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月长圆,劫波难回

方丈室位于大士阁最北面,是一处单独的小院落,既是大悲长老的居处,也是他为人说法的地方。低矮的土墙上爬满藤蔓。院子中的一棵老梨花树已有几十年历史,老干粗壮,枝繁叶茂,树冠如华盖一般,罩住了方丈室的一大半。远远望去,堪称一幅绝美图画——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玉人天际,最堪怜,月色上花枝。月冥宿吴江,风灯零乱,一晌相思。

天涯何日归期?想携手清光旧时。立尽黄昏,乱鸦啼处,此恨谁知?

——夏完淳《柳梢青·江泊怀漱广》

柳如是前后被两名男子截住。她见难以逃脱,强作镇静,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前面那人道:“娘子不记得我了么?数年前,我曾虽吴孟明吴同知到松江办事,见过娘子好几次的。”

柳如是道:“啊,你是吴同知的手下,叫王福禄,对不对?”王福禄道:“娘子原来还记得我,当真好记性。吴同知因为侦办郑鄤案不力已经被皇上罢官了,我现下也是锦衣卫副千户啦。”

数年前,他才是一个小小的校尉,而今已是从五品的锦衣卫大官,升迁可谓迅速了。

柳如是道:“王千户深更半夜来湖心岛找我,有什么急事么?”王福禄道:“这里不方便说话,请娘子跟我到船上去。”使了个眼色,那卖果子的小贩便站到柳如是身后,似有用强之意。

柳如是料想无法拒绝,只得同意。

王福禄的船没有是停在烟雨楼码头,而是靠在钓鳌矶旁,料想是为了掩人耳目。

进了客舱,王福禄请柳如是坐下,道:“娘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得到我是为什么而来。”

柳如是道:“如果王千户还是因为数年前的那件事来找我,那么我的答案还是一样的——我对沈万三藏宝根本一无所知。王千户当年人也在松江,发生了什么事,经过到底如何,你最清楚不过。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锦衣卫还是要找上我呢?”

王福禄便招手叫过那卖果子的小贩,问道:“娘子可认得他?”柳如是道:“见过。他一直在竹亭湖墅前卖果子。”

王福禄道:“他叫宋良,奉上头的命令,监视跟踪娘子,迄今已有八年。”

柳如是“啊”了一声,道:“你……你是锦衣卫的人?”宋良笑笑道:“不然娘子以为呢?”

柳如是道:“你……你来嘉兴,是为了监视我,而不是复社的人?”宋良道:“娘子明白就好。”

果如王福禄所言的话,这宋良已经暗中跟了柳如是数年,而她一无所知。还是复社中人发现这小贩成日在竹亭湖墅前徘徊,形迹可疑,报告了张溥。不过众人都以为他是朝中权贵派来监视张溥的,却没有想到他监视的对象竟然是柳如是。

柳如是只觉得背上一阵发凉,勉强定了定神,问道:“宋公子监视了我八年,可有什么惊人发现?”宋良道:“像娘子这样的人物,发现自然不少。”

柳如是冷笑一声,不无讽刺地道:“那么可有一件是跟沈万三藏宝有关?”宋良道:“有。”

当年锦衣卫同知吴孟明得知寻找沈万三藏宝的关键是聚宝盆、聚宝盆落入常熟剑侠罗吉甫手中、而罗吉甫又被红娘子挟持后,即派出大批人马追捕二人,然一无所获。他料想罗吉甫既肯为柳如是牺牲自己,如果能逃脱红娘子掌握,说不定会回来找她,遂派人暗中监视柳如是。这本来只是吴孟明一个侥幸的想法,但对堂堂锦衣卫长官来说,派人监视一名女子,并不是什么难事,监视、刺探本来就是锦衣卫的职责。宋良的任务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事实证明吴孟明有先见之明。时隔不久,事情便有了眉目,但宋良等来却不是罗吉甫,而是红娘子。

柳如是闻言大吃一惊,忙问道:“红娘子还来找过我?”宋良道:“不错,那还是娘子在松江跟复社陈子龙在一起的时候。”

柳如是道:“我怎么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转念想到宋良跟踪她数年,她也没有觉察,像红娘子这等飞檐走壁的高手,潜入居处欲对她不利,完全不在话下了。

宋良道:“那红娘子本来打算出手伤害娘子,是我阻止了她。只不过她轻功太厉害,我还来不及捉住她,就被她甩出飞绳逃走。我将事情经过上报后,吴同知专门调了一队人马来江南追捕她,她走投无路之下,最终加入了流贼李自成的队伍。只是这样一来,我们锦衣卫也是鞭长莫及了。”

柳如是忙问道:“那么宋公子可以有见过罗吉甫?”宋良道:“没有。”

如此,红娘子一定没有能得到沈万三藏宝,罗吉甫要么被她杀了,要么自行逃走了。她竹篮打水一场空,遂迁怒于柳如是,打算杀她泄愤,却不想意外被宋良阻止,又重新被锦衣卫盯上。如果罗吉甫逃走了话,他应该能料到红娘子会转而对付柳如是,会赶来阻止她。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极有可能是遭了毒手。

王福禄道:“罗吉甫应该已经死了,不然他早会赶来见娘子。”

柳如是虽然早猜到这种可能性,但被旁人公开说了出来,心中还是一痛。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既然你们锦衣卫什么都预料到了,那还死死盯着我做什么?”

王福禄道:“罗吉甫人虽然死了,但有人认为他事先将寻宝线索留给了你。红娘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掉头来找你。”

柳如是道:“宋公子,多谢你当年救了我。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终归是我的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

宋良急忙避开,道:“娘子如果想报恩,何不将真相说出来?你该知道,锦衣卫盯上了你,你不交代清楚,这辈子都不可能安宁的。”

柳如是道:“我所知道的,并不比你们锦衣卫更多。宋公子监视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认为我是藏宝的知情者么?”宋良道:“嗯,这个……”

王福禄道:“不瞒娘子,宋良认为娘子实不知情,已经报告过几次。吴同知被免职后,新接任的骆同知本来已经同意撤除对娘子的监视,然而却突然得到报告,有一批珍宝流入江南,多数是沈万三藏宝名单上的物品。我一路追查到金陵叶渡当铺时,正好与娘子擦肩而过,不过娘子当时没有认出我来。娘子自己说说,每次有藏宝线索出现,你必然在场,这难道不令人起疑么?”

柳如是道:“我是去过叶渡当铺,其实也是想打听那些珍宝从何而来。王千户不信的话,可以去找铺主对质。”

王福禄道:“那铺主是个老顽固,软硬不吃,宁死不肯透露买卖双方信息。娘子明明知道,何必故意这么说?”

锦衣卫查到珍宝是由叶渡当铺流出之后,将铺主秘密逮捕审讯,威逼利诱手段用尽,铺主却始终是老一套说法,说他只是个中间人,卖家放下东西拿了钱就走,买家放下钱拿了东西就走,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如果叶渡当铺倒了,又或者是他死了,买卖双方再也不会出现,珍宝流转无路,就会永远不见天日。王福禄觉得他说得有理,就将他放了,但自此派人秘密监视叶渡当铺,期待那卖家再度出现。

守株待兔只是权宜之计,另一方面,锦衣卫开始进行对某些已知的拥有沈氏珍宝的人物进行监视调查。如东林党魁钱谦益拥有一捧雪,为绍兴师爷张汉儒检举。又如富商汪汝谦拥有玉佛珠,曾当众展示过。而柳如是原先即被锦衣卫重点关注,非但去过叶渡当铺,还跟钱谦益、汪汝谦等人关系密切,更是被重点监视的对象。

今日柳如是来烟雨楼赴约,半途正遇到渔夫裴三的沙机子从水中衔出了乌金簪花黑牡丹,不单柳如是认了出来,一路跟踪她的宋良也认了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又见柳如是跳到渔船上,与渔夫一道继续往水中捞物,急忙返回城中向时在嘉兴公干的王福禄禀报。王福禄遂亲自赶来南湖。柳如是人已经不在,那裴三还在指挥沙机子扎水,即被锦衣卫拘到大船上。王福禄审问裴三后,了解了事情经过,要收走乌金簪花。裴三忙道:“适才有位小娘子愿意以一百两银子买下来,这是小人从水中打捞上来的,辛苦所得,官人可不能随便拿走。”一名锦衣卫取出腰牌一晃,道:“你想跟锦衣卫讨价还价么?这簪花是赃物,不抓你已是天大的恩惠。还不快滚?”又道,“敢泄露半个字,叫你全家都被充军。”裴三一听“锦衣卫”三个字,噤若寒蝉,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地去了。

南湖水中居然捞出了沈万三珍宝,柳如是人又在场,王福禄怀疑事情跟她不无干系,遂命宋良依旧假扮成小贩,先赶来湖心岛监视,自己回城安排事宜。

宋良到达湖心岛时,柳如是人已经进了大士阁。他到处也未能寻到,不由得十分纳罕。后来向别的商贩打听到有人因打架而受伤,抬进了大士阁,遂赶来山门,这才了解到柳如是人在里面,却不知道她为何滞留在这里不走。后来又见到复社的人进去,更是疑惑。

王福禄派人来接应宋良时,得知柳如是一直留在烟雨楼,似是预备留在岛上过夜,不免更加困惑。他既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凡事都往沈万三藏宝上联想,越来越觉得柳如是可疑,便干脆自己乘船上岛,预备设法找到她,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却正好撞见她出来散步。

柳如是听说王福禄已经从渔夫裴三手中抢行夺到乌金簪花,立即想到锦衣卫又认为这事与自己有关,才会巴巴地连夜追来湖心岛,忙解释道:“这只是巧合。”

王福禄道:“娘子借住在竹亭湖墅,不过一水之隔,为什么偏偏要留在岛上过夜呢?”柳如是道:“这内中自有隐情。”她料想最终无法瞒过锦衣卫耳目,便说了吴伟业受伤和韩敬中毒而死的事。

王福禄道:“原来是这样。”又道,“烟雨楼发生这么大的事,一死一伤,死的是状元,前任翰林学士,伤的是榜眼,现任翰林学士,你们居然不报官?”柳如是道:“事情发生得突然,一时仓促,只顾救人了。明日一早便会去报官的。”

王福禄“嘿嘿”了两声。他对党争之类并无兴趣,因为崇祯皇帝最厌恶党争,锦衣卫当然也要持中立立场。譬如前任锦衣卫长官吴孟明之所以被免职,除了在郑鄤一案上不讨皇帝欢心外,还被人揭发暗中与东林、复社来往,彻底失势。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内阁首辅也好,东林复社也好,锦衣卫都不能随意亲近,一心讨皇帝欢心,那才是上上之策。而今国库不足,军费奇缺,崇祯皇帝几近抓狂,除了增加天下赋税、想方设法地从老百姓身上捞钱外,还要求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带头捐饷,然而却响应者寥寥无几。如果能在这个时候找到沈氏宝藏,那可是为大明朝立下了不世大功,升官进爵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王福禄也顾不上之前还曾对柳如是冷言讽刺,忙虚心请教道:“那么娘子认为南湖中为何会有沈氏珍宝出现?”柳如是道:“我猜当初沈万三走水路运走珍宝,到南湖时失落了一箱也说不准。”

其实珍宝走水路运出周庄的可能性锦衣卫早已想到。藏宝必选名山,离周庄最近的名山当属太湖七十二峰,最著名者则为缥缈峰,山水缥缈,是极好的藏宝之地。南宋年间,太湖悍贼杨玄靠抢掠过往货船积蓄了即为可观的财富。后来朝廷派名将岳飞围剿,杨玄事先将珠宝分装在九缸十三瓮中,埋藏于缥缈峰某处。参与藏宝之人全部被杨玄毒杀灭口,而杨玄本人亦被岳飞所杀,宝库遂成为历史之谜。数百年来,不乏有寻宝者来缥缈峰拜山寻宝,终空手而归。自锦衣卫被赋予寻宝的任务以来,最先锁定的藏宝地点就是缥缈峰。锦衣卫长官吴孟明派了不少人前去寻访,却是一无所获。现下既然得知沈万三运宝船曾经过嘉兴南湖,那么就证明之前的推断是错的,藏宝处一定是在更南面,如西南的黄山,甚至更南面的武夷山等。

王福禄道:“娘子可以肯定沈万三运宝船经过了南湖么?”柳如是道:“这只是我的推测。我到渔夫的船上,想看沙机子是否能继续捞出珍宝,其实就是想要验证这一点。”

王福禄道:“说到底,娘子还是对这批藏宝感兴趣的。”柳如是摇头道:“王千户错了,我对珍宝之类毫无兴趣,之所以有所关注,只想从中找到有关罗吉甫的线索。他是为了救我,才会被红娘子挟持,我欠他一条命。”

她欠罗吉甫的,自然不是一条命那么简单。这些年来,她来往于吴越之间,扬名江南,期间饱经风雨,阅人无数。虽然也有许许多多的失意,但就总体而言,她的灵魂是自由的,心境是快乐的。她始终认为,带给她这种生活的,并不是那些先后与她产生感情的男子,而是罗吉甫。如果不是罗吉甫改变了她的命运,她迄今还是吴江故相周道登侍妾的身份。因为这一点,罗吉甫是她生命中最大的羁绊,这种羁绊,不含情爱,只是一种心结,凭她个人之力,无论如何也解不开,非得找到他不可。

王福禄奇道:“罗吉甫不是已经死了么?”柳如是道:“只要一日没有见到他的尸首,我就不会认为他死了。”

王福禄冷笑道:“就算他还活着,也只能躲在不见天日之处,生不如死。他是被锦衣卫追捕通缉的头号要犯,一旦抛头露面,便会身陷牢狱之灾。”

柳如是道:“王千户,我有一个请求,如果罗吉甫没死,可否请你们不要再追捕他?”

王福禄很是惊奇,沉吟半晌,才道:“娘子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想来不会不掂量就说出这种蠢话来。那么我倒是想问一问,娘子用什么筹码,来换罗吉甫性命?”柳如是道:“五猿争果和碧香升。”

王福禄“啊”了一声,先转头去看宋良。宋良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王福禄道:“娘子手中有五猿采果和碧香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柳如是道:“两件价值连城的珍宝,换一个男人性命。王千户同意还是不同意?”

王福禄一时不答,转头去看内舱。只听见舱中有人咳嗽了声,他这才应允道:“好,我同意了。五猿争果和碧香升在哪里?”

柳如是心道:“原来王福禄还不是锦衣卫在嘉兴最大的头儿,却不知道内舱中人到底是谁。”然一时顾不上旁事,应道,“就在大士阁中。”

王福禄大喜道:“好,好,我们这就去取。”又问道,“娘子从哪里得到的五猿争果和碧香升?”柳如是道:“是有人从叶渡当铺买到了,又转送给了我。”

王福禄道:“这么大手笔的礼物?难道是张溥?”柳如是摇头道:“不是。”王福禄道:“那还能有谁?”柳如是却是不答。

宋良问道:“那人是张岱么?”

当年松江一别后,柳如是再未与张岱见过面,即便同住杭州时,也没有任何往来,却不知宋良如何会猜到珍宝是张岱所送。不禁对这锦衣卫探子开始刮目相看,又生出一种恐惧,不知道对方看穿了多少她的隐秘心事。

王福禄道:“居然是张岱?他还真是个能花钱的花花公子。”

王福禄命宋良陪着柳如是上岸。二人径直来到大士阁前。

柳如是道:“宋公子身份特殊,被人看到后很难解释,不妨先等在这里。”宋良道:“那好,娘子快去快回。”

柳如是遂自行进来,本欲去找李长祥,再与他一道去找大悲长老取出寄存的木盒。忽听见厢房有人“咯咯”发笑,忙推门进去,却是姚淑正与卞玉京坐在灯下说话。

姚淑道:“咦,柳姊姊,你赏月回来啦。”柳如是问道:“你不是已经离开了么,怎么又回来啦?”姚淑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岛上啊。我是说,这湖心岛上只有你一个女子,多不方便。不过我事先不知道卞姊姊也来了这里。”

柳如是道:“淑娘一个人来的么?”姚淑笑道:“当然不是,黄鉴陪我一起来的,还是他提醒我,你一个人在岛上怕是多有不便之处,我们就一起出来了。在春波门码头还遇到几个复社的人,就坐了同一艘船来,所以有好几个人呢。”

柳如是道:“黄鉴人呢?”姚淑道:“他去松林中看碑刻了,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柳如是问道:“复社又派了人来?”还想过去查看。姚淑忙扯住她衣袖,道:“别去。他们男人家的事,让他们自己操心去。来,柳姊姊坐下来,我们姊妹三个好好说说话。我正跟卞姊姊说,刚才我碰到了一个疯子。”

柳如是道:“什么疯子?”姚淑道:“就是那个沈德符沈相公啊。我上岸时,正好看到他坐在他家大船船头饮酒吟诗,在月色下看起来蛮是那么回事的,我觉得特有诗情画意,就出声赞了一句。哪知道他一看见我,就仿佛见到鬼魅一般,丢了手中的酒杯,下船跟了过来,还追着叫我‘素素’什么的。”

柳如是道:“听说沈德符曾和京师名妓薛素素有旧,兴许他看到你,想起了昔日的情人。”她心中有事,无心闲谈,便道,“你们二位先聊着,我去去就回。”

出来厢房,正见到沈良站在廊柱边,柳如是不由得吓了一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良冷然道:“娘子难道不知道么?宋某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还请娘子体谅。”

柳如是极是不悦,道:“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我还以为事情都说清楚了,锦衣卫不会再继续派人监视我。”宋良道:“监视是上头派下来的任务,上头不发话,我就得时时跟着娘子。”

柳如是嘲讽地道:“那你不是很累么?倒不如改做我的侍从好了。”宋良居然应道:“好啊,这正是上头的意思,想让我混到娘子身边,可惜娘子眼光太高,我人又太笨,所以一直未能如愿。”

正好彭莱引着复社名士贺顺过来,一见到宋良便认了出来,道:“咦,这不是那卖果子的小贩么?你可真是阴魂不散,跟来了烟雨楼不说,还舍不得走了。”

贺顺虽然年青,又是后起之秀,却是复社的头面人物,自复社第一能人吴昌时去了京师做官,复社事务大多由他打理,人称“贺公子”。他也曾几次在竹亭湖墅门前见过宋良,微一思忖,便下令道:“先将他扣下来。带到船上去,问清楚他的来历。”

彭莱忙低声告道:“之前巡检司丁巡检曾交待过,这个人动不得。”贺顺道:“以前是动不得,现在还动不得么?绑起来带走。”

侍从便一起围了上来,捉住宋良手臂。

柳如是忙道:“等一下,是我叫他进来的。”

贺顺忙将柳如是扯到一旁,低声道:“他可是朝中权贵派来的奸细,隐娘不是早知道了么?”柳如是道:“他不是奸细,他等在竹亭湖墅门前,是为了找我。”

贺顺“噢”了一声,道:“那么为何巡检司丁巡检还想要庇护他?”柳如是道:“他跟丁巡检在松江时就认识了。”

她知道贺顺精明之极,对自己这番话只是半信半疑。而且他为人果敢,一心只为复社计,不会因为她的身份多留情面,必须得立即让他彻底信服,忙道,“贺公子好好想想,我没进竹亭湖墅前,他可有出现过?他是一路跟着我来嘉兴的。”

贺顺仔细回忆一番,这才释然,道:“原来跟谢三宾一样,是隐娘的又一个穷追不舍的爱慕者。”又问道,“隐娘是今日才知道他的来历么?”柳如是点点头,道:“刚刚才知道,他自己告诉我的。我平日不出门,他又没有机会进去竹亭湖墅,好不容易今日在湖心岛上遇见,所以他将事情真相都告诉了我。”

贺顺道:“隐娘相信他自己说的话?”柳如是道:“相信。他在松江救过我的命。”

贺顺便不再多问,挥手命侍从放开宋良,又道:“彭莱已经将所有事全部告诉我,我先去见沈德符,稍后再来找隐娘。”柳如是道:“是。”

等贺顺等人离开,宋良走过来道:“复社的人可真了不得,敢擅自拿人绑人,可是比官府还要霸道。柳娘子,多谢你救了我。”

柳如是摇了摇头,道:“宋公子何必反语讽刺?你知道的,我不是救你,我是救了贺顺这些人。”又道,“我们走吧。”

宋良道:“咦,娘子是说‘我们’么?”柳如是道:“我不喜欢被人暗中偷窥,想来宋公子也不喜欢偷偷摸摸。不如干脆让这件事变得更容易些,从现在起,宋公子就做我的侍从,如何?”

宋良很是意外,愣了一下,随即应道:“那当然好。但娘子这样性情的,可不是会委屈求全的人,娘子有什么条件呢?”柳如是道:“宋公子跟在我身边,只在意藏宝线索,其它跟这不相关的,即使你看在眼中,也不能上报你的长官,更不能对旁人泄露。”

宋良沉默了,正当柳如是以为他将要拒绝的时候,他居然点了点头,道:“好啊,本来就该这样。”

柳如是道:“那么就从刚才开始吧,适才贺顺要私自拿下你审问之事,你不能泄露半个字。”宋良道:“原来娘子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这个。”

柳如是自然知道让锦衣卫的密探跟在身边,会给自己带来诸多不便。然而若是贺顺适才的言行被宋良上报、最终上达天听的话,后果实难想象——

锦衣卫令世人畏惧,其中一条就是它是皇帝倚重的耳目,有通天之能,能直接将密报送入皇宫,且被皇帝绝对信任。当年钱谦益以东林党魁身份争入内阁,本以为稳操胜券,却被温体仁暗中射了一箭。温体仁当时没有能力与钱谦益对抗,便写了一封奏疏,名叫《直发盖世神奸疏》,揭发钱谦益担任浙江乡试考官时收受贿赂,称其关节受贿、神奸结党。明代制度,大臣上书要经过内阁等官署,层层递进。温体仁知道钱谦益能耐极大,有可能半途截留奏疏,便将这封奏疏交给了锦衣卫官员骆养性,由骆养性直接送到崇祯皇帝的御桌上。

骆养性是湖广嘉鱼人,其父亲骆思恭曾于万历末年出任锦衣卫指挥使,亲近东林党人,曾在“移宫案”中有不俗的表现,为人称道。然而魏忠贤专权后,锦衣卫就成为了阉党的地盘,骆思恭被迫退休,阉党成员田尔耕则被提拔为锦衣卫指挥使。崇祯皇帝即位后,将魏忠贤及党羽罢职,并重新提拔曾受到过阉党迫害的官员,骆养性因其父的缘故,入锦衣卫为官。他能得到崇祯皇帝的信任与重用,完全是因为一件小事——

御史熊开元、姜埰以直言敢谏出名。某日,二人上朝时公然指出大明朝纲紊乱、政令不畅,已经危在旦夕。崇祯皇帝新即帝位,立志中兴,听了很不是滋味。然而又不便公然发作,便寻小过错将熊开元、姜埰下锦衣卫诏狱,预备暗中处死。当晚,一名宦官带着崇祯的亲笔手谕来到锦衣卫官署,要连夜杀掉熊、姜二人。当晚正好是骆养性当值,坚持不肯奉诏,还写了一张纸条给崇祯皇帝,称大臣犯罪,应该公布罪状,依法判刑,大明律法中没有半夜奉旨即要杀人的规定。崇祯看到字条后,不怒反喜,认为骆养性忠贞耿直,是难得一见的好官。熊开元、姜埰由此得救,被释放出狱,官复原职。而骆养性亦青云直上,成为皇帝倚重的心腹。其人表面沉静,其实性情残忍,喜欢用刑具锤敲犯人牙齿,但因侍奉皇帝极为恭谨,崇祯对他信任有加。温体仁便是利用了这一点,托请骆养性将弹劾钱谦益的奏疏转送给崇祯皇帝,这才有后来文华殿当面对峙一事。在崇祯初年争当阁臣这件事上,强势的钱谦益一败涂地,而弱势的温体仁大获全胜,锦衣卫起了关键的牵线搭桥的作用。

温体仁任内阁首辅时,一再指使人告发诽谤复社,崇祯皇帝几次派专员调查复社结党案,因此而受牵连者不少,如顾敏思、董士镕、钱度等士子被当作替罪羊交差,均被谪戍。更有数名官员因调查不力而被罢官。而今温体仁虽去,执政者仍然是其心腹党羽薛国观,亦没有放松对复社的迫害和监视。贺顺等复社中人一直以为宋良是薛国观派来的奸细,便是源自于此。

亲近东林、复社的锦衣卫长官吴孟明已经被罢官,而今掌权的正是在崇祯初年为扳倒钱谦益出过大力的骆养性。如果宋良将今晚贺顺欲用私刑拷问他来历一事上报,骆养性又禀报当今皇帝,以崇祯皇帝的性格,加之之前对复社极度反感的印象,势必再度兴发大狱,那么这次复社怕是不能再像前几次那样化险为夷、蒙混过关了。

柳如是今日方知宋良真实身份,听他言谈,觉得此人颇为刚毅,开口求情未必有用,而且以她的性子,实在做不到对人低声下气,遂想了个婉转的法子,目的还是要让宋良为复社之张狂保密。她见宋良脸色似笑非笑,言语似讽非讽,一时摸不透他心意,却又不愿意软语相求,只好道:“难道宋公子愿意总躲在暗处偷窥么?这风里来雨里去的滋味,应该也不好受吧?”

宋良道:“嗯,娘子的意思是,这件事其实对我大有好处,是吧?那好,我同意,我们一言为定。”又问道,“我做娘子的侍从,可有工钱?”柳如是一愣,随即答道:“没有工钱,一文钱都没有,你自己去找锦衣卫领薪水吧。”宋良道:“好。”又道,“柳娘子果真是个聪明人。”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李长祥居住的厢房,却见窗下站着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侧耳贴在窗上,似是在偷听房内谈话。

柳如是上前几步,问道:“喂,阁下是谁?在这里做什么?”那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忙道:“嘘,娘子别声张,我不是坏人。”

柳如是道:“你鬼鬼祟祟地在窗外偷听,还说不是坏人?”那人道:“娘子不记得我了么?我们白天在松林外见过的。”

柳如是这才想起来,今日众人抬着吴伟业进阁救治时,这男子正在中院观摩碑刻,还特意跟过来问了一句“这位公子怎么了”,却被她搪塞过去。

那男子又道:“我叫袁明,今晚也借住在大士阁,就住在隔壁,听见这边有人说话,带有浓重的闽音,一时好奇,所以来看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李长祥正在房中与郑森在纵谈兵事,颇为投机,闻声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柳如是道:“这个人刚才在外面偷听你们二位的谈话。”

那袁明便将适才对柳如是的解释重新说了一遍。

郑森问道:“你是福建泉州人?”袁明欢声道:“正是。公子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我也是在隔壁听到公子口音,一时好奇,才过来看看。”又问道,“公子贵姓,是哪里人氏?”郑森道:“我是泉州南安人,姓郑名福松。”福松即是他在日本时的名字。

袁明道:“啊,我也是南安人。不过我离开家乡已有二十年,想不到今日能在烟雨楼听到乡音。”连连搓手,显是兴奋不已,又道,“我们南安出了两位大名人,一是当今福建总兵郑芝龙郑大帅,另一位则是蓟辽总督洪承畴洪大帅。公子可认得他们?”

郑森不愿意透露自己身份,却又不愿意撒谎,只答道:“不认得洪大帅。”

袁明也未听出“不认得他们”与“不认得洪大帅”的分别,恳请道:“在江南难得遇见南安老乡,公子可否给我讲讲家乡的风物?”

郑森性情严正,虽见袁明神情殷切,欢喜无限,不似做伪,然而想到不能随意泄露自己的身份,还是婉言谢道:“其实我对南安也不算熟悉。”这倒也不是假话,他在日本长到六岁,才被接回中国,先是居住在福州,后来住在郑芝龙自己修建的安平城中,至于南安,他仅仅是到过几次而已。

袁明颇为失望,勉强笑道:“既如此,就不打扰各位了。”拱了拱手,自进了隔壁厢房。

李长祥见柳如是踏月而来,料想必是有事,忙请她进去。

柳如是道:“不了。李公子,我想请你去大悲长老那里取出之前寄存的木盒,可否方便?”李长祥愕然问道:“现在?”柳如是道:“嗯,现在。”

僧众因为要起早做早课,晚上往往睡得也早,一般是天黑即上床安歇。李长祥沉吟道:“长老很可能已经歇息了。”柳如是道:“嗯,这我知道,因为是要急用,实在不好意思。”

李长祥亦听过卞玉京因碧香升而家破人亡的故事,猜测可能柳如是想尽快物归原主,便道:“好。我这就引隐娘去。”步下台阶,才看见宋良,问道,“这位是……”柳如是道:“他是我的侍从,名叫宋良。”

李长祥不知柳如是如何凭空多出来一个侍从,虽觉奇怪,也不再多问,引着二人往后院方丈室而来。

大士阁庙宇不大,僧人也不多,算上主持寺务的大悲长老,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这是因为湖心岛是先有烟雨楼,后有其它景观,先有游客,后有僧人。官府招募僧人居住在此,其实是为了赚取游客的香火钱,顺便做一些洒扫管理的工作,跟佛法没有多大关系。这样的小庙,除了长老之外,其余僧人都是充作杂役,因而极少有人愿意来此出家。除非是贫苦人家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才会将孩子送来这里剃度,明净便是此类。

方丈室位于大士阁最北面,是一处单独的小院落,既是大悲长老的居处,也是他为人说法的地方,与烟雨楼仅一墙之隔。低矮的土墙上爬满藤蔓。院子中的一棵老梨花树已有几十年历史,老干粗壮,枝繁叶茂,树冠如华盖一般,罩住了方丈室的一大半。远远望去,堪称一幅绝美图画——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可惜东风唤不醒梨花梦,方丈室中一片漆黑。三人进来院子,李长祥先走上前去,轻轻拍了两下门,叫道:“长老。”

尚未听见回应,彭莱匆匆奔了进来,叫道:“西厢房那边出事了!贺公子请柳娘子快些过去!”

柳如是道:“什么事这么急?”彭莱道:“沈德符被人杀了。”

柳如是大吃一惊,再也顾不上找大悲长老,忙跟着彭莱往中院厢房赶来。李长祥微一思忖,也跟了过来。

沈德符所在的这间厢房即是韩敬尸首停放处,靠近东北角,相对幽僻。贺顺已命人把住周围,尚未惊动其他人。

柳如是简略招呼了一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贺顺道:“隐娘不妨自己进去看。”忽见曾惹得张溥大怒的李长祥跟在柳如是身后,不由一愣,又转头见到彭莱眼色,便未多说什么,只略略点头,算作招呼。

柳如是径直跨入门槛,一进来便见到沈德符仰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双手捧胸,胸口正中插着一柄匕首。那匕首,她不止一次见过,正是谢三宾平日插在靴子中的那柄黄金匕首。

柳如是骇然而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贺顺道:“我也不知道。我进来时,沈德符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他的仆人瘫坐在门口。我问了好半天话,他惊魂未定,什么都说不清楚。我立即就派人去叫隐娘了。”

柳如是转头看去,果见仆人还歪在门边墙角,脸色惨白,抖簌个不停。

李长祥道:“沈德符身上还有热气,新死不久,凶手应该还没走远。”贺顺道:“李兄放心,我已经派人赶去码头,看是否有船离开。”命彭莱取来酒袋,往仆人嘴里灌了几口。仆人咳嗽了几声,这才哽咽着哭出声来。

彭莱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找出害死你家主人的凶手要紧。你起来,好好说清楚事情经过。”

那仆人哭道:“凶手还用找么?一定是那位黄公子了。”贺顺道:“黄公子?你是说黄鉴么?”仆人道:“就是他,小的听见沈老爷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黄鉴,是那个什么女子的未婚夫。”

天黑后,沈德符即回大船上歇息,仆人则留下来看护韩敬尸首。不久前,沈德符不知如何又独自回来了厢房,浑身酒气,坐下灯下长吁短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仆人以为他为老友之死难过,还从旁劝慰了几句。沈德符连连摇头道:“你不懂。”发了一会儿呆,便自己出去了。

仆人还以为主人回去大船上了,不想过了一会儿,沈德符慌慌张张地奔跑进来,仆人还来不及发问,一名男子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沈德符问道:“你是谁?”黄鉴道:“我姓黄名鉴,是姚淑的未婚夫。”

沈德符听了,居然立即挥手忙命仆人先出去。仆人也不明究竟,只得掩门而出。他去茅房解手时,还听见屋里有争吵之声。解完手回来,便不闻声息,推门进来一看,沈德符瞪大眼睛坐在椅子上,胸口插着一柄匕首,脚下一滩血迹。他当即惊呼一声,软倒在地。正好贺顺到来,惊见出了意外,这才派人去叫柳如是来。

柳如是听了经过,不由得蹙紧眉头。今日钓鳌矶变故,谢三宾于混乱中丢了黄金匕首。众人虽然也曾寻找过匕首去向,但毕竟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寻找凶手上,并未过多关注。甚至郑森认为是戏班小厮金平先偷取了黄金匕首,然后用它来刺谢三宾,却不小心伤了吴伟业。然现在黄金匕首再度出现,而最大的嫌疑人则是书商黄鉴,可谓意外之极了。

不过细下想想,黄鉴也在宴席上出现过,是他上前劝架,扶起了吴伟业,他完全有机会在那个时候拣到黄金匕首。至于他为什么要杀沈德符,则要问他本人了。

贺顺问道:“黄鉴人呢?”彭莱道:“应该在郑公子房中,我安排他今晚跟郑、李二位公子同房。”贺顺道:“去叫他来过来一趟。”

不一会儿,黄鉴就到了。一进房看到沈德符的惨状时,他明显皱了一下眉头,倒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意外。

仆人立即激动起来,指着哭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家老爷!”

柳如是忙道:“你亲眼看到黄公子杀人了么?”仆人迟疑了下,老老实实地道:“那倒没有。”

柳如是问道:“那么,你就不能先妄下断言。杀人罪名,非同儿戏。”又道,“黄公子,你曾来过这间厢房,仆人听到你跟沈相公争吵。而今他莫名被杀,你也该知道情形对你不利了。”

黄鉴道:“原来叫我来,是为了这个。我是跟这沈的吵了几句,吵几句嘴而已,吵完后就走了,连手都没有动。况且我身上从来不带兵器。这是柄黄金匕首,并不常见,找到它的主人,不就找出真凶了么?”

李长祥道:“匕首是谢三宾的。他平日插在靴子中,今日钓鳌矶出事后,大家当面盘问过他,要他交出匕首,但那时匕首已经失落了。黄兄,你当时人在现场,是有机会取到匕首的,所以目下你的嫌疑最大。”

黄鉴道:“沈德符的名字,我虽早有所闻,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其人。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柳如是道:“那么黄公子刚才是为什么事跟沈德符争吵呢?”黄鉴道:“因为他在窗外窥测我未婚妻子。”

原来沈德符在烟雨楼码头一眼望见姚淑后,即惊为天人,居然不顾身份,一路跟来了大士阁。黄鉴从茅房方便出来后,本欲去找未婚妻说话,到厢房门外时,忽见到沈德符正伏在窗上往里窥测,正待上前呵斥,沈德符却听到动静,转身跑了。黄鉴听到姚淑在房中笑语盈盈,怕搅了她谈兴,便没有出声叫喊,而是一路跟来厢房。这才有了仆人所叙述之事。沈德符自知理亏,担心被仆人听到自己窥测女眷,便先将仆人打发了出去,再向黄鉴解释说,姚淑长相极似他年青时的情人薛素素,他一时以为是薛素素再生,心下好奇,想多看几眼,并无邪念。黄鉴却不肯听,斥责沈德符为老不尊,竟然在大士阁中窥探妇人,有失士人体面。沈德符被后生小子当面指斥,也生了气。两人遂争吵了起来,最后还是黄鉴看到韩敬尸首还停在厢房中,觉得在死人面前吵嘴不吉利,这才气愤离去。

柳如是道:“这么说,黄公子离开这里的时候,沈德符还活得好好的?”黄鉴道:“当然。就算我恼怒此人对我未婚妻子无礼,为何要这孤岛上杀他?杀了人跑不出去,还要赔上我自己性命。”

李长祥道:“黄兄别生气。大家怀疑你,无非是因为沈德符是被谢三宾的匕首杀死,白日钓鳌矶出事时,你人在当场,既有机会取到匕首,今晚人又在大士阁中,有作案条件。”

黄鉴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符合这两个条件。吴伟业吴学士、郑森郑公子,还有这位彭莱兄,这名仆人,包括我的未婚妻子姚淑,都是白日在钓鳌矶现场、目下也在大士阁中的人。你们说我有机会接近谢三宾,得到他身上的匕首,彭莱兄不也一样有机会么?吴学士自己更不用说了。”

贺顺插口道:“但他们都没有杀人动机,你刚刚与沈德符发生过口角,嫌疑理当最重。”

黄鉴道:“就杀人动机而论的话,你们许多人都比我更有动机。”指了指沈德符和韩敬的尸首,续道,“这两个人不是善茬儿,二十年前曾设局陷害东林党魁钱谦益钱公。数年前复社成立,他们又一直跟你们二位作对。今日钓鳌矶起争执,不正是因为那出著名的《绿牡丹传奇》么?说我有杀人动机,殊不知在场的各位,绝大多数比我更有动机。”

他振振有词,虽有胡搅蛮缠的嫌疑,细下想想,却不无道理。众人一时无话可辩。还是贺顺命道:“去看看厢房窗户上有没有洞,别惊动旁人。”无非是想验证沈德符是否真的女眷窗下偷窥。

过了一会儿,侍从回来告道:“确实有一个洞,正好能看到房内两位娘子坐在灯下说话。”

黄鉴道:“现在验证我的话了吧?”又赌气道,“柳娘子,是淑娘好心,今晚非要上岛来陪你,我只是陪她过来,想不到会卷入这样一场纠纷,我先告辞了。”一拱手,愤愤辞了出去。

彭莱道:“今晚还有旁人住在大士阁,黄鉴厢房隔壁就住着几名外地来的游客。这些人总是探头探脑,似乎想打探些什么,看上去很是可疑。我就撞见过两次,会不会是他们……”

贺顺道:“这应该不大可能。沈德符本来是要回船上歇息,返回这里只是意外。这些人如果要对付他,又怎么会留宿在大士阁中?”

柳如是道:“彭公子说游客可疑,其实他们看我们这些人才可疑呢,白日抬了人进来,然后一直在这里进进出出。还有韩敬中毒死后,韩公子喊叫大夫,又哭过一阵子,他们多半听见了,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人总是好奇的,所以想要打探也不足为奇。”

彭莱道:“这倒也是。烟雨楼发生了这么多事,明日怕是再也难以瞒住,无论如何得报官了。”

贺顺点点头,道:“明日一早,我亲自去嘉兴府报官。”他本来是来找沈德符议事的,跨入房中才见到对方横尸房中,心中多少有一些疙疙瘩瘩,皱眉道:“黄鉴为了给自己正名,胡乱指控,但他倒是提醒了我——钱谦益钱公当年任浙江乡试案主考官,被人用关节陷害,主谋者不正是沈德符和韩敬么?”

彭莱忙应道:“传闻中是这样。但也没有证据,所以钱公也不能拿他们怎样,偶尔遇上,还得客客气气。”

贺顺道:“这两个人是天启年间浙江乡试案的主谋,这是确认无疑的事。他二人当年设局,目的是陷害钱公,不想后来越闹越大,三度被摆上御案,牵连了许多人,不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二人今日都死在湖心岛上,应该不是巧合。会不会行凶者是当年乡试案的受害者,今番前来,是为报仇?”

柳如是道:“之前李公子就曾认为往糕点中投毒的凶手是随机杀人,怀疑他是沈德符、韩敬、谢三宾、吴炳四人的共同仇家,不过当时尚未想到到底是什么事,能将他们四人联系起来。”

李长祥道:“不错。贺公子一番话倒是提醒我了——乡试案,这可能就是他们四人的关联。韩绎祖是韩敬之子,就不多提了。韩敬是万历三十八年状元,他跟钱谦益钱公有隙,天下皆知,所以他和沈德符策划了天启元年的浙江乡试案,来陷害钱公。而谢三宾正好是天启元年参加浙江乡试中举。”

柳如是道:“不错,这算是关联上了。可吴炳呢?他也有可能是毒糕点的受害者呀。”

李长祥道:“吴炳于万历四十三年时参加浙江乡试,被人举报作弊,次年复试通过,但却误了参加会试的时间,晚了一科。”柳如是道:“对,吴炳是万历四十七年中的进士。”

李长祥道:“沈德符是在万历四十六年乡试中举,次年参加会试落第,此后心灰意冷,这才南返回乡。也就是说,他和吴炳在北京参加了同一年的会试,吴炳金榜题名,他却名落孙山。”

柳如是道:“那么说起来,这四人共通的一点,就是都曾牵涉过科举案了。”李长祥点了点头,道:“当然,他们四人还有别的共通之处,譬如均有文才,均好戏曲,但那些与案子无关。我敢肯定,这名凶手一定跟科考作弊有关。”

贺顺道:“如果真如李兄所言,凶手跟沈德符、韩敬、谢三宾、吴炳四人都有关联,就不难排查,只需选出跟科举案有关的事件,再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首先是万历四十三年,吴炳参加浙江乡试,被人举报作弊;再是天启元年,沈德符、韩敬策划乡试案。”

李长祥道:“嗯,如果谢三宾也要关联进去的话,那么他多半是考买关节作弊才考中举人。那么凶手很可能在万历四十三年参加过浙江乡试,又在天启元年参加过一次乡试,两次均名落孙山,而涉嫌作弊的吴炳、谢三宾却榜上有名,他恨这两个人,更恨倒卖关节的策划者沈德符和韩敬。”

柳如是道:“但这说不通。这么多年过去,即使当年参加乡试的是年青学子,而今也已是五旬老者。他为什么要为多年前的的事冒险杀人呢?除非是他的后人,得知真相后心有不甘,想为先人报仇。”

贺顺道:“那么凶手为什么要等到沈德符寿宴时动手呢?他怎么能肯定四个仇人一定会同时在宴席上出现?”李长祥道:“有可能凶手事先已得知韩敬、谢三宾、吴炳会来嘉兴为沈德符祝寿,所以做了谋划。”

贺顺道:“这其中偶然因素太多,我不认为凶手跟四个人同时有仇。”

李长祥道:“如果不是跟四人有仇,为何只在一块糕点中下毒?”贺顺摇了摇头,道:“我听彭莱讲过事情经过,以目下的证据,并不能肯定韩敬是因为吃了有毒的糕点才毒发身亡,也许他是因为别的原因中了毒。”

柳如是道:“见血封喉毒性奇毒,见血即死,韩敬则是毒从口入,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贺顺道:“这就是矛盾之处了。对凶手而言,见血杀人是主动的,让受害者口服下毒药则是被动的。前者后者相对后者要容易实现得多,凶手为什么要弃易选难呢?这不符合报仇的特征。”

柳如是道:“也许对凶手而言,后者反而前者更容易实现。可偏偏宴席上茶具、茶水都没有毒,只有韩敬一个人中了毒。所以我们之前才推测只有一块糕点有毒,正巧被韩敬吃了。”

贺顺凝思半晌,道:“还有一种可能性,凶手知道哪块糕点有毒,亲手将它递到了韩敬手中,韩敬随手接过来就吃了。”

李长祥“呀”了一声,连声道:“不错,不错,贺公子的这一假设比我先前的随机杀人合理多了。”

贺顺也不像常人那般谦让几句,只大模大样地点了点头,道:“我猜凶手跟天启元年的浙江乡试案有关,他想杀的对象是沈德符和韩敬二人,他本来计划先后将有毒的糕点递给韩敬、沈德符二人,不料刚刚对韩敬下了毒,宴席上便出了变故,他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不得不放弃了继续用毒的做法,改用匕首杀了沈德符。这个人,一定在宴席上出现过,而且近身接近过谢三宾,这才能从他身上取到黄金匕首。你们不是已经查出临时在戏班打杂的小厮想杀谢三宾而误伤了吴伟业么?那名小厮,完全符合凶手的特性。谢三宾也跟浙江乡试案有干系,凶手大概想趁此机会将三名仇家一并铲除。”

他的意思是——当年有一名士子因浙江乡试案受到牵累,其后人归咎于沈德符和韩敬,赶来复仇。他本来计划要用毒药毒死仇家,不料宴席上出了变故,谢三宾跟吴伟业扭打了起来,黄金匕首也在打斗中掉了出来。他在一旁看见,遂趁乱上前捡了匕首,去杀谢三宾,却不料误伤了吴伟业。他遂带着匕首逃离现场,藏在岛上。不久前又潜入大士阁,用谢三宾的匕首杀了沈德符。而这个接连杀死两人的凶手,就是戏班小厮金平。

彭莱道:“可金平是戏班的人,他强行上前给宾客递送糕点,旁人难道不起疑么?”转头去看沈府仆人。仆人连连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外人往宴席上递送过东西。茶水糕点都是由婢女小红、小玉奉送的。”

柳如是道:“也许不是糕点,而是金平拿在手里不会起疑的东西。”又问那仆人道,“今日在钓鳌矶共演了几出戏?都是谁点的戏?”仆人想了想,答道:“第一出是《牡丹亭还魂记》,戏班小厮奉上折子的时候,我家老爷看都没看,直接说第一场演汤先生的戏。后来又请吴老爷点戏,吴老爷还没接,韩老爷便发了话,说这还用看戏折子么?当然是《绿牡丹传奇》。所以就接着演了这出戏。后来就出事了。”

柳如是道:“那么吴炳吴相公并没有拿过戏折子,对吧?”仆人道:“没有。”

柳如是道:“那么关键一定在这戏折子上。彭公子,我记得你说你和吴伟业到钓鳌矶的时候,小厮金平拿着折子来请沈德符点戏,对吧?”

彭莱道:“对。但沈德符没接,推给了韩敬,韩敬有意煽风点火,只翻了两下,便让金平拿过来给谢三宾。谢三宾一扬手将盘子打飞,正好磕在我头上,戏折子当然也飞了出去。”他蓦然醒悟过来,失声道,“原来……原来不是糕点,而是戏折子。”

柳如是沉声道:“不错,毒药就涂在戏折子上。”

她已经彻底想明白经过——

下毒的人就是戏班小厮金平,而下毒的经过也不复杂,他学的是传说中王世贞为父报仇的故事,将毒药涂在了戏折子上。翻过戏折子的人,手指上沾了毒药,再用手拿糕点吃时便会将毒药一并食下。而见血封喉毒从口入,中毒者不会立即毒发身亡,他便有充裕的时间逃走。

按照常理,点戏的人无非是主人和宾客,所以金平的首要目标必然是沈德符,其他人有可能是他的目标,也有可能只是连带伤害。沈德符本人是戏曲名家,太熟悉剧目,按照仆人的说法,他根本没看戏折子,便直接点了过世老友汤显祖的名剧《牡丹亭还魂记》,隐有纪念老友的意思。却由此逃过了见血封喉一劫。

轮到吴炳点戏时,他还没有来得及伸手去取戏折子,韩敬便出声建议上演吴炳本人所创作的《绿牡丹传奇》,他遂表示同意,没有再去拿戏折子,亦由此逃过大难。

事实上,正是由于这出《绿牡丹传奇》的上演,才引得吴伟业和彭莱赶来钓鳌矶。虽然吴伟业和谢三宾之间的纠纷起得莫名其妙,却意外打乱了金平的计划。他担心宴席就此散去,忙上前来,再度将戏折子递给沈德符。沈德符推给了韩敬,韩敬拿起戏折子略微翻了几下,手指上由此沾染了见血封喉。他后来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热闹,又顺手取食过糕点,遂中了剧毒,自己却浑然不知。

谢三宾正与吴伟业争斗时,韩敬在一旁称“金屋藏娇”,又命金平拿戏折子给谢三宾点戏,分明是要挑事。金平过去的时候,正赶上谢三宾怒火冲天,木盘被打飞,戏折子也落到了地上。他料想这一场闹剧后,宴席多半不欢而散,而韩敬已经染毒,不久后就会毒发身亡,一定会引起沈德符等人的警惕,再要下手就更难了。心中正着急之时,意外见到谢三宾和吴伟业滚作一团时,身上掉出了匕首,遂瞅准时机,假意上前捡木盘,暗中却拾起匕首,朝另一个仇家下手。由此可以推测,谢三宾也是金平事先的目标。至于误伤吴伟业,则是个意外。而谢三宾又用毒锥刺杀吴伟业,刀伤与锥伤重叠,则是意外之意外。

由于当时一片混乱,金平刺伤了吴伟业,吴本人竟茫然无感,直到书商黄鉴过来劝架,将他拉起来才发现。而动手行凶的金平则趁乱从现场溜走,无人察觉。甚至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人怀疑到他头上。直到后来李长祥与彭莱、郑森三人模拟了现场情形,发现只有金平所在那个位置能刺中吴伟业,这才知道毫不起眼的戏班小厮原来是持刀行凶者。

既然沈德符、谢三宾均是金平的下手对象,正如贺顺所言,事情起因很可能与天启元年浙江乡试案有关,韩敬是当年乡试案的主谋,也应该金平谋害的对象。如此,他有三大仇人——沈德符、韩敬、谢三宾,韩敬在来到大士阁后不久便毒发身亡,谢三宾则离开了湖心岛,只剩了沈德符一个人留在岛上。旁人均以为金平已经逃离了湖心岛,绝想不到他还留在岛上。此人心思缜密,一定在暗中窥探,等待最佳时机。凑巧晚上沈德符又从船上返回了大士阁,便成为他下手的绝好机会。

柳如是又道:“还有一件事,戏班小厮名叫金平,班主说他讲一口嘉兴话。当年假冒钱公门生倒卖关节者有两人,一名徐时敏,另一名金保元,均是嘉兴人氏。这金平,会不会就是金保元的后人?”

当年浙江乡试案发后,共有三人被判刑,分别是卖关者徐时敏、金保元,买关节者钱千秋,均被发往云南充军,涉案官员钱谦益等人只受了罚俸处置。然判决后没几天,徐时敏、金保元二人便离奇死在刑部大狱中。传说是其幕后主使杀人灭口。这件事甚至吓得钱谦益不轻,主动辞职,离开了京师是非之地。

朝野纷纷传闻,乡试案是由韩敬和沈德符一手策划,虽然杀人灭口需要朝中更大的势力支持,但事情起因显是要着落在二人身上。金平果真是金保元之子的话,韩敬和沈德符就是他的杀父仇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成人后回来报仇,也是情理之中。

众人听柳如是大致叙述完前因后果,先是骇异,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然将前后之事联系起来看,这一解释不但澄清了之前所有的疑点,且有头有尾,有杀人动机,有行凶机会,毫无破绽,不由得人不信服。有知道她才智性情的,愈发对她佩服;有不了解她为人的,亦由此对她刮目相看。

贺顺道:“金平既是乘坐戏班的大船来到湖心岛,他刚刚杀了人,没有船只离开,一定还在岛上。”他因有复社人牵涉其中,欲做个顺水人情,命侍从去守住码头,等到天亮时再报官搜岛。

柳如是心中犹记挂要将碧香升和五猿争果尽快交给锦衣卫,好打发他们离开,以免节外生枝,便跟贺顺打了声招呼,叫道:“李公子,这里有贺公子照应,我们这就走吧。”

李长祥问道:“柳娘子,你的侍从呢?”

柳如是出来厢房,四下不见宋良,“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他并没有跟来,心道:“他一定是等不及,直接找大悲长老索要木盒了。”忙道,“我们去方丈室看看。”

经过厢房时,正见郑森从隔壁袁明房中出来,李长祥便叫了他一声,道:“大士阁出了事,郑老弟当心些。”

郑森问道:“出了什么事?”李长祥道:“沈德符被杀了,凶手还在岛上。”

郑森点了点头,道:“多谢告知。”又道,“我今晚想搬去和那边的南安老乡一起睡,顺便聊一些家乡的事,不知李兄是否介意?”李长祥笑道:“当然好啦。换作我在烟雨楼遇见蜀中老乡,也定会秉烛夜谈的。”

郑森便拱了拱手,回房取了外套,自往袁明房中去了。

柳如是和李长祥趁着月色来到后院方丈室外。室内依然一片漆黑,但门却是虚掩。柳如是心中一紧,隐隐感到有些不妙,上前叫道:“长老!长老!”

李长祥忙拉住她,道:“柳娘子且慢,让我先进。”

他长期在外漫游,阅历丰富,身上随时带着必要的应急器具。自怀中取出火折吹燃,推开门一看,却见大悲长老横躺在堂中,鲜血满面,完全辨认不出样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