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二节 一声叹息杨嗣昌

卢象升离开五省军务总理的位置之后,接棒的是一个叫王家祯的人。

王家祯喜欢过安稳日子,不喜欢弄刀弄枪。

尤其不喜欢十面张网——又不是打鱼的,张网干什么?

王家祯于是就看杨嗣昌不顺眼。

当然了,杨嗣昌看他就更不顺眼了——五省军务总理啊,喜欢搞些花花草草、坛坛罐罐,那是要误国的。

于是他找了个能看顺眼的人——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熊文灿来做五省军务总理。这样,杨嗣昌的十面张网计划便有了三个有力的执行者。熊文灿在湖广张网,洪承畴、孙传庭在陕西张网,杨嗣昌觉得,这一下,网里的鱼应该是跑不掉了,而十年不结之局,也可以了结在他杨嗣昌手中。

但是,人世间的事常常匪夷所思。

煮熟的鸭子会飞了,网住的鱼儿会跑了,越是看顺眼的人,越能干出令人看不下去的事。

能人熊文灿的所作所为让杨嗣昌感觉很崩溃——这个人,究竟是他生命中的福星还是灾星呢?

比如在抚剿问题上,熊文灿的做法简直和他父亲杨鹤当年的做法如出一辙:不计后果,一味主抚。事实上,对于“流匪”,熊文灿是完全有能力剿的,这比杨鹤当年的情况要好多了——那么,熊文灿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杨嗣昌搞不明白熊文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之所以找他来做五省军务总理,首先是看中了他在两广杀伐决断的手腕和能力,寄希望于他对农民军可以赶尽杀绝,可现如今,熊文灿不仅没有赶尽杀绝的想法和做法,竟然还极力主抚八大王张献忠。熊文灿这是怎么了?

只能归结为两点:一、求功心切;二、无知狂妄。

张献忠是什么人?他是农民军的精神领袖啊!凡是精神领袖,决不可能发生投降变节之事。当年向父亲杨鹤求抚的神一魁是这样,现在向熊文灿求抚的张献忠肯定也是这样。他们必定先抚后叛。

而承担后果的,往往是那些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最终的结局比那些抚而后叛的农民军还要悲惨:或身败名裂,或身首异处。

熊文灿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一点呢?

事非亲历不能为。可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万事都亲历亲为啊。

杨嗣昌严厉警告熊文灿,张献忠绝不可抚!因为他不符合“抚”的三大定律。

“抚”的三大定律之一:必须打得他满地找牙才可以抚,否则你会被他打得满地找牙;

“抚”的三大定律之二:抚了同意分散安置才可以抚,否则你就等着被他分散安置吧;

“抚”的三大定律之三:抚了同意杀其同伙才可以抚,否则你就等着被他和他的同伙给杀了吧。

但眼下张献忠虽然被围困在湖广,却是人多势众,没有一条吻合“抚”的三大定律。所以张献忠断不可抚!

尽管是个人都明白杨嗣昌说得有道理,可熊文灿就是不听他的。

熊文灿听皇上的。这也是大明二十二条军规之头一条:将在外只听皇上的。

杨嗣昌虽然是兵部尚书,可兵部尚书也要听皇上的。

所以在抚还是剿的问题上,崇祯是最后的裁判者。

但是裁判归裁判,裁判却不承担任何后果,哪怕他吹了黑哨。所以大明二十二条军规之第二条:将在外听了皇上的话采取行动后后果自负。

这一条的结果就比较严重了。崇祯当然明白可能有一些“将”在受了委屈后心里不服,会找他理论,便在大明二十二条军规之第三条规定:裁判的人身自由和人格尊严不受侵犯,在任何情况下视裁判为黑哨的想法和行为都是对裁判的大不敬。

杨嗣昌身为兵部尚书,当然明白大明二十二条军规是以潜规则的形式真实存在的,明白它的机锋与咄咄逼人,但是为了不使熊文灿的主抚祸及自身,重演父亲杨鹤的人生悲剧,他必须要找皇上理论,要尽最大可能阻止熊文灿的抚局。

阻止熊文灿是容易的,因为熊文灿听皇上的;阻止皇上是不容易的,因为皇上只听自己的。杨嗣昌慷慨激昂地向崇祯说起了过去的抚局,说起李自成、神一魁是如何抚而复叛的,希望皇上能对张献忠痛下杀手,但是崇祯却投了反对票。

崇祯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你父亲杨鹤主抚的时候,朝廷缺兵少银,所以李自成、神一魁就抚而复叛,这个是有内在原因的。可去年以来高迎祥以及蝎子块和张妙手他们主动向孙传庭求抚,说明朝廷的力量已占了上风。我们可一定要把握时机趁势收抚啊。当抚不抚,反受其苦,你不要这么前怕狼后怕虎嘛。

崇祯说到这里时还亲切地拍了拍杨嗣昌的肩膀,好像要给他打气。杨嗣昌却感受到一股寒气,就像挨了黑哨的翻云覆雨手,人一阵晕乎乎的。

一定要把持住,关键时刻一定要把持住。杨嗣昌向崇祯提出,张献忠求抚也可以,但必须要有附加条件,那就是要他拿闯将与老回回的人头来做见面礼,否则就剿杀他。崇祯一听这话就不开心了:不拿人头来就剿杀他,那这个张献忠会不会认为我们没有受抚的诚意?杨嗣昌坚持道:这是交换条件!我们不心狠手辣一点,“流匪”就会对我们心狠手辣!

但是杨嗣昌万万没有想到,他短短的一句话,竟会深深地刺痛一颗帝王的心。

你把我说得如此狠辣,那我的仁慈之心到哪里去了?“流匪”猖獗,总是我做君父的不爱惜民力所致。杨嗣昌,你如此心狠手辣,是只针对“流匪”还是本性如此?

杨嗣昌傻了。

杨嗣昌呆了。

杨嗣昌痴了。

他知道圣心难测,但他并不知道圣心如此脆弱。如此——矫情。

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围剿计划是皇上钦准的,既是围剿计划,想必皇上钦准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仁慈之心。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皇上突然大发慈悲呢?

皇上对张献忠大发慈悲,可张献忠如果阉割了皇上的慈悲,那受惩罚的可就是主抚的熊文灿。当然还包括他杨嗣昌。因为杨嗣昌是熊文灿的直接责任人,是他推荐的他,又是他指挥的他。任何时候杨嗣昌都要承受命运的苦果,大明二十二条军规之第二条:将在外听了皇上的话采取行动后后果自负。

杨嗣昌一声叹息。一旦张献忠受抚,那就等于在大明的军队内部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什么时候引爆他杨嗣昌什么时候粉身碎骨。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谁也别逃离,杨嗣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命运的密码在他身上重新整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无他法,除了发出一声连崇祯也难以察觉的叹息声。

而崇祯则在静悄悄地等待他人生又一个春天的到来:笑看张献忠受抚。

张献忠受抚的时候,熊文灿不是没感觉出一丝杀意。

在谷城举行的受降仪式上,张献忠不怒自威,他的身后整支部队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连马都不敢嘶鸣。

熊文灿把这归结为张献忠的匪气。

张献忠部队的匪气。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支部队其实都是有气质的。

张献忠部队的气质就是匪气。

而匪气是瘆人的。

但熊文灿是不会管那么多的。张献忠部队只要受降,那么曾经的匪气就可以转化为杀气为我所用。

熊文灿的脸上也不怒自威。

他在跟张献忠叫板。

人世间有很多事是要叫板的。只有叫板才能叫出价值、尊严、情感和气质。

熊文灿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比张献忠有气质。

因为张献忠是一个归降者,是一个失败的男人。他的身后,十万男人是阳痿的;而张献忠自己也只能算是失势的英雄。一个失势的英雄能有什么气质呢?

至于他熊文灿,毫无疑问正在雄起,虽说个子矮了一点,那完全是种族遗传的问题,谁叫自己是南方人呢?但要说精神气质,他完全超越了张献忠。

这就够了。

在这个时代,有几个男人可以超越张献忠?!

熊文灿很是威严地看了张献忠一眼,却又马上挪开视线。

太可怕了。

眼睛。

张献忠的眼睛。

张献忠牛卵一样的眼睛。

张献忠充满杀气的牛卵一样的眼睛。

张献忠貌似温顺却充满杀气的牛卵一样的眼睛。

熊文灿的心跳得很快。他镇定了一下,然后很严肃地告诉张献忠,归降是欢迎的,任何时候归降都是欢迎的。但是归降要有诚意,要服从安排听指挥。

张献忠好像竖起耳朵的一匹马一样纹丝不动。

熊文灿继续往下说,十万人归降我们只能消化两万,也就是说这两万人可以领到军饷,编入我方部队。剩下八万就地解散。

张献忠依旧像竖起耳朵的一匹马一样纹丝不动。但是在他身后,十万人开始形成巨大的声浪。

这是不解的声浪、质疑的声浪、困惑的声浪。这声浪真的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令人心荡神移。

安静!安静!!

熊文灿自我感觉声音很大,却很快发现他的声音一下子就被声浪给淹没了。

张献忠伸出双手,轻轻往下压了压,声浪立刻就消失了。

这就是杀气!

这就是不怒自威!

熊文灿轻叹一声,觉得自己到底还欠火候。

张献忠提条件了。他对熊文灿说,十万人是不可分割的,是一个整体。但这个整体决不反朝廷,希望朝廷也不要将他们视为反贼,不要搞分而歼之那一套。只要朝廷给他们十万人的军饷,他们愿意为朝廷守边疆。

熊文灿觉得,张献忠求抚的态度是好的,心情也是迫切的。但是十万人所需的军饷实在是太多了,不是他这个五省军务总理可以拿得出来的,并且说到底,这个事情不是他可以定的。

因为朝廷不是他的朝廷,而是皇上的朝廷。皇上心里怎么想,那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以,只能等待。

人生的很多时候只能等待。

张献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带着十万人马走了,走到谷城县城外十五里一个叫白沙洲的地方停了下来。盖房、种庄稼、做买卖,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准归顺的态势。

但是白沙洲的十万人马依旧保存着军队的编制。白沙洲的四个城门守备森严,寻常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这是个亦军亦民的小镇。这个小镇存在着无限的可能。

引而不发。守株待兔。晴天闷雷。曾经沧海。

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只能在等待中去迎接一个它命中注定的结果。

这是个等待的小镇。

有些人喜欢喋喋不休。

有些人被迫喋喋不休。

但究竟是喜欢还是被迫,那只能是言人人殊了。

在崇祯的眼里,杨嗣昌是喜欢喋喋不休。

但杨嗣昌自己却觉得是被迫喋喋不休。

他已经N次向皇上说明张献忠如果真心归顺,必须提人头来说话。必须要用其他“流匪”的血来表白他张献忠的心迹。崇祯却认为杨嗣昌总是心太硬,心太硬,把所有狠毒都让张献忠一个人扛,这不是一个大明高官对待归顺者的态度。

所以,对杨嗣昌,他几乎是爱理不理了。杨嗣昌却还在认死理:皇上啊,张献忠反迹已现,我们不能再纵容他了。他提出十万人马守边,皇上不妨这样想想看,让张献忠领十万人马守辽东,会出现什么可怕的后果?!还有,他要十万人马的军饷,别说朝廷一下子拿不出来,朝廷即便拿得出来也不能给啊,装备了张献忠的十万人马,就等于我们自己的官兵少了十万人马的装备。这一进一出,就是二十万人马的装备!二十万人马,足以逆转匪我双方的攻守态势,皇上不可不察啊!当然,最值得提防的一点是,张献忠现在谷城掌握着自己的军队,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美其名曰在等待朝廷拨给他十万军饷。这样下去,迟早要反!应该尽快遣散才是……

杨嗣昌说得一脸恳切,崇祯却听得一脸阴森:什么匪?现在张献忠还是匪吗?你的脑袋里,一些观念就不能转变转变?张献忠现在老老实实呆在谷城里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我看很好嘛!起码比我们的某些军队强。冒领军饷这个老问题解决了没有,啊?没有嘛!你兵部尚书就不能拿出一个好的法子来吗?我就想不明白了我,该着急的你不急,不该着急的你却瞎急。这不好,很不好,要改啊嗣昌。当然了,你说的一些情况我觉得还是有意义的,像张献忠领十万人马守辽东,这个确实比较可怕,我呢,虽然不把张献忠看作匪,但是一个归顺过来的人,必要的观察期还是要有的。我看张献忠也别守边了,能把谷城守住就不错了。好好在那待着吧,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对,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自己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不要什么事都依靠朝廷嘛……

杨嗣昌还是有所坚持:皇上,张献忠据城为王后患无穷啊,我以为,对待这样的人,遣散是最好的办法……

杨嗣昌不能不有所坚持。他很清楚,如果他同意皇上的意见,让张献忠在谷城据城为王,那这个人日后必反,张献忠一反,皇上肯定会依据大明二十二条军规之第二条,拿他杨嗣昌开罪。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要承担两难选择中命中注定的一个后果。

杨嗣昌也确实是两难,明明是皇上决策,出了错被打屁股的却是他杨嗣昌。

但杨嗣昌还是要有所坚持。坚持了,日后好歹有个说辞,尽管这说辞没什么鸟用,皇上要打屁股还是照打不误;可要是不坚持,那恐怕就不仅仅是打屁股的问题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老祖宗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杨嗣昌有所坚持,崇祯是坚决不让他坚持。

这是君主意志。任何时候,君主意志是不可以被质疑的。崇祯向杨嗣昌摆事实,讲道理,看上去酷似大专辩论赛的首辩,说得那叫一个入情入理:遣散是最好的办法?错!我认为遣散有三不可为。一不可为是遣散费没有着落。十万人马的军饷啊,一个人就算他五两银子吧,那遣散费就要五十万了。这钱谁出?你出啊?没人出嘛!反正朝廷是拿不出这钱来。这是一不可为。二不可为是恐生激变。遣散十万人马,又不给钱,人家凭什么遣散。要强行遣散,张献忠肯定会认为朝廷没有诚意,担心被分而歼之,与其这样,不如鱼死网破,趁着人马都还在一起,先反他娘的,这样一来,才叫后患无穷呢。这是二不可为。三不可为是星星之火,终究要燎原。遣散后,十万人马回到各自的家乡,又没钱没地,除了造反,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没有了嘛。这样的星星之火重新燎原,到时候大明朝可就不止这十万人跟我们对着干了,弄得不好百万大军会一夜之间杀到我紫禁城,那……那……

崇祯突然有了些寒意。他仿佛清晰地看到某种灾难性的后果。他沉浸在后果里不能自拔,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自语式地问杨嗣昌:你说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谁来承担这样的后果?谁?

杨嗣昌无言以对。

他只能无言以对。

这样的后果毫无疑问他是承担不了的,崇祯也没指望他承担。崇祯说这一切的目的只是在警告他,不要自己拿主意。这个问题我说了算,你只需要点头就可以了。

当然你也可以摇头,但是在这样的时刻,摇头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一切都已经设计好了。就像二十二条军规,你只需要遵守和承受就可以了。千万不要质疑和反抗。在这样的时代,质疑和反抗没有任何意义。

崇祯问杨嗣昌:想明白了吗?

杨嗣昌: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就好,就按你明白的意思去办吧。

杨嗣昌:皇上……

崇祯挥挥手:去吧,去办吧。谁叫咱们国库里没有钱呢!

杨嗣昌突然感到了一阵温暖,崇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么突然而有力地打动了他。他抬起泪眼:皇上……有您这句话,臣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了。

崇祯挥挥手:去吧,去办吧。

杨嗣昌正要离开,崇祯突然又叫住他:等等。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你……不要有什么负担。

臣没有负担啊。臣说了臣死而无憾。

我的意思是说,你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

招抚张献忠是我的主意。原因嘛刚才我都说了。不管张献忠日后反还是不反,都是我的责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皇上……圣明啊皇上……

二十二条军规突然消失,让杨嗣昌既意外又感动。但是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心有余悸。

你的情况和你父亲杨鹤是不一样的。他是自作主张,所以当时我才要惩罚他。可你却是公忠体国。你的十面张网计划现在正大见成效,我还等待你大功告成呢。所以你不可以畏手畏脚。绝对不可以畏手畏脚。嗣昌啊,你不知道,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我怎么能够让你心里有委屈呢?

崇祯说得很动情,杨嗣昌听得更动情,在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这个一向多疑的皇上竟成了他的红尘知己,让他感激涕零。也许在这个天下,皇上怀疑过千万人,也许千万人曾经对他心怀怨恨,但只要他不怀疑杨嗣昌,那杨嗣昌就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万丈红尘,得一知己足已。何况这个知己还是皇上。

杨嗣昌知足了。

当然了,杨嗣昌是不敢想象皇上以后还会不会多疑,特别是对他多疑的。他不敢想象,他真的不敢想象。因为这样的想象会让他失去继续前行的勇气,他宁愿陶醉在这片刻的感动之中作虚幻的满足而不愿意醒来直面惨淡的现实。

现实太冷。太痛。太过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