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铁血和尚原
大散关,位于陕西宝鸡南郊秦岭北麓,因置关于大散岭而得名。这里北连渭河支流,南通嘉陵江上源,当山川之会,扼西南、西北要道枢纽,亦称崤谷。查史书,共有七十余次战役发生在这里,如楚汉相争时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从这里经过,三国时曹操西征张鲁也从这里入川。
可以说,这才是川、陕之间的必争之地,张浚放弃了这里,去兴州当川、陕宣抚司,纯粹是昏了头,外行到无可救药。
当富平失守,西军挫败后,吴玠仅率领几千人孤军深入险地,抢占了这块最重要的关隘,尽显其战略眼光、名将风范。
当然,也有人不理解他。他的部下就劝他直接入川,退守汉中,顶在蜀川的咽喉之地,那样不是更有利于防守吗?
吴玠反对,那样太被动了。坚守大散关,会变成金军西进的一根刺。吴玠说:“我保此,敌决不敢越我而进。坚壁临之,彼惧吾蹑其后,是所以保蜀也。”
可怎样防守呢?这是个大学问。吴玠没去大散关的隘口硬顶着,他发现了一个绝妙点,这个点在大散关的东边,也就是背川面陕的右前方。那里四周陡峭,山顶宽平,是古代兵家所称的“隘地”,即最理想的设寨防守地势。
这块隘地叫和尚原。
地点选好了,问题却出现了。防守的三大要素:地势、士气、粮食,吴玠只有第一个,剩下的两个一点着落也没有。比如士气,还没等金军打过来,有些人就私下串联要发动兵变,把吴氏兄弟绑起来送给金军当见面礼。兵变前夜,有人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吴玠。吴玠非常冷静,根本没有追究这人到底是谁,而是在第二天与所有部将歃血为盟,以民族大义感化他们,把危机变成了动力。
至于粮食,就很简单了,吴玠派爱将杨从义下秦岭重回凤翔,在金军的粮库里抢了整整三十万斛粮食,运到和尚原。
宋军做完这些,金军终于发动攻势了。
来的两个人叫完颜没立、乌鲁折合,他们分别是凤翔、阶州、成州的将领。他们很有计划,打算各自出兵,在大散关前集合,一起进攻。
问题是凤翔距离大散关比较近,完颜没立也心急了些,他赶到时,乌鲁折合还在路上。这个简单,先到先打,谁得手算谁的。
这么想时,完颜没立有点小激动,军功在女真世界里是顶级荣耀,这次集三州兵力去攻打几千败兵,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于是,他第一时间强攻,可他上山之后才发现像是老虎咬刺猬,根本没处下嘴。和尚原附近的山路崎岖蜿蜒、乱石成堆,骑兵只能下马步行,一步步地往上爬。筋疲力尽之后,金军迎来的是一阵阵暴雨似的箭头,这仗根本没法打。
完颜没立中场休息。乌鲁折合到了。这人聪明,想搞个反牵制,没有理会和尚原,而是直扑大散关,他就不信吴玠敢不去救。去救,和尚原天险就会失去意义,再也不是主场了。
乌鲁折合想得很好,可惜大散关本身也是天险,并且关隘雄峻,是早就建好的堡垒。他打来打去,不得要领,派人去约完颜没立。按原计划,两方面同时动手,和尚原、大散关全面攻击。
这是最好的办法,却成了金军的噩梦。吴玠准确地掌握了两支金军的行动,其精确程度让人难以置信。完颜没立、乌鲁折合两军始终没法形成合力,被吴玠阻南打北,再阻北打南,一直没能会合。最后,乌鲁折合火了,不顾一切地冲击大散关。
他在找死。吴玠迅速集中优势兵力,出大散关,与乌鲁折合决战。山地是西军的主场,这里的每一样东西几乎都是为西军量身定做的。乌鲁折合打,打不胜,逃,在山地里没速度,最后被永兴军追上,当场阵斩。
完颜没立马上后撤,再打下去,他也会被扔在秦岭上。此战震动了金国上层。由陕入川是整体战略中最重要的一环,以富平决战夺取陕西,再攻进四川,才能沿长江南下,扫平江南宋室,进而统治整个汉地。
环环相扣,少了哪一关都不行。而这些,现在就卡在了川、陕之间的大散关前,准确地说,被吴玠那几千个人卡住了。
三州合兵失败后,还能派谁去呢?按照老传统,应该是完颜娄室上阵,由常胜将军决战,肯定会胜利。但是,这永远都不可能了。
半年前,也就是富平之战结束后不久,完颜娄室病死了。在他谢幕之际,还是总结一下他的生平吧。他留在历史里的印记很清晰,抓皇帝成了他的习惯,生擒耶律大石,追捕耶律延禧。他神速一般地击溃了西夏主力,让党项人立即臣服。临死前,他重病缠身,还主导了富平之战,击败宋朝唯一一支主战军团。
这样的人,哪怕是敌人,也得承认他的杰出,哪怕仅仅是军事才能的杰出。人们佩服他,就像西方世界尊敬二战时的德国名将隆美尔、古德里安一样。
他那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许更让人称道。看名字,他像是金国皇族成员,毕竟姓完颜。可事实上,他父亲是完颜阿骨打的叔叔盈哥的下属,是纳旦水部的族长。纳旦水部与完颜部之间的关系,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信史交代。
经考证,完颜娄室的家族很有可能是完颜氏皇族的阿哈,也就是说,他们有可能是封建主仆关系。这一点应该是真的,不然的话,以他的军功,早就位居所有完颜之上了,至少也应该和完颜宗翰之流平起平坐。
英雄不问出身,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回到现实,陕西大地上,除了已故的完颜娄室之外,剩下的金军将领里,最大的就是四太子殿下了。到这时为止,金兀术已经两次死里逃生、反败为胜了,这让他底气十足。
为什么不呢?战场如棋局、如人生、如电视剧,总要有波折才会有看头,所以,大败之后咸鱼翻身,才会更加精彩,才是难得一见的精英。
他带着十万大军、各个显贵,比如完颜宗翰的女婿、侄儿们,杀向吴玠。不过,他刚刚起动,就停了,他想出了一个新奇的主意。
他把辎重向关中平原东部撤去,到处宣称自己要回北方探亲,暗中却把主力向宝鸡大散关方向转移。三州精兵刚败,他又撤走,吴玠肯定要乘机下秦岭收复陕西。到那时,吴玠定会和他的主力迎头撞上,以十万压几千,必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大胜!
从而打通川、陕,扫平江南……他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放烟幕弹使劲折腾,终于让全体金军累出了一身身的臭汗。吴玠一直坐在和尚原那儿看热闹,自始至终一动没动。
“呸,死心眼!”
金兀术恨恨地骂道,他不得不集结兵力拉着辎重向秦岭进发。
金兀术证明了一个道理,急性子的人就不该去逗弄别人,免得把自己搞得火大。他一旦开始行动,就会雷霆一般无可阻挡。
从这时起,这次战役要以小时来计算,从白天到夜晚,每时每刻都精彩激烈。
他发挥大兵团优势,先在渭水架浮桥,全军迅速渡过,之后抢占益门镇,毫不停留,一掠而过,几乎没下马就闯进了秦岭山脉里。
金军的素质真的过硬,从平原进深山,一路之上,生活问题全在马背上解决,一点时间都没耽误,而且进山之后劲头更猛,居然强行军三十多里,到了和尚原的前沿阵地神岔。
这里是个分界线,从这儿开始全是乱石小道,甭管多大的兵力,都得排成一列纵队上去。单从地理来说,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
守神岔的人是前些天到凤翔抢了三十万斛粮食的杨从义,这人很有故事,他后来成了神,拥有自己的庙、名号、职权,一应俱全。
按说这样一个猛人守在神岔,说什么也得把金军打得血肉横飞才像样,可是,杨从义却非常反常,女真人一露脸,他立即就闪了。
神岔关口的永兴军像一群兔子似的一溜烟跑进了深山里,逃得那叫一个迅速。
四太子很忙,没心思翻山越岭去抓他们。在金兀术想来,杨从义跑得很理智,这是十万人的大兵团,实力决定一切,他真的逃得很理智!
于是,他节约一切时间,以神岔为本阵,建立了蜿蜒四十多里的连珠寨,寨尾在神岔,前方已经顶到了宝鸡。也就是说,和尚原已在攻击范围之内。
这一路堪称狂飙突进,所向无敌。这让四太子很激动,这种感觉他向往很久了,也曾经品尝过……嗯,就是之前追赵构那次,虽然结局很悲摧,但过程很过瘾!
金兀术决定这次搞得更漂亮一些。为此,他只给了部队一夜和一个上午的时间休整。到了第二天中午,全体金军开拔,到了和尚原脚下。
到了之后,金兀术才知道为什么之前三州合兵会败得那么惨,连主将都丢了脑袋。把那些地势险要、下马步战之类的废话都扔到一边,精简成一句话,就是这块地比宋朝任何一座城的城墙都坚固,他们没办法带任何强攻器械上来!
就这么简单,只能空手单身往上爬。这仗还怎么打?
四太子殿下的招数还是很多的,针对和尚原,他想出了两个。第一,马上分兵去攻打大散关。之前,完颜没立、乌鲁折合没配合好,始终没能同时攻打这两处。他可没有这个遗憾,身边带着十万人,随便分点出去就是人山人海。
第二,攻打和尚原的主阵地太低了,永兴军的大兵们居高临下,向下面射箭,就算弓箭质量不高,杀伤力也很惊人。反之,金军仰射强攻,纯粹是找死。为此,金兀术下令就地取材,用石头垒起一个小山,勉强达到和和尚原差不多的高度。
之后,立即开打。
他急,前面有无数美好的东西等着他,像蜀川的美女、金币,江南的美女、丝绸,这些和长江以北的美女、土地一样,对他实在有太大的诱惑了!
欲望中带着激情,全体女真大兵开始向和尚原、大散关发动进攻。迎接他们的是吴玠训练了很久的“驻队”。
驻队,也叫阵脚兵。如果两军在平原上相遇的话,总会在一段特定的距离内停住,这个距离就取决于阵脚兵。这种兵手持弓箭,射向对方,既是威慑,也是给两军对阵时的距离定下了基调。不过,吴玠明显在作弊,他配给部下的都是神臂弓。
这时候,弄到大批量的神臂弓可不容易,它本是宋朝军中的高端武器,是很普及的,尤其对西军来说,这种东西很平常。可是,宋朝这些年烂到底了,什么都敢弄虚作假,武库里的神臂弓偷工减料,连寻常弓箭都不如。
吴玠孤军顶在大散关,能大批量装备这种弓箭,一定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这时,可以收到回报了。吴玠把驻队分成批次,轮流出战,神臂弓特制的箭矢一刻都没有停过,暴雨一样落在金军身上。这种箭“洞重甲于数百步外”,想想有多少女真人变成了靶子。可这也不能阻挠金兀术前进的步伐,他在一下午的时间里发动了三次大规模攻击,直到天晚了,才悻悻地收兵往回走,他发誓第二天还会来!
夜幕降临,战斗才刚刚开始,和这时相比,整个白天的战斗只是垫场而已。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阵容庞大的金军绝对没有想到,他们刚刚撤退,宋军就追了上来。
是永兴军战将杨政。他突然追击,杀得金军措手不及。砍倒一片金军之后,他又立即返回和尚原。金兀术怒火冲天,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返回去报仇,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噩耗。
神岔方向的粮道被劫了,是躲在深山里的杨从义干的。
前后都出事,金兀术变得非常冷静。他心里有底,不管宋军怎么折腾,实力对比放在那儿,十万兵力握在手里,无论怎么打都必胜。现在,他想返回营寨吃饭睡觉,养好精神再说。
连珠寨里,篝火点起来了,饭锅支上了,每一个女真大兵都往火堆边上挤,去寻找温暖。这是宋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十月的秦岭山脉,会冻死人的!火堆边上人满为患。就在这时,周围的黑暗里突然射出了比白天还要密集的箭雨!
吴玠精选了五百名神臂弓射手,悄悄摸到了金兀术的营寨旁边。
全体金军卧倒,连同金兀术在内,谁也没想着回击,一直忍到西军射够了撤退后,才站了起来。他们环顾四周,营地一片狼藉,再也不敢生火做饭了。
饿着睡吧。金兀术躺在漆黑的夜幕下数星星,盼着第二天的太阳早点升起来。他白天跑山道累得要死,晚上说什么也不想动了。
可惜这次战斗是以小时为单位更新变动的。
二更天时,金军的营寨突然间火光冲天,箭雨再次降临,随同出现的还有大批西军。从数量上看,应该是和尚原方向的西军全体出动了。
事实上也是,这次突袭是吴玠亲自率领的。
这时,金兀术才知道自己上了大当,吴玠在天刚黑的时候派人偷袭,以当时的力度和金军本身的实力,让人觉得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不然还想怎样,几千人吞掉十万大军吗?
没想到吴玠真敢这么干,他利用这种错觉,带着全部家底深夜突袭金军。这是不是太鲁莽、太过于热血了呢?毕竟敌我悬殊。
事实证明吴玠是对的,他太聪明了,从根本处看穿了金军的破绽。金兀术这人非常喜欢连珠寨,这种阵势他不止一次用,而且以后还会用,哪怕差点死在这上面也不改。比如这次,崎岖的小山路,连珠寨一个接一个排出去四十多里,看上去真是美丽壮观。
可谁也帮不了谁,一旦出事,只会让灾难加倍。吴玠看似用几千人硬撼十万部队,其实只需要打击金军最前端的那一小撮就可以了。前端垮掉的金军会压向后边的连珠大寨,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越压越快;像滚雪球一样,越到后来,滚动的力量越大。
金兀术就是最前端的那个小雪块,他欲哭无泪,难道要他和吴玠死拼吗?他应该是不懦弱的,可这时比在黄天荡时还危险,他不想死。那么,让后面的部下顶住,也就是顶住他,阻止崩溃吗?
那会让他死在部下的手里!
不行,这太憋屈了。
黑暗的秦岭山脉里,十万金军被几千名西军逼出阵营,一连后退了好几里,也没能止住西军的进攻。混乱中,天终于亮了,金兀术下达了一个看似理智的命令——
金军迅速撤退,放弃山道的营寨,一直撤到山外边去。
在他想来,天亮了,金军会恢复精气神,哪怕庞大的战力在山道上无法展开攻势,对方几千人也不敢再追击。而只要退出山地,立即就会主客易位,吴玠再也不敢威胁他。
虽然这样做意味着攻击和尚原失败,但不失败又怎样,昨天士气正旺也没能冲破大散关,经过这样一个夜晚,难道还想再去强攻吗?
所以,无论怎样想,撤退都是正确的。
金军就倒霉在这个观念里了。金军开始后撤,吴玠继续追击。在崎岖的山道上,金军的骑兵是一个个硕大丰满的靶子,他们缓缓地移动,有时还要来个大跳或者小碎步什么的,每一个人都在射臂弓的笼罩之下。从大散关到和尚原,从和尚原到二里驿,山道上躺满了金军的尸体。
金军好不容易到了神岔,快要出山了,刚想喘口气,杨从义又带人从林子里跳出来打劫。未来的神仙大人把金兀术牢牢拖住,死活不让他们走。双方一直纠缠了三十多个回合,其结果就是金兀术中了两箭。这还没有完,吴玠也赶到了,西军全力以赴地“挽留”四太子殿下,怎么也不肯放人。
整个白天过去了,金兀术困在秦岭山脉里。夜晚再次降临,他还是被死死地摁在那儿,没法动弹。直到四更天,宝鸡方向的金军增援部队到了,他才被救了出去。
仅仅三天……无比黑暗、漫长的三天!这成了完颜宗弼一生的噩梦。他的部下死在秦岭里的至少有一万人,光这一点就把富平之战所赢来的东西都输了出去。其余的,他的亲兵营里只剩下六个人了,被俘近三千人,其中,重甲骑兵有九百多个,高级将领有二十多个。
最让他痛苦难堪的是,大太子完颜宗翰的女婿、侄子也被他丢了,都成了吴玠的俘虏。这让他怎么回去见大哥呢,粘罕有时是非常粗暴的!
果不其然,他回去之后就被严厉斥责,被骂得狗血淋头。大太子一怒之下把他贬成了元帅左都监。这些,金兀术都接受了。他记住了吴玠,发誓要和这个人死磕到底!
和尚原之战结束了,它的意义怎样评价都不过分。吴玠保住了四川,就是保住了江南,给了南宋立国的根本保障。
史称,这是宋、金战争史上,金军所遭遇的第一次惨败。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也说道:“金人自入中原,其败衄未尝如此也。”
这似乎有待商榷,毕竟前面有韩世忠的黄天荡,有岳飞的建康。但是,黄天荡之战先赢后输,没有和尚原这样的终局大胜;而岳飞只是疾风暴雨一般地冲击,让金兀术不敢力敌,只能走水路,这是击溃战,没有和尚原的辉煌战果。
此战过后,汉地一片欢腾,赵构传令嘉奖西军,给予吴玠最高的荣誉——建节。三十九岁的吴玠被封为镇西军节度使,他是南宋第一个因军功而建节的大将。
吴玠名满天下!
可是,当时对局势影响最大的却不是他,而是一艘从北方驶向南方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