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三国时期英雄毕力,人才辈出,最杰出的人才接力出在东吴。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四大英才无不德才兼备,文武兼资,为东吴傲然立于三国鼎峙之间,雄视曹、刘而尽显风流。

陆逊尤其卓尔不凡,在三国的帝王将相中,德、才、能、绩综合评估当称第一人。而人才困窘之时,也就是东吴国运衰微之日,方之魏、蜀无不尽然。

是天意注定,还是历史巧合,三国时期的“三大战役”东吴参与两次,两次决胜都用了火攻。前一次公元208年,周瑜任吴军统帅,在赤壁之战中火烧曹军战船,取得了以少胜多的战绩,粉碎了曹操乘取荆州之势而吞并江东的计划。北宋元丰五年(1082)七月,著名文学家苏轼写了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极力歌赞周瑜。特别是下阕写道:“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八百多年前从容指挥火烧赤壁、歼灭强虏的周瑜形象,恍然若在目前,只觉英气逼人。后一次公元222年,陆逊任吴军统帅,在夷陵之战中火烧蜀军连营,同样取得了以少胜多的战绩,粉碎了刘备欲为关羽报仇而誓灭孙吴的美梦。尽管后人没有写出与苏词相颉颃的壮词歌赞其人其事,但将“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移用过来,显然同样地适用于陆逊。前有周瑜,后有陆逊,中间还有鲁肃、吕蒙,都是孙权所倚重的年轻统帅,儒雅统帅。曹操麾下的张辽、徐晃,刘备麾下的关羽、张飞,勇武虽然过之,综合素质均不能及。孙权称帝之初,曾经总结过他的建功立业之道,在于“用众力”和“用众智”,谓为“能用众力,则无敌于天下矣;能用众智,则无畏于圣人矣”。他所用的“众力”和“众智”,固然包括了文臣张昭、顾雍、诸葛瑾、步骘,武将程普、黄盖、韩当、蒋钦等人,但主要是周、鲁、吕、陆四位英才。

周瑜(175—210)字公瑾,庐江舒县(今安徽庐江县西南)人,与孙策同年而小一个月,有总角之交,后来孙权“兄事之”。兴平二年(195)带兵迎孙策,孙策大喜说:“吾得卿,谐矣。”随攻扬州刺史刘繇的领地,连破横江、当利(均在今安徽和县东)、湖孰、江乘(均在今江苏句容北),进入曲阿(今江苏丹阳),协助孙策部众发展到了数万人,孙策要他“还镇丹阳(今安徽宣城)”。袁术“欲以瑜为将”,周瑜看出袁术“终无所成,故求为居巢(今安徽桐城)长”,以便能“假涂东归”。在居巢,他结识了临淮东城(今安徽定远)人鲁肃(172—217)。鲁肃字子敬,体貌魁奇,少有壮节,好为奇计,以赈穷弊、结士人为务。周瑜请他助军资,他家有两仓粮食,每仓储米三万斛,当即赠与一仓米,二人结为知交。建安三年(198)周瑜重归孙策,鲁肃同行,不料祖母去世,只得扶祖母灵柩回东城去安葬。孙策委周瑜为中护军,领丹阳太守,一起攻破皖城,分纳二桥为妻。建安五年(200)孙策死,他“将兵赴丧”,从此留在了东吴,“以中护军与长史张昭共掌众事”。北归的鲁肃当时听了另一友人的建议,打算到巢湖投奔郑宝,周瑜立即写信去说“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的道理,劝其投奔江东归孙权。又向孙权推荐鲁肃,称其“才宜佐时”。鲁肃来吴后,“权即见肃,与语甚悦之”。

从此,周、鲁同心共辅孙权,成为股肱。

赤壁之战前,周瑜常统兵在外打仗,屡建军功。建安十三年(208)孙权征江夏,讨黄祖,他任前部大督,对克敌制胜起了重要作用。而鲁肃常在孙权身边出谋划策,劝孙权放弃追求“桓文(偏霸)之功”,努力成就“高帝(一统)之业”。孙权虽然推说“今尽力一方,冀以辅汉耳,此言非所及也”,但也并没有介意张昭认为鲁肃“谦下不足”,“年少粗疏,未可用”的“訾毁”,反而“益贵重之”。待刘表一死,鲁肃又主动请命“吊表二子”、“及说备使抚表众,同心一意,共治曹操”。孙权“即遣肃行”。鲁肃不辱使命,便宜行事,经夏口,转南郡(治江陵,故城在今湖北江陵东北),一直赶到当阳长坂“径迎”刘备,“宣腾权旨,及陈江东强固,劝备与权并力”。见到诸葛亮,马上表明“我子瑜(亮兄诸葛瑾字)友也”,套上近乎,“即共定交”。刘备正自巴不得,即派诸葛亮为使,跟鲁肃前往东吴见孙权,结成孙、刘联盟。裴松之判言,“刘备与权并力,共拒中国,皆肃之本谋”,一点儿也没有虚夸。这些事表明,周瑜与鲁肃作为知交,同为儒将,智勇双全并驾比肩,布伍用兵以周瑜为上,在政治上、外交上的战略眼光、运筹能力和应对水平却是鲁肃胜过一筹。

鲁肃回到柴桑(今江西九江)复命,恰逢风云突变,曹操送来了“会猎于吴”的心理战书,东吴群臣响震失色。当年接受孙策托付遗命的元老重臣张昭等人,“皆劝权迎之”,亦即效法刘琮,降顺曹操,仅鲁肃“独不言”。待孙权起身更衣,他追到宇下,对孙权说:

“向察众人之议,专欲误将军,不足与图大事。”他以己设喻,力陈“肃可迎操也,如将军不可也”的理由,恳请孙权“早定大计”。犹豫未决的孙权豁然开朗,慨叹“诸人持议,甚失孤望”,只有“卿廓开大计,正与孤同”。当时周瑜“受使至鄱阳(今江西波阳)”,鲁肃建议孙权速召还。周瑜一回到柴桑,即对孙权作了政治分析和军事分析,指出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孙权“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指出曹操有四大“用兵之患”,“皆冒行之”,“将军擒操,宜在今日”。他主动请缨,“请得精兵三万人,进住夏口,保为将军破之”。多赖鲁肃和周瑜出以忠心,洞明形势,力挽狂澜,才促成了孙权下定联刘抗曹的决心。于是任周瑜为都督,鲁肃为赞军校尉,以吴军为主,联合刘备的部队,共同取得了赤壁之战的重大胜利。对这次胜利,裴松之也有评论:“建计拒曹公,实始鲁肃。”“瑜使鄱阳还,但与肃暗同,故能共成大勋。”我认为,平实一些说,当是军事指挥周瑜功第一,战略建言鲁肃功第一。

赤壁之战中和赤壁之战后,一些相关的故实,彰显出了周瑜和鲁肃各自的风采。孙权决计抗曹后,委派的统军都督实为两人,亦即周瑜为左督,程普为右督。在最早追随孙坚、孙策的将领中,“普最年长,时人皆呼程公”。周瑜人称“周郎”,时年三十四岁,老字辈的“程公”“颇以年长,数陵侮瑜”。然而,小字辈的“周郎”却性度恢廓,“折节容下,终不与校”。程普终于感动了,“自敬服而亲重之”,并对他人说:“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三国演义》将周瑜矮化成为气量狭小的典型,让诸葛亮“三气”而死,简直是过分污辱斯人了!他的军事指挥才干也得到了敌手的钦佩,据本传引《江表传》说,曹操在“瑜之破魏军”以后,表示输在周瑜手里,“孤不羞走”。而鲁肃胜后“先还”,孙权举行了盛大欢迎仪式,“大请诸将迎肃”,鲁肃“将入阁拜”,孙权又“起礼之”。孙权问鲁肃:“子敬,孤持鞍下马相迎,足以显卿未?”鲁肃趋进答道“未也”,众皆愕然。及就坐,他才不紧不慢地举起鞭子解释:“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征肃,始当显耳。”

孙权一听,抚掌欢笑。周瑜的气度宽宏,风流儒雅,才华横溢,鲁肃的思度宏远,心胸敞亮,志气高迈,殊非寻常人等可及。

赤壁之战后,周瑜任偏将军,领南郡太守,驻节江陵。当时刘备在刘琦死后已领荆州牧,驻节公安,联合的双方实际上对峙。建安十五年(210),周瑜到京口(今江苏镇江)面见孙权,建议趁刘备前来完成政治联姻,“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扣留在吴,从而与关羽、张飞分开。这样“各置一方”,再让他去对付关、张,那就“大事可定”。但孙权顾虑曹操重振实力,担心刘备难以“卒制”,没有采纳这一个方案。他又提出另一个方案,趁曹操赤壁“折衄”尚未缓过气来,让他和奋威将军孙瑜“俱进取蜀”,得蜀后兼并汉中张鲁,结援西凉马超,然后留孙瑜镇蜀,他则回师前据襄阳,进逼曹操,“北方可图也”。孙权同意了,周瑜立即回江陵准备行装,不料路途中病逝于巴丘(今湖南岳阳),时年36岁。噩耗传到柴桑,孙权素服举哀,悲恸地说道:“公瑾有王佐之资,今忽短命,孤何赖哉!”大有其今后“国有疑难我问谁”之慨。19年后称帝,仍在感慨“孤非周公瑾,不帝矣”。对于三国前期东吴政权的交替、稳定、发展和巩固,周瑜起着砥柱中流的作用,他人无以替代。

徜若他未曾英年早逝,他所念念不忘的“取蜀”大计得以实行,那么孙、刘联盟能不能维系下去,三国分峙会不会终究成形,容当另是一说。

周瑜病困时,上疏孙权说,“鲁肃智略足任,乞以代瑜”。孙权即拜鲁肃为奋武校尉,“代瑜领兵”,周瑜士众四千余人、奉邑四县“皆属焉”。但鲁肃与周瑜虽是多年至诚知交和亲密战友,战略眼光和斗争策略却有差异,他坚定地主张和维护孙、刘之间的战略结盟。他不赞成扣留刘备的意见,反而力劝孙权,把荆州南郡借给刘备,即所谓“借荆州”。他如此主张,实际上是从实际出发。因为赤壁之战后,孙权集团占有的荆州只有江北南郡、江夏两郡,江南长沙、桂阳、武陵、零陵四郡都为刘备集团所控制,要拿过来双方势必会兵戎相见,坐让曹操集团渔利。倒不如把南郡暂借给刘备,把他推到直接面对襄阳曹军的一线,事实上变成一道隔离带,让吴军可以收缩西部防线,集中优势力量在东部图强。而且名曰“借”,今后一旦形势改变了或者条件适宜了,随时可以收回来。这样做,既维护了孙、刘联盟,又减轻了孙吴压力,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政治上和军事上都对孙吴最为有利。用鲁肃劝孙权的话来说,那就是“多操之敌,而自为树党,计之上也”。尽管后来的事态反复表明,孙权并没有充分领悟鲁肃这一战略建言的深远意义,但当时是“即从之”了。曹操作为一个高出孙权,更高出刘备的战略家,当即就看出了其间的厉害,因而“闻权以土地业备,方作书,落笔于地”。这与当初刘备闻言失箸相较,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鲁肃接任后,从江陵移师陆口(今湖北嘉鱼西南陆溪口),“恩威大行”,扩充军备,部众从四千余人发展到一万多人。他治军严整,“屯营不失,令行禁止,部界无废负,路无拾遗”,深得孙权赏识,升任汉昌太守、偏将军。建安十九年(214)跟随孙权攻破皖城(今安徽潜山),又升任横江将军。回镇陆口,防地与关羽留守荆州之地临界,免不了发生边界摩擦,鲁肃以大局为重,“常以欢好抚之”。但他并不像《三国演义》写的那样,老实有余,勇毅不足,在关羽面前流于怯懦,总被戏弄,而是临危有静气,处事不糊涂。

建安二十年(215)刘备已得益州,孙权派诸葛瑾出使成都,讨还荆州。刘备耍赖不答应,孙权怒不可遏,即派吕蒙出兵夺取了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刘备自然输不起,亲自从成都赶到公安(今属湖北),督令关羽夺回三郡。孙权针锋相对,也亲自赶到陆口督战,令鲁肃屯兵益阳(今属湖南)抗击关羽。双方剑拔弩张,恶战一触即发。为了挽救行将破裂的孙、刘联盟,鲁肃表现出了政治家风度,主动邀请关羽会晤。诸将疑恐有变,纷纷劝阻。鲁肃胸有成竹地说:“今日之事,宜相开譬。刘备负国,是非未决,羽亦何敢重欲干命?”毅然决然出席会晤。他与关羽都驻兵马于百步开外,带单刀相会。关羽先发制人,说刘备乌林之役“戮力破魏”有功,“岂得徒劳无一块壤”,指责鲁肃“欲收地”。鲁肃义正辞严,指出刘备是“私独饰情,愆德隳好”,“贪而弃义,必为祸阶”,面斥关羽是“不能明道处分,以义辅时”,反而“负恃强众以图力争”,必然不能得逞。

说得关羽哑口无言,不好动武。《三国演义》所写的“单刀赴会”,抬关羽而压鲁肃,不足为信。结果是这场仗未能打起来,双方讲和,割湘水为界,孙权占有江东四郡,刘备占有江西三郡。客观上固然有曹操攻汉中,刘备不得不退保益州的原因在,但鲁肃大义凛然,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起到了一定作用。鲁肃如此尽心竭力地维护孙、刘联盟,确如王夫之《读通鉴论》所评,做到了“守之终身而不易”。

建安二十二年(217)鲁肃病逝,时年四十六岁。孙权为他举哀,并且亲自送葬。诸葛亮也表示哀悼。吴国史志《吴书》评述说,“肃为人方正,寡于玩饰,内外节俭,不务俗好。治军整顿,禁、令必行,虽在军陈(阵),手不释卷。又善谈论,能属文辞,思度弘远,有过人之明。周瑜之后,肃为之冠。”本传中裴注照引,说明裴松之心目中的鲁肃,正是这样令人景仰。后来孙权对陆逊谈到他对周瑜、鲁肃、吕蒙三个人的评价,称鲁肃初次“孤与宴语,便及大略帝王之业,此一快也”;赤壁之战前鲁肃独言不可迎曹,“劝孤急呼公瑾,付任以众,逆而击之,此二快也”;后来劝借荆州给刘备,“是其一短,不足以损其二长也”。孙权“忘其短而贵其长”,常将鲁肃比方为东汉初年的大功臣邓禹,可见倚重之深。直到称帝时,孙权还特别对公卿们提到“昔鲁子敬尝道此,可谓明于事势矣”。

接替鲁肃出任东吴西部战线主帅的是吕蒙。吕蒙(178—219)

字子明,汝南富陂(今安徽阜南)人。与周瑜、鲁肃出身世族富家,自幼博学多识不同,他出身贫贱,粗野无文,十几岁便跟随姐夫邓当投到孙策麾下参与征战。那时他就有“不探虎穴,安得虎子”的英勇气概,孙策“奇之,引置左右”,邓当死后即任他为别部司马。

孙权统事后,“从讨丹阳,所向有功,拜平北都尉,领广德长”。建安十三年(208)跟随孙权西征黄祖,黄祖令都督陈就率领水军堵截,吕蒙作先锋奋勇争先,“亲枭就首”,大呼猛进,夺得首功。孙权论功行赏,擢升吕蒙为横野中郎将。实践中屡建军功,孙权倍加关爱,对他和蒋钦说“宜学问以自开益”。吕蒙推辞说:“在军中常苦多务,恐不容复读书。”孙权就用自己“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自以为大有开益”,以及“(汉)光武(刘秀)当兵马之务,手不释卷”,曹操“老而好学”作例子,苦口婆心地指导吕蒙“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吕蒙听进去了,从此“笃志不倦,其所览见,旧儒不胜”,从一介武夫变成了一位儒将。

鲁肃代周瑜前往陆口就任的时候,途经吕蒙驻地,“意尚轻蒙”。吕蒙问鲁肃“与关羽为邻,将何计略以备不虞”,鲁肃竟说“临时施宜”。吕蒙认为“今东、西虽为一家,而关羽实熊虎也,计安可不豫定”,当即替鲁肃谋画了“五策”。鲁肃大为惊奇,“越席就之”,拊其背说:“吾谓大弟但有武略耳,至于今日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特地拜见了吕蒙母亲,然后“结友而别”。后来孙权对陆逊评说吕蒙,还作出了“学问开益,筹略奇至,可以次于公瑾,但言议英发不及之耳”,“图取关羽,胜于子敬”的高下之分。

从用兵打仗看,孙权所说确有依据。赤壁之战中,吕蒙协助周瑜、程普“西破曹公于乌林,围曹仁于南郡”,战功卓著。其后双方争夺南郡,周瑜派甘宁“前据夷陵(今湖北宜昌东)”,曹仁分兵围攻夷陵,甘宁“困急”而求救。周瑜兵力不足,不少将领都反对分兵救援,吕蒙却建议留下凌统留守大营,保其“能十日守”,自己则随周瑜“解围释急”。又出险道设伏计,周瑜全部采纳了。结果取得了“曹仁退走,遂据南郡,抚定荆州”的完胜,因功擢升为偏将军。建安十六年(211)跟随孙权到东线抗御曹操,孙权打算在濡须口(今江苏无为)夹水设坞,不少将领都说“上岸击贼,洗脚入船,何用坞为”,只有吕蒙支持。他分析道:“兵有利钝,战无百胜,如有邂逅,敌步、骑蹙人,不暇入水,其得入船乎?”孙权称“善”,遂得“备御甚精”。十八年(213)曹操率军来攻,相距月余不能下,只好退去。曹操委任朱光为庐江太守,在皖城(今安徽潜山)大开稻田,并且派间谍到鄱阳(今江西波阳)招诱内应。吕蒙对孙权说:“皖田肥美,若一收孰(熟),彼众必增。如是数岁,操态见矣,宜早除之!”于是有十九年(214)孙权亲征皖城之战。孙权问攻城方法,好多人主张作土山,吕蒙认为土山“必历日乃成,城备既修,外援必至,不可图也”,必须“四面并攻”,速战速决。孙权依计攻皖,甘宁督攻在前,吕蒙精锐继之,拂晓发动进攻,食时即已破城。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生俘朱光及其参军董和,虏还部众达三万多人。曹操大将张辽引军来援时,半道得知皖城已失,只好退转去。在鲁肃逝世后,东吴将领不乏优秀者可以继任,但唯有吕蒙最能让孙权放心。

吕蒙作为一个杰出军事家,战略关注与周瑜接近,主要着眼于有利东吴的现实军事利益,而不像鲁肃那样,更加重视相对长远、相对全面的大局把握。鲁肃主持西线军务时,他就密陈过意见,认为关羽“君臣矜其诈力,所在反复,不可以腹心待”,应当“于(东吴)强壮时图之”。孙权曾打算北取徐州,他认为不妥,“不如取羽,全据长江,形势益张”,孙权“尤以此言为当”。因而他一继鲁肃担任汉昌太守,主持西线军务,便着手实施“取羽”计划。他深知关羽勇武骄矜,不宜力攻,便决定纵其骄气,伺其疏漏,准备智取。第一步,初到陆口时,表面上做出比鲁肃还鲁肃的友好姿态,“倍修恩厚”,麻痹关羽。第二步,关羽北上樊城与曹魏作战,“留兵将备公安、南郡”,他看穿了关羽是对自己不放心,害怕自己趁机进攻公安、南郡,便“以治疾为名”返回建业(今江苏南京),以进一步诱惑关羽放松军备。第三步,把兵不厌诈进行到底,在建业放出“病笃”的假消息,暗地里却向孙权建议,由当时尚不知名的陆逊代理他的职务,让关羽误以为吴中已无人可派。关羽果然上当,把留守兵力抽调樊城,造成了后方空虚。第四步,趁关羽在樊城获胜,一面让陆逊出面祝贺关羽,一面由自己潜至寻阳(今湖北黄梅县西南),率领精兵藏在大船中,摇橹的士兵全都穿着白色的商人服装,“昼夜兼行,至羽所置江边屯候,尽收缚之”,完成所谓“白衣渡江”。公安守将傅士仁、南郡守将糜芳望风投降,关羽还一无所闻。

第五步,入城后严明军纪,对关羽及其将士家属皆予抚慰,秋毫无犯。并让将士家属们给从征的亲人传信,让他们知道“家门无恙,见待过于平时”,从而导致了“羽吏士无斗心”。终于俘获关羽父子,“荆州遂定”,实现了孙坚、孙策、孙权父子垂三十年全取荆州的心愿。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全面彰显仁义之师,在整个三国历史时期别无二致。至此,三国鼎立格局也才最终确立,时在公元219年。

吕蒙居功至伟,孙权拜他为南郡太守,封孱陵侯,赐钱一亿,黄金五百斤。吕蒙固辞金钱,孙权不许。他原本真正有病,带病完取荆州后,封爵仪式尚未举行,就一病不起了。孙权把他迎接到公安,安置在内殿,千方百计治疗抢救,甚至于悬赏千金,招募“能愈蒙疾者”。孙权每天都隔着壁缝观察病情,见他稍能下食就高兴,顾左右言笑,病势稍一加重就忧闷,夜不能寐。一度有所好转,群臣交相庆贺。但终于不治,“年四十,遂卒于内殿”。临终前,吕蒙遗嘱把“所得金宝诸赐”全部上交府藏,没有留给三个儿子,丧事也是务求简约,表现出了上下五千年罕有能及的道德风范。陈寿评论他“初虽轻果妄杀,终于克己,有国士之量,岂徒武将而已矣”,说得过于简略。

吕蒙早已推荐陆逊接替自己。陆逊(183—245)字伯言,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本名议,后称逊。他出身在江东一个世族大家。21岁时,被孙权召入幕府,历行东、西曹令史(相当于今秘书),出为海昌(今浙江余杭东南)屯田都尉,代理县令。那里土地贫瘠,又遇连年干旱,他开仓赈济贫民,劝督农桑,被县民称为“神君”(见《世说新语》引《吴书》)。当时会稽一带山越人暴动,陆逊召兵讨平,“所向皆服”,收集部曲两千余人。鄱阳(今江西波阳)地区的“贼帅”尤突作乱,他又去讨平。两次军事行动,初露军事才能,升任定威校尉。孙权把孙策女儿许配给他,从此他有了“国戚”身份,成为孙权心腹之一。他建议剿抚并用,收服山越人,“取其精锐”以利“图远”。孙权纳其策,用为帐下右部督。陆逊讨伐丹阳郡“贼帅”费栈,以少胜多,一战而建功,俘获的山越人“强者为兵,羸者补户,得精卒数万人”,还驻芜湖。会稽太守淳于式举报他“枉取民人,愁扰所在”,陆逊面见孙权,却称淳于式为“佳吏”。孙权说,人家告你状,你去称赞他,为什么?陆逊说淳于式之所以告我,是“意欲养民”,出发点是好的;我若挟私报复,就会扰乱圣听。孙权赞赏他“此诚长者之事,顾人不能为耳”,更加信任了。

建安二十四年(219),吕蒙为麻痹关羽,称病回到了建业。陆逊往见吕蒙,畅述己见:“羽矜其骁气,陵轹于人。始有大功,意骄志逸,但务北进,未嫌于我。有相闻病,必益无备。今出其不意,自可禽(擒)制。下见至尊,宜为好计。”吕蒙正需要一个心气相通、见识一致的人出面代己,便向孙权推荐道:“陆逊意思深长,才堪负重,观其规虑,终可大任。而未有远名,非羽所忌,无复是过。若用之,当令外自韬隐,内察形便,然后可克。”孙权原本就信任陆逊,如今又得吕蒙厚荐,当然是深信不疑,立即召见陆逊,拜为偏将军、右部督,让他到陆口代替吕蒙主持西线的军务。陆逊果然不负重托,“外自韬隐”做得来天衣无缝,让关羽读过他的卑辞颂扬书信之后,判定这个“书生疏迟”,小菜一碟,于是“意大定,无复所嫌”。关羽一调走留守部队,陆逊当即又“内察形便”,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取羽”良机,向孙权“陈其可禽(擒)之要”。于是才有了吕蒙“白衣渡江”,陆逊与其同为前部,连克公安、南郡。陆逊领军乘胜前进,领宜都太守,拜抚边将军,封华亭侯。关羽军无斗志,不敢南下收复失地,只好向西逃跑。十一月逃至麦城(今湖北当阳东南),被吴军包围,被迫竖起假降之旗。关羽带领十余骑突围,于临沮(今湖北远安北)被俘,所部土崩瓦解。陆逊挥师西进,一直打到秭归(今属湖北),斩获招纳夷、汉兵将“凡数万计”。第一次出任将帅,便取得了周瑜、鲁肃未能完成的全占荆州大胜,陆逊升任为右护军、镇西将军,晋封娄侯。

两年后爆发吴、蜀夷陵之战,陆逊受命任大都督,假节,率五万人抗御刘备。刘备十万大军压境,势不可当,陆逊采取了敌进我退的办法,主动让出不利于作战的三峡地带。公元222年正月,蜀军连营数百里,前锋推进到夷陵,多次平地挑战,山谷设伏,陆逊都不中套应战。随军将领多是孙策旧将,或为公室贵戚,“各自矜持,不相听从”。陆逊案剑宣布:面对强敌“而不相顺,非所谓也。仆虽书生,受命主上。国家所以屈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尺寸可称,能忍辱负重故也。各在其事,岂复得辞?军令有常,不得犯矣!”

显示驭军有方,当威必威。又上疏孙权,说明夷陵为“国之关限”,必能保全;刘备“前后行军,多败少成”,这一次看似强大,实“不足为虑”,恳请孙权“不以为念”。双方相持了半年之久,陆逊看准蜀军已“兵疲意沮,计不复生”,方才果断地决定敌疲我打,以火攻破敌,速战速决。当年六月实施火攻,烧毁蜀军四十余营,斩蜀将张南、冯习及五溪蛮首领沙摩柯,降蜀将杜路、刘宁,蜀军死者数万,连刘备本人也差点儿当了俘虏。这一仗打得比赤壁之战还要漂亮,作为中国历代战史上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光辉战例之一,陆逊的名字与之一起镌刻于青史。

夷陵之战大奏凯歌后,孙权加拜陆逊为辅国将军,领荆州牧,改封为江陵侯,位秩之高已经超过先前周瑜、鲁肃、吕蒙。那一年他39岁,当时应该算人到中年,而不是《三国演义》所谓“孺子”。

人到中年而重任在肩,陆逊必须面对的头等大事,是如何对待和处理破裂了的孙、刘联盟,以有利于北抗曹魏。刘备逃到永安住下来,东吴宿将重臣徐盛、潘璋、宋谦等人交章上表,“竞言备必可禽(擒),乞复攻之”。孙权征求陆逊的意见,陆逊和朱然、骆统一致认为,“曹丕大合士众,外托助国讨备,内实有奸心,谨决计辄还”,力主放刘备一马,把进至巫峡的吴军撤回来。曹丕果然于222年九月三路南征,如果吴军未及时终止对蜀战事,撤回西进军队,势必三方受敌,难以收拾。

得知曹丕南下,不甘惨败的刘备迅即致书陆逊:“贼今已在江陵,吾将复东,将军谓其能然不?”陆逊回书答道:“但恐军新破,创痍未复,始求通亲,且当自补,未暇穷兵耳。若不惟算,欲复以倾覆之余,远送以来者,无所逃命!”一信打消了刘备趁火打劫的妄想。

第二年四月刘备死后,刘禅即位,诸葛亮秉政,重新实行“与权连和”的老方针。举凡时事所宜,孙权都委托陆逊直接与诸葛亮沟通;还特别刻了一枚孙权印章放在陆逊那里,每次给刘禅、诸葛亮写信,都先送陆逊斟酌“轻重可否,有所不安,便令改定,以印封行之”。这一切表明,陆逊走上三国历史主剧场的年岁虽然较周、鲁、吕为晚,但他却后来居上,兼有三人之长,而少三人之短,是三国中、后期一位眼光、魄力、才干、功业、修养决不亚于蜀汉诸葛亮,甚或有所过之的卓越战略家、政治家和军事家。

陆逊坐镇荆州20余年,西联蜀,北抗魏,成就了孙、刘联盟的最佳时期,吴、蜀之间再也没有兵戎相见。而北向用兵,他还有两次出色表现。一次在孙吴黄武七年(228),魏国大司马曹休率领十万大军入皖,陆逊任吴军大都督迎战。陆逊自为中路,令朱桓、全琮为左、右翼,三道俱进,在夹石(今安徽怀宁、桐城间)大破魏军,斩获万余,牛马骡驴车乘万辆,军资器械略尽。凯旋班师途经武昌时,孙权诏令用御盖以覆陆逊,荣耀莫比。第二年,又拜陆逊为上大将军、右都护,尊显莫比。另一次在孙吴嘉禾三年(234),孙权大举三路伐魏,他自率主力担任中路围合肥,孙韶、张承为东路略广陵,陆逊、诸葛瑾为西路攻襄阳。魏明帝曹叡亲自遣军迎敌,魏军大出,吴军中、东路不敌而退。只有西路独进,有被魏军包围的危险,诸葛瑾相当紧张。陆逊却镇定自若,一边派士兵去种萝卜和大豆,一边与诸将弈棋、射戏如常,令魏军不辨虚实,不敢贸然围攻。

他让诸葛瑾秘密地准备好了舟船,自己又率军佯攻襄阳,“敌素惮逊,遽还赴城”,他才不慌不忙地整理部伍,登船而去,敌军也不敢出城来追赶。回军的路上,还顺便攻击了江夏新市、安陆、石阳等处的魏军,“斩首获生凡千余人”。有勇有谋,超越众人之上。曹魏方面慑于陆逊的声威,再不敢大举入侵荆州,荆州赖以相对安定。

陆逊虽然常年领军驻节在外,但他总不忘保国安民,对吴国政事也很关心。称帝以后的孙权逐渐热衷峻法严刑,他逆鳞上疏批评:“夫峻法严刑,非帝王之隆业;有罚无恕,非怀远之弘规也。”

他主张效法汉初刘邦,轻法便民,用黄老无为之术治理国家,与民休养生息。他强调“国以民为本,强由民力,财由民出”,建议孙权“兴利改作”,轻徭薄赋,“宁济百姓,数年之间,国用少丰,然后更图”。他身为将帅,还认为好战有害,“治乱讨逆”固然“须兵为威”,更当注重“农桑衣食,民之本业”,宜于尽量少动干戈。对孙权劳师动众,征夷州,图辽东,他都明确表示不赞成,指其违悖“当须民力,以济时务”。对孙权在朝廷内实行特务统治,重用吕壹之类的奸佞,任其诬害忠良,他也忧心如焚。这些言和行,不但周瑜、鲁肃、吕蒙未曾有,而且方之蜀汉诸葛亮,乃至前前后后历代称美的治世良臣,也是了不起的。其中不少的仁政建议,孙权采纳了,推动了吴国相较于魏、蜀两国,一段时期内相对宽仁。如王夫之所说:“自汉末以来,数十年无屠掠之惨,抑无苟繁之政,生养休息,唯江东也独。”(见《读通鉴论》卷十)所以赤乌七年(244),孙权让陆逊代顾雍为相,下诏奖谕他为“伊尹隆汤,吕尚翼周,内外之任,君实兼之”。然而,有些意见也得罪了这位独裁帝王,龙颜一变就是另一种遭际。由于孙权在太子问题上不讲礼法,陆逊三番四次上疏建言“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孙权竟然翻脸不认人,“累遣中使责让逊”。公忠体国而横遭“责让”,陆逊为相还不足一年,就“愤恚致卒”了。时年63岁,“家无余财”,足见清正。

这样一位卓越的战略家、政治家、军事家,在生时尊荣超过周瑜、鲁肃、吕蒙,临死时却比周瑜、鲁肃、吕蒙凄凉,十足以宣示后人,封建专制皇权桎梏下的杰出人才是难以维护独立人格,让聪明才智得到充分发挥的,甚至生存权利也是握在独裁帝王手里的。陈寿撰述《三国志》,三国前期、中期、后期的帝王、将相、人杰、奇才多矣,除三曹(曹操、曹丕、曹叡)、三刘(刘焉、刘备、刘禅)、一孙(孙权)单列纪传而外,只给诸葛亮和陆逊两人单独立传,并且只称陆逊一人为“社稷之臣”,可见何等仰慕他的瑰伟人生。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德、才、能、绩综合评估当称三国第一人的人,也逃不出封建专制皇权扼杀的命运,千古之下,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自陆逊屈辱而死之后,曾经坐断东南、睥睨曹刘的孙吴集团,尽管也出过陆逊之子陆抗那样的杰出儒将,但已是江河日下,再也没有周瑜、鲁肃、吕蒙、陆逊那种时之俊杰、国之栋梁的人才接力,再也避免不了国运之衰微的必然归宿。相比较而言,吴国还是稍好一些的,所以最后亡国。魏国的三曹一代不如一代,曹氏旗号下的文臣武将也是这样,所以终究易帜司马氏。蜀汉诸葛亮之后,只有一个降将姜维算得上一流人才,其余的人纵不昏暗、贪残,也是二流、三流,所以最先亡国。有人说,三国归根结底是“人谋”竞争,窃谓“人谋”出自人才,因而归根结底,当是人才竞争。如果承认这一点,那么,从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四大英才身上,特别是陆逊身上,引出的史鉴难道仅止于当时国家的兴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