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半渡之战

蒯通的蒯字,无论作为文字还是作为一个姓氏,都是很罕见的。然而,在我们书中所写的这个年代,只要一说起“蒯城的蒯”,住在黄河沿岸的人都能会意地点点头:啊,原来就是紧靠河边的那个地方呀!这是一个地名,就在后来的洛阳附近。

蒯通就是以这个地名为姓的,不过他出生的地点却是现在河北省的诼县,在本书所写的时代叫范阳。

这块大地在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诸子百家争鸣的局面,正处在一个伟大的思想时代。战国时期结束,各国都被秦帝国统一,进而到秦朝灭亡,这段时期也仍处在这一伟大的思想时代,知识分子几乎都分属于某一个学派。

当时把知识分子尊称为——“生”。

蒯通平时就被称做蒯生,正像信奉儒家的郦食其老人被称做郦生一样。

说到郦生的情况,他满腔热情奋斗的目标,就是企图借助刘邦的力量,去建立孔子的理想社会。他大嚷:“烹死我吧!”

死到临头,他还连珠炮般地怒斥齐王,也可以使我们看到一位为思想上的激情所驱使的志士的刚强形象。

蒯生则不同,他并不是儒家和道家那种大学派的门徒,只不过是战国时期纵横家的一名徒子徒孙,说来就应该称做权谋学派,所以思想上的根底很浅。他们的本领在于权变——在政治策略方面玩弄骗术,为了某国的扩张和自卫,而费尽心机地在外交上搞阴谋诡计一类的骗人把戏,因此在思想理论上根本就没有要为之奋斗的理想社会。这种人一律被称做“策士”。

策士本身不能也根本不想当帝王。属于这一学派的人都是些政治上的魔术师,他们的使命是寻找有条件当帝王的人,然后就死死地叮住这个人,为他做幕前和幕后的工作,用尽一切权术把这个人捧上拥有大片领土的统治者的宝座。

“再也没有比韩信这块料更出色的人了。”这就是蒯生心底的看法。

靠着自己天才的军事本领,韩信先是灭掉赵,并把前辈张耳立为赵王;接下来吞并了燕和代,进而又攻入齐国,并占领了齐的七十多座城池,把大本营设到了原来齐的国都临淄。其版图用现代省名来表达的话,包括了自古以来被称为中原的河南省和河北省,还要加上山东省,比远在南方的楚项羽和位于关中的汉刘邦还要大许多,而二者还正在我们当今所讲的陇海铁路沿线,反复进行着殊死搏斗。

“韩信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么大的地盘。”

蒯生心里这样想道。韩信的地位只不过是刘邦手下的一名将军,面对此种情况,有一件难办的事令蒯生颇感吃惊,那就是韩信本身也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一事实。

蒯生有一回曾谒见韩信,讲了一大套纵横学的道理。他说:“国家一说成势力也可以的一这个问题,将军应该有所考虑了。国家有实态和虚态两个方面。暗中掌握对方和我方的实态和虚态,把这两种形态做成记号或列成算式,就能估量出各自的实力。在此基础之上,再摸到对手国家的意图,算出由其背后所反映出来的国力,掌握住这些国力的来源,并吸收和转化成自己国家的目标和力量,这种方法或学问就叫做纵横学。”

“噢。”

韩信只这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丝毫没有感兴趣的样子。

“将军呀!”蒯生力图使韩信醒悟过来,“您的势力之虚是什么呢?就是还只不过是汉的一员战将。”

“事实不正是如此吗?我就是汉王刘邦的一名将军,此乃千真万确的事实,正是你使用的术语里所说的那个‘实’嘛!”

“不,在我的学说里,这是虚。我所讲的实,是指您事实上已经成了统一赵、燕、代和齐这四国的大王,是指您已经可以与刘邦和项羽分庭抗礼。”

“尽说些不讨人喜欢的话!”韩信根本不感兴趣,口里又说:“难道所谓纵横学,说穿了就是谋反学吗?”

“从其他学派来看,也许就是谋反。但从我所属的学派来讲,正是必定会成功的谋反,彻底成功的谋反是不叫谋反的。从亡秦的观点来看,项羽和刘邦都是大逆不道的谋反之人。实际却并非如此,既然咒骂他们的主体秦已经被推翻了,这两位主帅就不成为谋反之人了。所谓纵横之学,就是专门处理这类问题的学问。”

“真是一门可怕的学问。”

“何以见得?”

“年迈的儒家信徒郦生,就是被你的纵横之术给烹杀的。”郦生曾以刘邦外交使者的身份到齐国去,说服齐王与汉结成同盟。齐王大喜,放松了国境线上的武装戒备。就在这时,齐被同样是接受刘邦“向齐发动武装进攻”命令的韩信突破了毫无戒备的国境线,转眼之间就被攻陷了七十多座城池。齐王大怒,烹杀了郦生,但也可以说是韩信杀死了郦生。韩信当初考虑到郦生的安全,曾犹犹豫豫地准备放弃武力进攻,但后来被蒯生说服才下了决心,结果郦生就成了牺牲品。

“当今世上,对我抱有好感的人为数不多,郦生是其中之一呀!”韩信许久许久以后还懊悔不已,蒯生却毫不介意地说:“这就叫做权术。它所换来的,是将军您得到了齐这个泱泱大国。”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蒯生觉得韩信那颇带孩子气的感伤十分可笑。

对于韩信的非凡才干,蒯生比任何人都感到惊异。然而,也在心里画了个问号:韩信不会只是个书呆子吧?

蒯生心想,这位韩信还是一张白纸,只要不经受欲望和权术的磨炼,很可能会因为功高而走上自毁自灭的道路。

大概出于对韩信进行教育的目的,蒯生才让小娥来伺候韩信的吧!韩信把齐国旧都临淄的王宫,用来做了全军统帅的住所。下人告诉他:“这里是齐王广原来享受荣华富贵的地方。”当被领到先前齐王的寝宫时,韩信也毫无感慨,只是说:“能遮住夜里的露水就成。”

韩信穿着笨重的长靴,就上到铺有锦缎被褥的床上,把长剑拉到身边,倒头就进入了梦乡。一连几天,他连夜里也没有解下戎装。这倒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是铮铮武将,而是因为进行追剿战实在太忙。

小蛾手下有二十几名少女。

她们一律都穿着白丝绸做的衣服,无论小蛾还是她指挥下的少女,一个也不例外。白色在当时还不是遭人忌讳的颜色,尽管如此,女人们穿清一色的白衣服也未免太缺少情调了。

“这是为了使韩信不致产生毫无必要的邪念。”

蒯生向小蛾这样解释道。

小蛾是一位即公的小女儿,在齐国属于二流豪门贵族。即公这个人,当年蒯生漂泊在齐时曾得到过他的照顾,田氏家族乘秦末之乱执掌齐国大权时,他错过了紧跟这一潮流的机会。更恰当的说法是,即公一直为田氏家族所鄞视,才没有当上官,而只保住了一股极为普通的地方上的势力。

当韩信赶走齐王,做了临淄的主人时,蒯生便把这位即公和其他豪门贵族一起介绍给了韩信,想让他为建立齐的新秩序发挥作用。

“顺便我还想借您最小的那位小姐。”

蒯生——即公提出这一要求,他看中了小蛾在为人处事方面很不寻常。韩信还没有正室夫人,连妾也没有纳。

每当有人问到其中缘由时,就好像这提问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似的,韩信总是说:你认为会有那种好事之人,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淮阴城下的一名贫寒之士吗?

虽已今非昔比,但娶妻纳妾反倒是难上加难了。原来,齐国一半以上的豪门贵族都看准了韩信将来会大有出息,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做个外戚。

若是哪个缺心眼的家伙成了外戚,可就糟了。

蒯生一个人在那里忧心忡忡。在齐的镇抚工作上,假若让一个遭人怨恨的人当上外戚,诸多势力就会与韩信离心离德。

“还是即公合适。”

蒯生得出这一结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即公当年曾被田氏家族所疏远,而且从没有惹起其他势力的憎恨。

话虽如此,即公当外戚却不能算是上上之策。蒯生想,假如韩信是个有宏图大略的人,那么他的外戚就应该具有更大的势力,为此还必须等待时机。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需要有女人来照料他的日常生活。

“韩信是个怪人,好像还没有感到这种必要,不过……”

蒯生凭感觉知道,倘若让侍奉皇帝的那些人来照料日常起居,韩信心里肯定会不痛快。而且,假如韩信随便抓了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军中的人事问题保不准就会乱成一团。在一般情况下,女系家族的人都要担任重要职务,如果这女人再有一两个善耍小聪明的兄弟或堂兄表兄之类,这号人就会在韩信帐前受到重用,而像蒯生这种凭本事立足的人,就会遭到女系家族的白眼,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这种情况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

“女人是个祸害。”

蒯生内心一直抱有这种看法。对于蒯生这样的人来说,女主人及其家族的人都应该是需要提防的对手,而若是即公的女儿,纵使当了韩信的妾,蒯生也有信心控制住即公的整个家族。

当然,就是对这位即公的女儿,蒯生也不希望韩信沾上手。如果小蛾既不被沾上手,又能得到韩信的信任,在易于行事这点上,对于翻生来说,再也没有如此这般的好事了。

从追剿残敌战场归来的韩信吃完饭,穿着一身戎装就走进了卧室。这时,他不禁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

他嘴里不由得喊出声来。自己脚下犹如涌动着一团白云,很快又围住了身前身后,接下来,韩信便被脱去长靴,两只脚被浸泡到热水里。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说话之间,几只如细帛一样柔软的小手同时在动作,韩信被脱掉了戎装,整个身体都被按进了一个大热水盆里。

“噢,蒯生所说的女人就是这些人哪?”

谜底揭开之后,韩信的兴致立即失去了一大半。事情来得太突然,韩信对别人触摸自己的身体感到很不耐烦,洗过澡,被人硬给换上绢帛睡衣时,他竟放开嗓门斥责道:这不是我的习惯!

“这是我等的职责所在。”

白衣女人们的代表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手里并没有停止工作。韩信的声音逐渐软了下来,说:“只要战斗还在继续,我就不能脱掉战袍。”一个白衣人立即答道:“我等就是为陛下御寝时舒适,才来服侍的。”

“你是谁?”

韩信找准说话人的方向问道。可惜屋子里有点昏暗不清,周围只有一群白白的东西在动,根本弄不清说话人是谁。

“妾身名叫小蛾。被称为即公的人就是家父。”

“我不是陛下。”这是在责备小娥方才将自己称为陛下。

“啊!”小娥那边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我等把王称为陛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我并不是齐王。”

“那么,齐王是哪一位呢?”

是啊,是谁呢?

严格地讲,只有传说已经逃到东部高密城(山东省境内)的那个齐王广,才称得上是陛下吧!不过,在当今这个动乱的世道里,哪个称王的人都有很多自立为王的条件,其资格都是凭借武力得到的。王一旦失去军队,人们也就不再承认他是王了。

“反正我不是王。对我而言,只有汉王才是王。”

“不过,在齐这里,人们把将军您看成王也是可以的吧?”

“是蒯生叫你们这样说的吗?”

这种事,韩信大体上还是猜得出来的。

“真是个爱搞鬼名堂的人。”

尽管韩信很需要蒯生,但他这号纵橫家企图把自己塑造成另一种形象,实在是令人感到厌烦,因为这就好像是用竹子刮刀做泥人似的。

“尽干些没用的事!”

韩信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好多只手摆弄到床上睡下,就要进入甜美的梦乡了。

第二天清晨也一如既往,韩信穿上战袍,又率部队到城外去了。田氏家族四散逃亡以后,他正在大规模地展开追剿残敌的作战。韩信亲自出马是为了视察前线,不过每天都有他亲自上阵的小规模战斗。

“首都临淄还跟过去一样繁华。”

多数齐人都很高兴。由于韩信指挥作战巧妙有方,临淄的热闹景象依然如故,城里人没过几天就把什么时候换的君主忘得一干二净了。韩信十分出色地驾驳着他手下的诸多将领。

特别是根据刘邦本人的命令,被安排到他帐下的曹参和灌婴,这两位客座将领对韩信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这的确称得上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曹参自刘邦兴兵起义以来就一直是他的幕僚,灌婴的资格也比韩信老得多,且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但这二位好像都坚信不移:“只要照韩信的命令去做,一切都保准不会错。”

韩信军队分成了几大股。其中一股的将领是曹参,已经把齐将田既追赶到胶东。还有一股的主将是灌婴,他已经把齐的宰相田光、齐的武将田吸以及齐实际的君主田横追得走投无路。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齐王广这时已经逃进了高密城。“这个齐王广恐怕会向楚请求援兵吧?楚项羽肯定会答应他这项要求的。”蒯生对韩信说道。

“会这样吗?”

韩信一时还难以作出判断。

本来齐国的田氏家族就不喜欢楚,曾找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跟楚闹翻过。当初曾有过这么一件事:齐国没有给当时还是楚军主帅的项梁派出援兵,项梁因此被秦军团团围住,最后战败而死。从那以后,项羽就对齐心怀不满,两年前他还大举兴兵北伐,把齐军打了个落花流水。总而言之,像齐和楚这种彼此反目的关系还很罕见,可称得上是宿敌。

正因为如此,连老儒生郦生跑来游说都获得了成功。齐本来也并不喜欢汉,但若出现不得不跟楚、汉中的一方握手言欢的局面时,齐是宁肯跟汉联合也不会要楚的。也就是说,尽管已经死去的郦生的雄辩能力不可小瞧,但根本原因还是齐对楚反感至极。眼下齐王广像一只老鼠似的逃进了乡下小城,楚项羽这号人还会给那位狼狈逃窜的齐王派援军去吗?

“儒者碰上这种事态,是无法作出预测的。因为他们头脑里一开始就对国家或世道抱有某种理想的模式,还总是力图把事物纳入这条道路。”

蒯生说话时的样子十分平静,始终如湖水一般,跟他那油光光的圆脸很不相称。

“你是说,如果是纵横家就能懂吗?”

“至少纵横家不做梦嘛!”

据蒯生分析,所谓两个国家的关系,当双方面临危机并找到共同敌人的时候,无论过去有什么恩怨,统统都会化为乌有,以一种超越亲兄弟般的异常友好的感情联合起来。蒯生说:国家没有什么理想,有的只是利己主义。跟儒家相反,纵横家就十分重视分析国家所具有的利己主义。对于楚项羽来说,齐一向就属于中间势力。

假如齐归汉所有,再加上韩信这个会耍小聪明(楚军是这样认为的)的用兵能手成了那里的主宰者,局面就会大不相同。本来对付一个刘邦就已经很棘手了,现在北方又出现一个强敌,倘若不丢开一切,先去消灭这股新出现的敌人,项羽的存在就岌岌可危了。幸好从惨败的齐王广那里发来了救援的请求,既然如此,项羽就不得不下决心紧急派出大军,在短时间内把韩信彻底击溃。

“项羽很可能会把所有能派出的部队都拉到我们这方来。”

“项羽会亲自出马吗?”

“从项王的脾气来看,我估计他是想亲自挂帅的。不过现在他正和汉王处于可说是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若马上抽出手来,形势肯定会朝着有利于汉王的方向发展。因此,我猜想他会派出手下的一员大将,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龙且。”

正像名字一样,龙且是一员可称之为小项羽的猛将,也可跟钟离昧一起被称为楚军的龙虎二将。他早先曾因汉的谋士陈平所施离间计被项羽怀疑过,情绪一度十分低落,但后来项羽发觉是敌人的奸计,向他道了歉,龙且这才在战场上表现出远超以前的勇猛势头。

“唔,有道理,很可能是龙且。”

假如是龙且带兵前来,汉军将领里就没有一个人能顶得住他的凶猛进攻。

“我这样的还差不多吧?”

韩信心里在这样想,但龙且恐怕是不会承认的。韩信当初曾是楚军里的一名下级校尉,当时若提到龙且,那简直就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在楚军的时候,韩信直到逃走以前,官职一直是郎中(军营中掌管具体事务部门属下的小官),所以能经常见到龙且。龙且本人也肯定还记得韩信,假使还记得,也肯定不会把韩信放在眼里,恐怕心里还会说:“就是那个担任郎中,整天坐立不安的缺心眼的家伙吗?”

“好,我知道了。”

韩信向翻生表示感谢。他很看重这位纵横家,因为蒯的分析和预见总是正确的,并能对下一步的局势作出具体估计。

“至于用兵方面的事情,蒯生我就一无所知了。”

“这方面由我负责。”韩信平静地说道。

“将军能战胜龙且吗?”

一涉及军事方面的问题,蒯生的脑袋就变成一团糨糊了。

“要交上手才能知道。总之,对龙且这个人不可掉以轻心。”

“可是,将军御寝方面的情况怎么样了?”蒯生突然改变了话题。

韩信闹不清这句话的意思,定定地瞧着蒯生的脸,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说了声:“混账!”脸却情不自禁地变得通红。

从战场上返回临淄的宫殿里,韩信已经引以为乐了。

这座宫殿的寝宫是一幢齐国风格的建筑,是用木头、竹子和泥土建造起来的。墙壁也很特别,中间是细竹席,两边抹上杂有枯草的红土,外面再涂上用蛤蜊壳烧制的白灰。外面涂的这层叫垩。

地板既不是土也不是砖,跟后世的不一样。那是用木板铺成的,比地面高出一块,上面密密实实地铺着编得极为精细的席子,进屋就必须脱掉鞋子。不过,由女人们管理这间卧室之前,韩信进进出出是一向不脱靴子的。

他对柔软的绢帛帐子也毫不爱惜。

“这里是山间野岭。”

韩信起初这样告诫自己,一直以一种野营的心情在使用这间屋子。现在却大不一样了。

在小蛾的指挥下,那些白衣女子不把韩信七手八脚地按到床上睡下,是不肯罢休的。室内有十几座蜡烛灯台,在韩信睡熟之前,她们一座接一座地把火苗弄灭,最后只留下一座继续点燃着。“这样下去,对我的身体是没有好处的。”韩信在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

韩信的信条是:只有书生才能清楚地观察事物。让人照顾得连自己的起居都不用亲自动手,都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这岂不成了婴儿或年迈体衰的老人了吗?虽说这样才像个王侯日常起居的样子,但自己若总是处在让别人照料的状况下,在掌握敌我双方的思想动态方面,以往那种常能洞察一切的感觉,就会变得迟钝下去。

“我也就不成其为我了。”

韩信倘若不是原来的韩信,那岂不就成了凡夫俗子了吗?蒯生这种人,是不会了解此中情由的。

蒯生对眼下的韩信并不满意,认为他太书生气。看来蒯生是想把韩信养成甘愿过王侯生活的人,然而成了这种人以后,韩信恐怕也就不成其为韩信了。

“蒯生的一半是优秀的,而剩下的另一半,真想把它像半个烂瓜似的切下来扔掉。”

尽管韩信心里有这种想法,但既然已经完全适应了当前的这种生活,嘴上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一天夜里,韩信疲惫不堪地回到王宫,照惯例仍是全身披挂地用过晚餐。吃饭时是由男人们来侍候的。

吃完后,他进入卧室,由人服侍沐浴。

“男人真是没出息!”

韩信任人这里那里地洗着身子,口里这样自语道。他已经打定主意,像婴儿一样任人摆布了。

“将军能变得没出息就好了。”一个女子十分肯定地说。是小蛾吧?

从声音里就可以判断出来。她们都是清一色的白衣服,韩信根本分不清是哪个女子,他看到的只是一群女人。

负责应答的只有这位即公的小女儿,韩信能辨认出来的也只有这位姑娘,不过要说到她的姿容,除了她那双灵巧的小手、温柔的举止和似乎有些尖尖的下巴额之外,别的就不大清楚了。

“谁穿上白衣服都不好辨认。小蛾,只你一个人把白衣服的领口和袖口都缀上一道黑边好吗?”

“我一定照陛下的吩咐去做。”

“什么陛下,还是不要这样叫!”

韩信真想说出口来。小蛾机敏地觉察到这一点,说:“称陛下也不行吗?”

真是个聪明的女子,韩信禁不住瞪大了眼睛。“该怎样称呼才合适呢?”小蛾穷追不舍。

“恐怕,称哥哥也行不通。”

韩信刚说完,给他洗脚的女子扑哧一声,把背低了下去,使劲憋住没有笑出声来。看样子是小蛾。

“是小蛾在这儿吗?”

“陛下认为她在哪儿呢?”

小蛾很讨人喜欢地弄尖了嗓门,看样子是在说:该不是又错认成别的女人了吧?

早晨,在透过帐子微微射进来的阳光中,韩信睁开了眼睛。他掀开帐子,探出半截身子一看,小娥正蹲在那里,准备好了漱口用的小盆。

“已经弄上黑领口了吗?”韩信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蛾。

只把领口和袖口缀了一道黑边,跟其他白衣女子相比,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了。韩信十分惊讶,不禁暗自感叹道:难道衣着打扮竟能把人如此鲜明地区别开来吗?韩信并不是哪个学说的信徒,倘若勉强说起来,在诸子百家当中,令他神往的只有老庄的“无”这种无差别的抽象境界。然而,世上所有的人,归根到底不都是一个个单独存在的吗?韩信正是以这种刮目相看的心情来打量小蛾的。

“真鲜艳哪!”

“是吗?”

在众多一身白的伙伴当中,只有自己带上了一点点黑,小蛾对自己如此突出感到很不好意思。脱离伙伴、惹人瞩目,让她感到害羞,既然惹人瞩目了,就会产生一种更加炫耀自已的冲动,又不得不拼命控制这种冲动,这两种矛盾的心情肯定也使她感到紧张。

“说起世上的人哪,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漱完了口,韩信扭过脸来望着小蛾说。小蛾那雪白的胸脯十分引人注目。

“小蛾,今天晚上你也洗个澡吧!”

这里所说的洗澡,跟韩信泡在热水里洗澡根本不是一码事,意思是命她今晚与自己同床共枕。小蛾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上,让白衣女子们把漱口盆拾掇好,转眼间就逃也似的离去了。

项羽命龙且立即出发。

“给你所需要的人马!”

由于有项羽的这句话,龙且北上的军容浩浩荡荡,看上去煞似楚的主力大军。

一路上,龙且让军士们大肆宣扬拥有雄兵“二十万”。

另一方面,尽管遭到惨败,但亡齐之王田广仍在聚拢天下的耳目。

我们现在所称的山东半岛,犹如一只乌龟的头伸进大海里,把海面分成了渤海和黄海。

在这个乌龟头的脖根处,有潍水流经那里,就像挂了一条项链。从这条潍水到头顶部分,可称做这个著名半岛的尖端部,齐王广所在的高密城就在这条潍水的内侧(即半岛一侧)。以潍水为一条巨大的天然屏障,完全而且,高密并不是一座孤城。

同样受到潍水和半岛的要冲之地保卫的,还有在高密东南方向的城阳,由齐相田光据守着。

令韩信伤脑筋的是,要想在半岛的尖端部集结数目庞大的部队,必须先彻底扫平潍水以西的山区地带,以除掉后顾之忧。在这点上,龙且就有充分的自由。

“是进攻韩信的临淄城呢?还是到齐王广所盘踞的高密城去与他会合呢?”

面对上述两种方案,龙且选择了后者,这肯定是因为有半岛和潍水保护的高密城更利于防御敌人。而这样一来,也就等于有悖龙且历来的风格,选择了防御路线。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看重的是高密既有利于防御也有利于出审的一面。而若选择另外一种方案——进攻临淄,围攻部队就会有背后受敌的危险,但高密却不存在这个问题。对付韩信这样的小毛孩子,龙且根本不必挑起这种赌博性的决战。

在韩信到来之前,龙且及其麾下的二十万人马即已抵达山东半岛的尖端部,尔后进入高密城,受到齐王广和他那支亳发无伤的御林军的热烈欢迎。

龙且这面也有一位宾客。

所谓宾客,也可以称之为幕僚,只靠智谋为主人效力,并不具有严格的主仆关系。

这位宾客向龙且建议的战略方针,本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东西,可以说,这一思想一直贯穿到现代历史。

概括起来讲就是:固守一块地盘(这里指山东半岛的尖端部),其他兵马则开展大规模的流动作战,骚扰韩信军队的驻地和后方,联合农民切断他们的粮道,把他们逼上因饥饿而不得不弃械投降的绝路。

韩信军的弱点,在于他们是从老远的地方长途跋涉来到齐的。用宾客的说法就是:“汉的士兵正客居于两千里地之外。”

“这固然是弱点,但也是力量所在。从远处来的大军往往具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熟悉当地的情况,正因为如此,他们会为一场决战而进行殊死搏斗。”

“所以说,就楚来讲,必须避免那种可能增强来自两千里外的汉军威力的战斗。要避开决战,固守潍水;同时,要鼓励那些分散在潍水以西山区地带的齐的残兵败将,不断地给他们补充兵员、兵器和粮食,把汉军一步步推向饥饿的边缘。只要采取这种方法,楚军就一定会大获全胜。”

“再进一步讲,”宾客说道,“在我楚齐联军内部,由于齐兵是在本国范围内打仗,因而熟悉地理环境,在乡村里熟人很多,语言也彼此相通,但也难免带来一个弱点一在进行决战的情况下,容易临阵脱逃。”

韩信所担心的,也正是敌人取守势这一点。

“如果由齐王广主持作战,肯定会这样做的。”

楚军在兵员上占绝对优势,因而按惯例,大军的主将(这里指龙且)就是统帅,负贲统一指挥作战。

也就是说,只消考虑龙且的性格就足够了。

龙且的性格跟楚人的特点一模一样:剽悍,知进而不知退,进行激烈决战后踏平敌人的老窝,才是他们打仗的价值。从过去的战例也可以看得出来,龙且的做法跟项羽如出一辙,也是亲自挥戈上阵,一味驱赶全军急如星火地向前冲杀。

“恐怕还是要进行决战。”

韩信巴不得进行激烈的决战。

为了使龙且采取决战的方式,必须设法使他产生轻敌的心理,也就是说,必须让他瞧不起韩信。为此,韩信用重金雇了一大批间谍,分别派到潍水以东地区,让他们到处宣扬:“楚军是百战百胜的常胜大军。与此相反,汉军只不过是由赵兵、燕兵、代兵加上齐国的投降士兵拼凑起来的杂牌军。”

这种讲法并非纯属捏造,而是万人皆能认清的事实,或者说是真实情况。

“韩信原来只不过是个白面书生。当年在淮阴城下哐里哐啷地带着长剑,到处闲逛的时候,就是个出名的胆小鬼,还曾被一个屠夫吓得从胯下钻了过去。”

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宣传事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所以说,韩信对龙且将军的到来惧怕到了极点。”

唯有这句话不是事实。

韩信这位胆小鬼在有些方面颇以自己的胆小为乐事,一直热衷于把自己的胆小作为题目,思索着摆脱恐惧的方法和每一步该采取的措施。龙且对韩信并不是非常了解。“我不用你的计策。”龙且没有接受宾客的主意。

“我准备跟韩信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决战。如果用现在这种办法,始终采取守势,让韩信和他的士兵们饿死,那就不能表现出我的功劳。我们千辛万苦率大军来到齐国地盘,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不去攻打,这就跟怯阵没有什么区别了。天下耳目都已集聚到齐这块地方,先生,在这种情况下,倘若照你的主意去办,楚就会失去天下的信任。更何况韩信早先曾在楚军里待过。他的胆小已是路人皆知,这一点我最清楚。”

已经到了旧历的十一月。

韩信下令全军东进,对曹参和灌婴下的命令是:“在潍水一线停止前进!”

所有山上的树木均已光秃禿的,大地可以一眼望到头。只有松柏还在寒霜中保留着星星点点的绿色。韩信麾下的大军沿着多条道路,向东静悄悄地移动。

韩信比先锋晚一天出发。

“小蛾呀!”韩信在被窝里提出一个要求,“你再洗一次澡好不好?”也就是说,他想亲眼看一下小蛾。

前不久,小蛾在另外一个房间洗澡时,韩信就曾出人意料地闯进去一次。女人们都乱吵乱嚷地骚动起来,但韩信却满不在乎地看了一会儿。尽管光线太暗无法看清,但韩信仍能感觉到,那时她洗过之后好像还没有擦干。

“要亲眼看看吗?”

虽说是她已经委身于这个男人,但一丝不挂地任人观看,却不符合这片大地的文化传统。

与其说是好色,莫如说是韩信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求求你。”

“如果让人做不心甘情愿的事,那么就请您对讨厌的事也忍耐一下吧!”

“你的意思是……”

“喊您陛下也没关系吧?”

“那和这是两码事。”

“是一码事。”

小蛾说:只有用衣服把肌体遮掩起来,陛下您才能对妾身感到某种兴趣。倘若陛下把我赤身裸体地看个够,也只会觉得犹如一碗白开水般地乏味,所以妾身担心您就再也不会感兴趣了。然而韩信仍然要求“只此一次”。

“你不是也叫了两次陛下了吗?”结果,小蛾还是照韩信所说的去做了。

一个涂着黑漆的大浴盆被搬了进来,四周摆满了烛台。韩信命女人们退下,让小蛾脱掉衣服。

“陛下!”

小蛾说:请把脸转过去。边说边缚进热水里。

水一直漫到小蛾腰最细的部位。小蛾两手捂住乳房,低垂着头。韩信用一个黑漆木勺舀水,往小蛾的脖颈、肩膀浇去,但那水在皮肤上根本沾不住,仿佛都被弹掉了似的。

“这皮肤简直不可思议。”

惊异之余,小蛾缩住身子,低头蹲在那里,愈发显得迷人,看上去宛如仙女一般。

“请你也来祈祷一下。”韩信说。

“让我的心不再为你迷恋,就好比你硬是要管我叫陛下。这会儿还可以,穿上衣服之后,如果你还喊陛下,我就要严厉地训斥你,因为我想继续保持我本来的面目。”

“这位真是个不可捉摸的人。”

小蛾心里这样想,却探出粉红的脖子点了点头。

韩信再次叫她的时候,已经是双双躺在被窝里了。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我有一种感觉,我的脑袋是否会被砍掉,放在龙且的面前,都要由潍水来决定了。”

又过了两天,韩信骑马立在潍水堤岸上,仔细地观察了对岸的敌人及其背后的高密城。龙且确实想打。

这从对岸战旗的情形和士气的旺盛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照这个架势,到时候龙且也会从城里冲出来,亲自挥戈上阵的。

河面虽然不太宽,但最近几天阴雨连绵,因而水位上涨,有些地方的水流还起了漩涡。很难渡过去。

韩信改而命令实施另一个预先研究好的方案。

他从全军抽出二万人,让他们每人做一个土袋子,又召集手下的所有将领,反复说明了自己的作战方案。

“关键是捉住龙且,砍下他的脑袋。”

楚军所依仗的就是龙且的勇。只要龙且一死,恐怕谁也不想再留在齐国,都会争先恐后地逃回项羽的帐下。

“瞧,龙且就在对岸!”

韩信扬起鞭子说道。只要看军旗的数目,就能判断出龙且所在的位置。

“当龙且向我们发动进攻的时候——”

韩信说:他是不会待在后阵的,肯定要指挥先锋冲杀过来。只要抓住先锋,就能找到龙且。

有人提出疑问:“可是龙且能渡过这条河吗?”

照现在这个水量,人马都会被冲走的。

“如果把水量减到一半就能渡河了。”

韩信答道。人们都迷惑不解:“龙且能有这个本事吗?”

“此话不错。”

韩信笑了,说:“我们替龙且来办。”

利用河川作战,已经成了韩信的拿手好戏。

在抢渡黄河的那次战役中,韩信并不直接使用船只,而是搜集数不清的木瓮代替舟船,在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渡河,把对手杀个措手不及。在井陉口那场战斗中,他又背靠河流布阵,致使自己那些只不过是乌合之众的士卒,以死相拼,因为除前进之外;已再无生还之路。

“韩信善用水。”

龙且研究韩信时,恰好漏掉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条战法,可以说,这正是楚齐联军的不幸所在。

这天夜里,韩信命士兵在上游最狭窄的地方用土袋子把河水堵住。二万个沉甸甸的土袋子由河底一直堆到河面,不用说,由于水流的冲击,会将土块溶化,河水会从土袋与土袋间的缝隙流过去。然而韩信的命令只需保留一个晚上,流向下游的水量差不多就会减少一半。

在下游的一个地方,韩信正站在那里。

随着天光放亮,韩信命人擂响战鼓,让兵士冲进水量大减的河里。韩信自己则率先冲在最前面。

“韩信亲自冲过来了!”

这个消息立即在对岸楚齐联军当中飞速地传开。正在其他地方的龙且,立即率全部亲兵飞马急赶过来,朝正要登上这边河岸的韩信军的侧腹部猛冲过去,韩信当即惊倒在马上,或者说,假装成这个样子。

“快,快装成惊慌失措的样子!”

韩信朝自己身边的护卫队伍命令道。于是,几十杆大旗眼看着乱了套,纷纷倒了下去,韩信军犹如溃散一般开始再次往河里退却,到了艰险的地方就假装败走,这正是韩信当初在井陉口战斗中对付赵军的老把戏,可惜一向蔑视韩信的龙且却轻而易举地上了当。

“先生!”

龙且一边催马前进,一边向身为幕僚的宾客自吹自擂。

“我说得不错吧?韩信贪生怕死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快追!”

战鼓齐鸣,一场追击战开始了。

一月的河水已经很凉,但龙且和他手下的人马仍溅起浪花冲进河里顶着没腰深的流水向前蹚去。

“要一举击败韩信!”

龙且转过头命令全军过河。然而,为了避开河的深处,这支大军也不得不分成十几列纵队,根本就没有那种蜂拥而至的凶猛气势。

韩信一爬到自己这边的岸上,立即扭头望去。龙且就在追上来的楚齐联军的队伍里。

韩信又逃了一段路,让敌人爬上岸来。大约一半敌人上岸之后,他命人点起了狼烟。上游那里正在等待这个信号。他们把土袋子堆起来的堤坝一下子掘开,让河水奔流而下,自己也飞奔着赶赴战场韩信埋伏在战场附近的其他人马也一起冲杀上去。

龙且和他的部队成了一支孤军。

“韩信乘敌之‘半渡’”。

这句话后来变成了兵法术语,但在当时还没有形成“半渡”这个词它所表达的意思应该是:“趁其渡过一半”。剩下的一半因河水骤然上涨而无法前进,有的被淹死,有的被冲走,还有的脱去甲胄朝己方岸边游回去,如此等等,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韩信以全部兵力把龙且和他的部队团团围住,犹如猎人围歼野兽一般,远近一齐射起箭来,一面缩小射箭的范围一面縮小包围圈,终于把龙且在了正中央。尽管龙且有岩石般的肩膀和充满活力的粗脖颈,却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利箭射得血肉模糊,最后连战马也不见了。龙且就这样趴在地上,死于汉军小兵小卒的乱枪之下。

作为楚军中始终独当一面的一员猛将来说,龙且的下场实在是够凄惨了。被设计陷入绝境而死,楚齐联军的那一半人只能从对岸眼巴巴地望着。至于盟友齐王广,更是张大了嘴巴无计可施。他们恐怕都有一种真实的感受,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是战斗,而很可能是一种神奇的魔术吧!

这场胜仗,使韩信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更加高大。韩信自己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但蒯通那样把韩信当成是纵横学的一块好料的人,却情不自禁地想到:韩信不是早已远远超出楚汉两家了吗?

只要韩信肯动这个念头,就完全可以作为第三股势力与项羽、刘邦势均力敌地争霸天下。

当然,蒯生的愿望还不只是这点。他脑子里想的是:要建立韩信帝国。

既然自己好不容易看中了韩信,就不能让他只满足于与项羽、刘邦之辈并驾齐驱的地步。也就是说,只有让韩信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帝国,才能体味到纵横家这一行当的最大乐趣。

要达到这一目标,有一样东西必须事先得到手,韩信在形式上要与他们具有同等资格的“王”的身份。

“齐王合适。”

蒯通心里想到了这个主意。

在追歼残敌的战斗中,韩信主力部队把齐王广一直追到城阳才生擒过来,灌婴则追击并俘虏了亡齐的宰相田光。至于田横,虽然让他成了漏网之鱼,但在赢下(山东省境内)已将他的军队打得大败,使其彻底丧失了战斗力。进而又由灌婴在千乘(山东省境内)杀死了亡齐的战将田吸。

齐国就此宣告灭亡。

剩下的就是镇抚齐人的工作了。不过,人们都说,在这片自古以来就文明昌盛的土地上,所有的人都很老练世故,很难驾驭,充满虚伪奸诈,心也易变,反复无常。

“只叫汉将军,恐怕是不易被人接受的。”蒯生向韩信进言道。

如果以汉将军的名义行事,被治理的齐人就始终不会忘记自己是失败者,世上再没有比看着胜利者住在自己国土上行使军政大权更令人愤慨的事了。不如干脆趁热打铁做上齐王,对齐人来说,韩信尽管是外乡人,但王毕竟是王,他们就不得不以臣民的身份对王表示忠诚,这是自古以来逐步形成的伦理观念。除了利用这种传统的伦理观念,以王的身份来进行统治之外,恐怕再无其他办法能把齐治理得国泰民安了。

“这件事我明白。不过,由我做齐王却不好办。”韩信说。

“话虽如此,可除了将军您之外,又有谁能当齐王呢?”

“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以说,韩信自己就很矛盾。明明是一个具有远大抱负的人,一旦像现在这样事到临头,却又瞻前顾后地害起羞来。换一个角度来讲,自己是靠汉王的军队打胜仗的,这个包袱无论怎样也甩不掉,如果自立为王,岂不和谋反毫无差别了吗?在伦理观念方面,韩信很有点洁身自好,要在这方面进行调整,看来靠他一人的努力,是根本办不到的。

“仔细想来,什么远大抱负之类,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的情况则更像是一个孩子气甚重的人,只不过是想以大规模的战争来试试自己的才能而已。”韩信想。

每一仗都取得了胜利。理所当然的是,随着每次战斗的胜利,与韩信的本来面目不同,他在世上的形象已逐渐高大,独具一格了。蒯生就正想利用韩信在人们心目中的这种形象。

“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

“这大概不是真心话吧?”

尽管蒯生对韩信充满善意,但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嘲笑的表情。像蒯生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了解蕴藏在人们精神世界里的奥妙的。

“不,有一半是真的,另外的一半是野心,不过,依我看来,这一半野心也好像只是想在世上试试自已的特殊才能。”韩信讲这番话时,表情十分认真。

“将军简直是在开玩笑。”蒯生笑了。

“时至今日,将军恐怕已当不成原来的书生了。如果将军您现在不当齐王,齐肯定要土崩瓦解。一个土崩瓦解的齐,既对您本人没有好处,对汉王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这一点,将军您也会承认的吧?”

“承认。”韩信脸上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如此说来,至少还是先当一个名义上的王,将军以为如何呢?”

“假如只是名义上的王,汉王还不能理解我的真实意图吗?”

于是,韩信答应这件事由蒯生去付诸实施。

韩信往刘邦大本营那里派去了一队使者。

领头的姓杨,这个人曾谒见过刘邦,人们都认识他。蒯生也随队前往,但他不认识刘邦,又因为他的身份是韩信个人的宾客(私人幕僚),所以没当上正使,他只是为了在暗中操纵姓杨的正使,才挤进这伙人里来的。

在滚滚东流的黄河沿岸,刘邦和项羽一直在进行着殊死搏斗。

当初刘邦带着夏侯婴一个人从成皋城逃脱出来,到黄河北岸把韩信的士兵夺在手里,用这些士兵艰苦地维持着战事。

那以后,他又把项羽的大后方搅得不得安宁。

由于项羽像一只追逐苍蝇的猛兽,整天忙得团团转,刘邦这才瞧准对方的空隙南渡黄河,占领了与成皋城并立的荥阳城,并控制了敖仓的谷物粮食。

只有这一点稍稍对刘邦有利,整个战况则始终有利于项羽一方。项羽用大军将荥阳城团团围住,不停地发动如火如荼的进攻,企图把刘邦彻底置于死地。

在此期间,刘邦也曾身负重伤。

“已经没指望了!”

一天里,他不知有多少次抓住张良放声大哭。韩信使者人城,刚好是在这时的一个傍晚。

当时刘邦正跟张良、陈平在大本营的一个屋子里商讨对策,想找出哪怕能使战局有稍许好转的办法。根本没有能称得起正式对策的办法。

“请用晚餐吧?”

礼节周到的张良几次轻声细语地提醒刘邦,但刘邦根本不作反响,好似忘记呼吸一般陷入了沉思,有时还用双手抱住脑袋。

有人进来禀报说:韩信派的使者到了。他们被引进来之后,所传的口信是:韩信想临时当个齐王。刘邦踢翻脚边的一只壶,大声骂道:“我正在这里苦战。整天盼望韩信的援军能够到来,而你们传来的口信竟是这个!难道他是想自立为王吗?”桌子对面就是张良和陈平。

“事情不妙!”

这两位世上少有的谋臣同时想到了这一点。韩信只不过是刘邦手下的一名将军,但他的实力远远超过刘邦,他的功劳也盖过刘邦,而且远离刘邦,并拥有一支庞大的军队。别说自立,就是追随楚一举把刘邦推翻也是办得到的。

张良和陈平先后去踩刘邦的脚,意思是提醒刘邦“千万不要发火”。然而刘邦却不理解这个意思,还想大发雷霆。就在这时,张良探过上身,把嘴贴到刘邦的耳边悄声说道:“现在的形势对汉不利。倘若因陛下发火引起韩信的反感,那就会惹出大麻烦。不必让韩信到荥阳来支援。臣以为只要让他把齐守住,陛下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明白了。”

再次把脸转向使者的时候,刘邦已是放声大笑,情绪显得非常轻松。

“你们回去告诉韩信:什么临时的王,那太小器了。不管怎么说,正是十分可靠的韩信使强齐屈服的嘛!不必客气,就做个名副其实的王吧!”

张良和陈平都对刘邦的突然转变态度惊诧不已。刘邦更站起身来,拍了拍使者的肩头,同时叫来郎中,命他为韩信赶制齐王的印玺。接着又向张良说道:“子房,由你来担任送印玺的使者好吗?”

只是刘邦脸上又露出了原来那种愤怒的神色,两眼冒着凶光,半边脸抽搐着,仿佛削去一块似的。或者说,那不是愤怒,而正是对韩信这一新兴势力的恐惧也未可知。至少张良还是站起身来接受了刘邦口头上的命令,同时心中暗自想道:长此以往,韩信还能平安无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