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最后的美丽

梦碎重庆

到1658年,国内的抗清武装中,除了云南的李定国外,还有川东的明军和福建金厦的郑成功(张名振死后,其部在张煌言带领下依附郑成功)。

现在,就在清廷采取“抓大放小”,倾全力进攻云南时,其他的两股力量,当然不会见死不救。

事实上,在1658年到1659年之间,这两股力量,都伸出援助之手,先后发动重庆战役和长江战役,为挽救大眀尽自已最后的努力!

先从发起重庆战役的川东明军讲起。

川东旳明军,主要是由“夔东十三家”和“三谭(谭文、谭诣、谭弘)”组成。

其中,“夔东十三家”主要由大顺军余部演变而来,性质属农民武装;“三谭”由地方团练演变而来,性质属地主武装。目前,这两类武装,都尊奉大学士文安之为直接领导。

第一次进攻重庆发生在1658年7月,主要的参与者是“三谭”和刘体纯领导的武装。其战略目的,是迫使吴三桂由遵义回援。

担心后路被截、没有粮吃的吴三桂,只得急吼吼地带兵由遵义折回重庆,贵州战场的压力,有所减轻。

见任务完成,明军与清军小战片刻后,随之撤退。

到了10月份,在吴三桂又下贵州,川东明军则“故伎重演”,再攻重庆,准备再和吴三桂重玩一回“老鼠戏猫”的游戏。

为把游戏搞得更红火些,文安之这回把“夔东十三家”及“三谭”都拉进了“游戏场”。

自1645年转入南方后,适应战争的需要,大顺军余部逐步建立起一支“数量可观”的水师队伍。因此在这次攻渝之战中,文安之就采取了“兵分两路、水陆并进”的部署。“夔东十三家”中袁尽孝的水师载着“三谭”武装走水路,自已则率领“夔东十三家”的刘体纯、袁宗第、党守素、贺珍等陆师走陆路。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重庆是一个滨江城市,水陆联合行动,胜算的机率要大!

在当时没有公路汽车的情况下,水路行军的速度要大大快于陆路,当文安之和“夔东十三家”的陆师还在崇山峻岭中艰难跋涉时,“夔东十三家”的水师和“三谭”武装,已经抢先一步在12月2日到达重庆,既然到了,就别闲着了,干脆直接与重庆的清军开打。

这支明军,虽然仅有一万多人,但重庆的清军人数更少。十天下来,重庆城便被打得伤痕累累,危在旦夕。

领导重庆进行战斗的,本应该是清四川巡抚高民瞻,但这位毫无从业道德的高官,早已提前开溜。目前呆在城中克尽职守、领兵抗拒的,是清重夔镇总兵程廷俊、建昌镇总兵王明德。

程王两总兵看照这样搞下去,自己马上就要荣登本年度“大清烈士光荣榜”了,对生命的眷恋超过对荣誉的追求的这哥俩,十万火急地向驻保宁的四川总督李国英求援。

辽东汉人出身李国英还算忠于职守,接到求援信后,立马派兵。

但就在李国英的部队还在匆匆赶路时,明军这边却出现了意外的裂变————一心想去“好日子”的“坏地主”谭诣、谭弘,偷偷把“好地主”谭文杀了,并拿上其脑袋,向更能维护地主阶级总体利益的大清王朝投诚。

本已准备跨过奈何桥去见阎王爷的程王两总兵,一边笑而纳之,一边与“二谭”制定了下一步联合剿杀明军的军事行动方案。

12月16日,当了十多天的缩头乌龟的清军,忽然冲出城来,放狗咬人!

“二谭”一见清军出现,马上反戈相向,两军很快同流合污,朝谭文的陆营及疯狂冲来。

失去主帅的谭文部很快被打得稀里花拉,溃兵纷纷逃到袁尽孝的水营,弃陆登舟,结果是“翻船落水者,不知其数”,水营未战自乱、一片狼籍。

清军及明叛军随后冲来,大批明军不是被杀死,就是被淹死,余下的赶紧顺流东逃!

得胜后的清军,一直追到铜锣峡口才收兵回营。

险胜后的清廷,为在四川树立“倒戈榜样”,马上“火线提拔”,封谭诣为向化侯,谭弘为慕义侯。

率领明陆师到达丰县的文安之,闻水师已然大败,知道攻克重庆旳目标万难实现,被迫回师东撤。

二攻重庆旳失败,给明军投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直接导致了永历帝的前锋、转进到四川建昌地区的德安侯狄三品叛变降清。

狄三品降清,是背着自己的“老上司”庆阳王冯双礼悄悄干的。为避免良心上的谴责,他把对冯双礼“优侍”,作为向清廷投降的重要条件之一。

人逢喜事精神爽,川滇大捷后的顺治帝,棈神状态极佳,专门下诏,特许将“死不改悔的反清派”冯双礼“请”到京城,作为“忠贞标兵”养了起来。

一手奖“倒戈榜样”,一手树“忠贞标兵”,这大概也是清朝既抓军事建设,又抓思想工作,从而做强做大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魂断长江

“违约专业户”郑成功同志,终于要主动“履约”了。

在隆武时代,郑成功很年轻,很单纯,也很忠诚。

但人的单纯是和年龄成反比的,到了永历时代,长的大了一些的他,便变得很成熟、很复杂、并开始不太“忠诚”。

他处处把维护自已小集团的利益放在首位,因此不愿意和不能给自己带来实际利益的领导走得太近,不愿意和李成栋、李定国精诚合作。

这种坚持自我、趁势发展的理念,让他在其它抗清武装都“零落成泥”的时候,依然一枝独秀。

现在的他,不但有了一千余艘战船,近十万军队,而且海外贸易网遍及日本及东南亚,成为东南沿海最大的“非政府武装”。

但他非常清楚,一旦别的抗清武装被“扫地出局”,下一步被清军打击的,必然是自己。

因此,他终于在李定国同志在西南快要撑不下去之时,岀手相助了。

他相助的方式,不可能是从福建沿海一步一步往内陆打,那太不现实,因为他的陆军“不太靠谱”。

他最佳的援助方式,就是凭借自己“非常靠谱”的海军,从金厦北上,深入长江,直趋南京,阻隔南北,迫敌回援。

另外,据他推测,永历帝一旦放弃云南,必然会向四川靠拢,利用川东的明朝水师,顺冮东下,届时,他将可以在长江上“截留”住这位落难的皇帝,并打着其旗号号令东南,还于旧都(南京)。

这个“看起来挺美”的方案,在1658年7月开始付诸实施。郑成功带上他的大部分人马,驾舟北上,准备挺进长江。

但一贯喜欢给中国内政添乱的老天爷又来捣蛋,在8月10日中午,当眀军乘船到达浙江与江苏交界处的大洋山时,他老人家给送来了一股风。

而且,送来的不是普通的风,而是——飓风!

这股飓风,足可以和当年忽必烈远征日本时,元军遇到旳“神风”媲美。

飓风吹处、波涛汹涌、巨浪滔天、舟船颠覆、物质毁损……不但普通士兵死亡众多,就连郑成功的六位妃嫔、三个儿子,统统淹死。

出师未捷、噩耗先闻,损失惨重的郑成功,垂头丧气地带着残缺不全的军队,退回舟山群岛休整。

舟山群岛仍然没有从清军大规模“迁岛移民”中复苏过来,全岛依旧人烟稀少,荒草丛生。前几年,张名振带的几千人都不能在此生存,今天,郑成功旳数万人,在此则更难立足。

万不得已,郑成功只得带着他的全部人马,离开了这一座座伤心的岛屿,打道回府。

返金厦后,他积极整顿队伍,修补船舰,再造器械,筹集粮饷,以图再举。

1659年4月,一切准备就绪的郑成功,再度领兵北上。

要说这次出兵在中国历史上有何特别之处,那就是郑成功做出一项特别“人性化”的规定,允许“军哥”们可以带着“军嫂”们出征,好让夫妻双双把仗打!

“军中有妇,其气不扬;儿女情长,英雄劲短”,这是一条行军打仗的铁律,因此,郑成功在以往的出征中,是不准携带家属的(他自已除外)。

之所以这次破例,不是郑成功良心发现,要设身处地解决将士们的“两地分居”之苦,而是来源于他的必胜之心。

因为据“谍报人员”魏耕等人讲,清军主力除留守北京以外,已全都开赴云贵一带平叛,江南地界更是“薄弱无比”,南京的驻军,不过万人,周边的府县,每个平均不过百十来人。

另外,魏耕等人还告诉他,江南民众“思明”之心,如百川向海。只要自已高举着大明的旗帜一入长江,各地必将能近悦远来。

因此,郑成功打算这次一到江南,就搞一批“安居工程”,长期与杏花春雨为伴算了!

为防止老天爷再跟他过不去,郑成功这次特任命掌握了大量水文资料的张煌言担任前锋。

4月28日,明军成功夺取定海,获得北上的前进基地。

5月19日,明军由吴凇口进入长江。

6月16日,明军在长江用火攻的战术,焚掉清军“滚江龙(用铁链和船只连结而成的锁江防线)”一道,“木城(在江上用木头建起来的移动浮营)”三座,把清军辛辛苦苦建起来的“高科技国防工程”,毁于一旦。

随后,明军顺利攻克瓜洲,迫使清操江巡抚朱衣助投降。

6月22日,明军在镇江银山大破清江宁巡抚蒋国柱、提督管效忠派来的援兵,迫使清镇江守将高谦、知府戴可进献城投降。

瓜洲、镇江相继失守,下一步,明军马上就有可能兵发江宁、剑指南京。这让清两江总督郎廷佐分外紧张。

郎廷佐,辽东汉人,乃当年卖身投靠,当上后金高官的郎熙载之子,既是一个官二代,又是一个奸二代,对大清的事业自然是忠心耿耿、殚精竭虑。

面对明军声势浩大的进攻,郎总督与刚打了败仗的管提督(管效忠)商议后,采取了三项紧急对策。

向上求援:将江宁危在旦夕的情况,添油加醋地向皇帝陛下汇报,以连哄带吓的口气,请顺治帝速派援军。

向下调兵:不但向南京附近的滁州、六合、金山、仪真发了调兵令,而且向更远一点的杭州、苏州、崇明发了求援令,要求这些地方的驻军,不分满汉、不论老壮,速到南京增援,多多益善!

向中截留:一支由贵州前线返回北京“休假”的清军,途经南京,尽管无马无甲少武器,但也被郎总督“以权谋公”地截留下来,保卫江宁。

做完这一切,还放不下心来的郎总督,又给郑成功“情深意切”的劝降信,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劝“局内人”郑成功同志识天下之大势、念骨肉之亲情,欣然来归,尔后海内一统、至亲欢聚、遍游名胜、以娱天年、于国于已,善莫大焉!

自然,对这封信的效果,郎总督根本不敢作过高期望,只不过想拖延一下,为援兵到达争取宝贵的时间而己!

就在郎总督心急火烧、上串下跳之时,郑成功在镇江的“造势”活动,正进入高潮。

6月25日,就在占领镇江的第二天,郑成功在北门外的甘露寺,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阅兵式后,又亲自巡阅全城,好让镇冮人民,目暏他这位国姓爷的“独特风采”。

巡城结束后,郑成功向全军发布公告,要求广大指战员严守纪律,不许随便出营,不许擅闯民宅,不许强买强占,以便把镇江建立成一座名副其实的“双拥模范城”,从而带动其它地区依次归附。

公吿发布后,果然收到了明显的效果,整个镇江城是百姓安居乐业,市场交易平稳,毫无战争来临之时的慌乱!

镇江的安静如常,又推动了周边句容、仪真、滁州、六合等府县相继来归(由于全部郎总督调兵增援南京,这些府县已无清军组织抵抗)。仅仅三天,郑成功马上拥有以镇江为中心的一大片根据地,这是他进入长江后的“第一桶金”。

“良好的开头,成功的一半”,喜气洋洋的郑成功马上在6月28日召开全军提督、统镇会议,讨论进攻南京的行军路线问题。

中提督甘辉先声夺人地提出“陆进”的方案。

“陆进”方案的要点是挑选精兵强将,组成“突击兵团”,星夜兼程,袭取南京。

甘辉还补充到,千万不能走水路,因为现在风向不顺,坐船往南京走,不但逆水,而且逆风,行路速度将大受影响,结果会坐受良机。

但出乎甘辉意外的是,他的方案,立刻遭到大多数将领的反对。

大家反对的理由:一是现在天气时而酷热难耐,时而暴雨倾盘,十分不利于大军行动;二是本军为一支“高科技”武装起来的军队,重武器多且缺少马匹,走陆路不但会“师劳兵疲”,而且还会因重武器无法运达,影响作战效果。

“海军”出身的郑成功,思维定式是很难脱开“重水轻陆”的,于是,从水路向南京进军,成为这次会议无可改更的决议。

在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常德战役、重庆战役中,走水路军队的行进速度,是要远远快于走陆路军队的,但这一次,却是个例外。

例外的原因,是因为郑成功带来的是海军,海军和水师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海军乘的船要大的多。

船很大,又逆风逆水,结果航行所需要的动力,完全来自岸上“纤夫的肩膀”。

结果,明军的镇江——南京之行,竟磨磨矶矶走了十天。而在六月底,被打败的清军从陆路逃回南京时,才仅仅用了一天。

在7月10日大军到达南京后,郑成功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造势”活动。

7月11日,率大将甘辉、马信等几百人到钟山“考察观光”。

7月12日,全军着孝装,举行祭拜活动,以向当年“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民族大英雄朱元璋同志致以最崇高的敬礼,并决心继承其遗志,再造一个全新的大明帝国。

在祭拜仪式上,踌躇满志的郑成功,以高亢激昂的语调,宣读了其最新诗作——《出师讨满夷自瓜洲至金陵》。

“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备注:自从淝水之败的苻坚发眀投鞭断流这个词以来,但凡敢抄袭此词者,无一不是以战败者告终,这几乎成为一道战争魔咒)。

祭拜仪式结束后,郑成功才开始宣布围城。

但南京城太大了,200年以后的清军,用了江南、江北两大营,数十万人都没把南京围起来,郑成功带来的这几万人,要想全部围城,基本是个梦想。

结果,郑成功仅是如众星拱月般把南京稀稀疏疏地围了起来,南京与外界的通道,并未完全切断。

虽然郑成功对南京围而未攻,但呆在城里面的郎廷枢,己明显感到死亡的气息,正一步步地向其逼近!

急能生智,郎总督想到了用诈降来争取时间这个老办法。

从劝人家投降到向人家投降,这个角色郎总督怎么也转变不过来。于是乎,他把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武将管效忠同志。

心中仅有几根花花肠子的管效忠提督,马上在郎总督的指导下,给郑成功写了封言辞卑微的求降信。

信中,管提督先向郑成功表达了自己的敬仰之情和投降之意,转而又向他摆出了自已的实际困难。

管提督说,按大清军律,守城如果超过三十天而失城的,则在量刑上不会连累到自己的妻儿。自己的手下,大部分是江北人,如果一旦未满三十天而向郡主您投降,那么他们的妻儿必会被没收为奴,为此大家都集体抵制向您投降。因此恳求郡主慈善为怀,宽限时日,待三十天一到,我等必打开大门,迎接郡主的大军入城。

令人绝对想不到的是,对这个画饼充饥式的投降请求,郑成功竟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许多研究南明史旳爱好者,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今天,我通过对历史资料的层层筛选,斗胆将鄙人的“研究成果”开列如下,来解释郑成功为什么答应南京延迟投降的原因:

-、对“江南民气”指数的高估。

镇江及周边县市的望风归降,让郑成功感到恢复大明,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他未来的复兴之路,将会是前途光眀,通畅顺达。

但实际上,这仅仅是一个表象,自1645年清军南下到现在为止,江南已经经过近15年大大小小战争的锻造。战争虽然摧毁了经济、减灭了人口,但也创造了机会。

在这个“机会再造”的过程中,作为征服者的满族决策层是很“聪明的”。他们把对亿万汉人的基层统治,交给汉官去做。满人做的官,大部分放在了军中,在地方上仅是少部分,且大多数放在了省一级的高位上。这样一来,就在普通汉人与统治民族的满人之间,设置了一个很厚的“隔离层”。

对于普通的汉人百姓而言,异族的统治虽然是存在的,但并不直接。他们日常面对的,还是那些穿了一套满服的汉官,规章制不变,生活方式不变,语言文字不变。作为一介介草民,大家照旧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家糊口、纳粮当差。

是的,要讲政治,但更要讲生活,慢慢地,江南在激越动荡了十多年后,又回到原来的轨迹上来。

只有文化士绅们,心有不甘,“剃头左衽”这套异族的打扮,与他们千年沉淀下来的文化血脉,格格不入。这种“身心不一”的痛苦,在他们参拜着一身汉装的至圣先师孔子时,更加强烈。

因此,他们“祈盼王师、再造强汉”的信念,比起其它的民众,来得更深沉,走得更缓慢。

当郑成功率领的明师进入长江后,欢欣鼓舞的他们,更自觉自愿地加入到喜迎王师的队伍中来。镇江及附近府县的归顺,便是他们连拉带推的结果。

但郑成功却没有看到这一点,上天对他命运的特别眷顾,让他没有看到;出道以来一帆风顺的创业之路,让他没有看到;对自己能力的高度自信,也让他没有看到!现在,他对自己迫降南京的不可能,也没看到。

二、对清方军事情报的判读,让他更加确信清方无兵可调,南京守军已寥寥可数。

这一判读,除了谍报外,还从被截获的管效忠向松江调兵公文中得到证实,调兵公文这个一手资料,已清楚眀白地告诉郑成功,南京早已军心涣散,众意思降,因此,他曾毫不遮掩地对部下说:“南京必降!”。

三、其实他的手中,也没有多少可资使用的兵力。

这次出兵,他的军队号称十万,但实际并没有那么多。定海留了一部分,镇江留了一部分,带到南京的,也就是五万左右。而且大部分是海军。海上鏖战,是其所长;陆地搏杀,为其所短。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甚好!

四、他也需要有一段时间,来探寻永历帝的信息。

彵判断,永历帝当下已进入四川,正有可能从上游东下,他需要耐心等待。

人什么时候最容易受骗?人在欲望最迫切的时候最容易受骗。

所以,郑成功在得到管效忠投降请求后,就厚赏来使,并当场做出三十天内不予攻城的承诺。

目送清使离去后,郑成功一面令部下“高筑垒、深挖壕、缓攻城”,一面让张煌言带着数千军队,继续沿长江西进,到上游的芜湖、九江等地宣传政策,并探访永历帝的消息。

得到郑成功的缓攻承诺后,南京城内的清朝官员心中那一颗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随之,他们便争分夺秒地投入到紧张的调兵助战中来。

时间就是效率,军队就是生命!

在郎廷佐严辞厉令下,苏州水师总兵梁化凤于6月28日率4000余军队由崇明出发,由陆路向南京进军。在苏州与巡抚蒋国柱的抚标兵会合后,继续星夜兼程,突击行军,终于在7月15日夜偷悄悄地进入南京,成为进入该城人数最多的一批援军。

接着,游击徐登第领着马步兵300名,金山营参将张国俊领着马步兵1000名,水师右营守备王大成领着马歩兵150名,驻杭州协领雅他里领着马步兵500名,驻杭州镶黄旗固山大雅大里领满洲兵500名、浙江游击刘承荫领精兵500名,陆陆续续地到达南京,从明军松松跨跨的防线中,进入南京。

与此同时,驻在城外的明军,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松懈。

“胜利已然在望,同志无须努力!”,既然不再需要浴血拼命了,带着家眷而来的明军,便开始享受这难得的和平时光。于是,在风光秀丽的扬子江畔,常看到成双成队的情侣偎依漫步,三三两两的大兵结网捕鱼,好一派和平详宁的景像。

但这样的局面,仅仅持续了十三天。到了7月22日深夜,在南京蛰伏了半个月的郎廷佐,认为时机已到,开始了试探性的进攻。

梁化凤率500名骑兵出仪凤门,管效忠领千余人出钟阜门。次日黎明,两军向明军的余新部发起进攻。

睡意朦胧的明军,连盔甲器械都来不及披挂,便仓促上阵,很快便被有备而来的清军,冲了个七零八散,主将余新被俘。

清军初战告捷,干脆连城也不回了,直接在城外驻扎,准备和明军进行面对面地较量。

清军的忽然反击,让郑成功的和平梦骤然惊醒,急忙下令重新部署军队,令所有的军队务必在当天——7月23日,全部到观音山一带集结,准备收拢挙头再打人。

7月24日晨,刚刚搬了一天一夜“家”的明军,正准备躺下来歇口气,养精蓄锐了多日的清军,忽然杀到。

这次杀来的清军,不但包括了先期出城的,而且也包括城内的。当了多日缩头乌龟的郎总督,决心是倾巢出动,与明军决一死战了。

攻击先从攻打观音山的山头开始的。

已经精疲力竭的明军,与风头正健的清军一接战不久,便开始出现“崩盘”。守卫前山的蓝衍战死,部队后撤;守卫后山的杨祖部,不支后逃窜,观音山山头被占。

占领山头后,清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居高临下向山谷中的甘辉、张英部发起攻击。

陆战非所长加上疲劳作战,这两部的明军也基本覆灭,张英阵亡,甘辉被俘。

紧接下来,林胜、陈魁、万礼等部,也重复了这样的悲剧,主将或退或亡,阵地丢失。

擒贼擒王,管效忠在得胜之余,仍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专门派出一条“特种部队”直接攻击郑成功的指挥部。

在参军户官潘庚钟的舍命护卫下,郑成功才安全地撤到长江的战船上。

刚踏上战船的郑成功,转眼又遭受了更加意外的打击。清军派出的“放火队”,挟带硝磺瓶,潜入江中,靠近明军的火药船,点燃硝磺瓶后抛入船舱,马上导致火药船产生爆炸,所有火药一律报销。

火药船爆炸后产生的火焰,又点燃了周围的战船,整个江面烈火腾腾。

郑成功只得边指挥士兵灭火,边指挥船只向岸边靠拢,以接应岸边逃回的清军。

但事实已不可能!

因为紧追不舍的清军,已与明军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部分勇敢的清军,已跳上明军的战船,继续厮杀!

“毒蛇螯手,壮士断腕。”为保住海军力量,郑成功只得下令扬帆起锚,“无情”地将还在陆地上战斗的明军,留与清军。

被滞留在陆上的明军,顿时成了清军一道“细嚼慢咽”的开胃菜。

清军先用步兵射箭,后用骑兵冲锋,把溃散的明军,一点点地向江边逼近。

白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退到江边的明军,没有见到他们登陆时乘坐旳船只。汹涌澎湃却又温柔多情的长江,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没有受伤或受轻伤的明军,又折回去与清军博杀。但这已不是豪迈地求胜,而是悲壮地求死!

他们将用自已的死,证明他们虽然是失败者,但决不是怯弱者。

受伤已不能继续战争的明军,脱掉盔甲,跃身跳入江中。对于这些海边生海边长的男儿来说。长江,将把他们的身体和灵魂,还给蔚蓝的大海,还给亲切的故乡。

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

通过“千里眼(望远镜)”看到这一幕幕的郑成功,欲哭无泪。

他已不忍再看,转而把深邃的目光,转向了虎踞龙蹯的南京。

那里是他年轻求学之地,那里留下他多少美好的青春记忆。他多么渴望以一个“和平人士”的身份再回到那里,捕捉逝去的幸福时光。

但这一切,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别了,多情的南京!

别了,冷酷的南京!

他先率着残余的军队,返回镇江。在这里,他开始细细清点自已的损失。

与上一次在大洋山遭受的天灾相比,这次遇到的人祸,损失更甚。

士兵损失约三万余人,大将万礼、张英、林胜、蓝衍、陈魁、潘庚钟战死,甘辉、余士信被俘(后不屈被杀)。

恰在这时,他又得到一个让他更加心灰意冷的消息——永定帝已“巡幸”缅甸。

在接连不断的失败面前,多少年得意人生带来的骄傲、自信,轰然坍塌。郑成功内心剩下的,仅是与常人毫无二致的软弱和逃避。

他已经没有在江南开创一番事业的雄心和壮志,他要赶快离开这让他肝肠寸断的锦绣之乡!

他下令镇江周边府县的军队,到镇江集结,尔后全军东返。

在撤离镇江前,已对这块地方毫无感情的他,专门下了一道死命令,烧毁所有的官衙,杀死所有的汉奸,带走所有的物资。

一时间,明军占领区火光冲天、杀声四起,抢掠遍地,仓皇撤退时的混乱和报复,不可避免地这里上演。

有多少草民的生命被株连杀害,有多少民众的物资被连带剥夺,有多少百姓的房屋被蔓延烧毁,无人统计、无法统计!

明军去了,而随着眀军一起去的,还有江南人民最后一颗颗甘尽苦至的复明之心。

“月光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当郑成功正为南京的残败而悲痛不已时,年轻的顺治帝却终于从狂躁和恐惧中解脱出来。

6月下旬,当瓜洲、镇江失守的败讯传到北京时,首先让南方籍官员惶恐不安!

对这些官员而言,家产与亲人都在南方。一旦明清再演变为南朝北朝,他们将有家难回、有亲难聚!

沮丧的情绪是可以交叉感染的,随着大臣们喋喋不休的汇报,亲政八年之久的顺治帝,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镇静态度。

他先是想到了逃避,叫喊着要把政府机构一古脑搬回到关外的老家去。

这种消极作法,马上遭到了她的生母——目前众多清宫戏“女一号”孝庄太后的严厉叱责。

“祖先栉风浴雨、勇敢流血得来的江山,怎么能这样怯懦地放弃呢?”

孝庄的话,没有起到应有的灭火效果,反而让顺治帝大受刺激。这位与生母关系僵硬冷淡的皇帝,拔出宝剑,竟将御座劈成碎块,并表示自已将御驾亲征,或生或死,听天由命。

皇帝要御驾亲征的消息,马上像一阵风似地刮遍全城,但这给民众带来的不是大面积地镇静,而是更大范围的恐惶。

关键时刻,还是清廷一个集体决策机构———议政王大臣会议,制止了这位皇帝不负责任的冒险行动。

议政王大臣令议,是顺治他爹皇太极在“八大贝勒议事制度”上,推陈出新的一项带有一定民主气息的政治制度,曾以其小范围的“民主参与、民主决策”的方式,集众人之智慧,在清初的政抎上发挥过枳极的作用。

议政王大臣这次作出的决议是一、停止御驾亲征;二、从满州、蒙古调集部队,准备驰援江宁;三、加强京城治安管理,严罚“妖言惑众、煽风点火”之徒。

就在八月初大军准备南下时,江宁大捷的喜报,传至京城。

“忽听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盘雨”,喜极而啕的顺治帝,马上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要发泄,他要报复。

他下旨将抗敌不利的蒋国柱革职查办,发配给王爷为奴;将虽立了大功,但曾有过败绩的管效忠革职查办,鞭一百,发配给旗下为奴(连当奴都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管提督真是比窦娥还冤)。其它打了败仗的满族巴图鲁,费雅住、扎尔布等,一律处死。

对曾经有过叛敌行为的江南士绅,顺治帝本着“一个也不宽恕,一个也不放过”的原则,对这些士绅以六等从逆罪分别量刑判罪,前后被捕者数万人。直到这位皇帝归天之时,仍有许多“漏网之人”仍在追诉之中。

后来,顺治帝又咬牙切齿地下了一道圣令:“令内臣达素为安南将军,同固山额真蔡洪、护军统领赖达等,组军南下,到福建准备与海逆郑成功决一死战!”

在本文的最后,交代一下被派往长江上游的张煌言。

张煌言和他的前任张名振一样倒霉,因为他无意之中,又被郑成功“放了鸽子”。

因为郑成功在仓皇撤退时,根本没有通知他张煌言。

也就是说,张煌言和他的几千余人,现在转眼成了深入长江的“孤军”。

而这时的张煌言,战果却非常显著。他率领的军队,在当地民众的支持下,陆续收复了芜湖、池州、宁国、太平,开辟了一片和镇江不相上下的根据地。

当他听说郑成功兵败的信息后,就派了一名叫松隐的和尚,去给郑成功捎信,请他来上游共创伟业。

也不知松隐是否把信送到,反正自此以后,张煌言与郑成功天涯两隔、音讯全无。

就在张煌言踯躅俳佪时,郎廷佐己经派出一支水陆联合部队,切断了他的出海退路。

同时,另有一支清军水师,载着一大批马步兵,在清安南将军固山额真明安达理的带领下,正急匆匆由荆州赶往南京增援,误打误冲与张煌言迎头相撞。

明安这里的这支水师虽然很“菜”,但人数众多,张煌言与之打了一整天,竟没有将其冲散。在暮色四合时,双方各自回营。

但一白天的激战,己让明安达理肉跳心惊,因为他并不知道南京的包围已解,而上级给他此行的目的是救援南京。因此他实在不敢和张煌言空耗实力。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全军启航,赶往下游旳南京。途径张煌言水营时,为了壮胆,朝明军连放了几炮。

但这几炮却歪打正着,本已军心不稳的明军,认为这是清军前来劫营,便解缆开船,各自行动。有的返回芜湖、有的前往巢湖。

当天光大亮,张煌言举目四望,发现虽然清军早已消遁,但明军也所剩无几。

张煌言只得弃舟登陆,带着寥寥可数的部下,转进到皖鄂交界的英霍山区(大别山),准备与这里旳义师会合后再作打算。

但此时英霍山区的义师,大部分已被清军消灭或改编,小部分正在观望等待。

当张煌言栖栖惶惶到来时,这些义师,坚决拒绝这支败军之师进入寨中。

而这时,参与追剿的清军,已尾随而至,对进退失据的明军,发起疯狂的进攻。

早已饥寒交迫的明军,根本经不起这致命的一击,部队四散而逃,窜入山谷。到后来,张煌言的身边,只剩下两名随从。

张煌言就和这两名随从,孤苦相依、生死与伴,开始了艰难的回归之旅。

他们三人改装易服,经安庆、建德、祁门、淳安、义乌、宁海抵达海滨,行程约两千余里,最终在半年后,回到了海上义军军中。

长江之役,是南明灭亡前,提前奏响的一曲送行挽歌。他以郑成功、张煌言完全的失败,宣告了清朝南北一统理想的真正实现。自此以后,万里长江之上,再无大明的水师,在纵横驰骋。光复故国的美好憧憬,在江南江北人民的心中,已如涛涛江水,无语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