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雄关内外 9.乾坤一掷

山海关下的决战已是第三天了,这是决定中国历史走向的关键的一天,像一场大赌博,双方都投入了自己最后的本钱,作乾坤一掷,李自成胜了,大顺朝就要翻历史的新页,吴三桂胜了,汉人的江山沦为满人之手。

还是凌晨,大顺军便都用过早餐了,经过一晚的休息,这些人又都恢复了体力,一个个跃跃欲试。待大家喂饱了战马,整顿好兵器,刚站好队,营中上百门小炮便开始轰鸣了。

这边清吴联军一方,也早已磨刀霍霍了。

多尔衮站在西关城楼上,微笑着向前方扫视,西南方向,沿石河一线,绵亘十余里,大顺军旗幡飞扬,铺天盖地,一队队的骑兵在前,步兵紧随其后,步伍是那么整齐,行动是那么有序,阵阵吼声,一浪盖过一浪,就像是海潮;这边的吴军也不示弱,在吴三桂统率下,全队出关,已在关前列成一个长形方阵,等待着大战的到来,他们的人数虽少于敌军,但旗帜一样地鲜明,战士和战马也一样地精神抖擞,毫无畏惧。

多尔衮站得高,看得远,两下比较,大顺军确实在气势、数量上要远远地盖过吴军,然而,吴军毕竟挺过来了,且苦苦支撑了两天。他不由想,吴三桂确实不简单,也亏他想得出要与我大清借兵,若真依了他,李自成不定要死在他手上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传旨,将阿济格、多铎召来,再次面授机宜:没有他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这里吴三桂也在寻思,八旗军主力已进关了,他们全是高大的东北汉子,是一个个站着你让我砍、我让你砍的死士,这以前他们相互为仇,今天化敌为友,山海关凭空加入这么一支生力军,自然胜券稳操,眼下多尔衮让咱们打头阵,他坐在城楼观战,这“观战”是不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呢?

但自己已成过河卒子了,宁为刀俎,毋为鱼肉,除了拚死上前,还有别的出路吗?

想到此,他只得把目光投向前方,大顺军的炮声再不像昨天那么可怕了,就是那一阵盖过一阵的怒吼声,眼下在他们听来,也只像是猪羊被屠杀前的阵阵哀鸣。

三通鼓罢,布置在石河西岸的大顺军已不耐烦了,刘宗敏见此番吴军全队出关迎战,更是无比的兴奋,他与众将打气说:

“各位,吴三桂这小子已没有几下扑腾了,胜负就在今天见分晓,大家冲过去,将他消灭在关外,山海关就是我们的了。”

这时,李自成也带着一班幕僚站在高阜观战,在鼓声的激励下,众将士齐声怒吼,便各自领兵冲了过去。

在到达炮火的射程后,双方的火器营开始相互对射,然后,大顺军便冒着稀疏的炮火冲锋。这边吴三桂也督率手下各军迎了上来,两军终于交上手了。

在大顺军这边,已是憋了一肚子气了,他们以三倍于对方的优秀兵力,连日苦战,不但未能将雄关拿下,且伤亡了不少弟兄,这是从未有过的耻辱,须知他们是孤军远征,不将对方杀败,便连北京也守不住,只有退走长安一条路了,这结局,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可怕的,今天是关键的一天,他们能不奋勇上前吗?

吴军这边,也已到了蓄势待发,非一泄不可的程度了。大顺军在北京的行径,他们已有所风闻了;眼下,李自成当着全军将士,刑扑吴襄,这事做得有些过份,活生生的事实,使广大吴军,包括那些原本意志不坚,无心与大顺军战斗到底的人,也对大顺军失望起来,认为李自成过于残暴,他们除了以死相拼,便再没有活路了。而且,因为无路可走,使那些原本有些民族意识,心里有个“严夷夏之防”的将军们,也认为吴三桂的降清是可以理解了。正因如此,他们虽身处危城,居于劣势,受大顺军压制,围着追杀,逼在城下往死里打,却能做到同仇敌忾,上下一心;眼下,他们明白,身后有十余万生力军,到时会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能不倍感振奋,有恃无恐地抗争吗?

所以,战争一开始,双方几乎是红着眼睛拼全力地对杀,谁也不退后,谁也不让谁,整整一个多时辰,竟分不出胜负。

李自成立在高阜观战,他睁着独眼死死地盯着阵上,吴军经两天大战,已是元气大伤,不意今天竟又全队出关迎战,这是李自成没有想到的。要知道,消灭缩在关内、凭险死守的敌人要比在野战中消灭难得多,所以,吴军能像今天这样倾窠而出,真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

白刃战相持了整整一个时辰,他那只独眼几乎没眨一下,死死地盯着对方。

面对强敌,吴军的长方形阵变成了棱形,长枪手持着长矛,密集于第一线,后面是弓箭手和手持火枪的士兵,长短配合,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全力对付从石河东岸冲过来的大顺军,哪里出现危机,后面的人便补充上去,好几次化险为夷,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丝毫没出现混乱。

李自成心里不由也有几分佩服对方,但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人,看着看着,他终于看出了苗头,发现击败对手的机会终于来了,这就是他通过远眺,发现吴军在招架时,因为东边吃紧,为救东边而主力移动,西边居然让出了一大片空隙,那里就屏蔽着西罗城,这不正是偷袭的好机会吗?于是,他得意地对身边的宋献策笑了笑,说:

“宋军师,看朕今日活捉吴三桂。”

说着,他派人传旨,让刘宗敏把他的杀手锏拿出来。

刘宗敏的所谓杀手锏,就是手中还有一支机动兵力,一直还未派上前线,这就是三品制将军袁宗第率领的两万余名精锐。这是一支偏师,前天曾受命迂回至关西面的石林,尚未派上用场。袁宗第一再请战,刘宗敏仍让他等着,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眼下李自成看出这一破绽,刘宗敏也看出了,明白若有奇兵扑向它的右翼了,便可乘机打乱它的布署,将这个方阵冲垮。

所以,不待李自成传旨,刘宗敏已让身边的护卫摇动手中一面大红旗,一连摆了三下,只听西边那层峦叠嶂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连串的吼声,霎时之间,两万精兵齐出,骑兵都手持明晃晃的马刀,步兵紧随其后,手中是长长的红缨枪和大刀,一齐向吴军右翼扑来。

吴军与面前的大顺军正杀得难分难解,不想对方在关键时,还有大量的生力军投入,重拳直击腰部,骤不及防,阵脚果然一下就被打乱了。防卫吴军右翼的,是副将冯有威部,他们与大顺军的刘芳亮部相遇,相互纠缠,快要筋疲力尽了,后来,他发现中路有些混乱,大纛几次被大顺军夺走,他怕吴三桂有失,便分出一部兵力支援中路,不想就在这时,袁宗第冲过来了。这袁宗第年纪不大,却是一员老将,打仗很是勇猛,这几天别人在前面拚命,他却守在石林观战,心里正感到憋闷,一听令下,便翻身跃上他的黄膘马,抽出双刀,在马屁股上猛地一拍,那黄膘马便载着他飞奔起来,他身后的两万名将士,也呐喊着跟上来,吴军骤不及防,被杀得纷纷后退。

中路的刘宗敏见状,岂能放过这一大好时机,立刻跳上战马,擎一杆大刀,亲自率队猛攻。立在高阜的李自成也兴奋了,只见他把身上的衮龙黄袍一甩,袖子往上一捋,擂起了战鼓,这鼓点是那么急骤,那么惊心,如万马奔腾,如暴风骤雨,正冲锋的大顺军将士们,只一下便听出这是皇上在亲自擂鼓了,他们立刻倍感振奋,一个个更加拚死上前,一下便把吴军坚如磐石的防线冲得七零八乱。本是严严正正的方阵,只要一处有失,便破绽丛生,只转眼功夫,就像一片桑叶,被大顺军咬得尽是破洞,眼看就要不可收拾了。

李自成见此情形,心中明白,吴军一旦被打乱阵脚,接下来便会被分割包围,出现追鸡赶鸭、砍瓜切菜的局面了,不由兴奋异常。这时,他的双臂虽有些发酸,但双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反使鼓点更急促。他已认定,这应是他平定天下的最后一仗,消灭了吴三桂,可传檄而定江南,从此,他就可在长安城中当太平天子,越想越兴奋,真有些不可自持。

不想就在胜利在望之际,忽然天色变得阴霾起来,两天来,在海面上徘徊的浓雾,忽然急骤地向关前移来,整个战场,云遮雾罩,加之平地刮起一阵旋风,山海关前,扬起了漫天风沙,一时之间,人马双眼迷离,咫尺双方,人影疃疃,面目恍惚,难分敌我——这无疑给被追杀的吴军带来了脱逃的机会,高阜上助战的李自成,霎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城楼上的多尔衮也发现了这情况,不由双手合十,感谢上苍,这真是天如人意啊!他立刻传旨,令集结在关内、蓄势待发的八旗三军,齐声鼓噪。这可是十四万人同一吼啊,那吼声,如山呼海啸,涌向关外,酣战中的大顺军闻声不由大惊,竟以为吴军后面,有神兵天降;吴军闻声则倍觉鼓舞,愈战愈强。

此时此刻,说天意也罢,说神话也罢,但其事确有,且载诸正史——清兵一连三吼,其“风遂止”。

眼见得风霾将息、浓雾渐开,城楼上的多尔衮笑了,一声令下,城头上立时响起了急骤的鼓点,且夹杂了阵阵海螺声。

战场上吹奏海螺,这是大顺军从未经历过的,螺声旺旺的,此起彼伏,低沉而悲怆,从朦胧的风沙中传出来,呜呜咽咽,穿云破雾,如道士招魂野鬼,似海妖礁石欢歌,动战士之乡愁,解征人之战甲……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螺声呵!

李自成和他御营的幕僚们正诧异,就是杀性正浓的刘宗敏也有些莫明其妙。正纷纷猜测间,不想风沙过后,酣战中步伍散乱的吴军,突然如波开浪裂,让出一条大道,紧接着,就在他们后面,似从地下冒出来的,一下涌出大队身穿着白盔白甲的骑兵,头载尖顶红缨凉帽,脑后拖一条大辫子;左边一队全身皆白,右边一队虽也是白色衣甲,上面却镶了一道红边,手持白杆长枪或大刀,骑一色关外高大的蒙古大马,个个身材高大、勇猛,骑术娴熟,就像一阵旋风,直扑大顺军。正酣战中的大顺军被他们这一冲,骤不及防,竟被杀得纷纷落马。

高阜观战的李自成,云开雾霁,独眼烛照,立刻发现情况有异,不由大吃一惊,一句话脱口而出:

“不好,果然来了辫子兵。”

这个结论,其实应是在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他们应该想到,吴三桂已被逼到了悬崖边,降清只是他的唯一出路,他们也应该想到,元气大伤的吴三桂,今天竟主动迎战,这也反常。可志骄意得的大顺军的首领们,这些年只跟明军作战,他们的细作只是派往明军的控制区,却缺少对满洲的情报网,可以说,他们对满洲情况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只想往好处想,不愿朝坏处想。尤其是李自成,他心中存一份侥幸,他虽已看出吴三桂肯定会降清,却只想钻一个时间的空子——趁着辫子兵尚未到来前,先把吴三桂消灭,然后再从容应对满鞑子,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也算是天意呵!

此时,为大顺军助威的鼓点不知几时停住了,一时之间,连空气也像是凝固了,李自成手持鼓槌,呆立在那里,就像一座雕像。

一边的宋献策不由摇头叹息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这真是天意啊!

张鼐也急了,忙大声嚷道:“皇上,快退,快传旨退兵!”

然而军机间不容发。就在李自成被提醒,正要挥手下旨的一瞬间,从关内涌出的辫子兵已像开了闸的洪水,滚滚滔滔,奔腾不息——正白旗过后,又是源源不断的镶白旗的兵,真是一队比一队强悍,一个比一个凶猛,像疯子一般,如入无人之境,逢人便砍。

李自成一边挥手,一边大叫道:“退,张鼐,速去传朕旨意,快退,快快退兵!”

在前方的刘宗敏还算能沉住气,见状后下死命令,让前队顶住。

可懵头转向的大顺军,早已被多铎指挥的、强大的八旗兵团冲得七零八乱了,转瞬之间,主客之势易位。于是,李自成期待的追鸡赶鸭、砍瓜切菜的局面终于出现了,只不过是想砍别人的变成了被别人砍而已。

这时,城上的鼓点更急促了,那海螺的呜咽声一阵一阵,像一道道的催命符,叫得人心胆俱裂。刘宗敏下令将一面大红旗立在身边,并大声宣布,有退过红旗者斩,又挥动手中大刀,一连砍了好几个向后退的人,可就是镇不住局面,那些逃跑的人,竟绕开红旗,纷纷从别处没命地逃跑。

刘宗敏绝望了,一时火起,乃挥舞着大刀,拍马上前。只见对面冲来一个头载红缨帽的白袍小将,手中也是一杆大刀,刘宗敏忙接住厮杀,才战了两个回合,不想对方旁边突然又冲出一将,手中一支白杆枪,如出洞蛟龙,直取刘宗敏的面门。刘宗敏急回刀相格,那个提刀的将军却不给他半点机会,立刻一刀劈来,正砍在刘宗敏的肩上,刘宗敏只觉浑身一麻,便坐不稳了,竟从马上翻身摔下来。那持枪战将手中那杆烂银枪,便如白蛇吐信,毫不客气地直取刘宗敏的咽喉,眼看刘宗敏就要死于枪下了,恰在这时他的亲信刘义带几个人已跟上来了,刘义和一个护卫左右架住了这致命的一枪,又有两个护卫下马将他扶起,一个挟左膀,一个挟右膀,从人缝中拖了出来,刘义则和另一个护卫拚死抵挡。

刘宗敏一走,局面更不可收拾了。

李自成在高阜看到这情形,知大势已去,不由长叹一声,勒转马头便往回走。他的身后,是拚死往西逃跑的大顺军的骑兵,紧紧咬住他们的,是遮天蔽日的箭矢,和一片白云似的追兵。可怜数万步兵,已是大限到了,一个个哭爹喊妈,被追得四处逃跑,最终成了八旗兵的刀下鬼,或是马蹄下的肉泥。

多铎和阿济格统率的八旗兵,充分发挥了满洲铁骑的优势,他们一个个稳坐雕鞍,恣意驰骋,挥舞着手中的刀,尽情砍杀。一时之间,山海关前,山奔海立,虎啸龙腾,成了一座巨大的屠场。

这一仗,大顺军的骑兵损失过半,步兵损失殆尽。大将刘宗敏挨了一刀,砍在肩膀上,幸亏身穿锁子铁甲,但也入肉达两分深,鲜血把上衣染得通红。高一功、袁宗第、刘芳亮、刘体纯等数十员大将,或轻或重,个个带伤,包括御营的杏黄旗及中军大纛旗在内,所有旗帜、辎重、行李几乎全部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