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汉王百败

广武山上,如今已经完全实现了和解。

楚汉两军都分别派出使节团越过山涧到对方去,为协调步骤而奔波忙碌了一气,很快就达成了下面的协议:明天清晨,在太阳升起时,楚汉双方一齐从广武山上撤军。

整整一年的时间,楚汉两军都像被胶水粘住似的长期待在阵地上,这种状况明天终于可以结束了。

“不过,千万不能大意。”

刘邦的军师张良向全军将领传令道:“要让篝火比平时烧得更旺!”这完全是以防万一的安排,张良也并不认为项羽会背信弃义前来进攻。入夜之后,汉城这面的山顶全部亮如白昼。

刘邦对张良的小心谨慎感到奇怪,问道:“你的意思是项羽会来偷袭吗?”

“可能不会来。”张良答道。

“为什么?”刘邦就喜欢这样一问一答地谈话。

“项王是个强者。至少他认为自己是盖世英雄。身为强者的人,即使牵涉到自己的名誉地位,也是不肯违背诺言的。”

“我怎么样?”

“陛下吗?”张良没有吭声,只是含蓄地笑了。“怎么样?”刘邦也笑了,又重问了一遍。

“恕我直言,陛下属于弱者。”

“明白了。”

跟项羽相比,屡战屡败的人是没有资格当强者的。

“这样一来,就等于说项羽有信,而我无信了。”

“陛下对我们这些人是守信用的,从来就没有违背过诺言。人们都愿意追随陛下,其原因之一就在这里。然而对项王,有时也许就得违背诺言,因为陛下是弱者。”

“弱者就必须多加小心吗?”

“如果我是项羽,那就要对陛下提高警惕。”

“你的意思是,今天夜里我刘邦要对楚城搞突然袭击吗?”

“不,不能这样做。理由嘛……根本就……”

“没有打胜的希望。”

刘邦笑了,坦白的表情就跟一大盆清澈见底的水一样。从楼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山涧对面楚城里的篝火。那火光跟平时亳无变化,旌旗静静地垂下,整座山峰都显得镇定自若,如同项羽的自信心一样。

“项羽真了不起。”刘邦回头看着张良说:“我虽然没能战胜他,但并不特别后悔。和他打了无数次仗,还能不可思议地保住我这条命,只此一条就是我的幸运,郑重地说,简直就是一种骄傲。平常人碰上他的一根亳毛,就会被打得粉身碎骨呢!”

“那是因为陛下您从不把自己当成强者。”

刘邦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是个不善用兵的弱者,因而从不在项羽面前忘乎所以地逞强。只要战事不利,马上就逃开。张良说,这才是刘邦迄今能保住性命的根本原因。

“的确不错。尽管作为男子汉来讲有些遗憾,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奇怪的是,就陛下的情况来讲,您把自己看成弱者才屡遭挫折,这种为人恰恰成了一种美德。”

美德?

刘邦心想:我还有什么德吗?总是一副布衣出身的样子,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样,讲话也很粗鲁,有时还像吆唤小伙计似的,把手下的将军或客人狠狠地训斥一顿。训人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理由,待人的粗鲁劲头就跟淘气的孩子王硬往一起玩的小伙伴脸上乱抹泥巴差不多。由于这些原因,有的人对刘邦产生厌烦心理,辞职离去。刘邦就曾听说,这些人离去时讲:“汉王无能无智,又无勇,而且为人过于粗暴无礼,根本够不上雅驯二字,实在是个无德之人。”

“陛下您总认为自己空虚。由于您认为自己无限空虚,智者勇者才能纷至沓来。与那些无聊的智者相比,您总认为自己无智;与那些以力气大而自豪的人相比,您又觉得自己无勇。因此,连小智小勇者都能在陛下的这种空虚之中轻松自在地度过每一天。这就叫做德。”

“德就是这些东西呀?”

刘邦扑哧一声笑了。

“若这么说,我也有。”

“另外,陛下对贪心不足的人是宽容的。乱世之雄大多利欲熏心,聚散离合均为利欲所左右。贪心不足之辈集聚到汶军旗下,是因为他们以为只要在陛下帐前耐心等待,总有一天自己的欲望会得到满足。汉军将领十之八九都是这种人。能把这样一些人聚集到一起,这也算是德。”

“这也是德吗?”

“不是治世之德。每隔三五百年出现一次的乱世之时,这样非同寻常的德者才会降临到世上。”

“那是我吗?”

刘邦闹不清是否在称赞自己。

“项羽如何?”

“项王没有这样的德,因此才失去范增,到现在还没有军师。而且像韩信将军那么有本事的人,有一段时间也曾在他的摩下,他却没有发现韩信的才干,结果让韩信从他身边溜走了。”

“韩信的问题另当别论。”

刘邦露出很恼火的样子,一上一下地蹭了蹭脸蛋。

“我现在也拿韩信没有办法。”

在广武山上的这场对峙当中,如果韩信派军队前来支援,战场形势也许一下子就会发生巨变。

“可是,韩信并不愿意站到楚的一边。仅此一点,对陛下也应铵是利大于弊了。”

“那倒也是。”

刘邦脸上又恢复了平静。

在张良看来,项羽并不空虚。他是很充实的,以他的勇和才,完全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这么说,天下就成为项羽的啦?”

刘邦讲这句话时,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但张良只讲了两个字:“天意。”

然后就不再答话了。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指一切由天来决定呢?还是像刘邦全军所相信的那样,天意在刘邦呢?这次讲和的条件使项羽大为高兴。

照这次讲和的条件,虽说是楚汉二分天下,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楚的领域都要大出许多。

用我们现在地图上的地名来讲,分界线是从广武山以东的郑州市斜着向东南划去,一直延伸到中牟、通许、太康、柘城、亳县和涡阳一带。也就是说,把所谓中原地区斜着切成两半,再加上楚的原有领地,自然都归项羽所有。刘邦的汉的领域则只包括眼前的广武山和荥阳,再加上原有领地的关中高原。其中当然包括刘邦的出生地泗水郡,但其余的就属间接管辖的地区了。旧魏、旧齐这两块地盘就属于间接管辖地区,那是韩信的直属领地或处在他影响之下的地区,因此,刘邦究竟能有多大程度的自由,还必须根据今后局势的发展拭目以待。

“大王吃亏了!”

项羽的亲信中也有人这样说。这话也不无道理,由于项羽灭掉秦,派人追上去弑杀旧主怀王,因而要说这片大地上的霸王,那就非他莫属了。这位霸王只得到了半个中原,要论吃亏与否,的确是没有占到便宜。

“你在说什么呀?”

项羽咧开通红的嘴唇笑了笑。

“我只是暂时给刘邦一块领地。我的兵马现在都在饿肚子。只要撤到后方去,让兵马在丰收的秋天里把肚子吃得饱饱的,我们就会再次兵强马壮。这次讲和只是为了得到补充粮草的机会。”

“下一步呢?”

“把刘邦和汉军一举粉碎!”

第二天清早,太阳升起时,雾变得更浓了。

两军降下旗帜,在白茫茫的雾霭之中开始下山。楚军走东麓,汉军走西麓。项羽直奔根据地彭城,刘邦则打箅再次沿黄河逆流而上,回到遥远的关中黄土高原去。

汉军从广武山下来进入成皋城一齐吃早饭时,张良连饭也没有好好吃就来到陈平帐里。

“到陛下的大帐去吧!”

张良邀陈平出来,一边走一边说:“我要向陛下进什么言,你肯定会猜到的。”

陈平只是朝他这位皮肤白净的朋友瞥了一眼,口里一声未吭。

“猜不出来吗?”

张良与平常大不相同,呼吸急促,眼里泛着血丝。

“怎么样?”

“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陈平小声说道。这个人诡计多端,有时想出的恶毒计策甚至令人怀疑他究竟是人还是鬼,不过这次——意会里好像含有某种不便说出口的东西。“汉军太弱了,”张良说,“简直弱到一筹莫展的地步了!”

听到张良的声音,士兵们都扭过头来。陈平不得不拉拉这位朋友的衣袖,此刻张良正处于罕见的兴奋状态。

“太弱了!”

张良毫无顾忌地又说了一遍。汉军太弱,贲任全在刘邦。士兵只有对他们的主帅抱有神秘的迷信心理,方能变得顽强不屈,而刘邦却不具备这一条件。

“照现在这个样子,即使让士兵回到关中休息,也绝对无法战胜项羽号令下的楚军。也许陈平将军认为还是有希望的吧?”

“根本没希望。”陈平摇了摇头。

“那么,你不觉得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

“子房兄。”陈平的声音有些颤抖,“你——”

“对。现在应该撇开协议追击楚军!”

“讲得真吓人。”

陈平好像浑身打战似的摇了摇头。他脖子很粗,额头很硬,就跟牛头差不多。

“太勉强了,子房兄。”接下来,陈平舌头上就像装了发条似的,话多了起来:“像这种欺骗敌人的策略,与其你动脑筋,还不如由我来考虑。不过,一旦破坏了和项王之间的信誉,后果会怎样呢?”

战场的局面恐怕就会像陷入烂泥潭里一样吧?

只要遵守现在这个协议,刘邦就可以稳坐关中,把指向中原的第一线要塞扩展到荥阳;另一方面,向泗水一带派出流动作战部队,在外交方面迫使韩信就范,等待再次和楚进行决战的时机。这样会更加稳妥。

“等待?等下去会有什么结果?难道等待就能战胜项王吗?”

一片落叶从张良面前掠过。下个月就要进入冬季了。“等也毫无意义。”陈平有气无力地说。

“不过……”陈平说:“如果现在对项王不守信用,他就会像一只受伤的野猪,变得疯狂起来,汉军就不可能有从容准备的时间了。当然,若能一举消灭项王,那就另当别论。”

陈平这句话的意思是:敌方只要有项羽站到阵前,汉军全军都会抱头鼠窜,率领这样的军队能一举消灭项王吗?不消说,这正是陈平最担心的事情。

“子房兄,你本人对这场追击战持乐观态度吗?”

“不。”

张良停住脚步,从正面看着陈平的眼睛。

明知不乐观,为什么还要干呢?陈平不禁有些惊讶。

陈平很喜欢张良温文尔雅且又恬静淡泊的性格,对于张良制定计划时慎重得令人心烦的特点也十分了解。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竟想进行一场孤注一掷的大赌博。而这场赌博如果失败了,就会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

“虽说没有成算,但越往后希望就越小。项王回到楚地让兵马休养生息之后,战斗力就会更强。那时就会成为一支可怕的势力了。”

张良还说:“而且项王年轻,汉王却已经临近老迈之年,等待只对项王有利,而对汉王不利。”

“迄今为止,汉王已经一步一步地做了很多事情。尽管每战必败,但汉王还是在外交上下了功夫,把天下的弱者、沽名钓誉者和对现实不满的人都笼络到了一起,靠了这些条件,才好不容易发展到能和项王打个平手的程度,这从广武山上整整一年的对峙就可以得到证明。现在应该算是汉军力量的鼎盛时期了。”

“现在是鼎盛时期吗?”

陈平对张良的分析感到很意外,但同时又觉得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在广武山跟项羽对峙的那段岁月里,面对粮食过剩的汉军,各地举兵的小头领们都被吸引过来,相继率领手下党羽前来投靠汉王。说得严重些,有的人前来投靠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吃饭,根本不是为了打仗。

这些人不久就会投奔到在楚地恢复战斗实力的项羽那里,其原因不言自明。

“而且还有一个理由,楚军刚刚还在饿肚皮。只要看看士兵下山的那种疲惫不堪的步履就能知道,对迄今为止一直百战百胜的项王来说,现在正是战斗力降到最低点的时候。”

“你是说要以盈讨亏吗?”

陈平的声音有些激动。

“那倒不一定。”

张良接下来说道:反正我想向主上进言。因为事关重大,我一个人去讲,主上肯定拿不准主意。如果陈平将军也有同样看法,那么主上就会大胆下决心的。

刘邦有个毛病,喜欢在吃饭时接见人,嘴唇沾得油光光的,冲着来人说:“来得正好。你也吃吧!”

马上命人给端来饭菜。

今天早上,是从广武山上一年的对峙中解脱出来,进入城里后的第一顿早饭,所以刘邦显得特别高兴和活跃,离开坐席亲自往张、陈二人碗里拨肉,可是随着张良话题的展开,他那双手却不动了。

“你是叫我违反协议吗?”

刘邦很快返回座位,把脸绷得很紧。

“和项羽的关系由此也就宣告终结了。”

刘邦这句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张良觉得还是可以理解的。楚汉这两大势力的角逐,毫无疑问是项羽和刘邦之间的生死搏斗,但他们二人之间却有一种属于伦理道德方面的感情,纵使不能称做友情,也和友情颇为近似。当初,尽管是刘邦首先进入关中,但还是把霸主之位让给了后入关的项羽;在鸿门宴上,项羽根本没听范增“杀死刘邦”的劝告,刘邦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

刘邦虽然害怕项羽,但在内心深处也一直对这位死对头抱有某种感情。

至少可以说,刘邦对早先背叛自己,而现在又跟随自己的幼时同乡雍齿有一种憎恶的感情,可是对项羽这个敌人却丝毫没有这种感情,有时心头泛起鸿门宴时的情景,反而会对项羽那种与人为善的独特品格和妙不可言的人情味感到莫名的兴趣。

“我在广武山上已经把项羽弹劾了一通。如果现在违约,失去项羽的信任,我就再也无法以堂堂正正的姿态去面对那个小毛孩子了。”

“一切都永不复返了。”张良说。

迄今为止,戏剧性的场面很多,其中有义,有侠,也有情。当时尽管在打仗,但也还有相应的闲情逸致,而现在这一切全都成了过去。从现在起只有一种选择,要么是刘邦抓住项羽把他的心脏剌穿,要么是项羽一刀把刘邦的头斩于马下,二者必居其一。

“即使让全军掉过头去追击项羽,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打胜。然而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如果我们不去追击,陛下的首级就要掉在项王面前。”

“那么肯定吗?”

“陛下,能够救陛下的只有您自己的决心了。”

“好,把众将集合起来!”

刘邦猛地一下把盘子拉到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吃起肉来。在跟踪追击和进行决战这一长时间的军事行动当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一顿好饭,刘邦一面这样想,一面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嚼着。从侧面看去,他的脸又恢复了平时的本色。

项羽乘坐一顶轿子,顺着山路向下走去。

本来,照他这个人的体力,完全可以一步一个脚印,以连石头都能踩碎的劲头自己走下去的,但楚军士卒们都希望能从远处看到坐在轿子上的项羽,尽管闷得慌,最后还是用上了轿子。

一到山下,士卒们立即现出无精打采的样子。以前看不到别人,所以谁也没有注意,而现在,即使和正在田里干活的农夫相比,士兵们也显得面黄肌瘦,步履蹒跚。

“回彭城叫你们吃个饱,把肚皮都撑破!”

下面的将领们都在这样鼓励那些士兵。在沿途的平原地区也没有囤积的军粮,只好靠兵站仅有的一点粮食一站一站地吃下去。

项羽最大的失策就是让士兵饿肚子。这些士兵大多都是流民出身,只是在背井离乡出来找饭吃吋才到项羽手下当了兵。因此,这些人有个习惯,一旦没有饭吃,就要跑到别处去。而这些人直到现在还耐着性子没有离去,其原因可以说只有一个,就是对项羽的强烈崇拜心理。

他们对吃饭问题的不满,不是冲着项羽,而是冲着上面的各路将领。

他们在背后偷偷地骂道:“这些将军都是干什么的!”

将领和士兵的关系是建立在授受食物这一默契上的。为将者不能圆满履行授兵以食的天职,却还要高居在士兵的头上,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滑稽更无耻的事了。在广武山上长期坚守阵地的时候,这种怨恨就已经集中到几名不得人心的将领身上,甚至还出现了“杀死某某”的悄悄议论。

“下山就会有粮食了吧?”

士兵抱着这种期待的心情来到山下,谁知却要立即开始行军。说是到彭城就能吃饱,可是彭城远在八百里开外的地方,即使在营养充足的情况下,强行军也得十天时间。

“为什么不早点在平地上储存粮食呢?这不是某某的有意拖延吗?”

士兵们开始指名道姓地骂起将领来了。

有些人甚至成群结伙地到农民家里去抢,这就跟亡秦的官兵相去不远了。在中国这片大地上,一直到后世的多少个朝代,官军都是对人民蛮横无理,又杀又抢;而农民起义军在这方面则要求很严,尽管也有不少例外的情况。汉军和楚军本来也都是对秦造反的起义队伍。其中,楚军由于长期坚守广武山阵地而饥肠辘辘,对各路将领也充满憎恨,这使得楚军军纪顷刻之间就松弛了。这种现象很快又引起了逃跑。

项羽来到山下以后,换上了坐骑。他把马头朝向东边,说:“什么都不要说了,赶快急行军赶到彭城。到彭城,让你们把大米和猪肉全都吃个够!”

项羽一句话就把眼前的事态平息了。不过,对楚军士卒中正在蔓延的乌七八糟的现象,项羽却毫无察觉。

刘邦此刻已经作出决断。

“马上追击项羽!”

说罢,便把刚要西进的汉军向东调过头来,然而,刘邦却没有那股扬鞭跃马、踏得尘土飞扬急追上去的勇气了。

他所说的行军根本就不叫战斗行军。那情形就跟一个半路打劫的胆小强盗蹑手蹑脚地跟在过路人的背后差不多。汉军将士们无法充分理解大本营的意图,根本弄不清下一步究竟要干什么。更不要提全军因刘邦的重大决策而处于箭在弦上的临战状态了。

事态已进入极其单纯的战术阶段。

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火速追上敌人,将其消灭。

不过,几年来一直重视政治策略和军事战略的刘邦,面对如此紧急关头,却仍想使自己的部队避免陷入单纯的战术行动,企图寻求与各股原本属于自己的势力进行联合作战。实施联合是要花费时间的。这就是说,战斗行军不再急如星火,而只能缓缓行进了。

在其他各股原属刘邦的势力中,首先要提到的就是在东北方向的齐地骤然强大起来的韩信。韩信当初只不过是刘邦手下的一员战将,但自从平定齐之后,趁当时刘邦在广武山走投无路的机会,可说是以强索硬要的方式当上了齐王。

既然当上了王,形式上就等于与刘邦平起平坐了。从法理角度来讲,论证这两者的等级差别是很困难的。只是中国历史上有个习惯,在“王”之上还有一个“霸王”,尽管在形式上都是平等的,但当了霸王的人却对其他的王具有影响力。刘邦就是根据这个习惯,以霸王的身份(尽管项羽也是霸王)让韩信坐到齐王的位置上去的。

既然当了齐王,从法理角度来讲,就等于从刘邦那里独立出去了。刘邦向这位当上齐王的韩信紧急派出特使,命其捎去话说:“楚军粮草已断,军纪松弛,项羽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我此刻正在追击项羽,准备将其消灭。拜托齐王赶快到我们这个战场上来会师!”

使者赶到韩信在齐的大本营,大约需要七八天的时间。即使韩信同意并立即发兵行动,抵达战场肯定也要用去十天时间。虽说在这段时间里有失去一切战机的危险,但面对当前这种刻不容缓的局面,刘邦却一反常态地显得从容不迫。

无论如何,也得集结一支大军。

刘邦把这件事放到最优先的位置。其实,即使不这样做,现在的汉军也远远超过了楚军,因为有各地的杂牌军加人,汉军人数已大大增加。

对正在进行流动作战的彭越,也紧急派去了特使。让特使传的口信是:“和我一块儿来攻打项羽。自秦末以来,多年的战乱由此一战即可宣告结束。希望你及时赶来会师。”

然而彭越究竟能否老老实实地赶来,还是个疑问。

这个昌邑出身的家伙老奸巨猾,素来不喜欢项羽,才来投靠刘邦,自那以后,他便一直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专门从事骚扰楚军后方的工作。他始终想自立旗号,对刘邦的所谓忠心之类,可以说一丝一亳都没有。

尽管如此,彭越的功劳却是汉军所有将领都无法相比的。他一直出没在汉军主力战区以外的地域,反复威胁楚军的粮草补给线,不断地抢夺粮食。忍无可忍的项羽曾亲率大军进攻彭越,但彭越和他的部队却像苍蝇一般逃向北方,躲进沼泽地里。一旦项羽返回大本营,彭越就再次出现在楚军的后方。可以说,广武山上的楚军最后达到食不果腹的地步,其中一半的功劳都要归到采取这套战法的彭越身上。

彭越对有些事是很不满意的。

楚汉双方在广武山上对峙的时候,说来是由于韩信派使者去敲诈勒索,刘邦出于无奈才让他当上了齐王,但当时对彭越却没有任何表示。让彭越也来当王这件事,刘邦脑子里连想都没有想过。

然而,彭越那边却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

“韩信和我,究竟谁的功劳大呀?”

“刘邦这家伙,”彭越心里在嘀咕,“你小子也明明千过鼠窃狗偷的勾当,却把我看成是盗贼出身,始终小瞧我。”

本来,彭越对敌人是个英勇无畏的人,而在自己人面前却往往容易产生精神上的创伤。韩信当王那件事使彭越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再也不派人到广武山上跟刘邦进行联系了。

还有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彭越和韩信之间曾有过一项秘密协议。虽然韩信在这个问题上持消极态度,据说彭越方面却不断地带上方案前去说服韩信。

“让我们采取一致行动,对楚汉双方均保持独立的态势。”

局势发展到这个阶段,韩信和彭越均已意识到自己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的看法是:楚汉双方很可能同归于尽。

即使一方尚能苟延残喘,也是气息奄奄,无法立即东山再起。如果趁此机会兴兵讨伐,天下就会归韩信和彭越所有……

“楚汉的哪一方能免于灭顶之灾呢?”

对于这个问题的结论,韩信和彭越都认为是楚。他们认为,刘邦的汉军能勉勉强强与项羽保持势均力敌,全在于刘邦这面有占领齐地的韩信和活跃在旧魏国的彭越,如果没有这两大支柱,所谓的汉军恐怕在项羽的一击之下就会土崩瓦解。

确实如此,刘邦和张良也都有这个看法。一面跟项羽反复进行生死较量,一面不停地在整个战斗区域内培育牵制项羽的势力,这可以说是刘邦和张良的基本战略方针。只有一点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根据这种基本设想成长起来的外围势力,如今都有了自己的打算。

当然,就韩信的立场来说,还不能断言他已经有了那么明确的打算。如果最后活下来的是项羽,韩信就会毫不迟疑地出兵将其消灭,这种思想准备他还是有的。但万一是刘邦活下来,要自己跟这个有恩有义的人去打仗,韩信就不敢想象了。

出于这个缘故,可以说,韩信一直在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讲得严重点,也可以认为韩信正怀着有些悲痛的心情,在齐地等待刘邦被项羽杀死的消息。

项羽已经发现刘邦在跟踪追击。

“简直不是个东西!”

项羽此时的愤怒已到了顶点,身边几千名亲兵都吓得匍匐在地,一个劲地叩头。

而且,刘邦跟踪的方法也安静得令人不寒而栗。近二十万人的大军挤满了所有的道路,正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

项羽这位鼎鼎大名的沙场英雄,从不为自己的慷慨激昂所左右,因而并不立即采取行动。要打的话,还是等对方最大限度地靠近自己的根据地彭城以后,再动手也不迟,因为“补给难”这个苦头在广武山上已经尝够了。

“暂时先不去管它!”

项羽传下这道命令,同时增强了后卫部队的兵力,按原定计划继续向东前进。

两军行进的主要道路是沿着现在西淝河(黄河南边的一条支流)的那条路,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

当楚军来到一座叫固陵(河南省太康县)的小城时,接到了由彭城紧急送来的第一批粮食,于是大起炉灶,让士卒们饱饱地吃了一顿。

项羽骑着马在全军跑了一圈,想以自己的勇猛形象来鼓舞士气。项羽每巡视一次,士卒们的眼里就会闪出异样的光芒。

“刘邦到平地上来了。”

项羽说:好不容易犹犹豫豫地出来啦!我们要趁此机会,一仗就把那家伙的脑袋砍下来,斩断乱世的祸根。

可是,这一带道路两旁大多是农田,对大部队展开和人马行动都很不方便。第二天,找到了一片近乎寸草不生的荒野,地势是平缓起伏的丘陵模样。项羽打定主意把汉军引到这里来一举歼灭,于是便一面部署兵力,一面不动声色地引诱汉军前来上钩。

刘邦遥望这片辽阔的不毛之地,心里确实有些犹豫。

“子房,能往那片荒原里进军吗?”

如果把军队开进去,势必会形成一场浴血决战。而日夜盼望的韩信和彭越的援军却不见踪影。如果他们从北方南下把楚军包围起来,现在的形势和地理位置都十分理想。不过,到现在他们还没有赶来,岂非一切都化为泡影了吗?

“这下子可糟了!”

刘邦还从未亲自出马,主动跟项羽在野外进行过厮杀。

“子房,我实在没有信心。”

“那么,陛下能不战而逃吗?”这当然不是讽刺。

用心周到的张良早已考虑好退路,把后方的固陵城牢牢地控制在汉军手里,并把足够的粮食运了进去,准备一旦打败时让刘邦躲进城里去。

“陛下完全不必勉强行事。”

张良是位老庄学派的信徒,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他心里明白,人都有长处和短处,让不擅长指挥作战的刘邦为应付这种场面,打起精神装出一副猛将的样子,也是办不到的。

“陛下今后还有机会。而对项王来说,这次决战很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刘邦吃了一惊:“项羽他——”

他说不下去了。从实际情况来讲,难道项羽已经走投无路了吗?这十多天里,刘邦紧张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根本无法对主客观形势作出冷静的分析。

根据张良派出探报打探的结果,项羽军队里的逃跑现象层出不穷。因为项羽早已被士兵们看透了,正一步步地失去军心。

“而且,项羽军还是一支孤军。”

任何地方都指望不上会有援军到来,打一仗就伤一次元气,每伤一次元气,军心就跟着动摇一次,就会有一批人逃走。这已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张良心里明白,这种现象就是人们所说的运数已尽。

“若说孤军,我也是一样嘛!韩信和彭越都没有来。”

“原因就在这里。因为陛下还有‘没有来’的韩信和彭越,而项王连‘没有来’的人都没有了。”

“还有这种说法吗?”

“不是说法,而是严酷的现实。只要情况起了变化,韩信和彭越还是会来的。更何况南方还有刘贾和卢绾在活动。”

刘贾是刘邦的本家兄弟,卢绾则是刘邦幼时的好朋友,人们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胜过亲兄弟。

当初刘邦几乎是只身一人逃出成皋城,又北渡黄河投奔到修武,那个时候,他曾制定了一项具有战略眼光的长远作战计划,为的是挽回当时一镢不振的局面。刘邦给刘贾和卢绾拨出一部分兵力,让他们潜人到远在南方的楚地,从事骚扰项羽故乡的作战行动,包括拔掉城池、抢夺粮食和招兵买马等等。

在那个时候,项羽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大声骂道:“这简直是趁人不在家时前去逞威风的卑劣勾当!”

有时也派军队回去讨伐过,但并没有认真想要把他们歼灭掉。项羽一直有一种看法,以为只要在主力决战的战场上战胜刘邦,那些类似散兵游勇的队伍,即便不去管它,也会自消自灭的。

然而这些散兵游勇竟然发展壮大起来,他们不断地把当地的小股势力聚扰到自己的周围,最后终于控制了楚的要地六(安徽省六安)和九江,大规模地扩充了兵力,眼下正北上跟汉军主力会合。

从这些情况可以看出,即将开始的这一仗,既不会使刘邦的兵力丧失殆尽,也不会宣告他命运的结束。刘邦从弱者的立场出发,所采取的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战略布局,现在终于开始见效了。

“你是说,我这方面反倒占有优势了吗?”

“虽说只有毫厘之差,但陛下还是占有优势的。”

“我已经是百战百败了。”

然而实际情况是,越失败,刘邦的兵就越多。虽说这里面有张良等人煞费苦心的一份贡献,但说到底,还是要归功于刘邦所具有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德。

“百败之上再加一败,也许就会有什么结果吧?”张良仍在给刘邦鼓劲。

这种鼓劲方法真是奇妙。不过,对眼下的刘邦,除了讲这些鼓劲的话之外,已再没有别的话好讲了。开战之前,刘邦已被项羽充溢在眼前茫茫荒野上的战斗气势给压倒了。

刘邦一面对全军作出战斗部署,一面在车里更换上甲胄,骑到一匹战马上。

稍过片刻,刘邦叫人擂响战鼓,传令发起攻击。每次开战之前,他都感到浑身发冷,好像肚子里吞进了一个大冰块,甚至觉得连血液都冻住了。可是,刘邦的上下大牙不停地磕在一起发出声响,这还是第一次。

楚军方面也起劲地擂响了战鼓。

刘邦眼看着前边的荒野失去原有的模样,完全变成漫天的尘土。项羽奉为法宝的密集突击开始了。漫天的尘土中乱箭纷飞,刀光剑影闪烁,人马都好似变成猛兽一般直冲过来。项羽的身影就在这支冲锋队伍的最前头。

汉军先锋只一个回合就被打得落花流水,第二军阵的兵马也紧跟着溃不成军,他们退下去之后,第三军阵又被冲得七零八落,不约而同地四散逃命。楚军紧追不舍,尽情地大砍大杀。

刘邦也掉转马头,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