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宗泽,过不去的河

在这种奖惩条例的震慑下,赵构如愿以偿地从河南省的商丘搬到了淮南的扬州城,紧紧地靠在了长江边上。

在这个过程里,还真没人再敢说怪话。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强势政府很适合他,对人民就该狠一些!这个观点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一年半之后,那件让他魂飞魄散的事发生之后,他才明白了一个真理——哪怕你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不能太欺负人了!

这时,有长江之天险、扬州之繁华,既安全又舒服,他真的像是梦回汴京一样,又找到了从前生活的影子。这种好日子持续了差不多十个月。在这十个月里,不只是他,几乎整个中原都相当平静安宁,之所以这样,完全归功于一个人。

宗泽。

他全心全意地经营着开封城,在极短的时间里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竟然让废墟一样的开封城变成了空前强大的堡垒,不仅足以自保,还震撼了整个两河敌占区。宋朝和女真人在每一个角落里争锋,居然几乎每战必胜。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要知道就在一年前,金军还轻松地灭掉了宋朝。

宗泽是六月初一到达开封城的,他看见的是断壁残垣的街市,楼橹尽废、兵民杂居的城防。大白天里,盗贼随处可见,老百姓没吃没穿,这是一座废城、死城。

就在两百里之外的黄河边上,金军一直驻扎着,像一把屠刀一样时刻悬在开封人的头顶上,随时都会砍下来。

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吗?宗泽就在这种绝境里振作起来,他深信自己的民族是强大的,只要当政的人理智些,稍微勇敢点,奇迹一定会出现。

他先是抓了几个知名的盗贼,宣布从此以后恢复宋朝律法,敢偷抢犯罪的,不管赃物是多少,一律军法从事。

也就是砍头。

宗泽说到做到,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一落地,开封城的秩序立即恢复原貌。接着,他建设城防,在开封城各处修补战械、重建敌楼,额外造了一千两百多辆战车。之后,他走出城外,到了郊区。两次东京保卫战给了宗泽一个非常沉痛的教训,就是宋朝每次都是第一时间丢了城外的设施。

宗泽在城外险峻地段构筑了二十四个防御点,这些和开封城本身的防御有机结合,这就在郊区筑起了第一道防线。做完了这些,宗泽仍然不满意。

他想到黄河,黄河是开封城唯一的北方天险,没有它,开封就只剩下几道人工城墙而已,那么,必须要夺回黄河。

可他手里没有兵,这是再严重不过的现实问题了。他没法向赵构申请,御营的兵力绝不会调给他一兵一卒。那么招募,可是用什么呢?当兵就得吃粮拿饷,他既没钱也没粮。退一万步讲,即使他有,民间的兵也对宋朝不感冒。保家卫国靠自己,为什么要投靠不靠谱的宋朝?

这时,在开封的周边,说是民兵也好,盗贼也好,这种民间武装力量大得惊人,动辄几十万人聚集在一起。比如活动在濮州(今山东鄄城县)一带,号称拥有几十万人的王善;活动在淮水区域内,约有七万人的王再兴、李贵;活动在洛阳附近,拥众三十万人的没角牛杨进。这些人都在乱世中迅速崛起,每一个都不简单,并且有个共同点。

他们厌恶宋朝,别说让他们归顺了,比如王善,他会主动带人到开封城去打劫。

几十万的部队冲向了刚刚重建的开封城,要宗泽怎么办?逃,还是战,两者都不现实,而在这两者之间,宗泽选择了相信。他相信自己的理念不会错,相信自己的民族不会错。为此,他单人独骑出发,向王善的部队迎了上去。

他对王善说:“朝廷危亡,国家大难,如果有一两个像你这样的人挺身而出,金军就不会猖獗。这是你临危立功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

这话很高深吗?很煽情吗?在我看来一点都不。宗泽只是说了实话,说出了他的希望。王善的反应是强烈的,他立即跪谢,流着泪说:“敢不尽命!”

几十万人立即被收编,成了宗泽的部下。这样的事一次次地重演,前面提到的王再兴、李贵、杨进等人都在这时站到了宗泽的身旁,成了他的助手。

一个是偶然,两个、三个呢?每一个人都这样放弃了自我,抛开了对宋朝的成见。之所以会这样,只能归功于宗泽个人的威望。而他的威望基础是什么呢?我想起了一个人曾经说过的话:

“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屈膝异族……”

这句话让我深思,“地广人多”、“俊彦之士”,这在中国是最不罕见的,在每一个时代里,这一点都不曾改变。比如近代史里最黑暗、最屈辱的时候,中国的人数之多、俊彦之多,就如灿烂繁星。可为什么至少有三次屈膝异族了呢?

因为“崇尚气节”,只要失去了气节,中国人就失去了一切。如果能像宗泽、杨进、王善等人这样,因为气节而走在一起,那么情况自然会好转。

宗泽并不是一味地包容,相反,他的底线很高。当年,他离开磁州时,把军队和政务交给了磁州兵马钤辖李侃。不知是什么原因,李侃被部下赵世隆杀了。

赵世隆夺了城防,在战乱中占据一方。

这是一位土皇帝了,可是当他知道宗泽在开封城的举动后,他带着自己的弟弟,外加三万兵马来投奔。在他想来,这是件安全的好事。连盗贼都能变成正规军,为国出力,何况是他呢?他本身就是宗泽的老部下,只是犯了点小错罢了。

宗泽只问了他一句话:“河北丢了,是不是连我们宋朝的法令,上下级之间的纪律也都丢了?”军队哗变,以下犯上,是赵匡胤定下来的死罪。

他命人把赵世隆拉下去斩首示众。

当时,周围都是赵世隆的人。赵世隆的弟弟赵世兴就站在他身边,还带着刀。宗泽很平静,等杀了赵世隆之后,才缓缓地转头看着他弟弟,说:“你哥哥死了,如果你能带领这支部队报效国家,我就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洗刷你哥哥的耻辱。”

杀其兄而任其弟,按常理来说,纯粹是找死。他在自己身后埋了一把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可奇怪的是,赵世兴居然真心实意地接受了。不久之后,金军突袭滑州,宗泽命令他紧急驰援,他率领这支部队杀了过去,在城外大获全胜。

宗泽就是这样,让开封城的军队与日俱增,在短时期内达到了一百万人以上,同时严明军纪。有了这些基础之后,他扫平了黄河南岸的金营,在沿岸十六个县的周边建立了像鱼鳞一样的连珠寨。

他这么搞,金国坐不住了。宋朝这样的庞然大物,绝对不能让它有喘息之机。为了灭掉宗泽,金国调配了能调动的最高军力。

完颜宗翰坐镇原辽西京(今山西大同),与宗泽对峙。十二月左右,他派出了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将军。

完颜宗弼出场。

完颜宗弼,本名斡啜、斡出、晃斡出,或者叫“兀术”。没错,他就是家喻户晓的完颜兀术,至于通常被称为“金兀术”,那是一种荣耀。

他是金国的兀术。以国为姓,这是对当时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一位军人的尊称。也就是说,金国人爱他。查一下他的家谱,都是顶级权贵,他是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第四个儿子,人称四太子殿下。那么,想一下,大太子、二太子这些年来南征北战,灭国屠城,声名显赫,为什么他这个时候才冒出来呢?

因为他二哥死了。

完颜宗望在这一年的六月,也就是宗泽到达开封城之后,突然病死了。这对金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至少在军队方面,接近一半的军队体系没了领导。要怎样弥补呢?第一,得像完颜宗望一样,有宗室最纯的血统;第二,得有战功。

战功是完颜宗弼的软肋,截至这时,他只是军队里的一个随行人员。比如在追捕辽国皇帝时,他跟着完颜宗望追到了鸳鸯泊;入侵宋朝时,他跟着大部队到达开封城下。查史料可以知道,那么多的人事交割里,他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他的地位、权力就可想而知了。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位金国战士是被树立起来的典型,他本身什么都不是。这时,他被派出去袭击宗泽,刚过黄河,连宗泽的面儿都没见着,就掉头往回跑。

宗泽只是派了两支部队绕到了他的侧后方,占据了滑州、郑州两处,悄悄断了他的退路而已,他就受不了了。

这是金兀术独自领兵的第一次战斗,出师不利,溜之大吉,他的做法很经典!当然,也可以说这是一次试探,因为在半个多月之后,他又卷土重来了。这一次,他行动迅速诡谲,渡黄河、过郑州、进白沙,很快就冲到了开封城的附近。

跑得越快,被打得越惨,因为他光顾着跑了。顺便说一下,他这人打仗的特点就是冲得超快、超猛,至于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来不管。这一次是这样,后面还这样,结果每次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满头包。这次,他没想到,更没察觉到,宗泽上回派出去断他后路的人马还在原地没动,一直在等着他。

前边有宋兵挡着,后边伏兵四起,完颜宗弼打了个彻彻底底的败仗,第二次落荒而逃。这就是金国历史上仅次于完颜宗翰的伟大军人的传奇军事事业的开端。他不知道的是,宗泽不仅使他败了两次,还在这段时间里给他造成了一个永恒的噩梦。

宗泽一生最大的成就可以归纳成三条:

第一,他在山河破碎之际,极其敏锐地识破了金军假和谈、真要挟的面目,把赵构留在磁州,为宋朝保存了唯一一条血脉。当然,这一条是对是错,他本人是否很后悔,就另当别论了。

第二,他重建开封城,整合两河地区,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振宋朝军威,在灭国一年之后,就阻敌兵于门外,这一点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第三,他释放了一个犯了军纪、要被处斩的年轻军人,并且给对方机会,让这个年轻人走上战场,为国征战。

他做过无数这样的事,当时,他绝不会想到,这件小事对宋朝、对汉民族有着怎样的意义。

因为这个年轻人叫岳飞。

岳飞终于见到了宗泽,终于到了开封。从他在应天府被开除军籍之后,直到这里,他颠沛流离,满身战疮,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他不仅与金军血战过,还两次遭遇本国上司的屠杀。

回到应天府——这座城在宋朝是有特殊意义的。它是北宋四京中的南京,最初叫归德府,是后周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的驻所,所以,它是宋朝的龙兴之地。赵构在危难中于此地登基,又给它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宋朝的子民们向往它,来了就不想走。

岳飞被开除军籍之后,也没离开。游荡的日子里,岳飞目睹了建炎集团的一个个荒谬举措,他愤懑、郁闷、无聊、忐忑,被种种负面情绪影响着。城外面的广阔天地里有无数民间自发组建的武装,他完全可以投身其中,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是,他的身上有责任,他的母亲在他离开家门去从军时,亲手在他的后背上刺了四个字——精忠报国。这是他一生的理想,他所有的努力都为了实现这一点。国家是至高无上的,既不能容忍外敌的入侵,更不能容忍内贼的叛变。

更不要说自己加入盗贼组织了。

岳飞所接触的人都是宋朝的正规官吏。很幸运,他和一个叫赵九龄的人能谈得来。

赵九龄是张所的下属,在他的引荐下,岳飞有幸拜见了张所,成为河北招抚司的一员,从此,岳飞走向了抗金最前沿。

回首往事,谁还能说上书事件是错事、坏事呢?没有它,岳飞仍然只是一介小兵,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怎能像现在这样紧紧抓住自己的命运,和金兵刀兵相见呢?

他被分配到王彦的手下,做统制官。

王彦,字子才,河内上党人。此人文武双全,在徽宗时曾进京应武举,在赵佶面前试演武义。曾追随种师道两入西夏,立有战功。这时,金军入侵,他毅然离家从军,没进御营,而是投奔了张所,到河北敌占区找事做。

综上所述,王彦也是个狠人,他和岳飞做搭档,堪称相得益彰。可惜的是,还没等这对强强组合发威,一个命令突然降临。

黄潜善、汪伯彦两位大佬搞垮了李纲,河北、河东的反攻计划立即搁浅,连张所都下课回家了,被贬到岭南反省去了。

很多人心灰意冷,刚刚聚集起来的河北大营一下子就散了。可是,王彦、岳飞、白安民等人没有动摇,他们集结了七千多人马,北渡黄河,进入敌占区,主动向金军宣战。这是北宋灭亡之后,宋军的第一次主动反击。金军猝不及防,被连连击败。王彦所部长驱直入,一时间,宋人士气大振。不过,他们也因此孤军深入,不要忘了,他们是没有后援的。

金军调来了近六万重兵,合围王彦。

接近十比一的军力,王彦有了危机感,他被迫筑寨,闭垒不出。这在一般情况下是正确的,毕竟敌我悬殊。可岳飞却不这样想,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他一生中的所有战绩都是以劣势兵力取得的。换言之,如果只能以多胜少的话,还要兵法战将干什么。

岳飞不听王彦的节制,率领自己手下的几百名士兵冲出营寨,与金军决战。混战之中,岳飞夺得金军大纛,朝四面挥舞,军心大振。他不仅冲破了金军的重围,还一路追杀,占领了新乡县。

金军火速向新乡县集结兵力,但是他们晚了,岳飞根本没有考虑防守,他放弃了新乡,继续向北挺进。第二天,他行进到侯兆川时,与金军相遇。

战争开始了,岳飞没有兵力,没有地利,除了他自己以外,这支部队无法依靠其他任何力量。他冲在最前沿,身上有十余处受伤,血战不退。在他的感召下,“士皆死战”,再一次击败了金军。

宋、金开战以来,宋朝的正规军成建制的覆灭。渐渐地,他们总结出了金兵的战术,其实是没有战术,就是金国士兵的素质太惊人。宋、夏战争中,两军对冲,几个回合之后,胜负就会见分晓,甚至打到天黑了,两军会很默契地收兵,休息一夜。等第二天天亮了,吃完饭再打。

金兵不是这样,他们第一次冲杀不成功,紧接着来第二次,第二次不成功就来第三次,这种冲击会整日整夜地持续,是名副其实的不死不休。

想击败这样的军队,而且以几百人的兵力在困境中连续击败它,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战斗力?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岳飞一生征战的特色,他飞扬勇决,不拘一格,敢为人所不敢为,在战场上迅速前进,给敌人连续不断的打击。

可惜的是,他们毕竟人少,而且没粮了,这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本来是在自己的国境内,可偏偏找不到给养。现实逼迫岳飞必须回去向王彦求助。

在岳飞想来,在绝大多数人想来,他们本身就是同一支部队,就算只是友军,在抗战中支援些粮草,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吗?可王彦不那么想。前几天,岳飞违抗他的命令,冲出营寨与金军决战,在他看来就是分裂他的队伍,削弱他本人的威信。无论从哪一点来看,岳飞都犯了军法。

犯军法,就得军法从事。当时,有人建议他杀了岳飞,王彦还真的心动过。他是位名将,是位坚定的抗金英雄,这都不假,可他的心胸是狭窄的,岳飞深深激怒了他。幸运的是,他虽然心胸狭窄,却是个明白人。

他拒绝了岳飞的求助,让岳飞安全离开。这相当于让岳飞自生自灭,与他无关。从此之后,王彦与岳飞嫌隙不消,两位抗金名将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岳飞回到几百名饥肠辘辘的士兵中间。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绝路。没有粮草,没有援兵,周边是近六万多的金军,哪怕是想撤退逃跑都不容易啊。

这也是岳飞不肯原谅王彦的地方,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也跟杀人没多大区别。

处在绝境中的岳飞没有向南撤退,他的勇气是无人可比的,他居然率领饥伤交迫的士兵继续向北方前进。他们一路征战,到达了太行山。太行山绵延四百余公里,是山西、河北、河南三地的天然界山,这里沟壑纵横、险要丛生,是理想的战场。

岳飞此行最艰苦也是最激烈的战斗就发生在这里。他先是与一群金军相遇,两军激战,岳飞生擒金军主将拓跋耶乌。几天之后,他再次遇敌。这一次,岳飞的部下疲惫到了极点,已经无法硬撑,情况逼着他只能行险。

岳飞单骑出战,持丈八铁枪,刺杀金军主将黑风大王,使这支金军仓皇逃走。

至此,岳飞孤军深入,以数百人之众,入数万金军重围,攻城略地,辗转作战,战无不胜。这是有宋一代从未有过的战绩,就连韩世忠都相形见绌。韩世忠的每一战都有依托,或是有大部队在前方做先锋,或是有城池做后盾,而岳飞此行无所依靠,居然远扬千里、锐不可当,冲破了金军的重重包围。如此决心、战力,就算没有后来的辉煌成就,也足以使岳飞在中华战将的名单里独树一帜。

不过,他的体力也到了极限,不得不考虑回归了。岳飞在太行山停留片刻后,便向开封方面撤退。史书没有记载他的回归过程,让人无法猜到他遭遇过什么。

如果没有再征战,那么说明他的行动机变神速,让金军无法堵截;如果与金军狭路相逢,那么岳飞的回归之路将会更加艰辛。

以这样的伤疲之旅,他得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进开封见宗泽呢?

岳飞终于进入开封城中,宗泽收留了他,没有计较他之前违抗军令的事。他有自己的部下,有一定的权职。不过,他的噩运还没完。不久之后,他居然被绑上了刑场。

岳飞要被杀头了,各种史书都没有记载他犯了什么事,不过,从他的早期经历来说,他想犯事,实在是太方便了。他的性格太倔犟,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刚烈,不如说是暴烈,这样更恰当一些。

要命的是,他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发泄怒火。再稍晚一些,他曾经在酒桌上与一个上级军官言语不和。岳飞暴怒,一拳把那上司当场打昏。

这不是偶然的。岳飞与其他的中兴将领相比,有一个本质上的区别。刘光世是军队里长大的衙内,张俊、韩世忠、吴氏兄弟从小参军,习惯了受军法约束,哪怕遇到再大的委屈,如韩世忠被抢了活捉方腊的大功,也只是躲进角落里生闷气。

换成岳飞呢?

岳飞发现王彦作战不勇敢,严格地说,只是不如他勇敢之后,就拒绝节制,独领一军出走。信不信他能一枪捅死敢抢他功劳的辛兴宗?

早期的岳飞有种种缺陷,这都是他半路出家、没经过军队专项训练就走上战场造成的。这非常危险,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岳飞就会成为一朵瞬间绽放的昙花,哪怕非常绚烂,也会黯然收场。他之所以能创造出后面的传奇,成为中华民族首屈一指的军人,是因为他能改正错误。

岳飞天性嗜酒,可后来却滴酒不沾;岳飞不受节制,目无军纪,可后来的岳家军却是宋朝三百多年里军纪最严明的军队。

这是多么惊人的对比。

而这一切,只有先从刑场上活着离开才能实现。关键时刻,宗泽到了,他看见岳飞相貌威严、身材魁伟,觉得这样一个壮士不去上战场,反而要死在自家刑场上,实在太可惜了。正好,有一支数千人的金军进攻汜水,宗泽将五百名骑兵拨给岳飞,命他戴罪立功。

五百对数千……“女真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两句话连起来读,让人怎么想呢?是说岳飞的生还几率很渺茫吗?

答案是,岳飞已经成为杀女真人的熟练工人了,他带着五百名骑兵,将几千金兵打散,然后带着金军主将的人头回来交令。

宗泽大喜,他手下有百万重兵,有不怕死的勇将,比如大将张捴在滑州之战中以寡敌众、死战殉国。可像岳飞这样以寡敌众,还能让金国人死得很惨的人,就不多见了。他马上给岳飞升官,同时加大考察力度。不久之后,他找来岳飞,拿出了一本书。

下面的对话是一个经典。

宗泽说:“岳飞,你的智勇才艺,可以与古代的良将媲美。但是,你喜好野战,这不是万全之策。现在,你只是个偏裨,这样做还没什么。可以后你当了统兵大将,还这样怎么能行?这本《阵图》,你要仔细研究,以后会用到的。”

《阵图》,指的是宋太宗赵光义在幽州城下大腿中箭之后,用来指挥军队,折磨潘美等第一批宋朝大将的东西。岁久年深,当折磨变成习惯、习惯变成传统之后,这种东西深深印在了宋朝将官的脑子里。作为一个文官,宗泽观察事物的眼光很敏锐,他看出了岳飞的软肋。不是科班出身吗?那么,请看宋朝高级将官们的职业手册。

由此可见宗泽对岳飞的一片苦心,他要把岳飞培养成一个高级将领,给宋朝留下抗金宝物。但是,岳飞仔细翻阅《阵图》之后,回答了几个字:“阵而后战,兵之常法,运用之妙,存于一心。”

这个“心”是什么,用宋朝官方的语言来解答再合适不过了。很多年以后,宋孝宗追授岳飞官衔的致辞中提到:“……飞智略不专于古法,沉雄殆得于天资。”

天资,他的一切都是天生的,所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他只需要在战争中不断地挖掘自己,不必向任何人学习。

只是这时,他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独当一面。他是宗泽手上的一柄利器,斩金断铁、杀技过人,但在宋、金对抗的全局上,他没有太大的作用。

真正起作用的,是他之前的上司,那位似乎不够勇敢的王彦。

王彦能有巨大的成就,还真是因为他不够勇敢。事情要从岳飞离开他之后说起。那时,王彦的处境非常恶劣。

本来他有七千余人,岳飞带走几百人,伤了点元气,动摇了军心。寨外有数万金军合围,王彦决定立即突围。溃围之战是惨烈的,等他冲出重围,召集残部时,发现只有七百多人了。

只剩十分之一的兵力了。

到了这一步,王彦的斗志更加旺盛,他没有乘机北渡黄河,回到开封周边,而是带着队伍悄悄到了共城县(今河南辉县)的西山里。他在那里建立营寨,派人去联络两河地区的民兵武装,决心把抗金部队扩大,在北岸与金军周旋到底。

这时的王彦与东晋时的祖逖是多么相像。同样带着不足一千人的队伍;同样去北方抗击入侵的异族;同样宁可战死,也决不重涉江海回归。

区别在于王彦渡黄河,祖逖过长江。

在西山的营寨里,王彦的处境非常危险。金军开出重金悬赏他的人头。为了安全起见,他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换好几个地方。

这样做,明显是防着自己的弟兄。可以想象,他的七百名士兵目睹这些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怎么的,防贼吗?

这真的会伤了众兄弟的心。

与之相反的是,岳飞在侯兆川之战时向王彦求粮期间的一件事。那时,他夜屯石门山下,周边的金军比王彦所面对的金军多,身边的弟兄却比王彦的少。当天夜里,有消息说金军会趁夜袭击,他的部队全部被惊醒,只有他自己躺在地上睡大觉,一动不动。

于是,军心安定了。

以此对照,王彦的处境很不妙,但是他的命好。某一天早上,他醒过来,很可能浑身酸疼、头晕眼花。不知又换了多少个地方,以至于他看见身边的几个亲信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亲信们的脸上多了八个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这是刺上去的,相当于黥面。谁都知道,黥面是用在囚徒和军人身上的,为的是防止他们逃跑。

王彦的部下看他日防夜防、提心吊胆,为了能让他安心,才自发刺上去的。他们用这个方式告诉王彦,自己决不叛离,要与他生死与共。

从这时起,人们称他们为“八字军”。

王彦深受感动,他敞开怀抱,更加真诚地对待自己的部属,并以此对待两河地区的民间豪杰。他的部队迅速扩张了,有十九个首领来投奔他。他的兵力达到了十万以上,几百里之内,金鼓相闻,都听从他的号令。随之而来的是战斗力的增强,金军派人攻击王彦的营垒,那人被吓哭了,说王都统的寨子根本啃不动。

这是宋、金开战以来从没有过的事。

明打不行,金军偷袭王彦的粮道,结果被王彦反偷袭,死了很多人。王彦在黄河北岸站稳了脚跟。这时,他决定起重兵北伐,收复从前的国界。为此,他给宗泽写了封信,希望宗泽配合他。

形势突然大好,这等于是他替宗泽搭了一条通往黄河北岸的大桥。按宗泽原来的设想,这本应是在完善开封周边,逐步扩张之后的事儿。

可王彦给了他一个惊喜,让计划提前了许多步。那么,借势反攻吗?宗泽冷静下来后,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想北伐,想复国,以什么名义?现在,开封城还是宋朝的国都,如果让他来治理,头衔都是“留守”,意思是暂时替赵构看家护院而已。这在特殊时期里勉强说得过去,但是北伐复国这样的事,居然由两个臣子私自决定,是不是越权了、太放肆了?

宗泽是一位儒臣,他心里的脉络分明,做什么都坚守着最根本的为臣之道。于是,他给王彦回了一封信,要王彦来开封城详谈。

在谈话之前,他要王彦最大程度地加强开封周边的防守体系,比如把八字军带到黄河南岸来,沿岸布防,形成第一道屏障。

这样做,才能让赵构相信开封城是安全的,才能让这位皇帝敢于回来主持北伐大计。

王彦完全同意宗泽的计划,他率领八字军渡黄河回归南岸。一路上,金军派重兵尾随他,却一直不敢攻击。这支军队从敌占区回归,开封周边立即士气大振。

王彦把军队全交给宗泽。宗泽给了他一个新任务。

王彦文武双全,从军之前是名满河朔的名士,宗泽要他去见赵构,向他汇报两河、开封等地的形势,把赵构劝回来。

这个任务太重要了,只有完成这一步,才能进行后面的行动。王彦没有耽搁,带着少量亲兵上路了。这时,他的心里装满了北伐大计和这一年多以来的艰苦抗战经历。他热血沸腾,他要唤醒那些冷血怯懦的宰执的斗志。国家兴亡,在此一举。

他带着这种心态见到了黄潜善、汪伯彦……这简直是冰山和火焰的碰撞。王彦的一腔热血淋到了黄、汪两人的头上,却浇出来两朵痛苦抓狂的蘑菇云。这两个宰执快要被气疯了,为什么总有人来打扰他们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呢?

这个王彦说什么两河人民水深火热,翘首盼望宋朝收复失地。这本身就是个错误,要知道金国人是多么守信用啊,自从他们离开开封之后,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黄河北岸。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去找死呢?为什么?

当天,他们话不投机,双方都咬牙切齿。结局是王彦得罪了这两个人,他没法再开展下一步的工作。

很快,圣旨下达,传来两个命令:

一、王彦不必陛见;二、王彦不必回开封。

第一条是说王彦连赵构的面都见不到了,他总不能闯宫求见吧?第二条更绝,建炎集团觉得他太好战、太激进、太不服管教了,尤其是他还有那么多的直属部队。放他回开封城,让他和宗泽勾结在一起,建炎集团还能掌控一切吗?

所以,他们一定要将王彦留在身边,严加看守。他们给了王彦一个官职,是武翼郎、阁门宣赞,充任御营平寇统领。他的顶头上司居然是——范琼。

没错,就是那条在开封城破之后挟持宋钦宗、抓走宋徽宗、搜捕宋朝皇室人员的狗。这样一个东西,怎么算都是赵构不共戴天的死敌。奇怪的是,他居然敢到建炎集团来报到,而赵构也真的收留了他。

尤其好玩的是,当李纲杀死张邦昌,清理开封城叛党时,范琼不安了,他觉得自己的小命难保了。赵构居然下旨安慰他,说没事,他肯定不会被杀,安心当官吧。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的事,哪怕《宋史》给出的原因是范琼手里有兵,赵构怕他造反,都无法自圆其说!

这时,让王彦去当这条狗的部下,简直是对王彦的公开嘲弄。你不是搞抗金吗?不是想为国出力吗?很好,去给这位金国狗当下属吧。

王彦大怒,弃官辞职,把宋朝给的一切头衔都扔了回去。老子回家读书种地去,不和你们这群狗搅在一起了。他走了,不久之后会再次投身于抗金事业中,甚至还会和岳飞见面。但是,他这次的任务彻底失败了,没见到赵构,还让矛盾激化了。

消息传进开封城,宗泽的心里一片冰凉。

怕什么来什么,他的确对赵构很失望,却没想到对方会凉薄到这步田地。不说别的,光凭王彦九死一生在两河地区坚持抗金这一点,难道见一面,说些抚慰的话也不行吗?一时间,很多往事浮现出来,让宗泽更加认清了事实,他的心情也更加悲凉了。

他初到开封时,突然来了一个金国使者。这人姓牛,表现也很牛,他大模大样地走进开封城,说是来探望一下女真人的好朋友——大楚国皇帝张邦昌。

宗泽一听就火了,这明明是来试探虚实的,摆明了宋朝不敢动他。那好,逮捕入狱。结果没几天,不等金国方面有反应,赵构的圣旨到了,要宗泽立即释放这个牛大使,安排宾馆,好生款待。宗泽不服,说:“这是奸臣在蛊惑你,让你搞什么和谈,事实上是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怎么能说得上谈判?我很笨,不敢奉诏,让金国人觉得宋朝懦弱。”

赵构回信说:“爱卿你弹压强梗,保护都城,给朕分了大忧。但是,你抓了金国的使者,这不合我意。”

这些话很正常,看下面一句:“朕之待卿尽矣,卿宜体此。”我对你已经够好了,你要明白这一点。

联想到陈东之死,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对你好到极点了,你还不知进退,这是在逼我杀你!

能在刚刚亡国,身边只有几万近卫军,随时会被异族人灭掉,安全保障全在宗泽一个人身上,而宗泽坐拥百万兵力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威胁话语,这说明了什么呢?

又蠢又横又残忍?

残忍是一定的,蠢就不见得,以赵九弟一生业绩来看,他非但不蠢,还相当聪明,那么,为什么他会做得如此离谱呢?

问题出在宗泽身上,谁让他在刚刚有点灭国危险时,就把赵构留在磁州,没让赵构遭点罪呢?谁让他非得把开封城搞成一堵铁墙,挡住了金兵,让赵构觉得局势大好,可以吃喝玩乐呢?谁让他一直写信劝赵构回京城,没用点别的手段呢?

河北五马山上的信王殿下某天随口说了句话,说要在近期回开封城祭祖。赵构马上就慌了,他用最快的速度下诏书,说立即就回京城,绝对不耽搁!

他怕赵榛抢他的帝位。

总而言之,宗泽像是一个失职的父亲,忘记了一条真理——娇养忤逆儿,棒头出孝子。赵构这样的人,必须得让残酷的现实去教育教育,这样,他才能懂事。不然的话,他的本质仍然是一个公子哥,一个遗传了赵佶个性的追求顶级享受的纨绔。

可惜的是,宗泽永远不会这么做,他的力量来源于内心的操守,而这操守,就代表着他绝对忠诚于他的君主。所以,他会埋怨,在奏章里写“……信凭奸邪与贼虏为地者之画……弃北方七路千百万生灵,如粪壤草芥,略不顾恤……不忠不义者但知持宠保禄,动为身谋,谓我祖宗两百年大一统基业不足惜,谓我京城、宗庙、朝廷、府藏不足恋,谓二圣、后妃、亲王、天眷不足救……谓巡狩之名为可效,谓偏安之霸为可述”。

用词激烈尖锐。

也会抱怨,如“……臣犬马之齿已七十,于礼与法,皆合致其仕,以归南亩。臣漏尽钟鸣,犹仆仆不敢乞身以退者,非贪冒也,实为二圣蒙尘北狩,陛下驻跸在外,夙夜泣血,唯恐因循后时,使天下自此失我祖宗大一统之绪”。

他从来就没想过用手段逼赵构做什么,永远都是劝说、感召。

在宗泽留守开封、稳定北方的十三个月里,这样的奏章有二十四封,它们是宗泽生命里最后的印记,记载着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死亡的。

奏章里的急迫心情,与他日渐衰弱的身体成正比。

第一到十四封里,宗泽谈论时事,论述哪些事是对的,哪些事是错的。比如赵构曾经突然脑残,和他爹一样宣布解散勤王部队,理由是两河地区的民兵们假借勤王的名义,实际上都是些盗贼。

还有比这更白痴的吗?两河地区还是宋朝的吗?那是金国的土地。哪怕那些民兵真的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碍着姓赵的什么事了?

杀得越多,抢得越多,越光荣!

宗泽为这事和赵构书信往来辩论了好久,告诉这傻孩子千万别这么干,失去民兵,北方就会立即崩溃。别说保两河了,连开封都会出事。

之后,宗泽的实力迅速壮大,连战连胜。他的奏章里大多记录着部下的战绩、形势的好转,如拥有十多万部下的丁进,愿负责开封的城防;李成愿在赵构回京之后扫平两河敌寇;实力最强的杨进会率领百万大军迎回徽、钦二宗。

最著名的是第二十一封奏章,他写道:“……京师城壁已增固矣,楼橹已修饰矣,龙濠已开浚矣,器械已足备矣,寨栅已罗列矣,战阵已阅习矣,人气已勇锐矣,汴河、蔡河、五丈河皆已通流,泛应纲运,陕西、京东、滑台、京洛北敌,皆已掩杀溃遁矣……但望陛下千乘万骑,归御九重,为四海九州做主耳。”

话说到这一步,真不知道宗泽还能再说什么,而赵构想拒绝的话,又得怎样说。事实上,赵构真的没法回答,他刚开始还赞赏、勉励了几句,后来干脆一句话都不说,让宗泽不停地写信,不停地发问。每一次,宗泽都呕心沥血,集聚了全身力气,可总是会面对空气。

空荡荡的……像坟墓一样憋闷!

宗泽终于承受不住了,他是一位老人,一介文官,身体本来就一般。近两年以来,先是金军灭宋,接着独自抗争,进开封城恢复两河,这些不仅使他劳累,更让他忐忑、震惊、激愤,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无止无休。

人老了,活的不仅是身体,更是心情。宗泽在这种困境中,还得面对皇帝对自己的冷漠,他的报国热情变成了忧国伤痛,之前有多么热,这时就有多么冷。他病了,忧愤成疾,后背发疽……临终前,诸将围绕在宗泽的病榻边,听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我以二帝蒙尘,愤愤至此。汝等如能歼敌,则我死亦无恨!”

众将痛哭失声,齐声回答:“敢不尽力。”这些人里就有年轻的岳飞。他们听到宗泽微微叹息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弥留之际,他突然三声大叫:“过河!过河!过河!”

宗泽死了,没有一句话是说自己家里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