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野外茶会
“一群蠢货!全都被骗了!”
本多正纯为成功骗过大坂来的使者而感到十分高兴。正纯与他的父亲正信不同,恃才傲物,性格也有些轻浮。
“都被骗过那么多次了,这次还被骗得东奔西跑。大坂那群笨蛋!”
正纯高兴地对同伴们说。
“东奔”是指家康让淀殿的使者阿夏往东“去江户求求将军”;“西跑”则是指家康让大藏卿局等人离开名古屋,往西“到京城去等老夫。很快老夫也要上京,到时再详谈”。
家康说自己“绝无开战之意”。
“不过,将军是个死心眼儿的人,恐怕不会像老夫这么轻易地息事宁人。你们去江户向他求求情吧!”
历史上,恐怕没有哪个当权者像家康这般厚颜无耻,谎话连篇。他总是说:
“总见院(织田信长)最了解老夫。老夫从不骗人。已故的太阁大人曾握着老夫的手,对老夫说‘你是日本最诚实的人’。老夫从没撒过谎。相信老夫的话保证丰臣家平安无事。”
如果对手是男人,家康恐怕不会说这样厚颜无耻的话。不幸的是,丰臣家的权柄掌握在女人手里,最重要的外交事务也由女人一手操办。所以家康才能光凭一张嘴就骗得她们东奔西跑。
不用说,家康早已经发出了军令。江户的各个机关和大名们都忙着准备出征大坂。
不过,饶是家康也没有公开宣称战争的目的是“讨伐秀赖”。如果他是这么说,世间必定一片愕然,世人会想“和谈不是刚刚结束吗?”这必将引发大名们对丰臣家的同情及对江户政权的厌恶。
家康细心嘱咐江户的秀忠和他的幕僚“对大名们下令时这么说——出征是为了‘请秀赖离开大坂,转封他处’。”
家康以此为名发动了夏之阵。僧天海曾对家康说“师出无名(没有理由的战争)乃兵家大忌。相传在支那师出无名者国运必衰。随便找一个理由即可。”
“幸亏你注意到了这点。”家康称赞僧天海。
这一借口通过秀忠的幕僚(酒井忠世、土井利胜等)下达给了天下大名。理由是:
“正因为有了大坂城,浪人们才群集而来鼓动秀赖谋反。大坂城是罪魁祸首。要想天下太平,秀赖必须离开大坂城。一切都是为了天下正道。”
家康编造了这样一个骗人的理论。天下诸侯都知道家康摧毁大坂城与丰臣家不是为了天下,而是为了自己的子孙。相比这下,已故的秀吉在这一点上就诚实得多。临终前,他把以家康为首的五大老分别叫到枕边,流着泪,颤声恳求他们“年幼的秀赖就拜托你们了”。家康等人都写下了宣誓书。对身心衰竭的秀吉而言,对儿子的爱就是一切,他没有说“为了天下正道”之类的话。
家康一方面在骏河田中城和名古屋城欺骗那些来自大坂的女人,另一方面对江户的秀忠下达了出兵的命令。
家康下达了十分详细的作战命令,其中包括“每一万石俸禄出兵二百人”。这在战国时期是个惯例,没有什么特别的。
值得注意的是,家康增强了进攻军队的火力。他下令长枪组足轻中的一半不拿长枪改拿铁炮。负责进攻的足轻被分为三组——长枪组、弓箭组及铁炮组。他认为攻城时铁炮比长枪更有用,因此给秀忠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四月十二日,婚礼在名古屋城举行。
“自开城以来未有之盛事。”日后尾张德川家的家臣这样写道。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自开城以来”实在有些夸张。当时,名古屋城刚刚建成,第一任城主——新郎德川义直年仅十五岁。
新娘——浅野家的小姐年方十三。送亲队伍住在城下的寺院里,从那里进入名古屋城。
家康站在大手门的城门上往下看,感叹送亲队伍的壮观。更让他满意的是浅野家的侍卫都是些老人。身为纪州国主的浅野家,正积极准备从南面进攻大坂,因此选择这些老人担任婚礼的护卫。
家康一门心思利用联姻笼络外样大名。秀吉刚死,他就开始精心策划联姻事宜。秀吉曾留下遗训“未经朝廷许可,大名之间不准私自通婚”。但在秀吉死后,家康完全无视他的遗命,与二十多家外样大名进行了联姻。
家康尤其重视与浅野家的关系。从关原之战前夕到夏之阵前后,德川家共与浅野家联姻五次。最初是在庆长四年,家康把异父同母的妹妹嫁给了浅野长政的三儿子长重。没过多久,他的这个妹妹去世,家康又把松平家清侧室所生的女儿嫁了过去。后来,德川家的松平定胜的小儿子娶了浅野长政的女儿。不久,幸长接替长政成为浅野家的当家人。幸长死后,他的女儿——这次婚礼的新娘嫁入名古屋城。此后,家康又把自己的三女儿振姬嫁给了浅野长晟。
总之,德川家与浅野家之间拴着五条线。
家康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浅野家本来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浅野家在织田家时身份卑微。秀吉还叫做藤吉郎的时候,娶了浅野家的养女宁宁。那时他的地位只比足轻高一些。在他称霸天下后,宁宁被封为从一位。身为关白夫人的她被人们称为“北政所”。秀吉死后,宁宁削发为尼,在京都东山的山脚下建了一座寺庙。世人尊称她为“高台院”。即使到了眼下,宁宁仍然很有威望。世人常说“高台院夫人虽身为女子却是个有德之人”。按说丰臣家的“总指挥”应该是她。
可她却常说“白费劲”。因为秀赖的生母——侧室淀殿,赖在丰臣家的大本营大坂城不走,成为丰臣家实际上的掌权者。
顺便说句题外话,高台院与淀殿的关系,远不止秀吉的正室与侧室这么简单。
比如,淀殿没有官职。
高台院的官职“从一位”与男性的“关白”相当。从官阶上来说,这个时代日本没有比她地位更高的女性。即使她落发为尼官位还是不变。如果淀殿遇见高台院,根本没有资格和她同席而坐。打个比方,高台院坐在走廊上的话,没有官职、身为一介平民的淀殿只能跪伏于地。话虽如此,可这样的场景从未出现过。
这是因为,即便两人过去一起住在大坂城里的时候,淀殿也从来没有主动去拜访高台院。
淀殿总是以“我是总见院大人(信长)的外甥女”自居,并以此来判断一切事物的价值。她在内心深处甚至认为自己是秀吉的主人。秀吉死后,淀殿曾多次吐露这样的想法。对她而言“织田家”是一切价值的根源。所以,在大坂城第一次进入战备状态时,她想让织田信长的次子常真入道(信雄)担任主将。常真入道弃城而逃后,她又让信长之弟织田有乐(长益)担任了主将。
只要她一天这么想,就一天不可能以官居从一位的高台院为尊。在她心里,高台院“不过是织田家的下人浅野家的养女”,自己才是她的主人。结果,从秀吉还在世时起,这两个女人就几乎没有交往。
关原之战前夕,北政所离开大坂城,隐居于京都东山的山脚下。那时,家康为了笼络北政所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拉拢秀吉的遗孀,家康甚至故意散播“两位夫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之类谣言。家康的目的在于通过讨好北政所,争取以她马首是瞻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的支持。事情果然如他所愿。纵观局势,北政所认为“为了安全起见,秀赖最好把天下让给家康,安心当个大名”。因此,她命令追随自己的大名“全心全意辅佐德川大人”。大名们也按照她的指示,在关原之战中奋勇杀敌,为家康夺得了天下。
在那以后,家康仍然对这个女人很好。表面上是为了报恩,实际上是他知道北政所在关原之战后仍然有利用价值。
家康认为“淀殿算什么?她不过是秀吉的侧室,一个没有官职的平民女子。自然是身为正室的高台院大人更重要。”
家康还打着“以高台院为尊”的幌子,笼络昔日丰臣家大名们的心。
不管怎么说,家康对高台院很好。不但赐给这位太阁遗孀一万六千石的高额“梳妆费”,还很厚待她的娘家浅野氏。家康一方面赐给浅野家纪州一国三十七万六千石俸禄——这比丰臣时期浅野家享有的俸禄多一倍;另一方面为了巩固两家关系,五次与浅野家联姻,使两家结成了亲密的姻亲关系。
婚礼当天,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负责接待的人很惊讶,连家康一开始也很吃惊。
这是因为“从大坂来道贺的使者到了”。
听到来人的名字时,家康也不禁笑出声来。
“原来是有乐大人啊。”
家康命人立刻把有乐带到书斋,让上野(本多正纯)招待他。
有乐缓缓走近书斋。他对本多正纯说“上野大人,老夫的处境十分微妙啊”,然后坐了下来。
恐怕再没有像有乐这么与众不同的老人了。
冬之阵时,有乐接受淀殿的委托担任大坂一方的主帅。当他发现大名们都不支持丰臣家后,做出了“局势已很明朗,德川家将获胜”的判断。于是,身为主帅的他沦落为德川家的间谍,把大坂城内的情况事无巨细都告诉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冬之阵结束后,有乐离开大坂城暂居京都。
此番,淀殿派使者到有乐处,请他“代表右大臣家前往名古屋表示祝贺”。
冬之阵时织田有乐私通德川家一事,大坂城内众将士无人不知。只是碍于淀殿的颜面,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所以,淀殿至今仍十分信任织田家的长辈、自己的血亲有乐。她深信只要是亲人就不会对自己不利,不免让人觉得她很可怜。
对有乐而言,这真是个天大的麻烦事。凭借冬之阵时立下的“内奸”之功,家康答应保全有乐原有的领地。也就是说,他实际上已是德川家的大名。
“夫人(淀殿)和她身边的那群女人似乎还不知道这事。”
“一群笨蛋。”本多正纯也笑着说。因此,冬之阵时才可能出现“主帅沦为内奸”这种亘古未闻之事。
过了一会儿,家康走进书斋。
家康对有乐这个织田家的老人不论是态度还是言语都十分有礼。在有乐献上祝词时,家康只是微微低头听着。
不久,家康把有乐请到院子里。下人做好了进行野外茶会的准备。
家康对茶道毫无兴趣,这在同时代的大名中十分罕见。不过,尾张德川家也有被称为“茶头”的专司茶事之人。他们很快准备好了野外茶会所需的一切。
说是“茶会”,其实不过是在松枝上挂个茶釜,在地上随意挖个地炉罢了。然而,这样反而更有野趣。地上铺了一张草席。按照家康的身份铺红色毛毯也不为过,可下人却铺了草席,可见德川家家风之朴素。
下人在家康座位的上方支了一把红伞用于遮阳。为有乐准备的座位后面本身有树荫可以遮阳,所以这样的安排并无不妥。
茶会上没有任何名贵的茶具。
“就当是两个乡下老人在田间喝茶吧。”
家康少见地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或许是因为有乐茶艺高超,被誉为利休七位高足之一,所以家康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吧。在书斋里碍于尊卑有别,两人不能深入交谈。一旦采取茶道的形式,就没有了阶级之分,只有主客之别。
家康想和有乐好好谈谈。
有乐也有很多话想对家康说。
翌日,这个老人就因感冒发烧而卧床不起。不过,这一天他和家康谈得十分投机,说话声音大的不符合他茶人的身份。
“大坂城内一片混乱。”这是有乐发言的主旨。
“城内分为三派,”有乐说,“大野修理和浪人后藤又兵卫联手,与秀赖走得最近。”事实并非如此。后藤认为大野修理既无能又常常坏事。秀赖很欣赏后藤,总想召见又兵卫听他说话,而大野修理出于职责又常常跟在秀赖身旁。于是,在织田有乐眼中大野和后藤变成了一派。
谱代渡边内藏助糺与同为谱代的大野修理交恶,因此也不与后藤交往。他和同是浪人将领的真田幸村、明石全登站在同一阵线上。
谱代大野主马首治房对哥哥修理持批判态度,认为不杀他就无法选出大坂方的统帅。他和浪人将领长曾我部盛亲、毛利胜永及仙石宗也为另一派系。表面上看确实如此。可是,这三派并没有有乐说的那么浓厚的派系色彩,他们的矛盾也没有到无法调和的地步。不过,有乐不这么说的话,又怎么显得这些“情报”有价值呢?
“还有主母大人。她连军事会议也要插手,导致开了无数次军事会议也没能达成统一的意见。”
这点倒是实情。只不过,为了使情报更有价值,有乐故意说得夸张了些。
家康相信了有乐所言。
他认为“趁着城里的人还没达成统一的军事意见,迅速出兵为宜”,于是决心提前从名古屋出发。
结束与有乐的茶会后,家康下令“十四日”出发。婚礼要持续三天。照原定计划“十四日”还是举行婚礼的日子。但家康并未因此改变主意。
不巧的是,十四日一直下雨。
结果,他们到十五日才离开名古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