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西南

四川,血浸的土地

历史就是这样诡异,这股加盟并伴随着大明走完最后一程的力量,就是当年以推翻明朝为已任的一支重要武装——大西军余部。

大西军余部,由一支“反明武装”到“护明武装”的转变,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复杂因素。

这其中,有利害关系,有人心所向,有民族感情,还有个人禀性。

这种转变,是从张献忠在四川经营失败开始的。

1644年初,作为大明王朝“第二杀手”的张献忠,率领他的造反队伍,成功地占据了湘赣两省的大部分地区。

就在大家都预测,他将直捣大明“留都”南京的时候,张献忠却放弃湘赣两省的地盘,调转枪头,杀向四川。

他这样做,并不是害怕“阶级敌人”——明朝的追剿,而是担心“阶级兄弟”——李自成的迫害。

明末两大起义军领袖——张献忠与李自成,仿佛就是三国时周瑜与诸葛亮的“翻版”。张献忠年纪比李自成大,出道比李自成早,生的也比李自成魁梧,可就是聚在身上的“闪光灯”,比李自成少。

出于这种妒嫉心理,他与李自成发生了多次的不愉快,后来还导致了大规模的“火并”。

现如今,李自成不但占据了陕豫鄂的大部分,而且还抢先一步,在西安称帝建国。

更关键的是,昔日的大明子民,已把李自成看作了下一届“真龙天子”的不二人选,“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革命歌曲正响彻大江南北、黄河上下。

而此时此刻的张献忠,却仍然是一个“人人喊打”的流寇,名不正,言不顺……

“人与人的差距,昨就这么大呢?”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张献忠,经常愁眉紧锁、自怨自艾!

但难受归难受,现实归现实,掂量自己无法与风头正盛的李自成抗衡后,张献忠毅然决然地踏上入川之路。

当外面的世界已是“纷扰不止、干戈不息”时,动乱的飓风却丝毫没有越过巴山蜀水,刮进这个“天府之国”来,整个四川依旧是一片风调雨顺、太平祥和的景象。

唯一与这景象不协调的,是由一群“流氓无产阶级”组成的“摇黄十三家”,正在川北地区捣乱。

于是乎,四川的明军精锐,被悉数征调,去铲除这颗“化脓生疮的毒瘤”。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就在明军精锐被“摇黄十三家”缠住时,张献忠已带着队伍越下牢、渡三峡、克培州、取重庆、占成都,如入无防之国。

也许是已经腻烦了明朝两百多年的统治,也许是渴望乱世有一位强势保护者的出现,这时的川人,对张献忠的队伍既不欢迎,也不反抗,而是静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

投桃报李,在占领四川的途中,张献忠也特别注意军风军纪,严禁烧杀抢掠,这时军民关系,尚算融洽。

到1644年5月,四川除石柱地区外,已全部被纳入张献忠的控制范围。

因为饱受李自成“建国称帝”的刺激,有样学样的张献忠,终于在四川成都,圆了自已做了多年的皇帝梦!

称帝后,他给自己新建立的王朝,定国号为“大西”,定年号为“大顺”(把李自成的国号作为自己的年号,心理扭曲的张献忠,总算是占了一次嘴上的便宜)。

自然,他领导的那支军队,便被百姓称为“大西军”。

建国后,他很快发现自已,面临着和李自成同样的问题——如何管理好这个新生的王朝。

由被统冶者变为了统治者的大西人,既没有心情去对旧的官僚机器“回收利用”,更没有水平在短期内建立一支具有社会管理能力的干部队伍,因此,在四川由“流寇”变为“坐寇”后,吃饭问题便接踵而至。

最初,大西政府依靠没收官府、王族和明朝官员的财产来解决吃饭问题,但不久,这些财产很快就消耗光了。

钱没了,又不会按正常的社会经济管理手段来收取赋税,剩下的应急措施便是——抢大户了。

但四川即使再富裕,大户的数量也还是有限的,过了一段时间后,大户便被抢光了。

几十万大西军民、官员总不能空着肚子,为张献忠无偿服务吧。所以,大户抢光了便抢中户、小户。

抢来抢去,便是在大西国内,爆发了对起义者的“再起义”。

一向柔顺老实、乐天认命的四川人民,纷纷组织起各式各样、人数不一的“护粮队”,用游击战来消灭一小股一小股出来“打粮”的大西军人。

这样一来,吃饭问题还没解决,冶安问题,转而成为张献忠一个十分头痛的难点。

时常以“半个读书人”自居的他,马上认为川人之所以造反,完全是读书人引出的祸,于是觉得很有必要对四川的读书人,作一次“大清冼”。

他以皇帝的名义,再次向“全国”下达了在本年度,将举办第二次科举考试的圣旨。

圣旨还特别附加了一个硬性规定,所有读书人,必须来参加考试。不来的话,全家问斩,邻居连坐。

圣旨一下,全川99%的读书人在一个月内,齐聚成都,准备应考。

但在应试之日,考场变成了屠场,一万七千多名读书人,除留了十几名比较顺眼的幼童外,全部被杀。

杀完这些读书人后,仍心有余悸的张献忠,转而把屠刀挥向了“僧道、医卜、阴阳及百工技艺之流”,于是这些有一定知识含量的人,以各种名义被骗来后杀掉。

消灭了上述的两类人后,大西国内,各地大大小小的起义,仍然是后浪推前浪,大浪带小浪。

只要有“再起义者”从田野杀向城市时,城市人就迫不及待地里应外合,杀死城里的大西军,欢迎这些“再起义者”入城。

恼火万状的张献忠,马上把这些不识时务的“城里人”,确定为下一步的屠杀目标。

对“城里人”的屠杀,是先从“首都”成都开始的,接着,简阳、荣县、洪雅等中小城市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杀了城里人后,张献忠便强迫郊区农民“农转非”,进城为大西政权服务。

1645年春天,南明将领曾英突破川东防线,进占重庆。

明军的再次到来,让四川人民又怀念起这个曾保护过大家生命、财产及传统文化的政权来,于是纷纷从各地向重庆靠拢,曾英的统治的人口迅速扩大到五十万人。

张献忠忙派出义子刘文秀统兵攻渝,但很快被“团结起来”的重庆军民打了个大败而归。

在重庆胜利的鼓舞下,杨展等南明将领又先后占领了川东、川南的綦江、宜宾、叙州等重镇,逐步向成都所在的川西平原推进,各地幸存下来的四川百姓,杀死大西官员及少量驻军,迎接明军。

这时,清军又打着“出民水火”的旗号,以“解放者”的身份,从汉中向四川蚕食。

前方的大西军是屡战屡败,大西政权的地盘是越打越少。

对经营四川己经绝望的张献忠,决定“弃川入秦”,打回陕西谋求“再次创业”。

临行前,已在四川呆了一年多的他,对他能控制的地域,下达了最严厉的屠杀令,意在将自已得不到的江山,化为一片焦土,留下一个空壳。

他曾出台特别圣谕——“天以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为自己的屠杀作“无罪辩护”。

躲在城外的山野村民,成为他屠刀下又一批屈死的冤魂。

当杀得四野山川,如同月球一片寂静的时候,行军途中的他,发现自己储备的军粮,越来越少,且根本无法得到新的补充。

己进入颠狂状态的他,屠刀马上砍向二十多万新入伍的“川军”。

杀完了“川军”后,为再节约粮食和甩掉包袱,他把最后的屠刀挥向了军中的妇女及文官。

为率先垂范,他一口气把自已身边的三百殡妃杀得仅剩二十名,一千文官仅剩二十五名。

在我国历代农民起义领袖中,张献忠的滥杀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黄巢、洪秀全等前辈后生都“自叹不如”!

一个作恶太多的人,报应迟早会有的。

1646年底,当张献忠率军行至西充县凤凰山时,对其屠杀持不同意见而降清的刘进忠,已经领着清军,在此静候多时。

两军阵前,清军统帅豪格在刘进忠的指引下,让一名满洲特等射手,暗地向张献忠射了一箭。

此箭,如有神佑,不偏不倚正中张献忠的心口。

中箭后的他,并无英雄之态,亦如凡人一般翻落在地,痛苦嚎叫,挣扎而亡。

一个极不尊重他人生命的人,就终于走完了他丰富多彩、起起落落、罪恶多端的特殊人生!

他是一名革命的英雄,但更是一个凶暴的屠夫!

张献忠死了,但四川的灾难并没有随之结束,他播下的毒种,正萌芽、生根、茁壮、成长,结出一颗颗可怕的恶果。

“恶果”之一:饥荒蔓延

由于大西政府承秉“不事生产”的执政理念,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四川的农业生产“由兴变废”,绝大多数耕地被撂荒,粮食生产连续大幅下降,积存的粮食又大部分被强制征收。所以,在张献忠被杀、其部离川后,四川立即出现了大面积的饥荒。

当残余的粮食、牲畜等被吃光后,“人吃人”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不但平民吃平民,而且军人也在吃军人,“人口”在这里变成了“人粮”。

“恶果”之二:“摇黄”崛起

张献忠入川,使本来已被明军整得奄奄一息的“摇黄十三家”,又一次起死回生,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在大西政权统治时期,不堪忍受其残暴统治的“暴民”,集体屠杀中逃逸的川军,纷纷跑到“摇黄十三家”投名入伙,使这个本来就不纯洁的“黑社会组织”,变得更加庞杂。

没有革命目标,没有救世理念,没有长远规划,这个组织追求的,仅是自己一时的饱满与痛快。

因此,他们对幸存平民的抢劫与杀戮,与大西军相比,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恶果”之三:瘟疫流行

如果没有一个政府强有力组织和救济,“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必会成为一对前赴后继的魔鬼,降临人间。

大头瘟、马眼瘟、马蹄瘟,这三大瘟疫,在四川大地上来回游荡,又夺去一批又一批的战争幸存者的生命。

“恶果”之四:老虎成灾

2007年,“华南虎照片”事件,曾把全国搞得沸沸扬扬,背后折射出来的,也有现代人一份对野外已灭绝的华南虎无奈的叹息。

但在本文中,华南虎却是一个“扬眉吐气”的“主角”。

在人类自相残杀之时,这种本来躲在深山老林中的老虎,数量却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增加,时常三五成群地出现在城市乡村间。爬楼上屋、游街逛市、饥则食人、饱则昏睡,吓得“万物之灵”的人类,反而倒是无能为力,见虎即遁!

但这四大“恶果”,还不是四川灾难的全部。

假如你是一个四百年前的川人,即使从这四大“恶果”中侥幸逃生,但也别庆幸地太早。因为在未来的岁月中,你未必能艰难地生存下来。

因为,在其后的15年中,四川,作为明清一个反复争夺的战场,成为了双方一个提高士兵战斗力的训练基地,一个“高精尖武器”的试验场所,一个随时获取免费物质的供应中心。

在这漫长的战争中,无论明清那一方的兵来,都可“理直气壮”地按各自的目的,把日渐稀少的川人当作军人、役夫、奸细、俘虏、“人粮”,来使用。

四川最后一点点的人口,也在一个个减少。

在明清易代的战争中,四川,是一个“参与”较晚,但却“受伤”最重的省份。

1644年的川人,大约有400万人,到战后1685年统计,仅剩下了9万人。

省会成都,早在2500年前,就因“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而得名。但此时,在其繁荣千年后,却只剩下了二十多户,一百来人。

战后,成为全国稳定执政者的清政府,便从人口较多的湖南、湖北、广东等省,迁移了大批人口,去四川“开荒种地”。

于是,在我国历史中,产生了一个新的专用词汇——“湖广填四川”。

这冰冷的五个字后面,又“填”进了多少个无辜的生命、无助的灵魂、无言的申诉……

今日试问,当年四川的劫难之源,可单单归结于张献忠一人之上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如果不是明末的全民的战争,张献忠仅仅会是一个老实能干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是个精明强悍的捕快,缉私捕盗,混吃混喝。是这场战争,把他稀里糊涂地卷了进去,并最终锻造成了一个十足的杀人狂魔。

况且,把全民族的荣誉或苦难,都集结于一个人身上赞誉或责骂,本身就是毫无科学道理的。

明末战争,归根到底,源于我们族人(汉族、满族等)没有止境、没有满足的贪欲。

贪欲如同一个锁在族人心间的恶鬼,制度的缺失为他解锁,信仰的漏项给他松绑,当他翻腾而出时,荼毒将祸害天下。

富人需要追求更多的财富,强民族需要挤压弱民族的生存空间,奴隶主需要占有更多的奴隶,社会收入的不公和民族发展的失衡,让农民起义战争和民族征服战争,在干旱肆虐的神州大地,同时迸发。

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又诱发了良知泯灭、心理扭曲、集体变态、饥馑遍地、疾病泛滥,在没有自然灾难的外力下,族人的“内功”,却几乎把自身毁灭。

这不仅是明末四川的悲剧,也几乎是两千多年来中国挣脱不开噩梦。

人之病,可治否?

云南,希望的家园

如果说李自成的死,标志着大顺事业的衰亡;那么,张献忠的死,反而意昧着大西事业的新生。

张献忠生前,对枪杆子握得是无比的紧,除自已掌握的直属部队外,大西国主要的武装力量,主要掌握在四个义子的手里。

这四个义子分别是:老大平东将军孙可旺,老二安西将军李定国,老三抚南将军刘文秀,老四定北将军艾能奇。

此时,己经溃不成军的大西军主要将领,都把充满期待的目光,汇集在了老大孙可旺的身上。

这不仅因为他是张献忠的“长子”,在大西军军中地位高,威信足外,还因为他读过几年私塾,文化程度在文盲半文盲充斥的大西军中,鹤立鸡群。

在我国十大风景区之一的黄果树瀑布,现仍存他的题字,笔锋苍劲有力,内容大气磅礴,足见其雄厚的文化底蕴。

在众将领公开的表决中,年仅28岁的他,被大家选举为新的国家及军队领导人,开辟大西朝新时代的希望。

骤升为“一号”首长的孙可旺,并无一丝的喜悦,相反,他更显得忧心冲冲、坐立不安。

因为,他现在面临的最紧迫任务,是如何把这支已经人心涣散的军队,带出这前有明军、后有清军、左有长江、右有高山的险地。

在强弱利害对比后,孙可旺决定避实击虚,渡过长江,先取重庆,尔后进入贵州发展。

1647年元月,重新聚拢在一起的大西军,在孙可旺四兄弟的率领下,渡过长江,在重庆一举击败南明总兵曾英的部队,使曾英在撤退途中,落水而亡。

顺利进入重庆的大西军,在经过短期逗留后,转而进入綦江地区。

在这里,他们驻扎下来,一面收容残部,一面进行了一次意义深远的“整军运动”。

因为看多了无数平民哀怨无助的眼神,因为听够了众多百姓伤感失望的叹息,作为四个“农民的儿子”,孙李刘艾内心曾一次次对义父张献忠的不问青红皂白的滥杀,感到由衷的痛苦和不满。

他们一致认为,是到了改弦更张、拔乱反正的时候了。

他们联名向全军庄严宣告:自今以后,所过之地,爱护百姓,秋毫无犯,除在战场上执行战斗任务外,一律不得擅自杀人,违者军法从事!

为此,他们采取断然措施,逮捕及处死了仍坚持“按既定方针办”,走张献忠屠杀路线的大西皇后及大西宰相汪兆龄。

也就是此时,孙可旺把自己的名字,由“可旺”改为“可望”。

也许,在他的心里,“旺”仅表达一家一户、发家致富的梦想,“望”才能寄托他达济天下、青史留名的理想!

经过“整军运动”,已初步获得钢铁军纪和政治理想的大西军,以焕然一新的军容军貌向遵义(此时属四川地界)进军。

一路上,大西军严格执行群众路线,不擅入百姓房屋、不践踏百姓庄稼、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公买公卖,所过之地,民皆安堵,全军形象取得极大改观!

而在此时,清军却因战线过长,粮食兵员接济困难,被迫退回四川保宁(今阆中),作长期休整,大西军终于获得了一个稳定的发展期。

大约在1647年二月初,大西军顺利占领贵州省会贵阳。

二月十二日,大西军攻克定番州,将逃到这里的贵州布政使曾益等南明官员杀死,使贵州全省完全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无政府状态,对于孙可望的大西事业来说,是一个绝佳的状态,他们兄弟四人迅速攻城掠地,得寸守寸,得尺守尺,在烽火遍地的神州大地,以贵阳为中心,建立了一个小小的“袖珍之国”。

但贵州这地方太穷了,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确是这个地方最生动形象的描绘。

而随着大量大西军的归队,孙可望的手下,已陆续聚集了十几万军人及家属。

于是,在这个小的地域内,温饱成了大西朝目前最大的奢望。

就在孙可望,为大西军下一步向何处去而苦苦思索时,冥冥上苍,把一个阔别多年的“干爷”,送到了军中,为他指明了下一步进军的方向。

这个“干爷”,是一位少数民族人士,云南石屏土司龙在田。

早在谷城“就抚”期间,张献忠就和这位龙土司义气相投,打得火热,并从他那里,获得了大批马匹、武器。后为表达谢意,干脆拜其为干爹。

自然,按辈分排下来,孙可望、李定国自然便尊龙土司为“干爷”。

在这位长辈诲人不倦的“义务教育”中,孙可望知道了“干爷”的家乡——云南,是一块四季如春、江河纵横、人口众多、铜矿广布、物产富有的神奇土地。

在张献忠再度反水后,龙在田土司也受到牵连,被以“通贼”的罪名,调回原籍,面壁思过。

“久别重逢话当年,执杯相劝莫相拦。额头已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胜谈。”在欢迎龙干爷的宴会上,想起物是人非、漂泊不定的这些年,大家都喟然长叹、不胜感慨!

一番“真情回顾”之后,龙干爷道出了此行的目的,邀请大西军,去他的家乡云南平叛!

接着,他又免费为大家,作了一场“云南目前政治及军事形势”的专题讲座。

作为一个最后纳入大明版图的边疆省份,明智的朱元璋因地制宜,对云南采取了“一国两制、土流结合、高度自治”的行政模式。

他封其义子沐英为西平侯,允许其世代镇守云南,在政冶、经济、军事方面,赋予了其比内地更多的特殊权力。

沐英死后,其子被加封为黯国公,在以后的二百多年里,虽然大明各届皇帝,对内地的“同姓王”采取弱化、分离、撤销的政策,但对云南的异姓黯国公,却一直感情永恒不变,友谊天长地久。

在具体的管理体制上,明朝除在云南设立巡抚、都指挥使、布政司、按察司这些流官,代表中央政府行使权力外,对各地相当于内地州府一级的土司,则承认其现有地位,并允许其世袭罔潜、独立建军、自行收税。

在各方利益都得到满足的情况下,云南维持着精巧的平衡,直到大明北京中央政府被推翻。

1645年9月,早就对现任黯国公沐天波盐税政策不满的武定土司吾必奎,发表了“已无朱皇帝,何有沐国公”的造反宣言,公然发动了针对云南现政府的叛乱。

因沐天波的主要军队,已经调到滇川边境上防范大西军去了,所以,有备而反的吾必奎叛军,便趁虚而入,先后攻下大姚、定远、姚安,全滇震动。

眼见外患未至,却起家贼,抓耳挠腮的沐天波,只得利用家族多年来,手中积攒下来的那点威信和恩德,调集石屏土司龙在田,蒙自土司沙定洲,宁洲土司禄永命手下的少数民族军队,前来帮助平叛。

人多力量大、兵多好群殴,在人数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吾必奎的叛乱,在当月便一举平息。

顺利平叛后的沐天波,分外高兴。为表达谢意,特地多次在昆明的黯国公府,大摆宴席,犒劳这些“劳苦功高”的土司们。

但人头隔肚皮,做事两难知,他的一番好意,却没有换来所有土司的真心回报,在多次进出黯国公府时,沐家富可敌国的财富,引起其中一个土司的垂涎,并最终又引发了另一场更大的叛乱!

这个“见钱眼开”的土司,就是蒙自土司沙定洲,一个有理想有手段的年轻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年轻人。

从继承老爹沙源的职位,成为王弄土司的那一天起,这个狂傲不骜的年轻人,就有一个成为全云南土司的伟大梦想。

为达到这个目的,他采取的第一个断然措施,就是——杀妻!

杀妻后,他以爱江山胜爱美人的政治胸怀,冲破世俗观念的束缚,迎娶了比他大十几岁的阿迷州土司普名的遗孀万氏,成功地将王弄、阿迷州合二为一。

当然,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蒙自土司,实力远在其他土司之上。

当在黔王府中接触到一种更为富有的生活,更具高雅的享受后,他那颗躁动的心更加不安,一个罪恶的计划,开始在他的心中逐渐酝酿、发酵。

为实施这一计划,在叛乱平息,各土司都带着军队返回家乡时,沙定洲却以各种理由,依然带着部队在昆明长期“逗留”。

对于眼皮之下的这支武装力量,胸无城府的沐天波,认为沙定洲乃世代忠良之后,断无二心,因此就疏于防范,听之任之。

但事实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最牢靠的是人心,最不牢靠的还是人心。

1645年的12月1日,蓄谋已久的沙定洲终于行动了,他以告辞为名,亲自率兵攻入黔国公府。

得手后,又分兵占领昆明的各个城门,成功控制全城。

眼见大势已去、江山易主,沐天波在几名“贴身保镖”的护卫下,携带官印、世袭铁券等物品拼死逃出。

在得到龙在田的保护下,沐天波暂时跑到杨畏知镇守的楚雄安顿下来。

但他的母亲陈氏、夫人焦氏却在这次动乱中,悬梁自尽。

并且,他老沐家二百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巨额财产,瞬间被沙定洲这个土匪抢劫一空。

实施抢劫犯罪后,妄图进一步杀人灭口的沙定洲,又派兵跑到楚雄缉拿沐天波,但被仍效忠沐氏的杨畏知一顿暴打,狼狈而返。

吃了亏的沙定洲,在被迫停止攻打楚雄的同时,一方面发兵西进,扩大势力范围;一方面假借云南巡抚吴兆元、在籍大学士王锡衮的名义,给远在福建的隆武帝上了一道“沐天波无故造反、沙定洲成功平叛”的伪折,妄图得到南明中央政府的追认,成为云南新的统治者。

但隆武帝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力主慎重,他下给云南的批复旨令是:一、扫除沐天波;二、沐天泽继爵。

眼见自己辛苦搬梯子,却帮别人摘桃子的沙定洲,由满怀希望变为满肚失望。

心中无限懊恼的他,转而产生了一个更大胆的设想,在云南自立为王,脱离大明中央政府。

他这样做,自认为是有一定资本的,因为放眼望去,除楚雄外,云南的锦绣江山,已全部归入他的名下。

为打击沙定洲的搞“滇独”不法行为,龙在田这才身负重任,来到大西军中,以自已的特殊身份,劝说这支特殊的军队,即刻入滇、为国平叛、为民造福。

龙在田在做完形势报告后,又向孙可望等人,着重指出进兵云南的好处及可行性。

好处之一就是云南地大物博,那里充足的粮食、丰富的铜矿、广布的盐池,不但足以养活大西十多万的将士及家属,而且还可为财政,提供不竭的动力支持。

好处之二就是云南人口众多、兵源不愁,尤其是少数民族籍的士兵,更是骁勇善战、忠于职守,是个出好男儿、好兵源的好地方。

可行性就是目前云南人民,对沙定洲的“伪政权”并不认可,如果有人带头振臂一呼,必然能得到云南境内各民族的一致响应。

在他摆事实,讲道理的鼓动下,大西军上下通过正式决议——挥师南下,直取云南。

入滇前,为减少进军阻力,在龙在田的建议下,孙可望派出谍战人员潜入云南,利用黔国公的威望,散布虚假情报说,入滇的大西军,是沐天波妻子焦氏的家族武装,专门为屈死的焦氏报仇来了。请云南各界人士,各个地方,届时请自行归顺,切勿为万恶的沙定洲尽忠守节。

这一招,果然十分有效,因为沙定洲在云南的统治,仅是一层浮在水面上的油花,云南各地方的人民,对其是“口服心不服,敢怒不敢反”,现见“焦氏大军”浩荡而来,所经的各县,都纷纷打开大门,热烈欢迎“亲人”入城。

1647年3月25日,大西军占领平彝,打通了进入云南的前哨。28日,攻克交水,29日,进军曲靖,歼灭沙定洲守军五百名。

为迷惑沙定洲,以最小的代价轻取昆明,大西军转而向沙定洲的原籍阿迷州方向移动,并在路上斩获其一千多人。

见老巢有失,顾头不顾腚的沙定洲,立即放弃昆明,全军西返。

在完成牵敌西下后,大西军忽然回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不血刃地进入昆明。

鉴于大西军的“真面目”,己被云南人民识破,大西军暂时停止进攻,转入地方政权建设和群众安抚工作。

由一军领导人跃升为一省领导人的孙可望,在政权建设中,采取了“稳老纳新”的政策,在将部分大西军队干部“军转民”,从事地方建设的同时,也大量留用了原明朝的各级官员,使政权变动引起的震荡降到最低点。

在做群众安抚工作时,孙可望等大西人,已敏感地认识到一个不可辩驳的现实,云南人民,对大明这个老政权的认同程度,要远比大西这个新政权要高得多。

而且,各届民众中都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也就是从这一时刻起,重归明廷,一致抗清的政冶理念,已不知不觉在大西军上下滋生萌发。

在政治工作告一段落后,统一云南的军事工作,再次提上孙可望的行动日程。

他亲率军队,向杨畏知、沐天波据守的楚雄地区挺进。

在禄丰县狮子口,大西军一举打败杨畏知率领的明军,并活捉其本人。

因为这位官居金沧兵备道的杨畏知,不但是孙可望的陕西老乡,又是云南官绅界的杰出代表,因此马上被孙可望列为“重点统战对象”。

在交谈中,杨畏知提出他的合作条件是:一、孙可望领导的现政权,取消大西国号;二、不妄杀人;三、不焚庐舍、不淫妇女。

后两个条件,让孙可望顿时感到“自惭形秽”,他再一次体会到四川大屠杀带来的恶劣影响。

他耐心地向这位老乡保证,大西军自进入贵州后,就早已改变了其一贯“烧杀抢淫”的恶劣传统,这一点,请杨老乡务必一百个放心。

至于大西国号,可暂用“兴朝”代替,如果以后,与南明合作成功,即作变更。现在,本朝可用干支纪年。

见孙可望迈出“改邪归正”的关键一步,杨畏知思考片刻,欣然归降。

归降不久,他就自告奋勇作为联络人,代表孙可望,以“共扶明室,恢复江山”为条件,与沐天波举行合作谈判。

己经家破人亡、兵少将寡的沐天波,现在主要的想法,就是先借助孙可望报仇雪耻,因此对于这个“既好看又好用”的条件,自然无任何异议。

为表实意,他还主动派出自己的儿子,去孙可望那里作为“质押物”。

由于沐天波这一特殊人物的加盟,孙可望统一全滇的道路,一下子变得顺风顺水起来。

到1647年10月,除沙定洲和禄氏(禄万亿、禄万兆)两土司外,云南的其他地区,都逐个参加了“兴朝”混合政权。

在随后攻打禄氏土司的战斗中,定北将军艾能奇不幸中毒箭身亡!

在成功消灭禄氏土司后,李定国率军,发动对沙定洲最后的一战。

经过二个月的征战,沙定洲最后的堡垒佴革龙被攻破,他和比他大十几岁的妻子万氏,双双被押回昆明后处斩。

云南,在经过又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乱后,再一次恢复了和平与秩序。

站在这块硝烟散尽的土地上,孙可望虽涌过一丝“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气,但更多的,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沉重。

他异常清楚,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如何在这块充满希望的土地上,播下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