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顺皇帝 2.决计南走

武英殿上,又一次御前会议。

李自成没有落坐,他背翦双手,在殿上徘徊,独眼炯炯,不时阴鸷地扫视群臣——刘宗敏带伤在抵挡追兵;李锦的伤未痊愈,由护卫扶着来了;高一功、刘芳亮等大将,个个绷带裹伤,怏怏地望着他,往日会议热烈的气氛全不见了,府第、金银、女子,这些最吸引人的话题,过去一提,众人无不唾沫横飞、兴高采烈,今天却无人说起了,偶然听到的,是一声声轻微的叹息。

李自成把这一切看在眼中。

会议没有要交议的事,只是将这班人招集起来,宣布登极的时间,及撤出北京的具体布置,但没料到,会议才开始,这班威风凛凛的将军们,情绪竟是这么低落。他想,打败仗也是经常有的事,崇祯十一年,他们在潼关被孙传庭杀得大败,仅剩十八骑脱逃,潜伏商洛山中,连一般的山大王、小股的刀客也敢奈何他们,可他们却轻松地闯过来了,不曾气馁,也不曾失望,今天是为什么呢?他忽然觉得,就这么宣布撤出北京城不好,那样势必使众人更气馁,想到此,乃轻松地笑了笑,说:

“怎么啦,一个个都像瞌睡未醒似的,不就是山海关败了一阵吗?这算什么,当年在潼关,败得不比这更惨吗?可我们不是又东山再起了,还把孙传庭这小子给收拾了?山海关之败算什么,一座边关小镇,才巴掌大的地方,就是丢了北京,也还有百二秦关,还有长安,朕敢说,一百个北京,也不敌一个长安。”

众人勉强点头说:“皇上说的是。”

见众人情绪仍很低靡,他又说:“此番山海关之败,败在我们事先没有充分作好准备,没提防吴三桂认贼作父,投降了满鞑子。不过,我们是百战之师,且有关中为基础,晋、冀、豫、鲁为藩卫,根深蒂固、兵强马壮,偶然败一仗算不得什么。吴三桂降虏,连自己的祖宗也出卖了,这是不得人心之举,势必遭到天下人的讨伐,又能折腾几下?再说,满洲才巴掌大的地方,怎能与中国抗衡呢?所以,朕认定,只要大家齐心,反败为胜是指日间的事,但不能气馁,要知道,气可鼓,不可泄!”

皇上的话虽说得硬气,众人却仍个个心有余悸,他们不知皇上已打定主意撤军,只害怕接下来的战事——山海关前那一场大屠杀太可怕了,那些手持白杆枪的辫子兵,身材高大,模样凶狠,一个个就像天神,骑在马上就能把你比下去,且骑术精娴,武艺高强,一杆枪、一把刀,在他们手上变化无穷,令人难以招架,怪不得他们数次进入内地如入无人之境,怪不得京畿一带传说,什么“辫子兵不满万,满万无人敌。”这不是明朝军队可比拟的。眼下辫子兵就要打到北京了,以他们这点残兵,怎么能与辫子兵对抗呢?北京城池再坚固,也断断乎守不住,何况还民心不稳,众寡不敌呢?

所以皇上说了很多鼓劲的话,众人却仍提不起精神,李自成见众人不答腔,只好向李锦点点头,说:

“滋侯,你谈谈看法。”

李锦受封滋侯,统带帅标,为中军主力,不想山海关前中炮受伤,中途退回,他一走,队伍群龙无首,损失最大,三万人马剩下不到五千人,且个个带伤。所以,他本人虽未与清兵交手,却已有些畏惧,加之听手下败兵绘声绘色地一说,辫子兵如何如何,心里早想撤兵了,眼下见此形势,立刻明白众人心里想的也和自己差不多,既然皇上点名问起,便硬着头皮说:

“皇上说的都有道理,吴三桂终究是要败亡的,不过,眼下他正得势,加之我军新败,骑兵损失过半,步兵损失殆尽,且阵亡不少随我皇上出生入死的陕西老弟兄,皇上虽征调保定兵增援,恐也众寡不敌。所以,据臣看来,北京城是守不住了,南边一线多为平原,无险可守,满鞑子兵锋甚锐,且乘胜而来,气焰嚣张,我军恐难与争锋,为今之计,宜退保山西、河南,徐图反攻。”

一听滋侯言撤,众将军不由齐声附和。

在众将中,李锦不但与李自成关系特殊,且战功卓著。李锦最大的特点是从不叫苦叫累,天大的难关都能咬牙顶着,在长安时,他是坚决主张北伐的人之一,进入北京后,真有几分睥睨一切,小视天下的气慨,不想才几天,他这豪迈之气,竟从波峰一下跌落谷底。李自成原想让侄子出头鼓士气,不想落到这个结局,不由深感失望,不想就在这时,有一人不信邪,这就是才从保定增援上来的果毅将军马世耀。

马世耀统带的是两万生力军,尚未与清吴联军接过仗,所以,对辫子兵的恐惧远不及众人,另外,马世耀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这就是他的部队驻防保定府,没有参予对北京的抢掠,眼下众将都腰缠金玉,他却囊橐空空,心里很不平衡,一听李锦主张撤出北京,他马上抢着说:

“臣以为滋侯之言,未免太怵,才败了一阵,怎么就连北京也要丢掉呢。皇上不是说了吗,满洲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辫子兵再厉害也是有限的,怎么能与中国抗衡呢?再说,辫子兵入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回都不过饱掠一番便仓皇逃走,此番有吴三桂打头阵,充其量也就是在京畿一带骚扰一番罢了,未见得就是来争江山的,他们有那气魄吗?所以,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集中兵力,准备就在北京城下,与辫子兵决一死战,不说立刻将他们赶走,至少也能守住北京城。”

李自成听这话还觉顺耳,不想接下来,众人议战议走,纷纷其说,仍是主战的少,主撤的多,这是很反常的事。李自成心想,这些将军们哪一个不是从死尸堆里杀出来的,为什么今天才败一阵,就变得如此神经兮兮,脆弱不堪呢?难道山海关前一战,辫子兵就从精神上将他们彻底摧垮了吗?

想到此,他再也不愿演戏了,乃回头望着牛金星说:“丞相有何高见?”

牛金星能说什么?方才君臣私议,皇上已向他交了底:只待行过登极大典便撤往长安,今天众人的议战议走,其实都无法改变皇上的即定方针,想到此,他清了清嗓子,说:

“各位议战议守,都言之成理,据鄙人看来,敌军虽来势凶猛,但吴三桂才多少人马,他靠的是满人,满鞑子蕞尔小邦,其开国之君努尔哈赤,原不过是明朝边将李成梁的家奴,靠十三副铠甲起兵,原本没什么大出息,只因崇祯无能,才乘机坐大,致有今天的局面,即使如此,充其量也比不过关内一个州,地僻民贫,又能折腾几下?所以,马将军说,他们骚扰一阵子就会退回去,这判断是对的,他们确实是奔子女玉帛而来,一旦掳获足了肯定会退兵,剩下一个吴三桂有何能为?我们虽偶然失手,暂时要退出北京,但终究要打回来,不过不争这一时之气罢了。”

牛金星这几句话很是得体,李自成不由连连点头。接下来,牛金星就谈皇上登极的事,说钦天监有奏章,谓帝星不明,宜速正位,所以,皇上就在后天行登基大典……

牛金星还要继续发挥,不想就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众人都深感诧异,不一会,只见一个小校,血染征袍,急匆匆走了进来,见了皇上,扑地跪倒,语无伦次地说:

“皇上,不好了,我,我军,又,又败了。”

李自成闻言,忙喝道:“谁让你来的?”

小校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双手呈了上来,牛金星接过,展开来看。这是从前线递到的一份紧急军报,上面说,敌军因吴三桂的引领,已连克迁安、昌黎,直下滦州、开平,眼看就要逼近丰润、蓟州了。昨天,刘宗敏带伤率袁宗第、刘体纯等,连兵十八营与之决战,结果在丰润附近被杀得大败,刘宗敏再次受了重伤,这回是用门板抬下来的,眼下全军仅剩不到两万残兵,已在袁宗第的指挥下,向三河一线撤退。

众文武不由大惊失色。

面对警耗噩音,李自成还算沉稳,为应付突变,当下他宣布了几项决定:全军定于四月三十日、也就是登极后的次日撤离北京,因马世耀一军最为完整,故留下断后,其余拟南下经保定、真定,退保三晋。

众人诺诺连声,分头行动。散会时,李自成心中忽有所动,望着跟在众人身后往外走的李岩,传旨道:

“请任之暂留一步。”

李岩留了下来。众人散尽后,大殿里空荡荡的,除了皇上,只张鼐挎剑立在丹墀下,李自成扫一眼大殿,深情地望着远远地站在殿柱前、表情有些木然的李岩,说:

“任之,咱们去寻个僻静一点的地方说话。”

说完起身,张鼐领路,君臣二人来在东暖阁里,距离一下拉近了。李自成居中坐下来,他见李岩一边侍立,乃伸手指向身边的座位说:

“任之,坐吧。”

李岩仍有些拘谨,口称“谢皇上。”身子却仍不敢坐,李自成见状,不由伸手将他捺在座位上,又埋怨说:

“任之,你怎么和朕生疏起来了呢,这以前不是这样的嘛!”

这神态,无比亲切,这口吻,一如从前,李岩不由感动起来,他抬头望着皇上,说:“岂敢,只因皇上日理万机,无暇垂询,臣不敢妄言以干圣听。”

李自成对这回答仍不满意,他用一声长长的“哎”来表示自己的惊奇,又说:“不对,任之,你的性格不是这样,再说,以你我的交情,朕眼下又诸事不顺,你应该知无不言,时时提醒。”

皇上卑词问策,拳拳之情,溢于言表,可李岩说什么呢?一切都被他不幸而言中了,山海关之败,败在皇上的悬军远征,败在对吴三桂处置的失当,这些都看似偶然,却又是必然,眼下士气低落,人心惶惶,连平日从不言怯的将军们也谈虎色变了,朝议撤往山西,这是不得已的选择,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李岩抬起头,一下触着了皇上殷殷的目光,他终于忍不住了,乃字斟句酌地说:“据臣看来,皇上暂时放弃北京,退保三晋的决定是明智之举,三晋背靠关中,土地富饶;太行山横亘其间,为天然形胜,加之关中为后盾,鲁、豫为声援,以我军现有势力,攻不足而守有余,孙武子说: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皇上此举,正可收‘击其惰归’之效。”

这一说很投合李自成的心事,不由连连点头,并说:“任之此说,深得朕心。丞相说得好,满鞑子不过一守边小夷,利中原子女玉帛而来,岂能长久?满鞑子一撤,吴三桂必无能为,所以,我们仍大有可为,但不知怎的,我们这班将军们却看不到这点,只想着敌军不可挡,对辫子兵怕得要命,今天的会议上,竟一个个垂头丧气,无人敢言战。”

一听皇上这口气,李岩不由有顾虑了,须知他虽说了一段皇上爱听的话,却只是做个由头,接下来才是他要提醒皇上的,不想皇上误会了,居然又想当然地乐观起来,那么,自己的心里话究竟说还是不说呢?

他的犹豫立刻被李自成发现了,李自成本想大谈他卷土重来的打算,并想征询李岩的看法,求得进一步的完善,眼下见李岩似不以为然,忙用嘲讽的语气说:

“任之,你也怕满鞑子,怕辫子兵吗?”

李岩不由急了,说:“皇上言重矣,臣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适才听丞相所议,认满人图小利,无大志,此说未免牵强。”

李自成说:“难道任之已认定,满人进关,是要与朕争天下?”

皇上既已问及,若再吞吞吐吐,便要招至猜疑了,于是说:“皇上,臣以为,满人的确根基太浅,因为三四十年前,他们不过一守边小夷,土地人民物产,不敌我中原一个州,小国寡民,中原问鼎,能不是蛇欲吞象?何况他们是夷人,是金人的苗裔,为汉人世仇,想入主中原,有一道难以逾越的种族门坎,所以,他们要想在中原站稳脚跟,确有想象不到的困难。不过,若纵观历史,比效古今,却又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接下来,李岩便谈自己的看法,熟读史藉的他,说起历史上的外患入侵,真是滔滔不绝,从五胡乱华,到金元祸宋,再说到山海关外的辫子兵——满人经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人的努力,不但完成了内部的统一,且降伏朝鲜、蒙古,四次入侵中原,每次都取得很大的胜利,眼下有吴三桂领路,有崇祯已死这个好题目,乘胜入关,问鼎中原,又有何不可?历史上哪次外患入侵,不是趁着中国的内乱呢?最后,李岩竟忧心忡忡地说:

“方才丞相谓满人无意中原,臣实在不敢苟同。据臣看来,眼下虽无崇祯,形势却比有崇祯还要严重,皇上应从大局着眼,小处着手,做长期的打算,至于平天下于弹指之间,定中原可一蹴而就,这种想法,切不可有。”

李自成闻言虽不悦,口中仍问道:“长期打算,究竟是做些什么呢?”

这可是一个大题目,李岩于是从重新收拾民心说起,直到巩固秦晋、抚绥豫鲁,招贤纳士,积草屯粮——等于都要从头做起。

李自成听李岩如此一说,就如一个才从火热的太阳下走来的人,被人迎面泼了一大桶冰水,不觉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他自竖杆子起义以来,已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来,经受了无数次的失败和挫折,历尽凶险,九死一生,好容易才有今日,眼下崇祯虽死了,明朝虽完了,可他也身心疲惫了,为山九仞,精疲力竭,这一坐下来,便不想再动了,万不料半途杀出个程咬金。依牛金星所说,满人只为子女玉帛而来,饱掠一番就会撤回,他可跟在后面打回北京去;依李岩所说,等于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年前,他想起年初时,李岩和宋献策那先破藩篱,再窥堂奥的主张,事情真的有这么复杂吗?

生是生非,全凭文人一张嘴!

在感情与理智的角逐中,大顺皇上何所依从?

——直到李岩告辞,李自成还没有理清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