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崩塌在血泊中的“天堂”

1856年8月,太平天国天京上空阴云密布。东王杨秀清病了。

洪秀全在天王府文武官员拥簇下,亲临东王府视病。看着王府内外盛陈兵卫,刀剑出鞘如临大敌,洪秀全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但好像没有人注意到。

一行人到了富丽辉煌简直与天王府无二的卧室时,杨秀清仍在昏睡当中,双目紧闭仰躺着。身边几位宫女见驾,便欲唤醒秀清,洪秀全摆手制止,在床前一张小榻上坐了,默默看着秀清,眼里似乎流露出无限悲哀。

沉寂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病床上的杨秀清痛苦地呻吟了几声,众人一惊,但秀清并未醒来,只是口里喃喃地咕哝着什么,看来是病重了呓语。秀全仔细听着,猛然脸色一变。

“都说天无二日,可天上两日相斗,这是为什么啊?”原来秀清反复说的是这么句话。

洪秀全很快恢复了正常,沉吟片刻立即下令,让随他前来的天王府官员马上在床前跪下九叩首,三呼“东王万岁”。随即秀全称更衣,移驾回宫。

空无一人的卧室里,杨秀清猛然坐起,神情很是愕然。他想不到天王竟会猝令从官呼自己万岁,原本装病呓语激怒秀全从而逼其逊位的计划全盘落空。

看着秀全坐过的小榻,杨秀清长叹一声,重新仰躺下去。

洪秀全回宫,深感自危,啮血书诏召北王韦昌辉……

以上这段公案,出自近代学人罗惇曧在韦昌辉之子韦以成《天国志》基础上编撰的《太平天国战记》。尽管很多人对其中的细节、甚至此书的真伪抱怀疑态度,但杨秀清飞扬跋扈逼洪秀全封自己万岁,揽权谋位,却是被各种史料充分证明,所有史家都公认的。

接下来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天京内讧了。韦昌辉、秦日纲杀杨秀清,还欲杀石达开;石达开逃出城外起兵靖难,洪秀全杀韦昌辉、秦日纲……

这场杀戮,至少有两万名英勇的太平天国将士,死在了战友的屠刀之下。

悲剧的种子其实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埋下。那时还未起事,冯云山被捕,洪秀全回广州奔走营救,紫荆山拜上帝会群龙无首面临散伙。杨秀清当机立断,用客家及壮族的“降僮”形式假托“天父”临世稳定会众。这本是权宜之计——但在洪秀全回来承认杨秀清代天父传言的资格后,天父好像突然对中华大地产生了兴趣,频频下凡,有时竟然不怕上下劳顿,一日来往好几次。管的事也越来越多,军国大事当然是牢牢抓住不放的,后来居然发展到连天王的宫闱之事都要干涉,有次说洪秀全苛待宫女,竟然要当众杖责四十!

尴尬的洪秀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是暗暗咬着牙,可还得规规矩矩地跪在杨秀清面前——谁叫自己当年承认这小子可以代天父传言呢?

杀机早已埋下。可杨秀清完全没有感觉到危险,气焰还是一日日嚣张……

天京上空密布的阴云终于化成了一场血雨腥风。

天王竟敢杀天父的代言人,这尽管是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时不得不进行的唯一解决方法,但也暴露出,其实在天王还有其他什么什么王心底里,天父天兄云云,绝不是那么神圣不可怀疑的。

杨秀清的忘乎所以,是坚信有天父撑腰,儿子辈的天王绝不敢对他下手吗?——何况军权在手,何惧之有?

然而,杨秀清有没有扪心自问,他自己能相信这套鬼话吗?

应该不信,连现代心理学说的自我暗示可能都没有,他清醒得很。否则,他代言的天父怎么会如此一日甚一日地凌辱威逼天王、自己的儿子呢?而且这分明是有计划地降低天王的威信:比如洪秀全原定的赞美诗只赞美天父、天兄,杨秀清胁迫他改为重点赞美天父、天兄、东王,唯恐激起诸王反感,又以赞美西王、豫王等为陪衬,惟独不赞美天王。如此岂不是在笼络诸王,孤立贬低洪秀全吗?(据董蔡时《略论太平天国时期的洪、杨矛盾》)

对这种巫公跳大神似的把戏,涤浮道人《金陵杂记》提到当时人的看法是:“哄诱山洞蛮野之徒则可,今至金陵,虽三岁孩,亦知其诈;即在前被胁之人,明知其假,但不敢当面道破,缘贼匪残杀太重故也。”

虽三岁孩,亦知其诈!尽管洪秀全本人,当年科举落第病中梦上帝召见后,可能一直相信自己真是天父第二子、耶稣之弟,可你杨秀清怎么会是天父附身呢?当年承认你代言天父,实在只是形式所迫啊!再说即使天父借你身传过话,也不会老这么絮絮叨叨颠三倒四不给自己儿子留面子啊!你小子看来是真昏了头了,还想和我平起平坐?甚至,你竟敢想……

天父天兄什么的,更多时候仅仅只是手段。后来李秀成在供状里说得很清楚:“天王号为天父天兄天王之国,此是天王之计,云天上有此事,瞒及世人……我等为其臣,不敢与驳,任其称也……”聪明人彼此心照。

这点杨秀清应该最清楚,可他送命正是因为玩手段过了火。

宣扬神鬼附身,在古老的中国,特别是愚昧的偏远乡村,自古以来就是一种很有效的聚众手段。号称神灵下凡领头造反,也不是从洪秀全开始,历朝历代农民起义背后,多多少少都有些神道的影子。从摩尼教弥勒教到白莲教,源远流长,时不时喊出“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的口号兴他一阵子。衍生的小帮派纷纷芸芸数不胜数,后来的义和团,更是发展到了极端,满天神佛统统下界,连小说里的齐天大圣鸿钧老祖都上了身。

不管洪秀全自己是不是坚信那一套,从客观效果看,利用天父天兄聚集大量民众,他是成功了。经过五年组织发动,到1851年,以紫荆、金田为中心的拜上帝会势力已扩展到10个州、县,起事时会集金田的男女老少多达2万之众。

有了这个基础就好办了,从此队伍骤兴,迅速壮大。天父天兄还是一样宣扬,有此大众,更易于裹胁。队伍所至,如李秀成供状云:“凡拜上帝之人不必畏逃,同家食饭”,那么不信教的呢?太平军屯扎一处,便“将里内之粮食衣物逢村即取。”转拜一个神便可吃别人,不信则被人吃,有几个赣头转不过弯来呢?可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啊,太平军还有一招,供状中还有:“临行营之时,凡是拜上帝之家,房屋俱要放火烧了,寒家无食,故而从他,”断了你的后路。

“乡下之人,不知远路,行百十里外,不悉回头,而后又有追兵”——

从此死心塌地,随着天王打天下去了。

1853年3月19日,太平军攻克南京,在此建都,称天京。

鸦片战争后,内外的压迫,经济的破产,使得教门会党满天下,什么白莲、天理、八卦、天地会、捻党、青帮,有案可查的据说在百种以上。然而大都只是局部小打小闹,能在短短两年时间转战半个中国,攻克除北京外第一重城的,却只有洪秀全的太平军。

能有如此战果,正是因为他们通过了那个绝大多数帮派过不去的瓶颈:聚众之后,怎么办?是啸聚山林劫富济贫、痛痛快快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是转战天涯,四海为家,打哪算哪?还是……

一开始,洪秀全目标就很明确,此举不做山贼也不做流寇,而是“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1852年,太平天国发布《奉天讨胡檄》,斥责清廷:“凡有水旱,略不怜恤,坐视其饿莩流离,暴露如莽……又纵贪官污吏布满天下,使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道路……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儿当权,豪杰绝望”。——眼光没有丝毫游离,你我誓不两立:剑指紫禁城!他的使命,就是率太平天军,扫荡这“阎罗妖”的世界,建立一个“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天下男子尽是兄弟,天下女子尽是姐妹”的人间天堂。

撇开天父天兄,仅仅是“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于水深火热中的贫民,便已是巨大的诱惑。太平军迅速壮大,绝不仅仅是因为宗教和裹胁。

有政治目标,只是第一步。难得的是,天国在短短时间内,创建了一套详细的官制军制。王、侯、六官丞相、殿前检点、殿前指挥、将军、总制、监军、直至两司马,共十六等。军队则依《周礼》组织,以军为基本单位,编13156人:军设军帅,辖5个师;师设师帅,辖5个旅;旅设旅帅,辖5个卒;卒设卒长,辖4个两;两设两司马,辖5个伍;伍设伍长,统4个圣兵。如此将不久前还握着锄头在地里刨食的农民严密地组织成规范的军队,军纪严明,训练有素。

能聚众,有组织,有顺应民心的目标,更有天父天兄,从此兵锋势不可挡。

立都之后洪秀全很快颁布了实现想象中大同世界的纲领:《天朝田亩制度》,号召天下一家,有田同耕,有饭同食;同时禁缠足、禁娼妓、禁鸦片、禁买卖奴婢;又忙着北伐西征,——

一时大做起来。

怒吼声里,暮气沉沉的中华大地在血泊中种下了一粒天堂的种子。

咸丰再坐不住,满头的冷汗。清军精锐几乎倾国而来,在南京东郊和扬州外围建立江南、江北大营,将个天京钳得严严实实的。

然而清廷别说八旗军,连后起的绿营都早已软弱不堪——当时最有名的将军向荣简直是率他的绿营兵从广西一路把太平军送到了南京。现在更是节节失利,一时间心惊胆战,只能坐视太平军进进出出,束手无策。消息传来京师大震,据时人记载:“官眷出城者约有四百家,崇文、宣武两门外官宅十空六七……西客收帐,商贾歇业。”(《漱六山房全集》卷九)

危急时刻,曾国藩的湘军兵勇一万七千余人水陆并进,大举东征天京。

胜胜负负,十几年厮杀,天国到底还是让曾国藩给绞杀了。

洪秀全起事之初便堂堂正正地打出了种族革命的旗号,号召天下驱逐满清异族。《奉天讨胡檄》辟头就是:“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接着血淋淋地揭开了汉人的伤疤:“慨自有明失政,满洲乘衅混乱中国,盗中国之天下,夺中国之衣食,淫虐中国之子女民人……满洲之众不过十数万,而我中国之众不下五千余万。以五千余万之众受制于十万,亦孔之丑矣!”最后大声疾呼:“顺逆有大体,华夷有定名”,大伙奉天讨胡去也!

曾国藩是汉人,饱读诗书,被称为一代理学名儒。而千百年来,圣贤经书最大的原则之一就是谨守华夷之大防:前朝亡国之痛、薙发之辱在众多士人心灵深处日夜抽搐;反清复明的斗争伴随整个清朝始终从未有过片刻停歇。

清廷对汉人也是不改初衷地猜忌,兵权政权牢牢捏在满人手里一刻不放松。即使是全赖曾国藩死命镇压太平军时,也始终不能打消疑心,仅给空衔不予实权。一次曾国藩为了调军筹饷方便请求朝廷授予巡抚头衔,咸丰还是拒绝了。尽管后来曾国藩终究登上了高位,但重兵在握的汉人,永远是清廷的心腹之患——这点曾也很清楚,天京一下,立即筹算着解散湘军。

既违圣人大义,异族朝廷又是如此猜忌,为何曾国藩还是如此卖命,竭力镇压自己的同胞呢?

是不是,曾国藩认为,洪秀全走的路子比爱新决罗的统治还危险呢?

曾国藩率军东征之时,发布《讨粤匪檄》,沿途张贴。檄文金刚怒目须髯戟张,谓洪秀全之乱“荼毒生灵百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欲使“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凡读书识字者,又焉能袖手坐视、不思一为之所也?”

按理奉命讨贼,理应先说皇命正统,但曾国藩只是在檄文最后,才象征性地说了几句皇帝的好话:“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云云,而前文却早已垫过,此举“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不仅于君,于义于民,皆应讨粤匪。据说有人建议他行文中加入“大举义旗,以申天讨”,但曾国藩没有采纳。

很明显,曾国藩刻意淡化了敏感的民族问题,而是明明白白诏告天下,勤王护国倒也罢了,更重要的,我曾某人此举,正是为了捍卫数千年的礼义人伦、孔孟名教!与其说湘军是支勤王之师,倒不如说是一支卫道之师、护教之师!

太平天国对数千年一直高高在上的孔孟名教实在也糟蹋得够了。

大旗方举,宗教的排他性和科举不第的怨恨相结合,天王便下诏宣布四书五经为“妖书邪说”,下令“凡一切妖物妖文书一概毁化,如有私留者,搜出斩首不留”,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一路征战,逢庙便焚,见像便捣,对儒典儒经,“非付之一炬,即用以熏蚊烧茶,甚至遗矢后用字纸擦之”——数千年来,孔孟大道几时遭此大辱?

即便是当年凶悍如李自成张献忠,也不敢如此冒犯圣教。

没有一种文明是永恒长生的,孔孟之说也不是万世真言,永远得受人顶礼膜拜。尤其是国门被洋人轰开之后,一连串的失败屈辱,更是激起一些醒得早的人回头看看自身来路,检讨自己依据的道理是否已经过时。然而,对于根深蒂固几千年的中华传统儒家文化,不是简简单单说过时了就可以重新转换的,何况,洪秀全等的态度是不分青红皂白一棍子打死:什么孔孟圣道,统统都是妖孽!

要让世世代代浸溺在儒教中的中国人,硬生生扭转头来,皈依一个陌生的所谓天父上帝,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也许在社会底层,会有一些人能毫不费力地做到:民间原本很多人是见神便拜的,管你是仙是妖是佛是道,多烧香多磕头总不会错。可他是命你烧尽其余只拜一个呢!懦弱善良的百姓,有几人敢为了一个面生的不知法力如何的洋菩萨而得罪尽满天神佛呢?而对一生出息都得从故纸堆里讨的读书人来说,这简直更是要他的命——抛开这点玩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等草包如何活得下去?

就算不说得这么功利吧,千百年的信仰,一日间被人轰得粉碎,像棵树猛然被连根拔起,那遭闷棍般不知所措的日子如何能过?

心忧天下的人更是大惊失色:朝朝代代,天下得靠孔圣人这套真理维持秩序,一旦被毁,虎兕出于柙,豺狼纷纷现世,妖孽横行,如何得了?

如果洪秀全那套说法合理圆通,能折服世人,使之废除旧观念,一身轻松迎头赶上,倒也是社会突进的一个机遇。可他那套玩意是什么啊?

口口声声“三十三天”、“十八重地狱”、“阎罗妖”、“东海龙妖”、“妖魔头”、“爷哥朕幼”,此等言辞,实在令受教于“不语怪力乱神”的读书人顿生反感,有堕入淫祠邪庙之惑。如此理论,在精致灵活的儒家理学面前,简直是乡野愚俗。

再看看天国最庄严的圣旨吧,比如这条:“五更朕又正月宫,闻天有声在梦中。天上有声如此云:尔请天王宽心胸,天下太平慢慢来,就见太平天堂通。有日南片天门开,合紧大战永光荣。”当这条文字出现在文人书案上时,必定有人笑得岔了气去;或者,苦着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当天国军势大盛之时。

其实不用再说别的,仅仅国名和王号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什么太平天国;什么洪秀全自为天王,居天位之中,为日;什么杨秀清等为东南西北王,号风雨云雷,分领天位四方——这简直就是一出封神演义的闹剧嘛!

如此一帮人,奉着个莫名其妙的耶和华闹事,岂不荒唐、岂不可怕?

曾国藩应该认为,中华天下目前最危险的不是已经崇尚儒教汉化了的满族,而是这不伦不类的邪教。如果责以民族大义,我们圣教是化夷为华,尔等却是化华为夷!所以檄文里说到此节,简直是睚眦愈裂:“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你洪秀全走得太远了,如此想将数千年泱泱华夏变为洋夷——

凡读书识字者,焉能袖手坐视?

顺带着,曾国藩笔锋斜扫,把没读多少书的草莽好汉民间百姓也给激怒了:洪秀全扫除侮辱的不只是孔孟儒家,甚至连凛凛之关帝岳王也不放过——“无庙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

好了,所有觉得洪杨粤匪荒唐可怕的人都呐喊一声,咱们卫道去!

当洪秀全的天军如狂风般咆哮着左冲右突时,千百年来高高在上无人敢挑战的中华传统文化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烙痛;当它再不能忍受下去时,终于派出了这支强大的自卫力量——曾国藩和他的湘军。

所以换个角度来看,湘军出力扑杀太平天国,不只是忠君那么简单。“清史研究第一人”萧一山在提到天国封建化后逐渐改变对孔孟的政策,不似开头那般强硬排斥时,感慨地说:“使洪杨早能如此,则湘军或可以不起乎?惜乎晚矣!”

可如果洪杨早能如此的话,不过是又陷入了一个古老的循环,前途成则刘邦洪武败则黄巢李闯。而洪秀全的大愿,是要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上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人间乐土——圣洁的天国。

是的,天国是那么圣洁,洪秀全把所有他认定为邪恶的人统统赶下了云头。

据说左宗棠在太平军攻克长沙时曾觐见过洪秀全,希望他能从此弃耶稣崇孔孟,按老套路规规矩矩做来——他认为大军到了这时,已经有足够实力走向正轨;而天父天兄那套做为起义初期的聚众手段也应该完成了历史使命。

洪秀全断然拒绝,左宗棠连夜逃亡。

不久左宗棠便成了湘军中一员大将,后来更是清朝最有名的中兴名臣之一。

如左宗棠这等人才,投向湘军一方的不知还有多少,以致李秀成在供状中哀叹“官兵多用读书人,贼中无读书人”。

曾国藩左宗棠之类看来是铁了心和天国作对了。洪秀全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很符合天王性格地目之为“曾妖”。很长一段时间,天国屡屡重创湘军,逼得曾国藩几次要自杀。应该说太平军的战斗力还是很强的,毕竟多年在天父天兄的氛围里,许多战士真信他们的天王有无比神通,对黑暗官府的刻骨阶级仇恨和宗教无畏的牺牲精神结合起来,打起战来特别英勇——大不了早点荣升天堂嘛!

形势大好之际,天王的洋弟兄慕名前来考察了。然而几日下来,教会的洋兄弟很是恼火:他们发现这位打着上帝旗号的天王,居然是个可怕的异端;天王本人,几乎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居然认为《圣经》有误而篡改七十多处!英国人福礼赐的反感很有代表性,他说:“天王的基督教只是一个狂人对神圣最大的亵渎而已,他是一个最顽固不能匡正的异端之徒;教皇如有权治他,早就把他烧了!”

最终,福礼赐论定:“太平军欲获得全中国的统治权,实是无望的。”

传教士的见闻流传开来,各国驻华使节很是欣喜,连忙向国内报告天国的荒诞,断言成不了大气候——他们早就发现与天国打交道绝不像玩弄颟顸的清廷那么得心应手,很是担心万一天国成事,是否还能兑现那一张张肥得流油的条约。

“中立”的幌子下,洋枪洋炮早就擦得油光锃亮了。

国内曾国藩等咬牙切齿与天国为敌,国外洋兄弟对天国也没有信心,看来只有靠天国自己了。

好在太平军将士一心一意信奉天王,有此信仰,事便可为。

这也是洪秀全强忍着杨秀清的专横,迟迟不发作的原因——他不能自己毁了这种难得的虔诚。

但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悲剧。

事变之后,天京悄悄流传开这么一首民谣,甚至军营中也有人低声哼唱:

“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长毛非正主,依旧让咸丰。”

定都后众王穷奢极欲,对百姓却等级分明、毫不通融地军事化管理;自己三宫六院,百姓则连夫妻相会都得经过允许,说一套做一套,早就令一些信仰天下一家的人心怀疑虑了。如今上帝自家血淋淋的残杀,终于让人看清了天国的虚幻。

要说事变肃清后,重新整顿还是有机会的——事变毕竟统一了革命的中枢,何况兵力也无大损。从此要么干脆慢慢撇开这套里外不是人的迷信,脚踏实地,做个明太祖;抑或,一门心思向洋兄弟真正学学,走那条好过封建清廷不知多少倍的西方民主道路。可悲的是,从此洪秀全猜忌之心日重,大小将领不自安,连石达开都被逼走了。最可怕的还是:

当大众渐渐从天国迷梦中醒来时,洪秀全自己却日甚一日沉溺到那个空幻世界去了。

如果说杀杨秀清时,洪秀全还是比较清醒的,或多或少能把信仰当做手段,能分清轻重缓急,能当机立断暂时撇开信仰的约束;但这之后,他似乎渐渐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幻了……

李秀成说天父天兄那一套“是天王之计”,但现在看来,这做为正常人的猜度也许不对了:中计最深的,很明显就是洪秀全本人。

他从此一头扎进豪奢的深宫,极少出来,以致清方有人一度怀疑“洪秀全”是不是个木偶像。发布政令,也大多是些让人一头雾水的鬼话,如时人陈庆甲记述:“每日午后放炮九声,悬伪诏于宫门外,所言皆天话、梦话,并无一语及人间事,令人失笑。”

前几年洋兄弟说天王差不多是个精神病患者,那么从后期看,洪秀全患了精神病是基本可以肯定的事实。1860年后,洪秀全“格外不由人奏,俱信天灵,一味靠天,不肯信人。”安庆行将不守,李秀成劝他预防湘军来围天京,反大受责斥,说是“尔怕死!朕天生真命主,不用兵而定太平一统!”1863年12月,天京危在旦夕,李秀成说明大势,提出“京城不能保守,曾帅兵困甚严,濠深垒固,内无粮草,外救不来”,只有“让城别走”。可洪秀全严词训斥:“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用尔理,尔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于尔。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尔说无兵,朕之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妖者乎!”

决策者如此,军事上的昏乱是必然的。尽管李秀成陈玉成东西驰突,困兽怒斗,也不无一逞之威,但毕竟是一天天走向下坡了……

湘军却是同乡、师生、亲友层层相联,统于一帅,日以忠义教诲,越来越强悍……

曾国藩更是咬紧牙关,拼死抵住太平军一轮轮的冲击,稳扎稳打逐步推进,甚至连清廷下旨调兵都宛转虚应,目标只有一个:

由九江到安庆——再由安庆,直捣天京!

脖子上的绳索越来越紧,天国一天天地喘不过气来……

出现在天京铁桶江山城墙上的大军确实多过于水,但不是洪秀全的天兵,却是曾国藩的湘军。

洪秀全没有看到这如水的大军,一个多月前,他就到他那圣洁的天堂去了。

死因据说是天京缺粮,吃了太久的甘露中了毒——洪秀全认为那是像当年摩西率希伯来人出埃及时上帝降下的吗哪一样的圣物。可毕竟不过是些野草。

天京陷落时,长江上密密麻麻地漂浮着遭屠杀的太平军尸体,据说还导致了几艘路过的英国军舰无法行驶……

世世代代“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天下男子尽是兄弟,天下女子尽是姐妹”的天国梦想,十三年的奋斗,最终化一江热血,滚滚东流入海。

长毛非正主,依旧让咸丰。

1867年,同治接过咸丰的天下已是第六个年头,离收复南京也有三年了。

六月间的一夜,曾国藩和幕僚赵烈文在书斋秉烛长谈。

说起朝里的荒谬乖张,两人心情沉重。沉默多时,赵烈文慢慢道:“如此根本颠扑——”

他顿了一下,四下环顾一番后一字字轻声说:“大清殆不出五十年矣。”

曾国藩神情凝重地看着油灯昏暗的火苗,半晌无言。

良久良久,他长叹一口气,也是轻声道:

“我只求速死——实在是不想见到如此崩析不可收拾的局面。”

那一时间,他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包括圣人的理学。

夜正深,窗外漆黑一片,更柝一声声有气无力地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