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侯景之乱 十六、侯景的覆灭

侯景逃回建康,心灰意冷。寿阳发兵扰乱梁国三年,这是第一次被他所看不起的南朝人打得几乎找不着北,大部分猛将非死即降。本来他计划扫荡完梁国各方诸侯,再登基称帝,现在也没这么远大的理想了,只想开个小朝廷,早点当上皇帝,便找王伟商量。

王伟说:“自古建立新朝,必须行废立大事,以树威权。”

侯景见王伟引经据典,头头是道,觉得准没错。简文帝这杆大旗其实也没给他侯景帮上什么忙,跟朝廷唱对台戏的人倒是更多了。不过废了简文帝,该立谁为下一个傀儡呢?有人建议,当初简文帝被立为太子时就有嫡庶之争,不如重新扶立梁武帝的嫡传子孙。这时昭明太子的嫡子萧欢已经去世,按照规矩,得立萧欢的儿子豫章王萧栋。

大宝二年(公元551年)八月,侯景领兵入殿,逼简文帝签署禅位诏书,废简文帝为晋安王,关押在皇宫西面的永福省;接着,下诏迎萧栋继承大统。

台城沦陷后,萧栋被软禁,日子不好过,食物供给也少得可怜,只好在院子里种些蔬菜吃。侯景的使臣来到萧栋家中,萧栋正和妻子在地里锄菜,使臣二话没说,就把萧栋拉上辇车。萧栋吓得大哭,到了宫里,才知道原来是要他做皇帝。萧栋即位,改元天正。(后来益州的萧纪称帝,用的年号也是天正。据懂行的人说,“天正”二字拆开是“二人一止”,暗指他俩每人做一年皇帝,就得完蛋。)

侯景娶溧阳公主为妻,简文帝是他的岳丈,简文帝的儿子都是他的内兄。但狼王可不会手软,简文帝所有的儿子,包括太子萧大器在内,全部惨遭杀害。

王伟又劝侯景除掉简文帝,以绝人望。侯景就派王伟以祝寿为名,到永福省向形同囚徒的简文帝敬酒。

简文帝心知必死,笑道:“既然是祝寿的酒,怎能不一醉方休?”摆宴与王伟一同喝了个痛快,最后感慨:“不曾想世上也有如此快乐啊!”

简文帝酩酊大醉,昏昏睡去。王伟命手下武士把一只几百斤重的土袋压在简文帝身上,并在土袋上施力,将其活活压死。王伟用门板给他搭了个破棺材,草草扔进城北的酒库了事。(梁简文帝萧纲前后做了两年多的皇帝,实际上是个傀儡都不如的摆设。东魏的孝静帝虽然是傀儡,高欢一辈子对他恭敬无比;高澄虽有打骂,至少完事后还懂得鞠个躬、道个歉啥的。侯景根本不把简文帝当皇帝看,酒宴时与他并排而坐,跳舞时拉他做舞郎。简文帝时刻想着复仇夺权,终究未能如愿。台城被围时,他为一己之利,不断向侯景妥协,如今落得个凄凉的下场,真是自作自受。)

又过了一个月,侯景命令皇位还没坐热的萧栋禅位,自立为帝,改元太始,国号汉。同时,他把萧栋及其两个弟弟锁进了密室。

侯景过江纠集了大批党羽,现在自己做了皇帝,这帮小弟也不能亏待,光是三公级别的官位就给封了十几个。每次上朝,大伙一哄而上,完全不讲秩序。

王伟是个读书人,感觉这么搞下去实在有失体统,就请侯景立七庙,规定祭祀的礼仪。侯景戎马一生,只知打仗,也没参加过什么祭祀的大场合,就问王伟:“啥叫七庙?”

王伟回答:“天子要祭祀七代以内的祖先,设立他们的牌位和宗庙,此乃七庙。”并请侯景说出七代祖先的名讳。

这可把侯景难倒了,他说:“早几辈祖先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爹名叫侯摽。但是他葬在朔州(今山西朔县)啊,难道还能到这里来享用祭品?”

侯景的大实话惹得全场大笑,侯景仍然一脸困惑。侯景从北方带来的部下中有人知道他的祖父名叫乙羽周,王伟取其雅名为侯周(于是“周”成了庙讳,姓周的统统不许姓周了,一律改姓周代王族的原姓“姬”。乙羽周是胡人的名字,音译而已,王伟够霸道的),剩下的就往历史上的名人去攀亲戚。凡是名声不错又姓侯的都有份,东汉初年的司徒侯霸列为始祖,东汉末年的文人侯瑾列为七世祖。(侯景是羯人,别说七辈,就是七十辈也不可能跟汉人侯霸、侯瑾搭上亲。由此可见,南北朝时代瞎攀牛亲戚的风俗极盛)

当了皇帝的侯景并不开心,以前做丞相,想见谁就见谁,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如今身居深宫,想要骑马打个鸟,都要受到王伟的限制。没几天工夫,侯景闷坏了,抱怨说:“我没事做什么皇帝呀,这跟关在笼子里有啥区别。”

尽管如此,侯景总算是实现了人生的最高目标,不再屈居他人之下。可惜,他已是黄昏夕阳,时日不多矣。他的汉国,仅仅是一场闹剧的尾声罢了。

长江上游的梁军捷报频传。王僧辩一路势如破竹,攻下湓城(今江西九江);南面的陈霸先也击败了阻挡他进军的高州刺史李迁仕,得到当地蛮族首领冼夫人、黄法氍等人的支持(关于南朝末期的南方各蛮族,我们将在《三分归隋》中详述),沿赣水而下,与王僧辩在湓城会师。

这时候的陈霸先,军队发展到了三万多人,强弩五千张,船只两千艘,粮草五十万石,实力超群。王僧辩军中缺粮,陈霸先便分给他三十万石以作资助,王僧辩军心大振,大败于庆的叛军,攻占豫章、寻阳。

承圣元年(公元552年)二月,湘东王萧绎一切准备就绪,下令大举征伐侯景,各军自寻阳出发,战船绵延达数百里之远,声势浩大。主力的王僧辩与陈霸先在江上歃血为盟,齐头并肩东进,侯景大将侯子鉴望风而逃,王僧辩进至芜湖。

侯子鉴据守姑孰南面的小洲对抗王僧辩,侯景派人告诫侯子鉴:“荆州军擅长水战,你不要与他们在水上争斗。去年任约打了败仗,就是吃亏在这一点。如果以步骑兵与他们交锋,我军必胜。你可在岸上扎营,引诱他们陆战。”(劣势之下的侯景在军事战术上头脑还是相当清楚的)

侯子鉴依计,弃舟登岸,闭营不出。王僧辩也不上当,在芜湖逗留十多天,不进不退。侯景及其同党闻讯,认为荆州军畏惧,又命侯子鉴做好水战的准备。

王僧辩抵达姑孰,侯子鉴率领一万多步骑兵在岸上挑战,又派一千艘载满士兵的小船发起攻击。王僧辩不接招,命己方小船退避,留大船停泊在长江两岸。侯子鉴的水军以为王僧辩要逃跑,争先恐后追赶。

王僧辩站在船头,战旗一挥,岸边的大船向江心驶去,顷刻间截断了叛军的归途。叛军乱成一团,王僧辩指挥小船鼓噪而前。江中一场恶战,叛军溃败,士卒投水而死的数以千计,侯子鉴孤身逃脱。王僧辩的各路水军乘着潮势进入秦淮河,前军逼近建康城外的禅灵寺。陈霸先吸取以前柳仲礼失败的教训,渡过秦淮河,在石头城下扎起大营。

侯景身边除了王伟等几个铁杆,已没有什么可用之将,只好“御驾亲征”,留下王伟守台城,带着一万步兵、八百铁骑出城西,与王僧辩、陈霸先决战。

陈霸先献计:“我众敌寡,应分兵诱敌,以强制弱。”下令诸将分散布兵,侯景军奋勇冲击梁军营阵,陈霸先命两千弓弩手在阵后发弩,然后与王琳、杜龛等军以铁骑合击,攻入石头城。侯景率领手下的一百多骑兵拼死冲向陈霸先的战阵,怎奈陈霸先军容齐整,毫无破绽,侯景军自乱阵脚,退往台城。

侯景来到城门外,不敢进城固守,命人把王伟从城上召来,责备道:“都是你叫我称帝,把我给害了。”说着转身要走。

王伟拉住他的马缰哀劝:“自古哪有叛逃的天子,如今宫中卫士尚可一战,难道就这么跑了?”

侯景坐在马上,叹道:“想当年,我在北方,打败贺拔胜,消灭葛荣,远近闻名;来到南方,直渡长江,攻陷台城,易如反掌,退萧纶于城北蒋山,破柳仲礼于秦淮南岸,你也都是亲眼所见。今日之事,恐怕是天要亡我。你好好守城,兴许还有机会翻盘!”(侯景死到临头,还是执迷不悟,埋怨天意,与梁武帝“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的差距太大了。)

侯景仰望宫墙,不禁逡巡叹息良久。他用皮袋装上在南朝生的两个儿子,挂在鞍后,率骑东逃吴郡。侯景一走,王伟等人也没心思翻盘,各寻活路,不几天都被梁军一一擒获。

侯景亡命而逃,路上又遭截击,骑兵死伤大半,最后与几十名残兵败将找了几条船,把两个儿子推下水,打算渡海求生。

侯景同船的亲信只剩下羊鹍、王元礼、谢葳蕤等几个。羊鹍是羊侃的儿子,侯景得势后,纳羊侃的女儿为妾,羊鹍是侯景的大舅子,被任命为库直都督,两人关系密切。侯景失势败落,羊鹍不想再替侯景卖命,与王、谢两人一商议,决定干掉侯景以自全。三人乘着侯景睡熟,令船夫改道向北走。侯景醒来,迷迷糊糊爬上甲板,发现方向不对,大吃一惊。羊鹍拔刀大喝:“我等为大王效力多年,时至今日,无所成就,想借你的脑袋一用,谋个富贵。”侯景想跳水,羊鹍一刀把他砍伤。侯景爬起来朝舱底窜去,羊鹍从身后再加一槊,刺杀了恶贯满盈的狼王侯景。

侯景的尸体到了建康,被王僧辩剁为几段,首级送往江陵萧绎处,双手送往北齐(萧绎已与北齐、西魏分别通好,侯景的尸体是个不错的“见面礼”),身体则挂在建康的街市上示众。建康城的百姓谁家不与侯景有点杀亲之仇?大家争相上前割肉吃,没多大会儿,连皮带骨头就给分光了。

溧阳公主年仅十七岁,分明还是个孩子,她也表示愿意和众人一起吃老公的肉,以泄心头之恨,却没能抢着。李商隐说:“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字里行间仿佛透着几分羡慕。事实上,乱世中的女人,即便贵为公主与皇后,也注定一生的悲剧。

对于侯景的重臣王伟,萧绎一度想收为己用。有人提醒,王伟替侯景写檄文的时候,曾经讽刺萧绎的瞎眼。萧绎大怒,把王伟的舌头钉在柱子上,剖开肚子,切成肉酱。(王伟当年著文骂高澄,高澄不仅不生气,反而叹惜没能发现人才;萧绎自称读书万卷,爱才之心还比不上“鲜卑小儿”。)

只有任约、谢答仁等少数武将免于一死,日后还得到重用。

侯景死后,王僧辩进驻台城。得意之余,王僧辩纵兵掠民,百姓们被抢得衣食无处,哀号满道。大军又趁夜烧了城里的宫殿,大火之后,珠宝玉器、仪仗车辇全都失踪。至于去了哪里,自是不言而喻。(萧绎的所谓王师平乱,只是上演了一出梁代版的“火烧圆明园”。)

侯景消灭了,南朝的混乱局面并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