。

黥布没有想到刘邦及其势力会发展得那么快。

据说,就是这个刘邦,趁项羽出外征战之际攻陷彭城,那时在这个沛城出身的无赖周围竟聚集了五十多万的各路人马。可以说,当时正是黥布的惊恐心理将他赶到了局外人的位置上。如果让楚汉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如此一来,天下岂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不过,楚却不允许黥布保持中立。

汉也派来了名叫随何的使者,企图把自己拉到他们那一边去。

现在最好还是暂时不动。黥布一直认为,天下大势必然会朝自己一方倾斜的。然而,这个如意算盘唯一的,而且是致命的缺陷,就是自己不具有足以维持中立的强大军事力量。九江王的封地小得简直就像鸟巢,说到军力,充其量能动员一万人。

一个个方案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结果还是回到原地。如果与楚对抗,肯定会遭到灭顶之灾,倘若想逃脱身败名裂的下场,就只有跟随此刻来到六城的使者,一同到项羽阵营去。

“得罪了项羽,说不定就会带来大麻烦。”

这位黥布野心很大,相比之下胆子却极小,对于自己过早地向第三势力转化,也感到有些后悔。他年轻时就喜欢赌博。那个时候,如果看到一个豪赌之人,竟然敢于以九江这么一点点本钱来赌整个天下,他肯定会捧腹大笑。那个企图进行豪赌的蠢人就是自己,直到现在这个紧急关头,他才对这件事有了清醒的认识。

黥布把女人打发走了。

门外传来宦官的声音,禀报的意思是,来客已等待许久。

随何等人被安排在一个很暗的房间里等候。

房间里有高出地面的地板。地板上铺着坐垫,随何等人被请到一个角落坐下。青铜灯台上点着五盏星星般的小灯,这种亮度下只能勉强识别出对方的脸庞。

屋子周围似乎有警卫的军士,不时传来剑戟相碰的声响。

不一会儿,对面很远的一扇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同时,有人搬来了十座灯台,全部置放在随何等人的周围。通过这些灯光,黥布那边可以清楚地看到随何等人的面孔,甚至连他们动一动眉毛都能看清,可是随何若不瞪大眼睛凝视,就看不清黥布的表情。

“我嘛,”黥布开口了,发出一种像安放沉重物体似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就是九江王。”

因为自己是刘邦的代表,随何并没有施以大礼,而是慢条斯理地就当前的节气之类寒暄了一番,祝福黥布健康,并摆出刘邦嘱托赠送的礼物,又对这些礼品逐一加以说明。在这繁琐的过程当中,黥布再也耐不住性子,打断了随何的讲话。

“这些话从杨太宰那儿已经听说过了。因此才想见你们的。”

按这样一位巨汉来说,他讲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也许是由于灯光的关系,屋子里的空气简直像黄河水底一样沉重,跟这种气氛一致的是黥布那张古铜色的大脸,这张大脸就在随何的眼前,却看不到嘴唇在动,只有微弱的声音传进随何的耳膜。

“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人哪?”

按照随何的想象,一个活埋了二十万旧秦士兵的人,肯定会长着一副怪相,连血管都会鼓起无数的筋包,显得虎虎有生气,然而眼前的这位大汉虽说长相怪异,脸盘棱角分明,仿佛是在一块大瓦片上用刻刀雕出来的,却令人联想到一个发高烧后刚刚爬起来的病人。

“这是一个绞尽脑汁,一心向利的人。”

随何对黥布总箅有了个基本了解,原来他只是像饿虎扑食一样在求利,为了利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黥布为了利而机关算尽,已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为了把这号人物掌握在自己手里,除去利之外,随何已无话可说。

战国之后,这片大地,由一问一答形成的雄辩之术已十分发达。随何首先就黥布与楚项羽的关系发问:“大王对于楚来说,是什么地位呢?”

“我吗?”

黥布低声答道:“我对楚要面北称臣。”

“可惜呀,大王并不是项王的家臣。在楚该属于同等规格的诸侯吧?”

随何搬出形式逻辑进行挑战。

“所谓楚就是项王。我们并不是同格。我只是臣事于项王。”

“在下全明白了。”

随何深施一礼,微微露出符合儒生身份的笑容,接过黥布的话头说道:不过,大王臣事于楚可是名实不符呢!随何一一列举出事实:黥布不参加项羽北上伐齐,只派出数千士兵;刘邦袭击彭城之时,黥布也是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等等。这些全是由黥布本人拍板干出来的,他根本无法提出异议。

“这就是说,大王的称臣只不过是徒具其名而已。”

黥布脸上失去了气势。

“大王啊!”随何厉声说道,“您是想以虚名称臣,只凭这一条来依靠于楚。古往今来,凡采取这种态度之人,尚无一个得以保全终身。”

“真的吗?”

“我随何乃是一名儒生。”

他所属的学派,正如孔子本人所展现的那样,一向都是崇尚历史的,随何对黥布强调的就是这一点。

“从过去的许多实例都可以看出,大王是准备一有机会就叛楚而行的,这是有目共睹的。”

“世间都是这样看的吗?”黥布诚恳地问道。

“在项王脚下的彭城,连三岁的小孩子都在这样说。像大王这样的人物,当上王也会如此耳不聪目不明了吗?”

“实在是没有想到。”黥布整个身子都好像萎缩了。

“大王啊!请把您的立场和此刻的心情,”随何把两只拳头放在膝前的桌案上,做了一个好像摆上东西的动作,接着说道,“全都摆到这张桌面上来吧!大王也可以把您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来看一下嘛!桌案上的这位大王,正打算有一天要反楚。但是,又滞碍难反,其理由何在?楚过于强大……理由即在于此。若反过来再仔细一想,强弱本来就是相对的。因为大王认为楚强,反过来汉就是弱的一方了。汉果真是弱的一方吗?”

说完这番话后,随何沉默了一会儿。

黥布将身体探向前方,等待随何下边的话。

“汉的防御力量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随何说:汉王刘邦收拢散落四方的各路诸侯,撤退到荥阳、成皋一线,把这两座城池建成巨大的要塞。深挖沟,高筑垒,满山遍野都布上荆棘(防护栏),所有要塞均派兵登高把守,如此大规模的防御,如此坚固强大的工事,实属史无前例。为巩固如此强大的防线,后方有富饶的巴蜀、汉中和关中作为依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军粮沿黄河或通过陆路运到荥阳与成皋,足以养得兵强马壮。随何不愧为儒家门生,所言字字珠玑。

“另一方面,纵使楚前去攻打,也要从首都彭城发兵,虽不能说是孤军万里,但至少也要深人敌国八九百里。”

随何这番话的意思是说,楚的后勤补给线拉得太长。

“这中间,有反楚流寇出没的梁的地界,为支援远在前方围城进攻的部队,老弱民夫必得从彭城组成千里之长的运粮行列。楚军即使将荥阳、成皋重重包围,只要汉坚守不出,作为楚来说,欲战不能,欲退又怕对方随后追击,想解围也难以解除,更何况一旦后方补给不足,全军将士都要忍饥挨饿。”

随何所讲的每一句话,都会使黥布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幅势力范围的地图,一路讲下去,势力范围的地图就像影子一样一步步发生变化。

“至于四方的诸侯,”随何转换了话题,“憎恨项王者居多。即使不是僧恨,担心楚胜而自己会被灭掉者也占十之八九。汉楚之争若僵持不下,他们都会争先恐后地前来援汉,所以据守从荥阳、成皋到关中一线各大要塞的汉军,决不是孤军奋战。”

“确实如此。”

黥布的想法开始出现变化。

“大王啊!”随何说,“假定大王反楚,把淮南(黥布领地的美称)这里的兵力全部用上去攻打项羽,请恕在下不客气地说上一句,对于项王来说,也只是像踝子骨被小狗咬了一口那样,无关痛痒。要说那般强大的楚竟会因此而灭亡,我随何决不敢苟同。”

“诚如公所言,我的力量还是很微弱的。”黥布也敞开了胸怀。

“汉王对大王的力量也没有寄予太大的期望。只是大王现在如能亮明反楚的旗帜,项羽就只好满足于将齐平定下来,而肯定不敢将大军转向荥阳、成皋。恐怕这才是大王扬名于天下之道吧?”

随何所讲的这一预言不久就落空了。项羽可不是一介儒生所讲的那种人。

“只要把项羽钉在齐地,天下便自然而然地归汉所有。如果现在就跟汉王站到一起,那样一位慷慨大方的人,肯定会将大片封土割给大王的。”

黥布已完全沉醉在随何的说辞里。本来,他该说要考虑一下的,这次却当场就作出了答复。

“就按公所说的办吧!”

黥布托故“有早睡的习惯”,转身离去了,但他吩咐官员们把饭菜送到另外一个房间,盛情款待随何及其手下人等。随何略感到有些不安,黥布这样一个人,会仅仅因为自己的一番演说就决定进退吗?

因为城里有楚的使者,这一夜,随何他们的睡房就被安排在这座宫殿随何的卧室有高出地面一大截的卧榻,卧榻旁边有一扇窗户,窗外的草丛中有虫儿在鸣叫,吵得人不能人睡,不过这种叫声很快就停止了。因为士兵已经开始巡逻。作为警戒来讲,巡逻的人数未免有些过多。

第二天夜里,士兵人数又有所增加。

“想杀掉我们吗?”

随何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觉得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从虞城出发以来的紧张也得以缓和,正因为如此,再次想到黥布的性格时,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从第二天开始,他们连大白天在庭院里走动都受到禁止,甚至去茅厕也有卫兵跟随。

“很明显是打算杀死我们嘛!”

向随何哭诉的,是一个名叫沈鸿的年轻随员。他也是一名儒生,长着一张活像那种专供食用的狗的小脸,出身于临近鄱阳湖的庐山脚下,抛下妻子跟随刘邦转战各地,家中还没有一个孩子。他没有弟弟,如果死在这里,家中就会绝后,连祭祀袓先的人都没有了。

“我不怕死,只是害怕不孝。”说完,沈鸿又哭了起来。

随何因为正逢乱世而尚未成家,不要说孩子,连妻子都没有。

“如果说在孝上欠了债,我不更是如此吗?”

尽管有随何这句话,但沈鸿仍然没有停止哭泣。不得已,随何只好敲着地板说:“你还是个士吗?士就是要在非常场合有非常觉悟的人嘛!在为士之前,首先应当是儒家之徒。儒家之徒就必须祭祀先袓。”沈鸿说。由此竟变成了一场意想不到的争论。沈鸿的本意,仿佛是可能的话就先逃走,跑回故乡去,为袓先而搂抱妻子。他虽然在哭泣,两眼却充满了愤怒。从这一点看,在狂热的儒家信徒的精神之中,性这个东西似乎还是被包含在孝敬祖先这一伦理范畴之内。

随何和一个警卫士兵交上了朋友。

数日之后,据那名卫兵讲,现在楚的使者已经入宫,正在谒见大王。

随何一直坚持以“非常时刻”这几个字在激励自已。他已下定决心,与其坐以待毙,莫如先采取非常之举。于是,送上一块行李中带来的帛笼络那名卫兵,让他引路带到黥布接见楚人的房门口。

接下来,就只有闯进去这一条路了。

房间里充满了令人不快的气氛。楚的使者正亮开嗓门,喋喋不休地指责黥布态度不明朗。面对突然闯进来的随何,黥布满脸茫然,肥厚的下唇立时垂了下去。

坐成一排的楚使者同时摆开了防身的架势,岂料随何一下子就坐上了比正使还要尊贵的正上座。

“我是汉王的使者。九江王已经归汉。楚人还是走开为好。”

当随何说出这句话时,黥布愕然失色,其紧张程度比楚使者更甚。他先前为随何的巧言善辩所陶醉,曾当场答应归顺于汉,事后却产生动摇,反倒转向了楚。

幸好楚的那群使者性情急躁,一怒之下,竟离席而去。随何不失时机地对黥布说:“事情已经决定了。和大王公开向楚宣战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其态度殷勤谦恭到了极点。

黥布只好乖乖顺从,同时迅速派兵追赶上去,将楚的使者全部杀死。但仍有几个人成为漏网之鱼,将事情的经过报告给项羽。

当时,项羽的先锋部队正在围攻荥阳、成皋二城。其攻势之猛烈,令汉军士卒惊恐万分。项羽正忙得分不开身。

他本人正在虞城东方的下邑附近,为扫荡各路杂牌军而忙得焦头烂额,听到黥布反叛的消息,他立即拨出大军给手下的名将龙且,并令同族的项声予以策应,一举包围了黥布所在的六城。

在这一点上,随何曾有过预测,当时他说:“大王若叛楚,就会使项羽停留在齐地,无法调动兵力。”现在的情况却刚好相反。

“上了腐懦的大当。”

黥布深感后悔,但已追悔莫及。他督促士卒奋力抵抗,但士卒们都极为惧怕楚军,仗才打了一半,每到夜里就有许多人逃过去投奔楚军,没过多久整座城池就陷落了。

黥布一下子乱了方寸,率领残兵败将一路向北逃窜,直奔荥阳的汉军。途中多次中过楚军的埋伏,每次都损兵折将,终于溃不成军,仅剩下极少数兵马和随何等人坚持赶路,一个个丢盔卸甲,连战车也丢弃不顾了。

他们白天躲人丛林,黑夜继续逃命,听到楚军马蹄声就惊恐万状,专挑小路蹒跚前行,如此这般的狼狈相,令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就是当年强大楚军的先锋官、威震敌军的黥布。

“这个人的威武勇猛,只有在得势之时才能充分发挥啊!”随何心想。

就在他们接近荥阳城的时候,楚军士气正旺,从四面八方切断了汉军的甬道,这一点也与随何曾在黥布面前夸夸其谈的大不一样。“对随何不能有什么怨恨。使者都会像随何这个样子的。”尽管黥布心里表示理解,但又打定主意以后决不再相信儒生。他们嘴里吐出来的一串串珠玉般的话语,不正是因为远离实际,才显得美妙动听吗?

黥布冒着犹如穿越火海一般的危险,历经千辛万苦才进入了荥阳城内。

去见刘邦时,却让他彻底失望了。刘邦一向喜欢让别人给他洗脚。

这个时候,他正坐在当时一种叫做“床”的小椅子上,劈开两条大腿,让两个侍女给他洗脚。

他就以这种姿势接见了九江王黥布。本来,汉王也好,九江王也好,二者都是王,身份是平等的。而且,黥布正是为了汉才丢掉了军队,只身一人来到这里。作为刘邦来说,当然应该重整衣冠,安排正式场合,带上侍臣,郑重其事地与黥布会面。难道能接受刘邦之流的这种待遇吗?黥布真是太可怜了。

“死了算啦!”

黥布真想自杀。刘邦如此傲慢无礼,自己受到如此无理的待遇,面对如此悲惨处境,除了自杀,再没有别的解脱方式。刘邦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刘邦这个人本来就不讲究礼仪,他左右的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然而,对于特别重要的人物,他也曾几次用过大礼,仿佛摇身一变换了个人似的。他的确想过要以礼相待黥布。

不过,还有一种感情每了更大的作用,对随何那种近乎小孩子气的厌恶心理,竟然冲昏了作为大人的刘邦的头脑,使他在待人标准上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人们最喜欢刘邦的,似乎正是他身上那种浓厚的小孩子气。即便如此,在这种场合,他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当随何趾高气扬地回到城里向刘邦报告的时候,刘邦就觉得此人面目可憎,心想:“这个讨厌鬼!”

他就是带着这种感情在让侍女给自己洗脚的时候,会见了随何的战利品薪布。

刘邦极其讨厌儒生,仅从下面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在整个天下跑到刘邦手里之后,他曾给黥布以相当高的待遇,却唯独对随何没有表示。

尽管受到如此冷遇,随何仍然以忠恕为本,默默地恪尽职守。不过,有一次刘邦在酒宴上却借喝醉——机会,大放厥词地说:“随何之类的腐懦,能干些什么呀!”

随何还跟以前一样,正在全权负责宴席的工作,但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挺身走到刘邦面前说道:“陛下好像是在讲过去的事情嘛!不过——”

接着,他就把刘邦攻击彭城时的那件事作为例子搬了出来。当时,项羽北上伐齐,暂时离开了首都彭城,刘邦于是长驱直人,一下子攻占了彭城。此时九江王黥布正在南方。就刘邦来讲,应当另外派出一支部队将黥布也推翻,但却没有那种余力。

“假定陛下有这种余力,”随何继续推理,“请陛下设想一下,假定发步兵五万、骑兵五千,以这样一支军队去攻打黥布。那时的陛下可有力量将黥布推翻吗?”

这实在是一个随何能想出来的严密的预设条件。

关于自己的实力,刘邦一向都是坦然面对,尽管这段话是对过去的一种假定,也丝毫没有夸大其词。略微考虑了一下,刘邦说:“没有。”

说出这两个字,就等于刘邦已承认黥布的价值已超出五万步兵和五千骑兵。

随何仅凭一张嘴,就把这位黥布给带到汉军阵营里来了,其功绩若换算成一支大军的人数,难道不是已经超出上面的数字了吗?随何并没有借这件事炫耀功劳的意思,只是以他惯有的嗜好立论推理,运用修辞手法反复加以论述,锲而不舍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刘邦终于彻底认输,向随何赔礼道歉,给他安排了一个护军中尉的官职。

会见自己时,刘邦正在洗脚,黥布陷入这样一种丢人的境地,真想自杀。

引见结束之后,他来到为自己安排的房舍一看才发现,室内的构造、各种日用器具、早晚膳食以及侍从官员等等,都与刘邦完全相同,由此知道刘邦对自己礼遇有加,心中大为高兴。可能因此就保住面子了吧!

顺便说一句,黥布出来时把妻子儿女都撇在了九江。项羽兵进九江之后,将他们全部斩尽杀绝。

黥布的这场赌博,付出了高昂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