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央集权 五、集权,再集权

历史的经验总是会引起注意,前车之覆也理所当然地是后车之鉴。然而,作为集权主义者,尤其是那些倾向于专制和独裁的"雄略之主",几乎没有一个人会认为前朝的覆灭乃是因为过度的集权。他们只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因此,他们的吸取教训,也只能是专制、专制、再专制,集权、集权、再集权。

宋、明、清三朝的情况,大体如此。

北宋帝国的巩固政策,周谷城先生概括为四句话:集兵权于中央,以文臣知州事,提高监察之权,优待被征服者(《 中国通史》 )。宋太祖赵匡撤是军人出身。他能够当上皇帝,就因为他握有兵权。他比谁都知道军队的重要和危险。因此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确保他自己和他的子孙后代绝对能够指挥军队,而不是军队指挥他们。这件事甚至被说成一个具有戏剧性的故事——杯酒释兵权。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而是表现为一系列的措施。

宋代的军队,大体上可以分为四类:禁军、厢军、乡兵、藩兵。禁军就是中央军,也是帝国的"精锐部队"; 厢军就是地方军,即诸州之兵;乡兵则是杂牌军,甚至是乡勇、团练之类;至于藩兵,大约连有组织的民兵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散兵游勇,因此史家也有不把藩兵计算在内的。显然,诸军之中,最重要的是禁军。宋太祖夺回来的,就是这一部分的兵权。夺回来以后,全部集中在京师,统一指挥,统一操练,统一调动,并指派最优秀的教官(《 水浒传》 所谓"八十万禁军教头",大约就是此类人物)。其中最精锐的"帝国卫队",皇帝还要亲自检阅。禁军根据国家需要轮流调往各边陲重镇,且三年调防一次。统军的将领,一律由中央政府任命的文官担任。这些文官,也是要轮值的。镇州的厢军,也要调防。总之,练兵的不带兵,带兵的不统兵。地方上没有常驻的部队,部队上没有常任的将领。这就叫"兵无常帅,帅无常师"(部队没有常任的指挥官,指挥官没有常属的部队)。

这当然有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把国家的军队变成自己私人的军队。要知道安禄山之流之所以能够造反,就因为军队是他们自己的,手下的将士只认统帅,不认皇帝。一旦统帅有心谋反,顷刻之间就会大起祸端。即便一时不反,像中晚唐的节度使那样拥兵自重、尾大不掉,也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所以,有宋一朝,防兵如防贼,绝不允许出现兵权大于皇权的可能。实际上岳飞之所以被杀,就因为他有"岳家军",还有一个很不合适的口号"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这就犯了赵宋王朝的大忌。更何况这时的赵宋,又是一个摇摇欲坠的逃命王朝,岂能不神经过敏,必欲去之而后快?说到底,秦桧其实不过帮赵构去了一块心病而已,正所谓"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文征明《 满江红》 )。

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像这样上下脱节,毫无凝聚力的军队,在战争中能不能奋勇当先,所向披靡,却又是一个大问题。兵权是夺回来了,但军队也废掉了。事实上,有宋一代,也几乎被公认为是战斗力最弱的一个王朝。不但并无能力收复失地,最后连半壁江山也保不住;而让寡妇上阵打仗,将军徒唤奈何的故事,大约也只能在这个朝代上演。

这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唐解放思想,结果放纵了军人,引来杀身之祸;宋加强集权,结果限制了军队,丧失抵抗能力。帝国制度的左右为难,由此可见一斑。

于是到了明清两代,最高当局就觉得必须进行制度的改革。

改制是从明太祖朱元璋开始的,此人也是一个集权主义者。他的统治手段,也可以概括为四句话:厉行集权制度,提高专制权威,屠杀文武功臣,整顿地方吏治(请参看周谷城《 中国通史》 )。这就比赵匡胤厉害多了。赵匡撤不过夺了武将的权,而代之以文官,朱元璋则还要夺文官的权。我们知道,明代原本是有宰相的,明代的宰相叫丞相。明代也原本是有相府的,明代的相府叫中书省。但是,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 年),朱元璋借左丞相胡惟庸"谋逆"一案发难,撤销中书省,不再任命丞相,皇帝直辖六部。清人入关以后,承袭明制,也不设宰相职务,从秦汉开始实行了一千六百年的宰相制被彻底废除。这是一个重大的变革。

取代"宰相制"的是"阁臣制"。所谓"阁臣",其实就是皇帝的政治秘书。因为这些高级秘书来自翰林院,办公的地点则或在殿(如武英殿),或在阁(如文渊阁), 故被称为"殿阁大学士",也叫"阁臣"。这些人,民间尊称为"阁老",皇帝则称其为"辅臣"。事实上,阁臣的任务也是辅佐皇帝处理国务,同原先的宰相差不太多,所以民间仍视"入阁"为"拜相",称"阁老"为"相爷",视"阁臣"为"相国"。明代和宋代一样,也是文臣统兵。朝廷重臣出则为将帅,入则为阁辅,这就叫"出将入相"。

其实阁臣与宰相并不能相提并论。第一,历代宰相都有相府(比如汉代的丞相府、太尉府、御史大夫府,唐代的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府中有僚属,府下有部委。比如唐代的尚书省,明初的中书省,均统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阁臣却没有自己的行政机构,也不能直接指挥六部。后来,为了提高阁臣地位,以六部尚书充任阁臣,事情自然又另当别论。但这是人事,不是制度。第二,宰相官居一品,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阁臣则品秩不一,明成祖朱棣时品级最低的一个阁臣竟只有从七品(副县级)。所以,要提高阁臣地位,就只有加衔,比如"太师上柱国特进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地位就高得吓人了。第三,宰相有行政权和执行权,许多事情都可以按照既定方针自作主张,先斩后奏,甚至斩而不奏。这也是阁臣望尘莫及的。当然,明代的某些阁臣,尤其是内阁首辅,实际权力也非常之大。比如严篙、张居正,就被史家称为"有相权而无相位"。不过这两个人在后世也颇受批评,因为他们越权越位,身为阁臣却做了宰相的事情。

然而就连这样的"阁臣",后来也被雍正皇帝"束之高阁" ,成为"荣誉职务"。真正管事的,则是所谓"军机大臣"。军机大臣每天都要面见皇帝,商量军国大事。皇帝的命令则以军机大臣的名义下发,称为"廷寄"。外面的奏章也由军机直达御前,不必通过内阁,"军机处"成了最高权力机关。当然这是后话,回头再说。

明代专制与集权的另一"特色",是"厂卫制度"。厂,就是东厂、西厂;卫,就是锦衣卫。锦衣卫原本是御林军。明成祖朱棣篡权以后,为了加强专制统治,特命其兼管巡察缉捕和刑狱,可以不经法司,任意处置人犯,用刑极其残酷,以至于京城居民一见白皮靴来(当时锦衣卫军官都穿白皮靴),无不大惊失色,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朱棣犹嫌不够,又于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 年)立"东缉事厂",简称"东厂",由太监提督,专事缉拿"大逆不道"和"妖言惑众"者。成化十三年(公元1477 年),明宪宗朱见深又增设"西厂",也由太监提督,同样是捕风捉影,滥施暴刑,屠杀无辜,大量制造冤假错案。东厂、西厂(此外还有一个专为宦官刘瑾所设为期极短的"内厂")、锦衣卫,就构成了明代专制统治的极权手段;而所谓"厂卫制度",则成为特务统治的代名词。

可惜,朱棣之流发明的"厂卫制度",并未能保住他们的江山。国号中既有日又有月的大明,还是在内外交困中呜呼哀哉。接下来的王朝,就是大清。清和元,都是所谓外族入主中原。但他们的做法和命运,却颇不相同。总体上说,元人的统治是不太成功的。他们的许多做法,也不算高明。比如把天下臣民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等,就只能引起强烈的反抗。何况元世祖忽必烈的中原称帝,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蒙古大本营的承认。所以明军北伐,势如破竹,元顺帝妥灌懽帖睦尔干脆放弃抵抗,半夜打开北京城门,一口气跑回了大草原。这样看来,所谓大元,只能算是一个强悍的游牧民族跑到中原来过了把瘾。

大清王朝的主要领导人就两样了。他们不但认同甚至醉心于汉文化,而且几乎是把帝国制度的精髓都琢磨透了的。的确,正如黄仁宇先生所说,满清君主之符合中国传统,远远超过前朝本土出生的帝王;而他们所能行使之职权,也胜于历朝历代(请参看《 中国大历史》 )。我猜想,这大约是因为他们能够将军事集权的经验,成功地运用于政治集权;又能够将汉民族创造的文化,灵活地运用于自己建立的王朝,并能在两方面都避免其不足。

且看他们如何动作。

首先,清代统治者明确宣布,皇权的行使(包括亲王摄政、太后垂帘)和皇位的继承(是立嫡、立长,还是立贤)纯属皇室家务,不容外人(主要指汉人)置喙。这就避免了朝中大臣为这些决定是否合乎礼法争论不休,而汉家那些理学大臣偏偏又对此特别热衷。实际上,大明王朝就是在诸如此类的争论中活活拖死的。清人的决定,显然吸取了明亡的教训。但他们能够公然不顾历朝历代"君臣共治"的传统,将朝臣排斥于这些重大决策之外,则无疑得益于他们是满人,可以不管汉人的那一套。

其次,他们规定,满族王公勋贵包括皇帝的父辈,在皇帝和太后面前一律自称"奴才",这就杜绝了所有"自己人"的"不臣之心"和"非分之想",而那些八旗领袖、亲王郡王们可历来都是桀骜不驯的。事实上,清王朝建立之初,八旗旗主权力极大。由他们组成的"议政王大臣会议",甚至凌驾于皇帝之上,顺治帝、康熙帝都曾受到钳制。这时,光讲"君君臣臣"那一套是不行的,因为那是汉人的东西,必须用满族传统来包装。汉人称臣,满人称奴,一朝两制,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第三,他们发明了"秘密建储制",即皇帝生前不再册封太子,只指定接班人,但秘而不宣,藏之高阁,皇帝驾崩以后才由顾命大臣当众宣布。这就避免了储君抢班夺权,太子结党营私,诸王阴谋夺嫡一类事端的发生。有此基础,他们放手让皇子皇孙、贝勒贝子参政议政,甚至代管部务,这显然又是吸取了前明皇族只会享受太平,不能保家卫国的教训,确保了皇室的坚强有力,应该说是煞费苦心,也算周密细致。问题是帝国制度此时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大清帝国最后几个皇帝,是连儿子也生不出的。建储制度设计得再好,又能如何呢?

不能说赵匡胤 、朱元璋,以及清代统治者们的政策没有用。宋以后,鸦片战争以前,确实不再有藩镇割据和权臣谋逆,不再有地方势力的尾大不掉。然而帝国也从此变得死气沉沉,了无生机,再也焕发不了生命活力。结果,宋亡于元(蒙古人),明亡于清(女真人),清则差一点亡于来得更远、武力也更强的"洋人"。所谓"宁赠友邦,不与家奴",不过是阿Q 式的自欺欺人。王朝,还是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