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绵延的智慧 5、辅子称霸

公元前660年,熊恽二十岁,妫翟也步入中年。这天,妫翟听一个到齐国去的大臣说起齐姜之事,说齐姜把持着朝政不松手,为了牵制儿子,不准鲁庄公姬同娶正妻,姬同一直等到年近四十,才娶了母亲齐姜娘家的亲妹子哀姜,也是他的小姨为妻。

妫翟听了,受了很大的震动,她说,我不能这么做。

妫翟为熊恽举行了弱冠之礼,将先王凤印交还给熊恽,宣布从此还政于君。自此,熊恽正式脱离母亲的怀抱,开始独当一面。

大王成年,朝臣开始商议国主选妃,妫翟也开始为熊恽物色合适的正妻,宗亲们推荐了诸多貌美姑娘,但妫翟看了一圈均没有看得上眼的。

“大王,娶妻乃一个男子一生最重要的事。好的贤内助能体贴你的生活,善解你的苦恼,甚至能为你排忧解难。这些美人出生富庶之家,固然有良好的家教,但未必能有绝佳的胆色,所以寡人看着均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大王可有心仪的佳人?”熊恽左看右瞧,也没有找到自己相中的人,便直言相告:“儿臣与母亲所虑相同,没有看到心仪之人。”

妫翟又问:“是否考虑先纳妾?”

熊恽摇头:“上古贤明之君皆只有子嗣不继之时才纳妾,先王与母亲恩爱甚笃才有堵敖与儿臣,是以儿臣暂不想纳妾。”

妫翟道:“好吧,你也年纪尚算小,不急于一时,待寡人四处去探寻些佳人。只要模样端方,性情稳重,便无论嫡庶与门第。”

妫翟把儿子的婚事当成还政之后的第一件大事,经过一年多的探听,找到了一位合适的人选。

郢都郊外,子元正妻孟樊正与儿子忙着晾晒草药,一辆精巧的马车停在了门外。

“夫人驾到,尔等还不跪迎!”宫吏进门见孟樊忙碌地干活,连忙斥责。

孟樊一听夫人驾到,吃了一惊,吓得面无人色,难道夫人反悔了吗?

“唉,何必这样惊扰他们,都退下。孟樊妹子,赶紧起身吧。”妫翟进了院内,和蔼地让孟樊免礼。

“民妇不敢。”孟樊心惊胆战不敢起身。

妫翟恼怒地瞪了一眼宫吏,斥责道:“你们瞧瞧,把人家母子吓成这样。孟樊妹子,起身吧,走,咱们进屋叙话。”

孟樊见妫翟要搀起她,不敢再跪,忙拉着儿子进屋。屋内简陋,桌案也陈旧不已,孟樊赶紧用衣袖擦着桌子,尴尬请罪:“寒舍简陋,不堪受用,只能委屈夫人了。”

妫翟屏退了下人,叫孟樊不用拘束,自己斟了一碗水,毫无做作之态。孟樊见妫翟坦然,也消除了一些紧张,道:“听闻夫人素来节俭,亲耕亲织,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妫翟笑道:“这些年为了国事的确没少操心,如今撂了挑子总算轻松些。今日来,是有喜事跟你商量的。”

孟樊吃惊:“不知是何喜事?”

妫翟笑道:“寡人有一故友,对我有恩,临终前将独子托付于我,让我为他的儿子寻觅一个好姑娘。所以,寡人是想请你来为故人之子做媒的,这男方是郢都人氏,家事简单,家里有些田产还算殷实,人也算稳重勤恳,今年二十岁。”

孟樊道:“这听起来也算是个好人家,不知这男方相中了哪家闺女,可是民妇认识的?”

妫翟道:“听闻你母家是樊国北方的(今河南信阳),自古樊国出美女,男方家里相中的便是樊国乐师子云之女樊羽。他们听闻此女容颜姝丽,好学博文,庄重温和,便想成就一段好婚姻。不知你可认识?”

孟樊惊喜道:“这话说来可巧,樊羽正是民妇的亲侄女。”孟樊说到此,忽然又犯难道,“姑娘是个好姑娘,只是我那兄长沉迷于乐器之中不理俗物,嫂子又早亡。虽是贵胄之后,家境却不算好,不知……”

妫翟道:“这个你放心,男方家里不计较这些,只一条,想让两个孩子悄悄见见。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也不该强人所难,万一姑娘瞧不上对方,可不误了人家终身?”

孟樊激动道:“好,成,民妇明日就回娘家说和说和,把侄女接到郢都来住几天。”

妫翟命星辰拿出一个大包袱交给孟樊:“劳烦妹子辛苦,这里是些衣裳、首饰和金子。你叫人把家里修葺修葺,回娘家一趟,不能叫人小瞧了去。唉,若不是有当年的罪孽,你们母子也不会过这清苦的日子。”

孟樊感激地说道:“夫人这番话,民妇不敢当。能得您的照拂过着安稳的日子,民妇已经知足了,难为您还为民妇打点得这么周全,民妇都不知该怎么报答。”孟樊看了儿子一眼,感慨道,“我宁愿他过清苦的日子,凭自己的本事有一番作为,也不愿他在富贵中泯灭了良心。”

惊蛰一过,楚国男女老少最期待的节日——花朝节到了,孟樊的侄女樊羽也到了郢都。按照妫翟事先商量好的,两个青年男女被安排在城郊的花圃相会,满城的鲜花和说笑歌唱的青年男女,使整个郢都城青春洋溢。

熊恽与母亲穿着常服,隐遁于市集之中,看花赏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熊恽与樊羽邂逅了。孟樊掩口惊诧,这才知妫翟所谓的故人之子竟是当今大王。妫翟“嘘”一声,狡黠一笑,但见两个年轻人被彼此独特的气质所吸引,相互萌生了好感,妫翟亲手促成了这桩姻缘。

宗亲们听闻熊恽要娶孟樊的侄女为王后,颇有微词。妫翟不顾非议,亲命屈御寇为使臣,以大礼将樊羽迎至楚国。妫翟没有看错,樊羽果真是敦厚稳重的才女,集中了樊国女子的优点,与熊恽琴瑟和鸣,次年便诞下一子。

这天,妫翟正在内廷拾掇花草,有仆臣道:“大王驾到!”

妫翟笑着迎接熊恽后说:“大王处事沉稳,心胸宽大,如今已做了父亲,为娘已还政于大王,不再端坐议政殿,大王不能总往内廷跑啊。”

熊恽说:“母亲知道孩儿很敬重母亲,知道母亲经过二十多年的积累,行事风格更稳健,心思更缜密,比孩儿所见所想要远,所以总不由自主想与母亲商议国事。今日是来问母亲,关于齐楚外交,不知母亲有何看法。”

妫翟说:“既然齐公仍然高举着尊王攘夷的大旗,那么楚也不能示弱,继续交好天子,向天子纳贡,抢夺尊王的大旗。内政上怀柔,外交上铁腕。昔年宫中学堂里培养的可用之才,现在都可以大展拳脚了。”

斗般镇守申县,不断将申县疆域扩大,率先占领陉山等无人认领的土地,将楚国的实力冲破方城山遥指中原。屈御寇不再是一个侍卫,已担任箴尹,掌管律法,练就了舌灿莲花的本事。屈重调回京都担任司马一职,与子文内外配合。

熊恽以身作则,手不释卷,树立勤奋好学的榜样,提出“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也”的口号。获得天子的继续认同之后,楚国人的荣誉感也增强,不再自认蛮夷,国内学者开始以学习中原文化为风尚,对文明的强烈向往也使楚国贵族之间养成了好学的风气。妫翟适时提出兴办官学,鼓励有志之士游历诸国,对国外的才华出众者用重金吸纳。中原的学子们不再盲目地奔向齐鲁,有才华的寒士开始流入楚国,为楚国的政治输入了新血液,招贤纳士门槛的降低,让楚国人看到了更多的希望,楚国蓬勃而积极向上的面貌也令四周邻国刮目相看。

这天熊恽来看母亲,妫翟盘坐内廷,气定神闲地对儿子说道:“而今我大楚民心归附王室之际,为娘建议大王出兵再伐郑。郑人素来自傲,以齐马首是瞻。大王既然要成就霸业,就不可不试试挠一挠齐人的痒处。”

熊恽道:“郑国在洛邑东侧,乃中原腹地,儿臣早有伐郑意图,现已定下伐郑具体事宜,今日来见母亲,就是想讨教更多计谋。”

妫翟搁下手里的针线活,笑道:“大王如今成长,越发远见卓识,你以后不用事事来跟我商议了。”

熊恽谦虚道:“儿臣原也不想打搅母亲安宁,只是有些事还是很想听听您的见解,子文也常劝儿臣多向母亲讨教。”

妫翟道:“既是如此,为娘也就多嘴几句。咱们不是头一回伐郑了,既然要伐便一定要叫郑公胆寒。所以,为娘有一良策想告知大王。星辰,取笔墨来。”

妫翟挥毫写就四个字,熊恽伸头一看,见竹简上写着“欲擒故纵”四个字。熊恽惊喜一笑,道:“儿臣这下心里更有分寸了。”

妫翟欣喜笑道:“去吧,孩子,该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叫那群自诩不凡的人瞧瞧你的厉害!”

公元前660年,熊恽将自己的妹妹芈芷嫁给了弦国国君,并亲铸楚王媵邛钟为陪嫁礼。中原诸侯见楚国与弦国联姻,以为熊恽不像文王拥有彭仲爽、子元等武将般强大,熊率且比已年纪渐老,在军事上不敢有什么大动静,只能稳固周边小国而苟安。岂料次年开春,熊恽以屈重为主帅,率领申公斗般、箴尹屈御寇、斗廉之子斗勃、宗亲斗祁之子斗梧出兵伐郑。这一场仗打得迅捷快速,打得郑国落花流水后就撤。郑人等到楚军退兵后,松了半口气,没想到第二年,屈重再率大军伐郑,也是闪电作战,把郑国搅得军心涣散后又撤退了。第三年再伐,直接攻到郑都。熊恽在三年之内,令屈重三次伐郑,直捣中原腹地,虽然都没有攻破郑都,但诸侯们人人自危。

齐国嗅到了楚国挑衅的讯息,心想,我怎么会让一个未足而立之年的蛮夷国主挑战我的权威?因此,在楚国三次伐郑之后,齐桓公就想教训一下楚国。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偶然的小事。齐桓公的妾室是蔡国宗女,性格骄狂。有一日,齐桓公与蔡姬泛舟于湖上,尽情地赏花喝酒,蔡姬仗着自己颇受宠爱,任性戏弄齐桓公。她知道齐桓公怕水,就故意摇动着小舟使齐桓公受到了惊吓。齐桓公恼怒,将蔡姬遣返回蔡。蔡缪侯年幼,国政为宗亲把持,宗亲们嫌弃蔡姬丢脸,打算让蔡姬改嫁他国。齐桓公听闻蔡姬要改嫁,深感受辱,决定教训蔡国,但是又嫌由头太牵强,恐被人笑话。所以管仲出谋划策,仍以尊王攘夷的名义,纠集鲁、宋、陈、卫、郑、虚、曹、邾八国联军,准备伐楚。齐国从东方来,要伐西南的楚国,必要经过蔡国。所以,齐桓公扬言伐楚,实则伐蔡。蔡人被联军打得四处奔逃,齐桓公泄足了私愤。八国联军到达方城山不远处的陉山处屯兵压阵,不敢贸然攻进方城山犯楚。

面对齐国的试探,熊恽大为光火,连夜召集群臣商议。妫翟与子文商议,建议熊恽派人和谈。这次和谈,子文意欲让老将蒍章出马,妫翟却不同意,选了一个让大家出乎意料的人——屈御寇。

朝臣们对屈御寇的印象还停留在御前侍卫的旧影子里,并不认为他可以胜任。子文思忖一番,体味到了妫翟用屈御寇的妙处。

妫翟嘱咐道:“御寇,尔为新丁,幸许会遇到管子等人的轻视,但不紧要,寡人相信你能让他们刮目相看。尔要牢记,齐尊王攘夷,我大楚也敬事天子。”

屈御寇连夜启程赶至陉山。入了营帐,果然不出妫翟所料,齐桓公与管仲连正眼都没瞧一眼屈御寇。屈御寇不卑不亢,拱手浅浅施礼,对齐桓公道:“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管仲一听这话,心中一愣,这毛头小子竟深藏不漏,将陉山算做了楚国的疆域。管仲是治国首辅,立即回道:“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管仲的这番话,摆足了代言天子的款,拿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气势,指责楚国没有向天子纳贡,所以今天带着诸侯来征讨,周昭王曾经南巡没有归国,所以今天来问一问。

这番话若是放到一般小国家的臣子,恐怕要吓得不轻,管仲忘了一句话,初生牛犊不畏虎。屈御寇天性纯粹,原本无畏无惧,心里冷声一笑,暗道:居然拿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古人来找碴,实在可笑至极!于是慷慨说道:“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屈御寇谨记妫翟的交待,不仅没有藐视天子,还很敬重天子,而今只是忘了纳贡,但也讽刺管仲:要问周昭王去了哪里,自己上汉水河畔问吧。

管仲碰了软钉子,脸色极为难看。屈御寇敷衍了一番,火速返回,向国主禀报此事。

妫翟听了管仲的表现,哈哈大笑,对熊恽道:“想不到管仲也不过如此,暂且冷齐公几天,看他们能挨多久。”

果然,齐桓公率领八国联军驻扎在陉山几个月之后,依然不敢冒险进方城山,怕斗般率申县之师抵抗,那便得不偿失。拖了几个月不见动静,联军开始不满,不得已,齐桓公只能命人入楚,相邀在召陵(今河南漯河市)会盟。

召陵会盟上,齐桓公命管仲带屈御寇参观齐国的军队阵容。管仲指着齐国庞大的军阵,自夸道:“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屈御寇淡淡回道:“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

管仲被这番话噎得不轻,屈御寇并不是随意说说,楚王真的汇合斗般,率军众出了方城山,随时可以突破山口与联军对阵。

齐桓公见伐蔡的目的达到了,伐楚还真不好办,于是见好就收,撤军回国。召陵会盟让齐国见识到了楚国的厉害,这也是齐楚争霸的开始。

公元前655年。熊恽以弦国依附齐国为由,命子文率领三军攻入弦国灭弦。弦国国主抛弃妻子,仓皇投奔黄国,妫翟接回了女儿芈芷和外孙。斗丹之子叔麇驻扎弦国,成为弦县县尹,斗丹辗转息楚之间,最后跟着儿子一直在弦县安身立命。

熊恽以灭弦国为称霸的起点,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先后围许救郑,攻打齐国附庸许国。齐国两次出兵都是因为极小的原因,劳师动众却无结果。天子对齐、鲁两国出言斥责,下令郑国转为投靠晋、楚。晋、楚同获天子嘉许,对齐国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讽刺,齐不甘示弱,再次伐郑,郑国又被迫再投靠齐国。郑国夹在齐、晋、楚等强国之间,硬生生从一个曾经的霸主变成一棵墙头草。

而后几年里,熊恽灭樊、黄、江、蒋、英氏等淮水两岸小国,独占淮汉十字路口优势,稳稳地在淮水两岸扎根。

在外伐的同时,熊恽在母亲的指点下,轻徭薄赋,重视农业和矿业,使楚国成为第一产铜大国。往来商贩络绎不绝,郢都成为了南陲最令人向往的大都市。

妫翟辅佐儿子称霸的梦想,终于照进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