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永远的西军
这时是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如果我们把目光放长远一些,远到今天蒙古土拉河的上游一带的话,会发现金国立伪齐的原因很多。
除了岳飞、韩世忠给他们的震撼之外,国境线之外也出事了。
这要从耶律大石说起。辽国灭亡,大石率部远走西北,到达可敦城,即土拉河的上游。这里是原辽国的西北路招讨司驻地。金军毁灭了辽国几乎所有的军镇,却把这一块忽略了,因为它实在太偏僻了,无关大局。历史证明女真人错了,错得无可救药。
耶律大石率领两百名骑兵到达这里,召集七州长官、十八部首领开会,在其感召之下,辽国重新建立,史称西辽。
可敦城周边水草茂盛,畜产丰富,离金国有数千里之远。几年时间,西辽的兵力聚集到了数十万之多。公元1129年,耶律大石出兵突袭金国的北方大营,居然一战成功,夺回了两座营盘。一年之后,金国决定出重兵斩草除根,灭绝契丹余脉。
可惜的是,自从完颜阿骨打死后,金国没有了独裁者,金廷向各部族征兵,各部族居然拒绝,而金廷也就不了了之了。
耶律大石得到了更加宽松的环境。不久之后,他浩浩荡荡地去西征,从可敦城出发,征服了无限广阔的疆土,几乎和从前的辽国版图一样广大。
从某种意义上说,契丹人又建成了东亚最幅员广阔的国家。
这是后话。金国方面,虽然没有远征西辽,但是也在边疆增兵。这样一来,南、北两线上都有了压力,从而给西线上的张浚制造了前所未有的战机。
宣抚川、陕两地,节制军马、钱粮、政务的张浚,已经在西线准备了足足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在这个极度巧合的关口完成了战前准备。
所谓准备,无非两个字——兵、钱。
想打仗,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而张浚所管辖的区域恰恰是整个宋朝,我指的是长江两岸,算上原北宋版图在内,是这两样东西储量最丰富的地段。
兵,西军百年以来首屈一指,无可争议,哪怕因各种原因而实力消退,也不会彻底枯竭,因为陕西出名将,时刻都有新人冒出来。
钱,四川是汉人最后的避风港。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每次汉人面临灭顶之灾时,四川这块腹地中的腹地就会产生作用。既能避难,还能提供复国的钱。
天府之国不是白叫的。
张浚到任伊始,第一件事不是整合西军,而是命令一个叫赵开的四川人回故乡去,让他强令四川百姓贷五年的国债。这一下子把四川人手里的现款全搜刮干净了,使得他的继任者赵鼎破口大骂,因为四川啥也没有了……张浚用这笔钱囤积了数额巨大的军用物资。
有了这笔钱,他才能对西军动手。
这几年以来,西军破败了,不只是战斗力下降,更严重的是派系林立,各自为政,谁也不听谁的,就算是中央派过来的特派员,明令节制西军的王庶,也被架空了。
西北六军——永兴、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熙河,失去了统一调度。
要扭转这种局面,说简单就会很简单,说复杂也会很复杂。张浚用的办法非常强力,他把熙河军的主将张深、环庆军的主将王似直接罢免,把一大批少壮派,如名将刘仲武的儿子刘锡和刘锜、吴氏兄弟提拔起来,安排到了显赫位置。
这相当于赤裸裸的夺权。在军队里,哪怕是直系上司,这么搞也有巨大的风险。历史会证明,几年之后,张浚再这么做时,造成了无法挽救的巨大损失,刚刚稳定的帝国再次动荡,顶级将领翻脸成仇,南宋近四分之一的军力叛变投敌!
可这次他成功了,因为他罕见地对一个人妥协了。
这个人叫曲端。曲端,字正甫,镇戎军(今宁夏固原)人,军人世家出身。曲端是一位传奇军人,他和金国的常胜将军完颜娄室对阵,双方互有胜负;和大名鼎鼎的金将完颜撒离喝交战,打得对方放声大哭,从此得了个外号,叫“啼哭郎君”。
与他的外战相比,他的内战功夫更高。
前面提到的节制西军的特派员王庶,就是被他搞得灰头土脸,卷铺盖走人了。至于用的办法嘛,一点都不复杂,三个字而已。
——不听话。
上面下达的命令,他有选择地执行了。只要是危害到他的部队实力的,他都忽略掉。这样一来,他所率领的泾原军在危机局势里就没什么损失了。同时,他吞并了不少地方义军,收编了不少盗贼组织。他的军事实力急速上升,强大到了一家独大的地步。
吴氏兄弟都是他的手下。
对这样一个人,张浚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他仿效古时“登台拜将”之举,集结西军当众拜曲端为威武大将军。
这一幕相当感人,台下的西军万众欢呼,称颂张宣抚是懂军人、尊重军人、爱护军人的好领导!看,他带给我们吃的、用的,还把军人的地位提升得这么高,不像从前的文官对武将们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张浚终于把六路西军整合到一起了。在他想来,他的钱是西军的命脉,曲端是名义上的领导,也听他的话,那么,时机已经成熟了,可以实施他那个伟大、辉煌的计划了。
他派人去见曲端,说现在建制统一,财用充足,与陕西境内的金军数量相比,西军大占上风,应该举行一次会战,一举消灭金军主力。
说这些时,前景是多么美好!张浚相信但凡一个汉人,一个宋朝的军人,都会为之热血沸腾,立即宣誓会在他的英明领导下坚决完成任务。
却不料曲端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是会战,是集团军决战,分出胜负之后,通常是一方死亡,一方昏倒。换句话说,就是无论输赢都会损失巨大的实力。
而损失实力是曲端最受不了的事。
曲端再一次不听话,他说尽管有了钱,兵还是从前的那些兵,与金军正面决战,没有必胜的把握。现在,应该分兵据守,派兵破坏金军的粮道和屯田,几年之后,才有获胜的希望。
张浚气得头晕,国家危亡,刻不容缓,等几年之后再决战,那时还有没有宋朝都两说了,何况还只有所谓的战胜“希望”!
但他没有发作,他知道曲端的价值,这是一位有着卓越战绩的旗帜性人物,临决战而废主将,是再愚蠢不过的事了。
可随后他就看到了两件蠢事!
第一件事,陕州陷落。
当时,西北重镇京兆府、凤翔、延安等地落入金军手中,西军主力由张浚节制远离战场,积蓄力量,为决战准备,没有及时出兵。但是,战争仍然渐渐向有利于宋朝的方向发展,当地的民兵、部分西军自发组织起来,收复了许多城镇。
其中,西军大将李彦仙战绩彪炳,他以一己之力震撼宋、金两国的上层,收复了控扼陕西、河南两地交界处的重镇陕州。
此后,他以陕州为依托,与金军前后交战两百余场,多次重创金军。消息传出后,整个东南士气大振,连赵佶都说:“近闻彦仙与金人战,再三获捷,朕喜不能寐。”
金国方面震惊,令完颜娄室亲自率主力军攻打陕州,一定要拔掉李彦仙这根钉子。陕州陷入苦战,李彦仙部再骁勇顽强,也要考虑兵力对比情况。他向张浚紧急求援,张浚飞鸽传书,命曲端率军援助陕州。可是,威武大将军再一次选择性地执行,还是不听话……
到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正月,陕州的宋军弹尽粮绝,全军只能吃豆子,而李彦仙本人只喝豆子熬成的汤。到了这一步,李彦仙仍然拒降。
正月十四日,陕州陷落。李彦仙率部巷战,“中箭如猬”,左臂重伤,最后投河而死,壮烈殉国。他手下的五十一员战将一同战死,无一人投降。
消息传来,张浚气木了。曲端见死不救,抗命不遵,眼睁睁地看着同胞殉难……这是比懦弱、怯战更可耻的行径,简直是在谋杀自己的战友!
而这只是为了保存他自己的实力。
这种行为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只有一个结果,军法从事,斩首示众!可是,形势比人强,曲端的威望、实力实在是太高了,张浚忍无可忍,可还是忍了。
一切为了决战。
紧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完颜娄室攻破陕州之后,迅速西进增援撒离喝。啼哭郎君这段日子哭个不停,他被吴氏兄弟里的哥哥吴玠摁在彭原店一带暴打,马上就要挺不住了。金军第一战将逼近,吴玠并没有慌,远在后方的张浚也很镇定,因为曲端就坐镇在吴玠的后面,这一次他不再是友军,而是本部下属,无论怎样,威武大将军都不会再视而不见了吧。
可曲端偏偏又一次啥也没看见!
他主动后撤,把吴玠孤立在前方,把一条宽阔无比的直通道让给了完颜娄室。完颜娄室毫不迟疑,迅速迂回到吴玠身后,与撒离喝前后夹击,把吴玠包成了饺子……吴玠的战斗力是惊人的,如果把南宋所有武将排名的话,他可以排进前三名,只排在岳、韩两人之后。
吴玠突围而出,回到后方与曲端大吵一架。曲端真的很牛,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后,居然理直气壮地贬了吴玠的官,理由是吴玠目无长官。
还能说什么呢?威武大将军真的太威武了!
张浚还是没有处罚他,仍然为了大局着想而选择了容忍。大战临近,只要曲端能配合他,打赢这关乎国家命运的一战,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
可在之后的军事会议上,曲端讲了这样一番话:“决战必败,西军应该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十年之后才能考虑反攻。”
十年……上次不是说只要几年时间吗?
至此,张浚终于对曲端彻底失望了,他再也找不出半点理由来容忍这个人了。张相公不是没有杀过人,只不过是还没有在西北见过血而已!
曲端却一点都不在乎,他沉浸在每个人都对他让步、对他无奈、不断讨好他的梦境里,以至于几天之后,他犯下了这辈子最严重的错误。
几天之后,张浚命令西军向陕西关中平原的富平一带集结。富平,稍懂军事的人看一眼地图,就会知道这里有多重要。
“……富平,石、温周匝,荆、浮翼卫。南限沮、漆,北依频山,群峰险峻,环绕如城郭……水陆之险皆备,有主客劳逸之殊,据险以固,择利而进,设有犯者,可使片甲不还。”(《富平县志》)
张浚看中了“主客劳逸之殊”这一点,他要抢先占领这块战略要地,以逸待劳,以主欺客,压服完颜娄室。命令下达,西军中的永兴帅吴玠、环庆帅赵哲、熙河帅刘锡、秦凤帅孙渥都迅速赶往集结地点。与此同时,宋军的后勤部队火速赶往这里。从四川至陕西,绵延数千里,粮草钱帛堆积如山,数量庞大的转运民夫将这些军用物资运送至此。
这些民夫在西军军寨旁边另立营寨。
一切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唯独看不到威武大将军和泾原军的身影。这是个地道的疯子吧,如此军令,如此会战,他居然还敢不听话!
张浚找上门去,问他搞什么。曲端的回答居然是“你必败”!
这是一个军人该说的话吗?感觉必败就可以不听命令,不上战场吗?张浚气乐了,简直是怒极而笑,昏头涨脑地问:“要是不败呢?”
曲端很冷静,说:“你若不败,我割头给你。”
张浚说:“你敢立军令状吗?”
曲端提笔就写,没有半点含糊。
张浚仔细地收起了军令状,告诉他说:“很好,如果我败了,我也割头给你。”
直到这一刻,曲端仍然认为自己是安全的,张浚不敢把他怎么样。可惜的是,张浚直接解除了他的职务,把他一贬到底,让他去阶州“闲居”。
他成了一个无业平民。
而他一直保存着实力、依为靠山的泾原军,并没有搞出兵变之类的事来为他护驾。这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人,他为什么就不睁开眼睛看一下呢?
吴玠已成张浚的亲信;孙渥是张浚一手提拔起来的;赵哲是第一时间向张浚靠拢的;刘锡更不用说了,连同弟弟刘锜一起,是张浚指定的富平决战主帅。
放眼望去,西军除他之外都在张浚手中,为什么就不敢动他呢?甚至贬他、杀他立威,更有助于提高士气。历史抛弃了这个浑人,他的泾原军被转到了刘锜的名下。
刘锜,字信叔,秦州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将门之子,其父刘仲武于神宗熙宁时积功为泾原路第一将、熙河路兵马都监,随王赡征战吐蕃,收复河湟,是西军中的一代名将。
刘锜骁勇善战,果敢顽强,是南宋第一代战将中赫赫有名的孤胆英雄。简单地说,宋军战史中最危险的阶段,都闪耀着他的名字,哪怕他年过花甲、重病缠身时,也列阵于金国皇帝的马前,阻挡对方的倾国之兵。
富平,集结了宋朝最后的主战军团,透支了最后一块富足土地上的钱粮,按当时的说法是“半天下之责”,其实已经深刻影响了宋、金两国的命运走向。
对此,张浚却不清楚。他自始至终认为自己的敌人是完颜娄室,却不知道金国动员了全部能调用的力量,悄悄地运兵增援陕西。
御前军事会议的主持人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领军入陕西的是完颜宗弼和完颜讹里朵,这些都是最高规格。
然而,张浚却不知道,他命令西军加快速度,抢先进占富平,设寨于富平县城以东的平原上。这里地形开阔,地势偏低,有利于骑兵团冲击。
永兴帅吴玠在周边走了一圈之后,建议全军向西后撤几十里,重新设寨,因为那里有山。西军常年在丘陵地带作战,山地是他们的主战场,只要依山列寨,那么进可攻、退可守,至少有相持自保的能力,并且山地可以限制对方的重甲骑兵。
这个建议怎么看都正确,可是,反对的声音似乎更加强烈。全军主帅刘锡说,第一,富平虽然平坦,但是多为沼泽地,骑兵冲不起来,天然受限制;第二,大兵团临战后撤,不说士气怎样,撤退、重新立寨就折腾不起;第三,这一次,西军集结的兵力过于庞大,以多欺少,正好可以在平原地带施展身手。所以,决战场地选在富平,对西军有利。
兵力,这是富平之战最敏感的问题。从当时到现代,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先是西军到底集结了多少兵力,按照当时宋朝官方的说法,是步卒四十万,骑兵七万。
接着看金国方面,《金史》卷十九记载的是“骑兵六万,步卒十二万”,与《壮义王完颜娄室碑》所记载的“张浚步骑十八万壁富平”相符。
两相对照,西军兵力应该在十五万左右,按惯例,这里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运粮民夫。于是,可以计算出,西军实际兵力最多在十万左右。
反观金军,完颜娄室的实力在两万到三万之间,这是没法虚报的。他入陕多时,与西军连番激战,这一点不是秘密。
可是,金兀术带着自己的两万骑兵,再加上完颜讹里朵的三万骑兵,悄悄地先洛阳再陕西的运动,就是宋军所不知的了。加上这两支人马,金国的实际战力是八万骑兵。
人数基本持平。
我明敌暗,如此凶险,张浚一点都不知道。他很忙,一件急事困扰着他和整个西军,即他将这么多人集结在一起,想要完颜娄室的命,可怎样才能让完颜娄室乖乖地到富平来打仗呢?
眼看着这么多人堆在这儿,傻子也知道躲吧。金军是全骑兵,真要是在陕西大地上兜圈子,西军说什么也追不上。
于是想办法,先是激怒,张浚开出了赏格,谁能生擒完颜娄室,赏节度使衔,银、绢各一万计。完颜娄室收到消息后,很快做出了回应:有生擒张浚的,赏驴子一匹,布一匹。
张浚大怒,被反刺激了!西军集体都怒了,有人想了个主意,给完颜娄室送去一套女人衣服,要是他不敢来富平决战,就穿起来。
这招诚然很爽,但不符合张浚的心意。张浚是心高志大、追求完美的人,他要堂而皇之地战胜金人,要从过程到结果全胜,要后世一提起他发起的富平之战,就立即联想到威武、高大、光明、神圣,怎么能掺杂进来一套女人衣服呢?
那会坏了味道!
张浚采取的办法是下战书,他写信约战完颜娄室,这封信要让金人看到,让全天下人看到,让世人知道他是怎样大破金军的。
完颜娄室同意了。地点由宋军决定,定在富平也没关系。时间由金军来定,定在了九月二十四日。九月入秋,风高云淡,是游牧民族历来发动战争的好时节。
这一点谁都知道,可张浚却很大方,谁让他挑了场地呢,时间由金人说了算。这样,八月就悄悄入陕的金兀术、完颜讹里朵所部不仅及时到位,还休息了很长时间。
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二十四日辰时(早上七八点),金军准时发动攻势。完颜娄室派出三千铁骑,他们满载着柴草、土袋,迅速奔向宋军阵前的沼泽区,一路冲锋,随手抛下柴土,很快就铺出了一条大路。
西军赖以阻碍金军重甲骑兵的沼泽就此失效。
第二波攻势由金兀术发动,他亲临战场,带队冲锋,没有直面西军本阵,而是急速绕向西军侧后方,那里有完颜娄室亲自勘察过的一大片防守松懈、漏洞百出的宋军营寨。
这里真的是西军最大的软肋,那根本不是军寨,而是民夫住的地方。完颜娄室的眼光真毒,选择从这里突破的话,别说阻碍了,甚至会把宋军最大的利器毁掉。
金军铁骑纵横,驱赶着数量庞大的民夫向西军本阵冲去,这让有神劈弓等精良射具的西军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军突破弓弩射区。
这时,宋军本阵帅帐前才刚刚升起帅旗,那上面迎风招展的不是刘锡的“刘”,而是一个斗大的“曲”字,曲端的“曲”!
未战先怯,不安帅位,这就是刘锡的本性。八百余年后,新中国的缔造者之一刘伯承元帅有句名言:“五心不定,输个干净。”
刘锡在接战之初就垮掉了。但是,他有一个好兄弟,泾原军主将刘锜。当时,军营一片混乱,超级庞大的建制意味着超级强大的战力,同时也意味着超级难管理,一旦出现混乱,谁也没办法迅速恢复秩序。说实话,西军真的被打蒙了,虽然这一天是开战的正日子,可谁也没想到金军的攻击这样突然诡谲。
该死的完颜娄室,这人的眼光真毒!
关键时刻,刘锜出现在战场第一线,他驻马军前,迅速稳住了泾原军,之后率军冲向金兀术。这是年轻的刘锜第一次与完颜宗弼刀兵相见,准确地说,也是宋、金两国交战以来,金军在建制完整、状态良好的情况下,遭遇到的最强敌手。
之前,韩世忠黄天荡水战,岳飞收复建康,都可以说是趁金军强弩之末时打个措手不及,双方不在同一起跑线上。而这时,敌我对等,完全公平。
刘锜的勇猛是难以想象的,他仓促应战,居然在两军对冲中迅速击破了金军万户长赤盏晖所部。万户长、一万骑兵、金兀术的一半兵力,就此土崩瓦解。
有记载,赤盏晖被当场阵斩,全军覆灭;有的说他被打傻了,把主帅金兀术扔到一边,不管他的死活,自己带着残兵冲了出去,一路猛跑,直到消失。
不管哪一种,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战场上。金兀术和他的另一半军力,由汉将韩常率领的万人队,都被刘锜重重围困,成了瓮中之鳖,而且好死不死的。韩常在漫空飞舞、遮天蔽日的箭雨中中奖了,一只眼睛被射穿了!
韩常,字元吉,汉族人,金国将领,金兀术帐下战力最强的将军。他以善射闻名,开弓可达三石之力。在宋、金两国之中,只有岳飞和他是同一等级的。
可惜在与刘锜对阵中,他偏偏在弓箭上吃了大亏。中箭之后,这人突然之间爆发了,他一把把箭从眼眶里拔了出来,从地上抓了把土按了上去,战斗力直线上升,居然在乱军中准确地找到了金兀术,保护着他杀了出去。
多么神奇,多么神勇!汉人又一次成了金兀术的福星。他在各种场合、各种事中都能得到各种类型的汉人的帮助!
该死的东西。
至此,富平之战的第一阶段结束,金军先赢后输,把常胜将军完颜娄室的巧妙安排全浪费了。刘锜以西军五分之一的军力就打败了金国的王牌部队,让负责右翼的金兀术就此瘫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战神一样的四太子殿下……你怎么总是丢脸呢?
坐镇中路的完颜讹里朵没办法,给他拨了些兵过去,就算不能再打,总得守住阵地,做个样子吧。这时,天将正午,两军已经激战了整整一上午,史称“士半生死,血流成河”。金军拖不起了,他们怎么说也是客境作战,为了隐蔽,带的给养都很少,而西军集结的物资堆积如山,让他们根本不敢耗下去。
万般无奈,他们使出了最后一招撒手锏——左右拐子马战术。
这个战术很有名,后来越传越神奇,搞得像是一个可以立专项研究的科目一样。其实很简单,就是发挥骑兵的高机动性,两翼包抄,左右穿插迂回。这一招西军以前早就用过,比如狄青的归仁铺之战。所不同的是,金军的骑兵部队建制庞大,包抄范围太广,是之前各国部队都无法达到的。
游牧民族的战术也在逐渐完善,像之前的辽军,经常使用的是骑兵正面冲锋,虽然行动迅速、飘忽不定,但宋军咬定牙根死拼,总是两败俱伤,导致契丹人始终无法压倒宋朝。
金国不同,两翼齐飞的战法既能上升到战略高度,比如从东西两路灭掉北宋,也能具体到某场战役的致胜手段,吴玠就是在彭原店吃了大亏。
后来,这招就彻底落伍了,不说宋军有了破解之道,游牧民族本身也被更高级的骑兵战术取代了。当那位举世无双的战争之神降临时,骑兵的战术被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蒙古的骑兵无阵型、无限制,像流水一样随时根据形势变动,每一个局部的变动都能引起整个部队的微调……那是全人类的噩梦。
回到富平,金军的右翼被打残了,两翼齐飞只能以左路为主,而左路的主帅完颜娄室这时正在病中,迫不得已,他必须带病出战。
完颜娄室出战,他再次显示了自己独特的战争智慧。他像什么呢?如果一定要比喻一下,像西方世界里用“沙漠之狐”来形容最优秀、最年轻的德军元帅隆美尔,美军用“公牛”来形容好斗、强力的海军将领哈尔西一样,完颜娄室一定是鹰或者蛇。
这人的眼光、嗅觉都太敏锐了。
开战之初,他看准了西军的民夫营寨,从而迅速突破,直达本阵,打得西军措手不及。这一次,他带病出战,选定的决战对手更加刁钻。
大宋西军的环庆军。
环庆军在西军里的地位不大高,对比一下履历,可以看出,在最重要、最关键的几次超级战役里,环庆军总是掉链子。比如神宗年间五路伐西夏,泾原军都冲到灵州城门边了,硬是让时任环庆军主将的高遵裕大衙内给挡住了。
这时,环庆军的主将是赵哲。赵哲,司法系统出身,曾经当过地方政府的刑狱文官。建炎南渡之后,东南方向匪患横生,张浚剿匪时,他配合得不错,于是,同样是文官的张相公西入川、陕时就把他带上了。说实话,这没什么不对,西军中的很多名将大帅都出自文官,如范仲淹、韩琦、张亢、章楶等,都威名赫赫、战功卓著。
可惜,赵哲跟这些没关系,他在西军最重要的关口前,在环庆军与完颜娄室交战之后,居然不见了。有资料说他逃跑了,另有说法是他没逃,一直都在富平的战阵中,可就是没露面。
在与金军的常胜战将完颜娄室对决中,主将居然玩起了消失!
当天上午,泾原军与金军左翼单挑,下午换成环庆军与金军左翼对决,这次战争打得一塌糊涂。上午是没办法,被金军偷袭到了弱点,才导致刘锜和金兀术捉对拼命;可下午呢,从日中厮杀至日暮,两军交战共六个回合,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让西军挽回种种损失。
可恨的是,环庆主将赵哲将失踪玩到底,说不露面就决不露面。本阵中央的主帅刘锡更加神奇,他似乎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头至尾没下达任何命令,更别提临时派个将军过来指挥了。
或许,他真的等着曲端来替他当主帅!
夜幕降临,环庆军终于支撑不住了,注定会出现的悲剧发生了。他们被金军压向自己的本阵,动摇了后方各路友军,造成了整个西军的大动荡!
富平战场上瞬间失衡,金军只是推动了一个边角,之后,整个西军人马踩踏,一片混乱,开始向西南方向败退。超级庞大的战阵露出了弊端,当它向某个方向开始整体运动时,无论谁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阻挡它。
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二十四的夜晚,是大宋西军的黄昏。宋朝百年期间最强大、最辉煌的一支传奇部队失败了。
它为自己的失败找了各种借口,因为那的确不是它正常的战力表现!可是也无可辩驳,将帅无能,等同于军队的素质低劣,让人无话可说。
但是又必须得说,刘锡、赵哲这样的将帅,都是临战前才选出来的,政治因素远远大于军事需要,这都是在给自己挖坑,在表演自杀。
看一下结果,这一战给人的传统印象是西军惨败,一蹶不振,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是错的,富平之战只能算是一次击溃战,有两个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第一,金军没敢追击。
在这一整天的激战中,两军的战损率是相当的,金军甚至更惨重一些。夜幕降临,西军撤退,金军也成强弩之末,不敢再追。
第二,金军发现了财宝,不愿再追。
他们在西军的营地里发现了堆积如山的各种物资,金帛、粮草、战械、衣甲,无所不有,那是四川所有百姓的五年税赋。
面对如此巨大的财宝,抢掠成性、洗白了宋和辽的金军都走不动了,争先恐后地跳进钱堆里,幸福地打着滚。富平之战就这样结束了。
金军抢到了钱,占据了富平,而西军保住了实力,向西南退守。看形势,陕西很危险,但还有一线生机。西军还有陕西境内的北山山系、六盘山山系,如果能集中兵力扼守关隘,发挥山地运动战的特长,至少可以保住陕南和川北。
可这要有个前提,即节制川、陕军政钱粮的张宣抚还能保持冷静。
这种时刻,张浚还能冷静就怪了。据说拿破仑大败之后也破口大骂,抱怨手下出卖了他、拖累了他,很是歇斯底里了一阵。
张浚怎么会例外?
他没有亲临前线,而是在距离富平大约两百余里的邠州等消息。结果,等来的不是震惊当世的胜利,而是一场大败。他很清楚,败的是宋朝唯一一支军团部队,丢的是整个蜀川之地的财富,这样的损失,谁也承受不起!
张浚真是一位天生的大人物,当此危急时刻,他迅速做出了古今大人物们都会有的经典反应,即死不认错,归罪他人,迁怒泄愤。
他第一时间召集溃逃的西军将领到他这儿报到,先把刘锡一撸到底。这一点还是很公正的。这位刘大公子真是莫名其妙,富平激战中,他像是突然脑瘫了一样,呆傻傻的啥也没做。啊不,他至少升了一面帅旗,尽管上面的字写错了。
不提他的父亲,他连他弟弟的脸都丢光了。
接下来就是赵哲。这人全须全尾地活着,身上啥伤也没有,败成这样了,心理也没受损,面对暴怒的张浚时,还能头脑灵活,滔滔不绝地申诉自己没犯什么错误。
张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本想一刀砍掉就算了,这东西居然无耻到这种地步,他没罪谁有罪?张浚跳起来,顺手从身边抓过一根铁棍,傻头傻脑地抽向了赵哲。
张浚亲手把赵哲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之后拉到一个小土堆前,斩首了事。
杀人之后,张浚累了,他浑身酸软,脑子很乱,也许还会用四川方言喃喃地咒骂,这个混账世道……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不靠谱的人呢?
刘锡、赵哲的确非常不靠谱,但这是谁挑出来的呢?这个,张浚是不会追问的。大人物们都活得很长久,这么较真会有害健康的。
为了健康,主要是心理健康,张浚还得再杀一个人。他这么想时,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心有灵犀地说出了三个字:
“我死矣。”
曲端,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搞得他终于清醒了一次。张浚的确有必要杀他,原因很多,不仅仅是两人打的那个所谓的赌,也不仅仅是富平之战后,曲端的一些老部下叛国投敌,更重要的是曲端的号召力,这人如果登高一呼,很可能使川、陕变色。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太招人烦了,往死里得罪人。王庶、张浚、吴玠等人恨他恨到了骨子里,为什么不杀他呢?
给个理由,为什么不杀他?
之后的事情经过是,由曲端原部下吴玠等人提供证据,张浚定案,曲端以谋反罪被处以死刑。死之前,曲端先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爱马“铁象”。据说这匹马很厉害,能“日驰四百里”。他仰天长叹:“我死不足惜,铁象可惜。”
奇怪,难道张浚连他的马也杀了?还是说他再也没有机会骑这匹马了,觉得可惜?无论哪一点,都暴露了他的浑蛋心理。
一匹马可惜,李彦仙可惜不?整个陕州城可惜不?
叹息完这匹马,曲端又凝视了一会儿自己,又一次仰天长叹:“天不让我恢复中原乎?惜哉!”真是了不起!他是一位早已觉醒了的、明白自己的历史重任的大人物,可是,等他去恢复中原的话,是十年之后,还是二十年之后呢?
富平之战明明检验出西军的战斗力绝不在金军的王牌部队之下,缺的只是一个靠谱的指挥者,至于说什么十年、二十年之后才可以成功……这是一句更加混账的话,吴玠、岳飞、韩世忠很快就将证明,击败金军,几年足矣,眼下就足矣!
曲端的死法有好几个版本,著名的有毒酒、酷刑两种,这两种都离不开一个被火烤红的铁笼子。毒酒版是曲端被赶进笼子里,热得受不了,要求来点喝的,于是,毒酒出现了,他死了;酷刑版是曲端被关进铁笼子里,用蜡封住口鼻,锁上手脚,灌入烧酒,用烈火烤炙,导致五脏俱焚而死。
的确很惨,这种惨法让他广受同情,人们说他死得冤,张浚杀他,就像秦桧杀岳飞一样。这实在太混乱了,得有多么强大的逻辑才能把曲端和岳飞摆到一块呢!
曲端从不服从命令,而岳飞面对召令,哪怕要放弃眼前千载难逢的复国机遇,都会听从命令,两者有一点相似之处吗?
关于曲端,最后归纳成一句话——他早该死了,这种东西哪怕再能打仗,也不能留着。可以推演成这样,如果全民族都听他的,而他建立了不世功业,以后就会发展成他一人独大的局面,那绝对是一场噩梦。
泄愤结束,张浚神清气爽,终于有心情看战报了。应该没什么事吧,金军的损失也很大,大家都需要喘口气,休息一下……突然间,他跳了起来,什么?金军再次进攻,眼看就要打到邠州了!
不会吧,西军都哪儿去了?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在虏刘锡、虐赵哲、杀曲端之前,他曾经下过一个命令,令参战的五路西军各归本路。
这明显是个坑爹的昏招,把刚刚战败的西军分散开,正好会被金军一个个击破,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吗?恶果随之出现,迫于压力,环庆军的统制慕容渝投降了西夏,泾原军的张中彦、张中孚等人投降了金军,陕西大地上的局面已经无法收拾了。
张浚当机立断,马上逃跑。
他先是跑到秦州,再跑到兴州(今陕西略阳),眼看就要逃进四川了,他还是不停。终于,一个幕僚看不过去了,拦住他,并告诉他,再跑的话,川、陕宣抚就只剩川没有陕了!
张浚终于停下了,在兴州设立宣抚司大本营,派出大批斥候,去召集被打散了的各种西军。这一次,情况出人意料得乐观,人马逐渐汇集,他清点了一下,乐得合不拢嘴,太棒了,竟然有十多万人。
这消息更坑爹。富平之战时,西军只有十余万的兵力,各路几乎没有留守。这时,从哪儿变出了十几万人?
先不用管这个,反正张相公是神奇的,他说十几万,那就一定是这个数儿。看重要的,这十几万西军中,各路都有,唯独缺少永兴军。
不仅没有兵,连永兴军主将吴玠也不见人影了。
限于条件,没人知道吴玠在哪儿,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会被吓死的。并且,稍有点廉耻的话,都会无地自容,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反省。
这时,吴玠率领几千名永兴军,冲破了金军占领的凤翔,沿陇山向南,直奔关中西南方向唯一的险关要塞——大散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