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魏晋南北朝 忽略了一百八十多年
说完南朝,转过头来再说北朝,首先是北魏。
北魏是由鲜卑拓跋氏族建立的王朝,鲜卑族的文化当然比不上汉文化,而就算在鲜卑族里面,拓跋氏原本也是最落后、最野蛮的,跟建立过前后燕的慕容氏根本没法儿比。五胡乱华的时候,拓跋族也南迁中原,想要分一杯羹,在山西北部建立起代国来,后来被苻坚所灭。等到前秦崩溃,拓跋族的首领拓跋珪就趁机复国,不久后又改国号为“魏”,史称北魏。
虽然文化特别落后、生产方式和组织结构都极原始,但当北魏逐渐发展起来以后,却号称自己也有中原人的血统,来头非常之大——咱的祖宗也是黄帝咧!据说黄帝有个儿子名叫昌意,给封到了北方的大鲜卑山,就是拓跋氏的先祖。
等于说,一群强盗冲进了汉人的家,不但霸占了汉人的家产,还振振有词地说:“其实咱们同一个祖宗,说不定我还是正根儿,这家产本来就有我一份儿。”但这种恶果也是汉人自找的,汉人总觉得全世界民族全都一家,只不过我这支过得比你们好点儿而已。比方咱们前面说过,司马迁在《史记》里就堂而皇之地记载着:“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原本的用意,是把自己传说中的老祖宗黄帝哄抬成全人类初祖,谁想反倒被蛮族给反过来用了——哦,既然五百年前是一家嘛,那我继承兄弟的产业,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啦。
总之,北魏拓跋氏自称是黄帝的后裔,不论邹老教授的旧五德学说,还是刘向、刘歆爷儿俩的新五德学说,德性世系里面黄帝都属后土之德。拓跋氏因此“考据”出,北方俗语里“土”字念“拓”,“后”字念“跋”,瞧吧,这就是咱的起源,有根有据有说法——其想象力真可谓历代王朝之翘楚。
既然他们是黄帝之后,那什么祥瑞、符谶啥的就都可以省了。拓跋珪改国号称皇帝的时候,就依照这个说法,上应土德,服色尚黄,祭祀用白牲口,干脆利落。啧啧,看人家北魏多气派,别的朝代都是参考着前朝的德性来确定自己的德性,比如汉是火,魏就是土,宋是水,齐就是木,只有北魏煌煌大气,不跟那些小家伙蜗角相争,直接从黄帝开始论辈分,根正苗红……当然啦,这是官方的说法,事实上拓跋氏在建立北魏之前连一个带“德”的势力都没消灭过,所以才无牛可吹,无德可替,只能走祖宗路线——跟赫连勃勃有的一拼。所以说,这北魏的“土德”就跟孙猴子一样是石头里凭空蹦出来的,压根没法儿排进五德生克的循环里面去。
公元490年,在汉人看来是一代明君而在鲜卑人看来是不肖孽子的孝文帝拓跋宏开始亲政了。这时候北魏已经基本统一了黄河流域,控制了大片汉人的土地,当然不能再忽视汉人的文化,好几代君主都识汉字、读汉书,而以这个拓跋宏最为崇汉,因而他逐渐察觉到本朝的“土德”实在是来路不正,跟历朝历代流传下来的顺序都接不上,根本没法儿蒙人。于是拓跋宏就下诏让群臣讨论一下,看看能不能换个更合适的德性,或者找出个更靠谱一点儿的解释来。
诏书一下,可不得了,立马惊起了全国无数读圣贤书的闲人。要知道,这北魏群臣多是些机关干部,最喜欢开会,解决问题与否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过了嘴瘾。当年北魏历代皇帝都想迁都洛阳,这些大臣就嘁嘁喳喳聊了半天也没个定论,只好暂且搁置。前两年拓跋宏因为多了句嘴,问祭祀太庙该用“禘”字还是“祫”字来形容,就引得大臣们兴高采烈地又发帖子又灌水,折腾了好久也没结论,最后拓跋宏只好行使最高管理员权限,锁帖了事。现在既然皇帝开了新话题,大家岂能放过,于是纷纷引经据典,引发了一场超级大辩论。
最先站出来的是中书令高闾,他是个书生,文学青年出身,又有学问又有激情。高闾说五德之说本自汉代开始,一共有三种说法,张苍认为是水德,贾谊、公孙臣认为是土德,刘向认为是火德。水德从逻辑上说不通,而土德则是把秦朝当成正统,都不足取,所以汉的火德应该是直接取代周的木德,这才合乎天理。以后魏土德代汉火德,晋金德代魏土德,后赵水德代了晋金德,前燕木德代了赵水德,前秦火德代了燕木德,一朝朝传承明确。前秦虽然不是北魏灭的,但它灭亡的时候恰好北魏建基称帝,所以北魏就应当接替前秦的正朔,火生土,还得是土德。
听到他这么一掰扯,旁边立刻跳出两个人来,一个是秘书丞李彪,一个是著作郎崔光,他们都是拓跋宏身边的重臣,掌握着修史的大权,嗓门自然比别人大些。这两位觉得,你高闾懂个屁啊?老爷我是专门修史的,这方面我们才是行家。咱大魏当年神元皇帝拓拔力微跟晋武帝司马炎是好哥们儿;后来刘聪、石勒肆虐的时候,本朝两位皇帝还帮过晋朝的忙,晋朝一直感恩不尽;再后来平文皇帝拓跋郁律抵抗过苻坚,太祖道武皇帝拓跋珪灭掉了后燕,这才有了大魏天下。所以说了,无论赵、秦、燕全都是些篡僭之辈,是伪政权,不能算在五德循环里面。魏有恩于晋,而晋朝灭亡的时候,正好又是平文皇帝兴旺的时候,那么继承晋朝金德的理应是我大魏,应水德之象。再说了,晋朝灭亡后的六十几年里本朝服色一直都是黑色的,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这必然就是天意呀!
这一大套掰扯,真是谁听谁晕,还是简而言之吧,这两位的意见是把北魏上推到代国,再从代国上推到全族还在东北原始密林里放牧的时代,把个传说中的初祖拓跋力微给扛出来说事儿。拓跋力微的时代,拓跋族刚刚走出东北密林,迈上了蒙古草原,当时曹魏、西晋先后蹿起,遥控草原,所以拓跋力微向这两朝都称过臣,都帮过忙,也都开过仗。既然那时候就跟中原王朝有渊源,两位就认定北魏应当继承西晋的正朔,把中间那些朝代全都忽略掉。
——他们可真强,上嘴唇一磕下嘴唇,直接忽略掉了足足一百八十多年,连奥运会都能举办四十六届了。这份儿瞎扯的功力,就连张苍老先生复生都得甘拜下风,惭愧得一脑门儿的冷汗吧。
高闾和李彪、崔光,两派各执一词,叽叽喳喳地吵啊闹啊,把皇帝拓跋宏听得是头昏脑胀,也不知道该倾向哪一方为好,末了他只好摆摆手,缩着脖子说让大臣们都商量一下吧。谁想这一下更糟,大家伙儿吵得更欢实了,从公元490年八月份一直讨论到了来年正月,足足五个多月,官僚作风实在不输于后世宋代那群玩“濮议”的大臣们。
这回拓跋宏没有锁帖,于是讨论时间再长,也终于还是出了结果。最终,那一票贫嘴废话的大臣们联名上了一份奏表,说经过组织仔细研究,我们觉得还是李老师、崔老师说得有道理,大魏应该定为水德,以承接晋朝的金德。拓跋宏被他们闹得没脾气了,下旨说你们觉得是啥就是啥吧。于是从这一年起,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北魏不再是土德,而改为水德,服色尚黑,总算是勉勉强强掺和进五德循环的次序里去了。
打那以后,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算是见识到了那群家伙捣糨糊的能力,所以等到三年以后他想迁都的时候,就再也不敢搞什么民主讨论了。他先拉着一群老少爷们儿说,咱们今天南征啊,大家跟着我走。等到了洛阳以后全都走不动了,拓跋宏才说,既然大家都走到这儿了,索性别回去了,就定都这里得了。事实既成,群臣没奈何,只好抹抹热汗应承下来——你不应承,行啊,那你自己继续南征去。从此北魏定都洛阳,进一步汉化,逐渐走向强国之路。这幸亏是先斩后奏,要是拓跋宏再按老办法让大臣们开会商量,恐怕历史就得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