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一节 一名出色的御史当上了总督

就在崇祯首鼠两端的时候,武之望死了。

武之望是陕西三边总督,正值壮年,怎么会突然间就死掉呢?

报上来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病故,身体不好,病死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服毒自杀,其实是畏罪自杀,因为武之望作为陕西三边总督,手下却有大量士兵哗变。他觉得无法对皇上交代,所以一死了之。

崇祯愤怒了,我堂堂大明,又非战乱年代,难道一个总督是怎么死的都搞不清楚吗?查!一定要给我查清楚!

但让崇祯气掉大牙的是竟然怎么查也查不清楚。陕西巡抚胡廷宴坚持说武之望是病死的,说陕西形势一片大好,人人安居乐业,即便有几个小毛贼,也是不成气候,不足为虑。至于士兵哗变一说更是子虚乌有;而陕西巡按御史吴焕则坚持武之望是畏罪自杀,大量士兵哗变是由于朝廷一直不拨军饷,武之望不敢得罪户部一直要不来钱,士兵们就以哗变相威胁,武之望左右为难,情急之下走了绝路,当然武之望走上绝路还有一个原因是陕西三边造反大军已成气候,武之望没兵没饷,征剿无望,怕皇上怪罪下来担当不起,只好以死谢国。胡廷宴就说吴焕是危言耸听,吴焕则说胡廷宴粉饰太平;胡廷宴骂吴焕大脑有问题,神经错乱,吴焕则骂胡廷宴小脑进水,得了狂犬病。

胡廷宴和吴焕互相打口水战,崇祯的心不由得又受了伤:陕西的匪患,看来是严重了。三边总督应是自杀无疑,因为户部这么多年来确实没有给陕西三边发放兵饷,武之望不自杀才怪呢!接下来,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派谁去当陕西三边总督呢?

谁都不愿去做这个总督。

因为大明的官员都清楚,如果户部不发兵饷,不管怎么做,做一个陕西三边总督都没活路。

但是户部会发兵饷吗?谁都不敢保证。

在这个世界上,凡是跟钱扯在一起的事,谁都不敢保证。

崇祯也不敢保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可户部的银子却少得可怜。户部的银子到哪里去了,都被腐败、党争给搞没了。这钱搞没了容易,再搞出来可就难了。崇祯觉得一阵心力交瘁:兵饷是没有的,总督是要任命的。接下来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新的总督人选还是不见踪影。他奶奶的,这吏部 也跟我玩起了太极。平时,要有什么肥缺,那是争破了头要向我推荐,现如今一看是个苦差事,却一个个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行,都把头给我伸出来!

在崇祯的严令下,吏部终于推选了都察院副都御史杨鹤出任陕西三边总督一职。

杨鹤是个御史,是个敢于直言的御史。

曾经,他见国事衰败不堪,就劝皇上要培养国之元气。杨鹤所说的培养元气,主要是针对朝廷大员的腐败、党争而言,也是针对吏部买卖官职而言,吏部因此一直对他耿耿于怀。现在,机会终于来,你杨鹤不是要培养元气吗,先到陕西去培养吧。

崇祯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是觉得,吏部这次选的人不错,是个想大有作为的人。崇祯召见了杨鹤。

杨鹤愁眉紧锁。

你好像不高兴。

是不髙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派我去陕西,不合适。

说说看。

我是都察院副都御史,按惯例,这个级别的官员是不应转调外任的。

吏部在报复我,我曾经批评他买官卖官,所以他们就把我顶上来了……

皇上!

你说完没有?

说完了。

崇祯用鼻子哼了一下:你没说完,起码有一条漏掉了。你应该说自己从来没有带兵打过仗,也从来没有阅历边疆,根本不配做陕西三边总督!所以,你杨鹤只能呆在京城,这一辈子只能做个御史。要是哪天,髙迎祥、李自成他们的队伍打进来,当了这座宫殿的主人,你接着给他们当御史去!

杨鹤震动: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做陕西三边总督就是那个意思!什么按惯例不应转调外任,什么吏部在报复你,它吏部报复你什么了?你这是在为国家建功立业,不是叫你去坐牢充军!当初你怎么说的,要为我大明培养小民元气、封疆元气、士大夫元气,说得多好啊,把我眼泪都说下来了,可现在呢?你就这样用嘴皮子培养元气啊?!

杨鹤跪下来:皇上,我是怕误国误君啊……

崇祯摆手:你太髙看自己了。国家这么大,你一个人误得了吗?误君?你这是在骂我有眼无珠吧?

杨鹤惶恐:不敢!只是我杨鹤确实能力有限啊……

崇祯:能力是不是有限,不靠说,靠做。陕西三边已经好几个月群龙无首了。国事危急啊,你的能力怎么样,到那里试一试就知道了。

杨鹤最终还是走马上任了。

不去又怎么样呢?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杨鹤是不去不行。

于军事,杨鹤完全是外行。他这一生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御史,但绝成不了一名合格的将军,尤其是陕西三边的总督。

陕西三边是什么地方,那是虎狼之地。流民造反,士兵哗变,是大明局势最混乱的一个地方所在。

靠什么收拾残局?总督杨鹤展开了非职业军官的思考。在杨鹤看来,解决陕西三边的问题,办法无非是两个:一是剿;二是抚。剿要有兵,抚要有银,目前来看,条件都不具备。

但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否则陕西三边的棋就是死棋。事实上,作为一个曾经的御史,一个军事的门外汉,杨鹤本能地倾向于抚。抚有施仁政的含义在里面,又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是髙超的外交艺术,是一个温情的、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经边策略。说到底,这是一个动嘴皮子的活,这样的活,杨鹤喜欢,也擅长,但是剿就不同了。它是暴力,是生灵涂炭,是仇恨和因果轮回,说到底是一个纯技术活,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这样的活,杨鹤不喜欢,也不擅长。

不过,真要抚的话,需要朝廷拿出一大笔钱来解决流民的生计问题。这个,皇上会同意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杨鹤上疏了。他说延安一府十九州县,造反的流民怎么剿也剿不定,原因在哪里呢?就在于咱们抚,就要真心实意地抚,真金白银地抚。在抚民这个问题上,光喊口号是不行的。咱们这是要抚民不是愚民。咱们解散造反的流民之后,必须要让他们吃上饭,穿上衣,那就要给他们买耕牛、种子,要让他们自食其力,要让他们觉得生活有奔头。换个文绉绉的说法,那就是心头要常常涌起希望感而不是绝望感。这样,他们才不会再次选择造反。正所谓抚局既定,剿局亦终。

崇祯接到杨鹤的奏疏那真叫一个喜忧参半。喜的是杨鹤对解决陕西困局有了新思维,自己没看错人,很好。忧的是,杨鹤一上任就开口要钱,这不好。抚是可以的,但要钱不好,很不好。别说朝廷现在没钱,有钱也不能随便给啊。这几十万造反的流民每人要买耕牛、种子,弄不好还要替他们盖房娶媳妇,那得要朝廷花多少钱啊。朝廷给他们这些钱,是不是有花钱买平安的嫌疑呢?再说了,朝廷现在欠各边防部队的兵饷海了去了,如果到头来当兵的没拿到钱,造反的流民却拿到了安置费,这局势还不大乱啊?大家都不给,还能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可我这屁股只要稍微一坐歪,老母鸡会变鸭,当兵的转眼会成土匪——这他奶奶的太有可能了。

崇祯在犹豫,但局势的发展却由不得他犹豫了。

新任陕西巡抚练国事报告说,庆阳、平凉酷荒,西安、凤翔危急,甘肃、宁夏军心动摇,为挽救时局,不给银子是不行了,给还不能小给,没几十万怕是要生激变。兵部职方司郎中李继贞上疏说,皇上若以数万金钱救活数十万生灵,而农桑复业,赋税常供,所获不止数十万。为了打消崇祯的顾虑,李继贞还进一步指出,咱们要抚的不是“贼”,而是那些饥民当中从“贼”的人,已从“贼”的毕竟数量有限,未从“贼”却想从“贼”的却是难以计数。皇上啊,现在如果不采取断然措施将“贼”与从“贼”的人区分开来,那真叫一个后患无穷……

这两个人,说话的角度不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银子。崇祯疲倦地闭上眼睛,感觉有无数双手伸向他问他要钱……钱!钱!钱!……看来钱不给是不行了。要几十万,没有!最多最多,也只能从我的私房钱里拿个十万出来。说好了,这十万是安抚流民的钱,所欠兵饷嘛先放一放——毕竟大部分部队还是没闹嘛,只要当兵的还没变成土匪,这事情就有的商量……

唉,一地鸡毛,一地鸡毛啊!崇祯揉揉太阳穴,感觉他的人生真是烦恼透了。

但是,钱给了,流民问题却并没有得到解决。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比如爱情。

比如国家的安宁。

国家不得安宁,崇祯又怎么能安宁呢?

陕西方面关于杨鹤的小报告不断地飞来,说杨鹤招抚政策实施后,虽然有王子顺等匪首来降,但是主匪王嘉胤却仍旧掳掠延安、庆阳一带,杨鹤一意主抚,任其作为,甚至隐匿不报;一些流匪假意来降后,杨鹤发给他们免死牌,结果这些人拿着免死牌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地方官竟无可奈何……

不仅是陕西官员打杨鹤的小报告,在京的言官也是死抓杨鹤的小辫子不放。刑科给事中常自裕、工科给事中顾光祖分别上疏弹劾杨鹤听任“流贼”攻城略地,却从不调兵遣将予以还击,致使生灵涂炭、民心思乱。

这些小报告,崇祯刚开始是不屑一顾的。

崇祯心想:说事容易做事难。杨鹤主抚是我崇祯同意的,反对他主抚就是反对我崇祯的决策,但是杨鹤是不是也有问题呢?主抚是说抚是主要的,但抚的同时也别忘剿啊。所谓软硬兼施,所谓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讲的都是一个道理——搞任何事情,都讲究个阴阳两面。杨鹤,就是阳有余而阴不足。但是那些打小报告的人呢?阴有余而阳不足!

崇祯用鼻孔重重地出了口气,觉得世事纷繁复杂,却究竟逃不过他的炯炯双眼。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别想和他玩。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他都举重若轻、化骨为绵,一如庖丁解牛。

这就是历练,这就是人生智慧啊。崇祯自负地轻笑了两下,觉得天下万事说到底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烦恼人生?那是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