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回溯

截至十九世纪初叶,中国已成为鸦片世界,中国人一榻横陈,骨瘦如豺,这是一个悲惨景观。

泰国政府这次虎头蛇尾的军事行动,只有一项象征性的胜利——确实的掌握了满星叠,但并没有解决问题,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使问题更具爆炸性。其实泰国四境,只要是边区,都像一堆炸药。泰缅边区如此,泰寮边区如此,泰柬边区如此,泰马边区也如此,为这个爱好和平的国家,带来椎心疾首的隐忧。第一个问题是鸦片毒品根深柢固,第二个问题是山地民族复杂,而这两者又藤葛般的缠绕在一起。就像“掸邦革命军”的成员,除了掸邦人,还有中华裔掸邦人,还有缅甸人、中华人、中国人、阿卡人、傜人、拉瓦人……简直可称为一支民族联军。在南部宋卡一带要求独立(实际上是要求跟马来西亚联邦合并)的回教武装集团,则以马来人为主。在北部考牙山一带誓言推翻政府的泰国共产党武装集团,则以苗人、暹族人为主。这些动乱的种子,不是靠泰国政府一念之间,就可以根除的。每个祸根都有其历史渊源,了解这些历史渊源,才容易了解金三角为何形成,以及这场“征剿”壮举,为什么弄到这种窝囊的结局,以及将来为什么有再爆炸的可能性。

西方报纸曾形容泰国这次军事行动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已透露出它的历史背景。欧美国家一谈起金三角,就咬牙切齿,认为东方的鸦片遗害世界,他们忘了东方根本没有鸦片,它是在西方国家威迫利诱之下才有的,现在不过“乌鸦反哺”,把这些原来要毒害东方人——尤其是要毒害中国人的毒品,原封不动的回馈它的原主,如此而已。十九世纪初,当中国拒绝被毒害时,英国曾经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强迫中国接受。想不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百五十年后的一九八二年,更藉泰国之手,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却恰恰相反的,希望根绝西方早先撒下的种子,还义正词严的破口大骂“毒贩”“毒枭”。

追根溯源,今日横眉怒目,努力肃毒的国家,正是往昔贩毒的罪魁祸首。

远在十六世纪最后一年——一六零零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成立,这是一个起点,野心勃勃的英国商人,不仅要扩大掠夺印度,还要用军事力量,维护他们所标榜的自由贸易,凡是反对自由贸易的人,都等于犯了天条。他们为了发更大的财,搜括更多的金银,古老的中国遂成为一个诱惑力最大的猎物。一则为正在加速膨胀的英国,提供一个潜在的庞大市场;仅这一项就够英国商人眼花撩乱。而更重要的一项是,中国正供应很多奢侈品给英国,像茶叶一种,就是英国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

然而,在中英贸易中,英国非常吃瘪,它一直处于与日俱增的逆差,中国很少购买英国货物,而英国向中国买东西,中国不接受以货易货办法,而只接受银子。这种见了钱才开眼的传统手段,使英国叫苦连天。那时几乎所有到广州的英国船只,都满载着金块银块。英国佬眼睁睁看着耀眼欲眩的财宝流入中国,一方面心痛如绞,一方面也情急如火,他们急需要取得平衡。终于,想到一种奇货,那就是当时还是无名小卒,不像现在一提起它就使人变色的鸦片。

中国人对鸦片的印象,跟对任何草药的印象一样,认为它不过只是一种药品,可以煮在水里下肚。当时还盘踞在台湾的荷兰商人,比较聪明,教导中国人把鸦片掺在烟草里吸食,果然效果大增,比吸食纯烟草更能刺激精神。到了十七世纪初叶,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或许是中国人,也或许是英国人,发明更陶醉的享受,把鸦片提炼成一种浓膏,用一根像原子笔笔心那么长短粗细的铁针,沾着烟膏,在置在床榻中央微弱的灯火上烤炙。这是一种艺术,二十世纪初叶,也就是我幼年的时候,还亲眼看到过这种场面,那时候类似“酒女”之类的一些名女人,除了秀色可餐外,必须具备这种技能,才是第一流闺秀。被烤炙的烟膏很快的成为烟泡,然后焊在“烟枪”(烟管)一端的吸壶之上,瘾君子瘾淑女,横卧在烟灯两侧,吸食起来,只要两口下肚,他眼前立刻呈现出美好世界。面对着那美好世界,内心充满了自信和欢乐,这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

最初,上瘾的只限于有钱的老爷和他们的公子公孙,但经过十七、十八两个世纪,越来越多在社会上有工作能力的人,诸如:军官、士兵、商人、劳工,甚至妇女,甚至中央政府高级官员,甚至自封为传统文化的卫道之士,都大批的投向吸毒阵营。百万富翁或一些土财主,还鼓励儿子们吸毒。那时虽没有电子计算机,却有同等效果的算盘,在精密的计算下,发现一个人吞云吐雾的消耗量,十分有限,总比赌博好。赌博可以败家,吸鸦片对偌大的财产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截至十九世纪初叶,中国已成为鸦片世界,半数以上的国民,包括大部份政府高级官员,一个个骨瘦如豺。这是一个可怕的悲惨景观,由西方人,主要的是由可敬的英国人,一手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