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珠江卷 第37篇 韩江日夜流

黄国钦

生长在潮州这块土地,每天每夜,总有一种异样的神韵在吸引着我,昭示着我,那是一种遥远历史的回声,那是一条丰沛大河在澎湃,那是冥冥中远古的先民在吟哦。

潮州是一块面朝大海、背靠大山的土地,五岭横亘身后,南方的崇山峻岭,青翠了这里的空气和河流。很多晚上,我常常要走出那片古老的城墙,在万里无云的月光之下,顺着河流的走向,向南眺望。隐隐看去,那一片波光粼粼的尽头,就是大海。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这片土地的神奇。南海和东海,就在这里交汇;畲族,就在这里诞生;乌龙茶,就在这里发源。

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在中国大陆上,这是一条自北向南流入大海的河流,是一条用姓氏命名的河流。可是,在远古的年代,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流,或者说,是没有命名的河流。

这条没有名字的河流,却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河流。跨过这条河流,向东,就是福建,向北,就是江西。后来,这条桀骜不驯的河流,用她甘润丰泽的乳汁,哺育了南方两个伟大的民系:客家人和潮州人。

悠悠岁月,走进了公元纪年,这条向南的河流,才有了初始的名字:员水。这是不知所云的名字。员,义指人员、成员,周围,决定语气,增加,还有通圆。但都不是河流应有的具体的含义和指称。翻开东晋至隋的典籍,都是这样称呼这条河流的。也有后人用筼水来指称这条河流,我觉得这就对了,筼是大竹,竹林。南方的崇山峻岭,漫山遍野生长着茂密的筼筜之竹,和风吹过,郁郁葱葱,翠绿满目,窸窣满耳,透过叶隙筛落的阳光,在坡地上变幻出一幅幅光怪陆离的象形画卷,任你去自由地猜想和解读。

筼水,真是一个美妙的诗意的名字。真应该是南方山地间这条河流的名字。筼筜之竹生其上,碧绿之水流其下,筼筜之竹涵蓄水源,碧绿之水川流不息。魏晋之时南方这条别称筼水的河流,就这样流淌着青翠悠然的意境。

我曾经在一个初春和四个孟夏,溯流而上,欲穷尽这条从远古流淌下来的河流。远古的潮州,是一片硕大的土地,东至福州、泉州,北至汀州、虔州,西至惠州,中唐以后,才分出了漳州;公元1955年,才迁治所至汕头;公元1965年,才拆分出梅州;公元1991年,又拆分出揭阳。于是,隶属于广东的潮州、梅州、汕头、揭阳,和隶属于福建的漳州,就一起并列在闽粤赣三省边这块古老的土地上。

回望历史,古昔之时,这一片广袤的大地,人烟稀少,林木茂盛,峰峦起伏,重山叠嶂,岚气、雾气、湿气、瘴气弥漫,畲民在大山深处追逐野兽,蟒蛇、野象、熊罴、虎豹四处出没,鳄鱼在溪流河谷随处潜伏。南方山地的这一条河流,危机四伏,杀气重重。野象、虎豹在州城周围出没,这还没有什么,人们可以避之,也可以成群结队,呐喊而过。倒是鳄鱼这个魔障,如鬼魅附身,经常伏击在州城周围这段员水,伺机浮出江面,吞噬涉水和搭渡过河的行人。

遥想当年,刚刚被鳄鱼吞噬了亲人和牲畜的乡民,在员水之滨嚎啕大哭,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还风平浪静的河流,怎么霎时就血雨腥风,就冒出这么丑陋凶狠的、披着盔甲一样的恶物。

残阳西下,暮色四合,黛色的青山在朦胧的夜色中渐渐隐去,空旷的江滩,只剩下乡民伤心的哭声和风声。

恶物。恶鱼。恶溪。在乡民伤心无助的哭诉中,恶溪,就渐渐代替员水,变成了这条河流的名称。

这个时候,在遥远的天际,在西北的上都长安,一个人,从此改写了这条河流的历史。

这个人,叫做韩愈。

公元819年,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刑部侍郎韩愈,上书《论佛骨表》,直言佛之迷惑人心,残害社稷、民生,反对宪宗佞佛,谏迎佛骨。这一下,触怒了喜迎舍利,意欲彰显盛世太平的宪宗。皇帝暴怒之下,欲杀韩愈。一时间,朝廷上下,百官肃立,一片噤声,一片愕然。后来,宰相崔群、裴度等一众大臣,次第出列,竭力说情,宪宗才慢慢收起杀心,改贬韩愈为潮州刺史。

公元819年,唐宪宗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四,元宵在即,长安城里,官民人等,节气洋洋。韩愈却在这一天起程,远赴偏僻荒凉的蛮烟瘴地潮州。

就在韩愈被押送离京之后不久,他的家眷亦被斥逐出京。风雪飘飘,歧路愁愁,就在陕西商县的层峰驿,他那个年仅12岁的女儿,竟惨死道旁。

唐朝的潮州,是惩罚罪臣的流放之地,有唐一代,宰相常衮、李宗闵、杨嗣复、李德裕,都曾经远贬潮州。韩愈在进入广东、到达粤北昌乐泷的时候,就听说了潮州“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泷吏》】。关山险阻,云遮雾绕,1100多年前,贬谪的韩愈,一路悲愤,一路躞蹀,一路弓身南行,出秦岭,转河南,入楚泽,过湖湘,下南粤,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迎,云横秦岭,雪拥蓝关,孑孑万里,恋阙忆家,却妻离子丧。

遥想当年,偌大的中华,却只有三几千万人口,这一路走来,8000里官道,竟看不到多少人烟,只是山连着一座山,林连着一片林。刚出长安的时候,感到的还只是干冷,看到的,是掉落了树叶的杨柳,枯萎了的干草,飘落的雪花,和若有若无的浅浅的脚印。越往南走,村落和人烟,是越发的稀少,天气,是越发的感到湿寒,冷入骨髓。一天,一天,倒是路旁的山岭,渐渐多出了些许绿意,路边的山林,多出了油油的叶片,路下的枯草,渐渐洋溢出生机。就这样水陆兼程,舟马劳碌,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公元819年3月25日,韩愈终于到达了潮州。

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韩愈写道:“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界上,去广府虽云才二千里,然来往动皆经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气,日夕发作。”写完了谢上表后,韩愈就马上视事。

《旧唐书·韩愈传》载:“初,愈至潮州,既视事,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鳄鱼,卵而化,长数丈,食民畜产将尽,以是民贫。’”面对辖地鳄害严重的现实,新任刺史深深觉得,治理潮州,当首推驱鳄。于是,他开始了准备。历史,也开始了一种厚重的书写。

好吧,我们来看看历史。

翻开志书,这条向南的河流,东晋至隋称员水,唐至北宋称恶溪,南宋称韩水,也叫鳄溪,元、明称鳄溪,也叫韩江,至清才定称韩江。

在韩愈那个时代,这条河流,无论上游下游,统名恶溪。《潮州志》对恶溪鳄鱼之害载曰:“遇人畜以尾卷而食之”,“伏于水边,遇人畜象豕鹿獐走崖岸之上,辄嗥叫。闻其声怖惧落崖,鳄得而食之。”鳄鱼为害这么酷烈,而韩愈的前任,却无动于衷,或者束手无策。一个好官,就在这个时候,彰显了他的品格;一段历史,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传播千秋。

从贬谪的悲愤中走出来的韩愈,坐下来,他深思着,一只手慢慢地磨起了面前的砚台。“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豕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为鳄鱼食,……”这样,一篇光照万古的祭文《鳄鱼文》,就从韩愈的心中,慢慢地流泻到州衙简朴的公案几上,流到潮州衙内卷帙浩繁的文牍之中,流到历史无穷无尽的深处。

驱鳄的那天,应该是一个阴天。上午,天色凝重,无风无日,也无云彩。韩愈,就站在恶溪边上,朗声宣读:“维年月日,……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这种先通过祭的形式,作一次声势浩大的动员,以消除百姓心中的畏惧,增强驱鳄除鳄的决心和信心,是当时当地,生活在恶溪边上,韩愈和他的属民,所能采取的唯一可行的形式和途径。

《鳄鱼文》,在《昌黎先生文集》中,归入“杂文类”,历代的各种版本,和朱熹的《韩文考异》等书,都是这个题目。而《古文观止》,妄改为《祭鳄鱼文》矣。

岁月,如河流一样滔滔流走,那个祭鳄的早晨,却变成了口碑,流传在无数代潮州人的口中、心中。在恶溪北堤的北端,如今叫做韩江北堤的北端,有一座祭鳄台,这是一座高古的白石高台。相传,这里就是当年韩愈祭鳄的地方;也有人说,不对,当年韩愈祭鳄的地方已不可考;还有人说,当年韩愈祭鳄,在另外的地方。

岁月沉沉,青山脉脉,韩愈在哪里祭鳄,很重要吗?

让他们去争吧。

我只愿意知道,韩愈祭鳄驱鳄,是一个事实;我只愿意知道,相传韩愈祭鳄的祭鳄台,是一个民心向背的永远的记载。

其实,韩愈祭鳄驱鳄,还有很多种版本。穿过沉沉岁月,来到潮起潮落的恶溪边上,我们还能听到1000多年前,唐代河北深州的作者张读在志怪小说《宣室志》中讲到的《韩愈驱鳄》:“命廷椽以牢礼陈于湫之旁,且祝曰……是夕,郡西有暴风雷,声震山郭,夜分霁焉。明日,里民视其湫,水已尽。韩愈命人穷其迹,至湫西六十里,易地为湫,巨鳄也随而徙焉。”

《旧唐书》和两《唐书》也有载:“居数日,愈往视之,令判官秦济,炮一豕一羊,投之湫水祝之”,“祝之夕,有暴风雷起于湫水之中。数日,水尽涸,鳄鱼徙于旧湫西六十里”。

这些都近乎神话,却证明了韩愈驱鳄的巨大影响。还有民间传说,韩愈组织动员了一批捕杀鳄鱼的能手,在恶溪上擂锣拍鼓,围网拖捕,把鳄鱼驱赶到了一个范围有限的溪潭中,然后倾倒毒汁、石灰,狂射箭矢,抛掷石块,在这些富有经验的驱鳄大军的倾力合围下,残存的鳄鱼,仓皇南徙。

韩江,是为了纪念韩愈而得名。

现在,让我们跨越朝代,跨越历史典籍河名更迭兴废的记载,把这条向南流去的河流,称为韩江。

这是一条水流湍急、水量丰沛的大江。站在相传韩愈祭鳄的那座祭鳄台前,我的目光望向上游。上游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一峰接着一峰,一脉衔着一脉,蜿蜒逶迤,远向天边。这是一片广大的山地,广大得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政府、福建省苏维埃政府就掩藏在这片山地里。望着上游,我的目光就再也收不回来。

公元819年,唐宪宗元和十四年,韩愈,也是站在这个地方,望向上游。那时,韩江洪灾频发,水祸连连,潮州刺史,在苦思良策。

外边的人,也许不知道这一片南方的山地,这一网闽粤赣边的水系。作为一个后人,我却很理解,新任刺史那时的焦迫。470公里干流,30112平方公里流域,在中国的版图,只不过像绿叶边缘上一条小小的脉络;但是,南方的多雨,南方山地数不清的溪流、山涧,却使韩江几乎永远处于汛期。

韩愈那时候应该查过资料,他已经知道,眼前这条河流的上游,有无数条涓涓汩汩的溪泉,它们弯弯曲曲地迂回流淌,汇集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河流:汀江、连江、丰稔江、永定河、大靖溪、梅江、琴江、潭江、宁江、程江、锦江、五华河、石窟河、松源河、银江河、大胜溪、丰良河、凤凰溪、文祠水……

汀江是韩江的主流,它从福建武夷山脉的木马山南麓发源,自北向南,仿佛一条碧绿的绸带,在万山之中,摇曳多姿,飘舞而来。出长汀、经上杭、过永定,夹江两岸,山色青黛葱绿,岩石坚固奇丽,绿的水、青的树、白的岚,使汀江富有变幻无穷的画意诗情。汀江一路浩浩荡荡,集纳连江、丰稔江、永定河、大靖溪各水,进入广东大埔。

梅江是韩江的另一条干流,它发源于紫金与陆丰交界的乌凸山七星岽,过五华、兴宁、梅县,经阴那山脉东流。梅江一路起来,汇集五华河、琴江、潭江、宁江、程江,在丙村与发源于福建武平,流经平远、蕉岭的锦江、石窟河、松源河汇合,也奔涌来到大埔。

在大埔的三河坝,三江合一,汇入韩江。

韩愈的目光,并没有在上游停留多久,他已经看透,上游是山地,有山的束缚,河流的危害不会有多大。

他的目光落在身边。韩江出了山地,犹如脱缰的野马,东奔西突,为所欲为。看着身边从鸡笼山到州城金山的这一段河流,韩愈一阵焦急。这是一段开阔的河流,无堤无坝,河水恣意漫湲,曾经很多次,古韩江就从这里改道,顺着葫芦山,斜穿枫溪、浮洋、金石、彩塘、庵埠,流入南海。无数良田、村舍、人畜,在洪水的漫卷下,就葬身水底。

风从山那边吹来,唤醒了沉思的韩愈,他再看了一眼眼前的大河,就掉头走了。

我是跟着历史和民间的叙说,再一次来到这段长堤。

民间的传说是:韩愈到任的时候,正逢潮州大雨成灾,洪水泛滥,田园一片泽国。韩愈到城外巡视,看到北面的山洪,汹涌而来。韩愈心想,这山洪如果不堵住,百姓难免受灾惨重。于是他骑着马,走到城北,先看了水势,又看了地形,便吩咐随从张千和李万,紧随在他的马后。凡是马走过的地方,都插上竹竿,作为堤线的标志。

韩愈插好堤线,就通知百姓,按着竹标筑堤。百姓十分高兴,纷纷赶来填筑,人多力量大,那些插下竹标的地方,已然拱出了一条山脉,堵住了北来的洪水。从此,这里不再患水灾。百姓纷纷传说这是“韩文公走马牵山”。这座山,后来就叫做“竹竿山”。

还有一种传说:韩江两岸,原无堤坝,时有水患。韩愈抵潮以后,率领百姓筑堤。他先骑马沿溪岸勘测地界,手下人则跟在马后,按他指定的路线插上竹竿,作为标志。堤线插到了山跟前的终点,竹竿还没有用完,便顺手撒在山上。第二天,在插过竹竿的地段,突然出现一道高大坚实的大堤。从此,汹涌的溪流就被堤坝和高山挡住。而撒下竹竿的山坡,则长出了茂密的竹子,山名也改为“竹竿山”。这是韩愈“走马牵堤”的故事。

还有历史书写的叙说。

林螵的《浚湖铭》,元人赵良塘、陈珏的《修堤策》,还有《潮州府志》、《海阳县志》等记载:北堤草创于唐元和十四年,自砌筑圩岸为保障,堤位于潮州城北临江处,起自城北竹竿山,止于凤城驿,长约700丈。其主要作用为防御上游之水,“尽护西墉”,“以卫田庐”;“堤筑自唐韩公”。

读着这些民间的传说和史书的记载,我们好像又回到公元819年。当年,远贬潮州,是韩愈一生中最大的政治挫折。仕途的蹭蹬,家庭的不幸,因孤忠而罹罪的锥心之恨,因丧女而愧疚交加的切肤之痛;对宦途的愁惧,对人君的眷恋;悲、愤、忧、痛,一齐降临到韩愈的身上。这样一个沉浮于险象四伏的宦海中,挣扎在命运漩涡里的封建官僚,能指望他去忠于自己的新职守?

然而,我们看到,作为被贬官员,韩愈置个人忧愁、不幸于度外,全面继承了儒家积极用世的精神,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驱鳄之后,他立即又提出倡议,率领民众,合力筑堤。

在水泽之滨,在河流之畔,堤,是一种民生,一种民愿,一种民心,一种民间赖以安居乐业的根本。民众何乐而不为呢?!

风,还是在江那边的山静静地吹,在历史的书中静静地吹,但是,潮州,有了韩愈倡修的第一条样板堤。

北堤是一条蜿蜒的长堤。有七棵红棉,不知从何年何月,就长在那里。一块古朴的铭牌,就钉在其中的1棵树上,铭牌上赫然写着:古鳄渡口。

出于从小就听说了很多韩愈治潮的故事,出于从小就对大山和大河油然的热爱,我常常来到这条大堤之上,向着上游深处,向着历史深处眺望。

眼前的河流,时时变幻着颜色。红色,是梅江来水。梅江,属红色岩系,又多盆地,起落差大,水土流失多,故水是红色。梅江的洪水,来势缓慢,含沙量大。绿色,是汀江的洪水,汀江是花岗岩和砂页岩结构,土质坚硬,加上两岸森林密布,因而水清且绿。汀江的洪水,来势迅猛,含沙量小。

北堤,是韩江下游的开始。从竹竿山口到大埔的三河坝,是韩江的中游。这是一段狭隘的走廊地带,地形收缩,两岸支流众多,河谷盆地交错。亚热带季风气候,尤其是海洋性东南季风,对韩江流域影响尤甚。日照长,温度高,湿度大,降雨多,加上高山和丘陵地带雨水渗透少,使韩江流量,异常丰富。

站在北堤的祭鳄台前,望着竹竿山口的滚滚来水,我不由得想起长江、黄河。那是遥远的河流,也是更加广阔的河流。在人们熟知长江和黄河的种种故事以后,韩江,被隐藏得更加无踪无迹了。

但是,遗忘,却恰恰显示了这条河流的顽强和默默中自强不息的品格。每年的夏秋二季,尤其是5月、6月,是韩江的汛期,发水的季节,这条南方山地里的河流,每秒的流速,竟是全国第一!这条默默无闻的河流,它的年径流量,竟比长江、黄河还要大得多!

我一次次打开水利志书,一次次打开手提电脑,去感受南方这条历史短浅的河流,感受这条短浅的河流默默无闻中的浩大。

长江,年径流量9513亿立方米,流域面积180万平方公里;黄河,年径流量500亿立方米,流域面积74万平方公里;韩江,年径流量250亿立方米,流域面积3万平方公里。我用手机里的计算器,仔仔细细地计算,韩江的流域面积,是长江的六十分之一、黄河的二十四分之一,如按流域面积每平方公里平均的年径流量做比较,韩江是长江的1.6倍,是黄河的12倍。

天,这么大的流量,洪水的灾害,不可设想。

韩江的治理,其实就是堵和疏。筑堤堵水,凿渠导流。韩愈刺潮的时候,就这样引导潮人,按此去做。

按照韩愈的思路,透过漫漫岁月的烟霭,我仿佛看到,1190年前,一双黑布粉底的朝靴,跋涉在潮州的大地上。

这双粉底的朝靴,混合在一双双衙役的皂靴里,行色匆匆地走出东门,步下斜坡和乱石堆砌的码头,走上早已等候在江边的木船。

风正好,又顺水,船马上就从韩江转入韩江的北溪。唐朝的时候,这是一片汪洋。韩水从竹竿山口出来,流过州城,来到这里,江面骤然变阔,3华里的江面,水流浩浩,不舍昼夜。那时候没有堤坝,河床又浅,韩水走到这里,斩关夺隘,分成了东溪、西溪、北溪,奔腾南下,走向大海。

韩愈的木船,就一直从韩江的北溪往下走,走到30里开外的水南都。《海阳县志·舆地略二·水南都图说》载:“水南都,有金山溪绕其前,龙门关峙其右。”水南都,就是现在潮州辖下的潮安县磷溪。有唐一代,韩江洪水漫患,这里水排不畅,涝渍严重,田园作物和百姓身家性命,常常危在旦夕。韩愈舍船登岸,亲临视察。

水南都,东北有七屏山横隔,西南有急水山相阻,水何以流?

水无处流。

韩愈捻着颏下的一绺长须,开始对乡民的劝导。渍不能泄,涝不能排,洪水不能退,是因为有山阻隔,无沟无壑,水不能走。他倡导乡民,开溪凿流,导渍疏涝。

这条长9公里、阔400米、1190年前开凿的溪流,就从中间穿过七屏山和急水山,从磷溪的厚洋出龙门关,自北向南注入了韩江的东溪。

金山溪,民间称呼为金沙溪、鲤鱼沟。溪里流淌着金沙,这是一种何等自豪的满意;鲤鱼跃龙门,亦是一种民间最纯朴自然的寓意。

龙门关的西侧,从古就建有一座韩祠,每年的9月9日,韩愈诞辰的那天,乡民都举行隆重的游神赛会。这种遥远的仪式,这炷遥远的香火,自唐宋开始,一直延续至今。

在潮州城东笔架山麓,亦有一座始建于北宋真宗咸平二年【公元999年】的韩祠,这是迄今我国纪念韩愈的一座历史最悠久、保存最完整的祠宇。《永乐大典》载:“潮州有祠堂,自昌黎韩公始也。”

小时候,我就常常走过湘子桥,来到这座森森的祠宇。那时候,祠堂有些破败,青苔有些恣肆,墙面和地面,有山水漫出、渗出,常常祠堂里,就我一个人。散漫在这座湿漉漉的祠宇里,我漫无目的。也许是一种天性,也许是一种本真,别人家的孩子在北堤上放风筝,在南堤上“骑马战”,我却在这座衰败的祠宇,面对四壁的旧碑。

那时候的祠宇很小,只有一条甬道,51级石阶,前后两进。面对浩瀚的韩江,1000年前,在州城的对面,在山的半腰,砌这么一座水磨青砖、历久弥新的祠堂,是何等的一个壮举。

我不知道现在的来客,是如何看待韩祠,那种熙熙攘攘,无疑是一种变味,今人就不能仿如往人,保留那种蹑足独处与静静的思索?

至今,我仍然为祠堂里的一方石碑震撼。在漫长的童年、少年岁月,我只认得这方碑上的文字:“功不在禹下。”258厘米之高、139厘米之阔,碑上就只写着这五个连少年人都能认得的字。禹是中远古时候的部落联盟领袖鲧之子。鲧治水失败之后,禹奉舜帝之命治理洪水。他带领先民疏通江河,兴修沟渠,发展农业,治水13年中,三过家门而不入。韩愈刺潮,驱鳄鱼,筑堤坝,疏涝渍,劝农桑,释奴隶,兴教育,开人心,所作所为,与禹何其相似乃尔。倡建韩祠的陈尧佐在《招韩文公文》中,涕然呼之:“既祠之,且招之曰:公之生而不及见之兮,唯道是师。公之没不得而祀之兮,乃心之悲。……庶斯民之仰止兮,尊盛德以无穷。”

后来,我13岁,“文化大革命”了,这座笔架山麓的祠宇,却神奇地保存下来。

坐在一盏橘黄的台灯下,我又开始了漫漫的文字跋涉。一条向南的河流,牵动着我和我的心灵。南方是一种宿命,就像这条河流,就像我。河流走了几千几万年,还在这里,我长了十年又十年,还在潮州。潮州历史的音容笑貌,潮州往昔的好事歹事,就烙印在我的基因里。

还是说这条河流。韩愈之后,潮州的官民,面对滔滔洪水,面对洪水过后的家破人亡,面对年年不期而至又不绝的水患,开始了大规模的筑堤防洪,筑堤抗洪,筑堤行洪。

韩愈之后筑堤的第一笔记载,始于北宋。皇祐元年至五年【公元1049年至1054年】,“王举元知潮州,洪水决堤,盗乘间窃发,夜召里豪,先议擒盗,然后筑堤授以方略,盗果擒,堤乃治。”

韩江决堤,已经是十分紧迫和十分危急的重中之重,可恶的盗贼,却趁火打劫!想想,这些丧尽天良的歹人,哪朝哪代,都是一样,放着一双好脚好手,不去耕作,不去打工,却去干这种人神共愤的打家劫舍的勾当。历史上,王举元在潮州籍籍无名,但是这一条记载,却使我们看到了千年之前,一个恪尽职守的地方最高行政长官,临危不乱,连夜召开基层会议,布置擒盗筑堤。

南堤的最早记载,也是北宋。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王涤任潮州知军州事,筑梅溪堤以障民田。

自此,韩江的南北堤保障体系,基本形成。

站在高高的南北大堤之上,总有一种悲壮之思,油然而出,总有一种怆然之感,在血液流淌。一条长堤,捍卫了无数生民,一条长堤也记载了无数故事。

在18万平方公里的广东大地,韩江南北堤,是全省第二大堤防,它位于韩江下游西岸,起自潮州城北竹竿山南麓,经过古城墙森然的潮州主城区,终于汕头市郊梅溪河防潮闸,全长43公里,捍卫着潮州、汕头、揭阳、普宁、潮阳105万亩耕地、400万人口。

读着一本本志书,我读着一份份苦涩。在农耕时代,夯土而筑的大堤,能扛得住飞流直下、漫山遍野汹涌而来的洪水么?

咳!我听到了历史书里,一声重重的叹息。

合上方志,我的眼前总晃动着一个身姿。这是时间老人在对我叙述。

北宋以降,及至民国,韩江南北堤溃决41次,缺口48处。其中决堤,宋6次,元1次,明6次,清25次,民国3次。

又其中,北堤溃决11次,城墙堤2次,南堤28次。

我不敢想象,北堤和城堤溃决,州城是什么样子。自秦晋以来,在南粤大地,潮州就是仅次于广州的第二大城,城中唐玄宗开元年间敕建的大寺开元寺,历1371年至今,仍香火鼎盛,晨钟暮鼓,声声悠扬。开元寺的天王殿,面宽50.5米,进深15.77米,建筑面积797平方米,为国内现存传统木构建筑之最大,在清代建筑中,仅有北京故宫的太和殿和太庙为此规格。在全国所有寺庙中,这也是规模最大的天王殿。

我也不敢想象,北堤和城堤溃决之后,城中的居民,会是什么样子。古往今来,潮州商贸发达,潮州帮与宁波帮、温州帮称雄四海,并行天下。

我还不敢想象,南堤决堤,会是什么样子。洪水滔滔,一路狂泻,汕头揭阳,会顿成泽国。

但是,志书的记载,总是触目惊心:南宋乾道二年【公元1171年】,“江河汹涌,堤决而西,民居飘荡……”明弘治五年【公元1495年】,“九月飓风暴雨,大水决城一百六十余丈,城内行舟,官廨民房倒塌无算,北堤决。”清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自春至夏,霪雨五月,韩江水涌数十丈,郡内舟楫可通,女墙不没者数版耳,北堤决,人心惶惶,百余年仅一见。白沙堤决,西关廛舍一空,海、潮、揭、普四邑田庐淹没过半。”……

就在这些纷纷扰扰的信息之中,我看到了一座高楼,一座巍峨高古的古城楼,这就是广济门城楼。

在韩江边上,这座披风沥雨的城楼,就像一个红色的箭镞,射向历史的深处。在所有围绕这座城楼发生的一幕幕历史大剧中,有一幕大剧特别令人扼腕。

这是一个叫做吴均的人演出的。没有帮腔,也没有花步,实实在在,一招一式,都发自心底。这一年,是清宣宗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浙江钱塘人氏吴均,赴任潮州府知府。浙江是一个地灵人杰的地方,浙江人智商高、素质高、文化高。吴均到任之后,亦被潮州这方山水吸引。唐宋两朝,就有10位宰相先后抵潮,常衮、李宗闵、杨嗣复、李德裕、陈尧佐、赵鼎、吴潜、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这些人臣之杰,和韩愈一起,共同撑起了海滨邹鲁、岭海名邦的一片蓝天。

吴均上任的第一天,也许,就是来到这座高古的广济门城楼眺望隔江那座同样高古的韩文公之祠。

这一刻这个钱塘人氏心里一定在想,历史选择了他和韩愈一样,担任这方土地的最高行政长官,他也要和韩愈一样,在这方山水留下永远的名声。

日子就跨越到了清文宗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这一年夏六月,又是大水。决堤。南厢堤溃百余丈。东厢上游堤坝俱溃。面对一路暴涨、竟日不退的洪水,这位姓吴的知府,伫立于广济门城楼,面向惊涛骇浪,祷祝上苍,然后脱下顶戴花翎、高靴紫袍,掷向滔滔江心。最后,竟毅然纵身一跳,以身祭水。

水亦有情,洪水终于退了……

就在吴均以身退水这一年,《潮州府志》记载:“五月,潘刘堤合口,道、府及同僚捐俸为倡,后劝捐合邑之殷富,以集其资。”“知府吴均,捐廉3000金,修北堤弯堤段,增广堤身,筑灰篱,以顺水势。”

一个以身祭水的吴府公,活在了潮州人民的传说里,活在了潮州人民的祭祀中。

从广济楼上看去,韩江的流水,已经有点舒缓,这条从山地走来的河流,渐渐适应了堤坝的河床,不再像刚刚从山口出来,一下子挣脱了山谷的束缚,像草原上脱僵的野马,在平原上感受那种自由地奔流,自由地摆荡,自由地放纵,自由地不管不顾地肆无忌惮。

广济楼是城墙堤的中间点,向北,联结着北堤;向南,牵系着南堤。

城垣和城墙的发明,原来是鲧。鲧是中远古时代的治水专家,不是军事家。鲧发明了城垣,原来就不是用来打仗、用来防御敌人,而是为了防水、御水,安家立业。从自然发展史看来,适者生存,人类要首先适应自然界,然后才能够得以生存和发展。筑城就像筑堤,开始是为了防水患,后来,慢慢才有了军事和治安的作用。

潮州古城的城垣,根据明确的文字记载,始建于北宋时期,那是一道泥土夯筑的土墙。南方多雨,加上潮湿、雾气,至北宋中期,已大半毁圮。

就在这多雨、潮湿、雾瘴的鬼天气里,有一位叫方耀的赳赳武夫。这是一位总兵,带兵打仗的将军。

在方耀之前,潮州的军政首长,每当雨天,也都会想起城堤,来到城堤。

最先来到城堤的是南宋潮州知州徐渥、李广文,他们先后酝酿复筑城堤。接着来到城堤的是南宋知州王元应和他的继任者许应龙,面对浩浩的韩江,面对漫漫的城墙,他们也只能做到外面甃石,内面夯土,土石兼半,未臻完善。再接着是后任者叶观。叶观刚刚赴任,就首先考虑到加固城堤,“沿溪傍岸,筑砌以石。民居其间,始有安枕之乐”。又接着是继任者刘用行、陈圭。面对用条石新砌、凹斜屈曲的城墙,这两位知州,一个是重新整砌,使雉悬壁立,不复如前日之萦回;一个是粉堞摧剥,谯门欹倾,皆加以修葺,还将城墙内外灌木杂草,一概铲除,使城堤保障为之屹然。就连元兵破城之后,潮州路总管、蒙古人太中怗里,也复修东畔滨溪之城,以御暴涨洪流之患。蒙古人的叽哩呱啦人们听不懂,只能从他们急促的口形和夸张的手势里,猜出几个字:“民以为便焉。”

漫漫岁月,那些宋人、元人,已经离我们远去,江上的燕子、飞鸟、江鸥,也没有以往那么多。但是,历史,依然锲而不舍地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幅雄浑悲壮的图景。一任任潮州州官,依然大气磅礴,向我走来。他们不论生于天南地北,不论籍贯汉族外族,一踏上潮州,就前赴后继,带领百姓,奋战在这道生命线上。

那些可爱的先民,在洪水的潮涨潮落中,在历史的风云际会里,也一如既往深明大义,他们与州府一道,筑堤镇水,建城安澜,有钱者捐钱,有力者出力,人人争先,不甘人后。

但是,方耀最推崇的一个人是俞良辅。俞良辅也是一个统兵打仗的军人。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朱元璋统一中国,派指挥俞良辅来接管潮州。4年后,俞良辅在旧城垣的基础上,再度修城。这是一次革命性的修城,城墙内外,皆砌以石,高厚坚致,各门外筑瓮城,皆屋其上,为门七,城高2丈5尺,周1763丈,基阔2丈2尺,面1丈5尺,堞2932,敌台四十有四,窝铺六十有七,门各有楼,外罗以月城。

这座明代修建的潮州府城,应该十分完备了。你看,城垣主体,内外甃石,而城楼、敌台、窝铺等各种守卫、瞭望设施,则使用砖条砌筑。这些官府监造烧制的青灰条砖,都严格统一为一个规格,长40厘米、宽20厘米、厚12厘米。

可以想象,那时候的潮州人民,应该长舒了一口大气,一年年的洪水,一年年的忧患,使他们过惯了提心吊胆的日子,现在,可以坐下来,闲闲地喝一口功夫茶,闲闲地听一曲潮州戏。

还有人想起了祭祀,韩愈、陈尧佐、丁允元、马发,还有赵德、戴希文……

这些人,都对潮州有恩。对他们的祭祀,是一种感恩,一种缅怀,一种教化,一种寄托……

后来,对潮州有恩的人,都得到了祭祀,像吴均,人们把他的塑像,供奉在广济楼上。现在,广济楼重修,人们把他的塑像又暂厝在广济楼旁的天后宫里,天后宫香火日日不断,吴均的香火,也日日不断。

也许,我的想象过于美好。天上的来水,并不善遂人愿,奔腾的河流,也不想驯服于堤坝。只要汀州,或者梅州,一场大雨,甚至,大埔、丰顺、凤凰,只要山洪一来,韩江马上就会迅猛暴涨。红蜻蜓、雨燕、飞蛾,就会在江面、堤头、巷陌、厝间,成群结队地飞翔,看着这些不断飞舞的报水的精灵,人们刚刚安定的心,又是一阵惶惶。

并不是水神、也不是河伯显灵,是自然界的一种现象。每当大水来临,空气湿度骤然增大,湿空气中,有很多眼睛看不到的昆虫,红蜻蜓、燕子,这时候就会出来上下穿梭,捕捉看不到的细小的虫蠓。

122年后,明孝宗弘治八年九月【公元1495年9月】,飓风加上暴雨,洪水又冲决北堤,潮州城垣又崩塌200多丈。第二年,北堤又再次决口,潮州城内,水深盈丈。

新到任的潮州同知车份,义无反顾地肩起重任,主持修复城堤北段160丈。这是见之记载的城堤损毁较严重、修复得又较得力的一次,此后500多年,未再见有城堤崩塌的文字记载。

车份长得什么样子,今天已经无从知道。像吴均一样,他也是一个浙江人氏,会稽人,进士。浙江那方山水,总是会产生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

有一个人,这个时候,也带着一支部队,走进了潮州治水的历史大书里。这个人,和方耀一样也是行伍出身,这是一位居官至高的军人——广东镇海将军。清圣祖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镇海将军王光国视察潮州。面对眼前川流不息、水势汹涌的韩江,面对一个个日夜洞开的城门,将军总觉得有一丝不妥。

于是,他决定要重新修整城门。

这一天是阴天,还是晴天,并不重要。将军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加快改进城堤各门的防汛设施,才是重要。

将军手下的士兵,都是奋勇争先的士兵,他们像行军打仗一样矫健,又训练有素,那种动作要领,是民间所没有的。他们在广济、上水、竹木、下水四门左右两边的墙体,各竖立起硕大石柱,中间凿出深槽,汛期江水上涨,淹及城门,可以马上从城上吊装木板,堵御江水,不得入城。这个被称作“水板”的设施,历300多年历史,至今仍在沿用。

王将军之前,城门是如何防汛,我一遍遍翻查资料,都没有记载。是岁月湮没了,还是……今天,我们只能猜测,昔时的官民,在洪水灌城的时候,只能围堵沙包。至于城门为什么没“门”,这是一道历史的谜语。

现在看来,这一道又一道谜语,是没有谁能猜破了。也好,就让它留在历史的深处,给我们一种神秘;让它带着岁月独特的印痕,给我们咀嚼的回甘。

我很喜欢这道城墙,这是迄今中国一道独一无二的城墙,放眼看去,偌大的中国,960万平方公里,还有哪一道城墙历1057年,还在江边巍然屹立,抗击洪水?!这,又是中国历史上最奇特的城门,举目望去,哪一座城市,哪一道城墙,哪一个城门,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在堵击洪水?!

然而,我又叹息这道城墙,要不是年年不断的水灾洪患,这道城墙,还能如此巍然?

是的,这么多年的风风水水,这么多年的聚啸无常,对居于下游的潮州人民,是一个巨大的心理压力、巨大的心理考验。乾隆《潮州府志·灾祥》记载:“九年,秋七月,韩江大涨,初七日水漫湘子桥,戌时大雨,讹言堤崩,妇女扶老携幼奔拥入城,城外一空。”你看,一则传言,不知在谁嘴里信口一说,倏忽之间,就立即传遍城乡内外,引起满城恐慌。

方耀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又是一次暴雨成灾,洪水像无数手执强弓利矛的猛士,一声呐喊,汹涌而来,齐齐刺向在下游苦苦坚守的土堤和城垣。韩江沿岸多处堤坝溃决。湘子桥东桥一个桥墩崩塌。广济门前的月城受大水冲击,产生剥落。江水从城堤多处渗漏入城,城内街道水深数尺,城垣岌岌可危。这是这道众志成城的城堤建成后,所遭遇到的第二次较为严重的水患的威胁。

这一年是清穆宗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夏月。

就在这多雨、潮湿、雾瘴的鬼天气里,方耀离开行辕,登上城楼,会督全城文武百姓,合力抢护。

在潮州,方耀是一位奇人。这位潮州镇总兵,正二品武将,历咸丰、同治、光绪三位皇帝,帅旗不倒。就在这次满城渗漏的洪水过后,方耀坐在镇台里的灯下,听着檐下滴滴答答的雨花,一边默默地思索,一边在纸上急急地写着。

行兵作战的人,总是有不同于凡人的思路。方耀派人全面维修城堤,具体的方法是,在城墙顶端的中轴线,开挖一道深沟,宽三四尺,深2丈余,直达城基底部,然后用贝灰搅拌红糖、河沙,夹板舂筑一道三合土的“龙骨”,培土复原,使与城墙内外沿的砖石黏合为一,既保持城堤的原貌,又成为一道工坚料实、胶粘固结的防水墙。这一次工程,耗银16050两有奇,民间捐十分之六,方耀垫付十分之四。

斜阳欲下,城堤,总是在江边拉起一道长长的剪影。城市越来越喧嚣了。那种沉静,只存在于过去的岁月里,哪怕40年前、30年前,那种沉静,也会给人一种心灵的安宁。因为,只有安宁,你才会读懂历史,读懂祖先。

那道长长的剪影,就是引导你步入过去,去叩问昨天、前天……

剪影的深处,原来还有很多燕子,有很多红蜻蜓,它们在黄昏的江面,飞舞了很多世纪。现在,这些燕子,这些红蜻蜓,也很难看到了,我们应该也去叩问。

一道巍峨的南北堤,捍卫了韩江的两岸。东岸,就成了潮州永久的阵痛。

韩江是一条坡降很小的河流,从北向南,从上至下,河流的比降,只有千分之零点四。上游的山地下雨,四面八方的山水瀑布,汇流入河,韩江的水位,马上就会暴涨。

涨水,涨水,一次次的涨水,对于意溪、东津,只能是摇头、攥拳、一脸痛苦的无奈。

在没有汽车、很少汽车的年代,靠河吃饭的年代,意溪,是韩江边上的一个大码头。昔年,韩江是一条航运发达的河流,粮食、布匹、海盐,通过韩江运到汀州、梅州,山里的山货、土纸、木炭,也通过韩江,顺流而下。

意溪,是偌大一个杉木集散码头,闽西、赣南、粤北3省边72县的杉、木、竹,都放排来到这里,解缆转运。历史上的交通运转中心,发达了这一片地方。

也是,韩江来到这里,出了山地,一边,是北堤那道古河口,接下去,是州城,南堤;一边,就是意溪、东津这些盆地,接下去是象山、笔架山、狮山这些丘陵。山地的终止,平原的肇始,又紧望着对岸州城,还有州城以下宽广的河流。意溪,正是地理的形胜,历史的选择。

一道古鳄渡口,就抒写了这个古镇的曾经繁荣。

40年前,夕阳西下,我常常独自欲到北堤上去寻古,吸纳山之灵气,河之灵气。放眼望去,意溪岸边一派淳朴的风光,那些放排的壮硕男子,赤裸着古铜色的身体,在江中嬉水,一条红白方格的水布,就在水中漂流。曼妙的村姑,放下挎着的竹篮,就在旁边的埠头捶打衣衫。这道如诗如画的田园牧歌、生命风景,在韩江边上历无数朝代,直到公路修通、码头破败。

其实,韩江东岸,也不是不设防。这里,捍卫万亩以上的堤围有6宗,总长88.08公里,万亩以下的堤围24宗,总长43.78公里。意溪、东津的意东堤,就是韩江的第二大堤。这道大堤,位于州城潮州上游的左岸,长5.33公里,捍卫本市意溪、桥东、磷溪、官塘、铁铺还有毗邻澄海的隆都、东陇、樟林、店市、十五乡等镇区,这是一片富庶的经济作物和水稻高产区,耕地达12万亩,人口近40万众。

林檎,这种中国仅有的名优珍稀水果,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

站在韩江的北堤望去,漫漫江流之上,沉沉一线的那道大堤,就让人揪心。这是一道随时准备献身的大堤。

从南宋至到现在,这道芳草萋萋的大堤,就风雨无阻地站在那里,默默注视着江中的变化。从拉纤、摇橹、挂帆、马达,这一路路变化,它都无声地看着,然后贮藏在心里。那种沉默,那种慈爱,那种隐忍,那种给予,都一一写在它生命的岁月里。

每当因由倥偬,踏足头塘、象山之间这道大堤,我都想为它歌哭。

和对岸的北堤一样,这一道大堤,也是捍卫这一段韩江。可是,地理因素,位置差异,这样阴差阳错,它们便有着不同的使命、宿命。因了右岸下方的州城,州城下游的揭阳、汕头,这道大堤,就时时悬着一个“?”号,悬着一个“!”号,悬着一道“生死牌”。

生死牌上,简简单单八个大字:“水情紧急,炸堤分洪。”

这是一道令人肃然起敬、令人感慨的悲壮、壮烈的大堤,它的身前,是滚滚韩江;身后,是意溪、东津、河内、锡美、桂坑这一大片分洪区。分洪区里,有一望无际的田畴、厝屋,还有名宦高士许申、卢侗、刘允、刘昉、陆竹溪、陈慈黉……的阴宅。许申是潮州的一大望族,后来,广州高第街的许地,就是从潮州分衍出去。刘昉是北宋虔州、潭州、夔州的知州,后来和包公包龙图一样,做到龙图阁直学士。

韩江,就这样,日夜不停地奔流,滋润着两岸丰腴的土地,也滋养着两岸聪慧的人民。

我再也读不到像韩江这样的河流,这一段小小的河流,养育出了文状元和武状元,也养育出了文科殿试里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风,从江这边的头塘山口刮起来,那一道直直吹起的炊烟,飘散在袅袅的岁月里。

我是跟着这道炊烟,回到了历史。

那一个个熟悉和不熟悉的身影,也从历史中起身,向着我们走来。

那是公元1960年6月9日中午12点至晚上10点,太平洋一号台风正面袭击潮州。中心风力10级、阵风12级。这是一次人们完全意识不到的灾祸。狂风带着暴雨,一路呼啸着闯来。9日、10日、11日,3日中全市平均降雨222.8毫米,平原地区的彩塘、金石降雨400多毫米,归湖、凤凰两个山区镇降雨500多毫米。9日一日,凤凰降雨达324.02毫米,加上上游福建长汀、上杭、永定以及五华、兴宁、大埔普降212至475毫米的雨量,韩江水位急剧上涨。6月11日上午9时,韩江潮州段水位涨至历史最高水位16.87米,11时涨到16.88米的最高峰,流量每秒13300立方米,平均流速每秒1.86立方米,最大流速每秒2.56立方米,峰顶持续了3小时,突破韩江水灾的历史记录,构成极恶灾害。

这是一个抗灾者清醒的记录。水文资料记载,潮州地形自东北向西南倾斜,潮州城区一带,地面基点标高为14米左右,临河口庵埠附近,地面为最低,标高只有3—4米。16.88米的水位,已经超过地面近4—14米,大堤,这时候显示了人类固守家园的顽强信念和不可逾越的决绝决心。

风,是过去了。但是,雨,并没有过去。一阵一阵的豪雨,下得如江河倾倒,天崩地裂。9日下午,凤凰溪山洪暴发。

凤凰溪是韩江下游的一级支流,发源于大埔、饶平、潮安3县的山岽,流域内群山挺拔,分水岭高山环绕,主峰海拔1497.8米,山势陡峻,溪流直泻,天然落差424米,河床坡度达29%,于归湖的溪口注入韩江。

这一天下午4时,归湖黄枝湖堤决堤430米,山仔堤决堤55米,小堤全部溃决。第二天,上午11点30分,凤凰水库主坝漫顶93厘米;中午1点,高45.2米副坝崩溃,5990万立方米库水倾泻而下。排山倒海的库水,逼退了所有想奋不顾身或者惊悚的人们。水不管不顾,冲泻而下,第一个半小时平均约每秒2000立方米,第二个半小时更加极端,平均约每秒6200立方米。一个小时之内,库水全部倾容而出,冲向韩江。

这时,整个潮州,都动员起来,人们走出家门,走出学校,走出工厂,走出机关,走上南北堤,走上意东堤,走上东厢堤,走上官塘堤,走上秋北堤。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信念:守堤!守堤!守堤!守住大堤,就是守住希望,就是守住根本,就是守住未来。而家园,就是希望,就是根本,就是未来的承载啊!

但是,惊涛骇浪,还是找到了破堤之口。

10日深夜,江东堤漫顶,谢渡段决口400米,樟厝洲段决口200米,亭头段决口100米。江东全镇,已成泽国,4万多人口和3万多亩田园,受浸于汪洋大水之中。

这个时候,我们的干部,我们的轮船,我们部队的汽艇,出现了,探照灯、大手电,轮番照射,救人。救人。救人。一切的工作,所有的中心,都紧紧围绕着:救人!

不让一个人淹死,这是一道死命令,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结果。

那一个个熟悉和不熟悉的身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省委书记赵紫阳,省委书记处书记区梦觉,乘专机前来视察;省委秘书长张根生,省水利厅长刘兆伦亲临潮州指导工作;省委还派飞机13架次空投麻袋3万条、大米2万斤以及电池等一大批抗灾必需品;地委第一书记罗天,亲自带领群众破开江东蓬洞堤,为侵入江东的洪水拓开第二条出路,减少谢渡决口急流冲决对岸南堤的危险……

我15岁的读金山中学初二年级的姐姐,就随着抗洪抢险的大军,夜强行军30里,去到那一处风雨飘摇的江之东,去到那一片流深浸腰的水世界。

5天5夜,我看不到母亲担忧的脸上的一丝笑容;5天5夜,我听不到远在江东的姐姐的一句歌声。5天5夜,潮州共出动52.5万人次,抢修大小险段400多处,使用麻袋168000条、杉木3500条,85公里长的大小堤围加高1—2米,共完成砂、土、石方25万立方米……

5天5夜,姐姐在洪水中脱掉了稚气;5天5夜,潮州人民在洪水中想到了很多……

公元1990年9月11日,韩江东岸的意东堤上,聚集了一支不同寻常的队伍。领队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

随着一串沉雄的号子声,一排揭去屋顶、拆去檩木的房子,应声轰然倒下了。此后,轰隆之声,断断续续,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年1月。

这是意溪的镇党委和政府,为了大堤的安全,在拆迁堤上盖建的房子。

当时,住在堤上的人家,没想到这次镇党委、镇政府对清障搬迁,会这样断然、决绝。堤上的房子,都是祖辈、父辈留下来的,都住了几百、几十年了。几百、几十年的岁月,不也是这么过来了。

高高瘦瘦的男子是镇党委书记陈国忠,当时他还是镇长。趁着朦胧的月色,他曾在这乱哄哄的大堤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怎么能图一时之利,把房子建在堤上呢?你知道每逢汛期,这房子多让人揪心?

陈国忠几个月前刚调到这个镇,他多次听人说了,堤上的房屋,一直是大堤的隐患。那些藏在房下的大堤,蚁穴没办法搜寻,堤身没办法加固,一年一年,大堤越来越岌岌可危了。

最先哭起来的男子汉是蔡兆麟。他一家四口,夫妻不和,妻子带着女儿走了,剩下他带着一个8岁的儿子。记得那年,他的工厂倒闭了,从此他流落四方,靠用单车载人赚钱糊口,他也没有哭过。可是现在,房子被拆掉了,他无家可归了。

他流着眼泪对陈国忠说,房子拆掉我没意见,我这辈子政府给我敲过两次锣,打过两次鼓,一次下乡海南,一次当兵入伍,我懂道理。

面对眼前这个流泪的43岁的大男人,陈国忠心头也酸酸的,他问蔡兆麟:有什么要求?蔡兆麟说,我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有个地方,可以给我们父子安个铺,垒个灶,就行了。

陈国忠就在东廓给他找了一个房间。住了几个晚上,孩子不敢住了。他说,爸爸,东廓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一间房子,你骑车载客无钟无点,晚上我一个人好怕啊!

蔡兆麟鼻子一酸。他只好又去找陈国忠。在大堤上,他正听见陈国忠在对难通户做工作,陈国忠说,大家放心,政府不会叫大家露宿的……随后,陈国忠带着蔡兆麟和他的儿子,找到了孩子敢住的房子。

后来,眼看着原来支离破碎的大堤渐渐改变了样子,感触最深的还是搬迁户自己。

我也和搬迁户一样没想到,拆迁1平方米的房子,政府会赔偿140元,还会按1:1.2的赔偿比例,在镇内划地建起了9幢共160多套的四层混凝土楼房,以每平方米270元的优惠价,全部售给了搬迁户。

走上江东,我就想起了,公元1960年的那一次江东崩堤。

在镇上工作了几十年的副镇长陈两浩,记得最深的却是公元1985年:一个香港女老板,要到江东投资塑料厂,当她看到那道残损的江堤,头摇一摇就走了。

望着那袅袅走去的女港商,镇领导发出了一声感喟,一声叹息。

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了。

憋足一股劲,3年后,江东大张旗鼓筑堤了。

江东人血液里的奉献精神,这时候也才再一次生发了。全国解放以前,江东曾经是地下中心县委驻地,江东人为中国革命事业,默默付出了很多、很多。现在,他们继承了那种精神,又默默奉献着。为了生命线一样的大堤,洲东管理区的稻农,忍痛填平了堤脚的三个鱼池,每年1万多元的收入就填掉了;全镇小堤围上2100多株荔枝、龙眼、杂果,砍掉了,一年4万元的收入,就没有了。

亭头管理区的一个老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老人抱住承包期未满的一株荔枝,犟着头说:砍,就砍在我的身上!

好说歹说,老人就是不听,老人只看见一树挂满的青果,和果树下一个农家家庭的未来。

后来,陈两浩把镇党委书记请来了。咬紧牙肌的书记的眼里,总是重叠着两个人影,袅袅而去女老板,抱着树头的这一个老人。书记盯着老人很久,最后,嘴里说出了一个字:

“斩!”

我那一次到江东的时候是公元1992年5月9日,站在那巍峨的新筑的厚实的大堤上,俯看滔滔江水,回首如烟往事,心情总是难以平静……

搂抱树头的老人啊,这些不都是你亲身经历过?公元1960年6月10日凤凰水库垮坝,山洪飞流直泻,江东多处决堤;公元1964年6月17日韩江水位16.95米,江东浸水半个多月;连年的洪涝灾害,使江东27500亩土地,有10000亩一年只能一造,年平均亩产还不到260斤,这些你还都记得吗?

我很想去找老人聊一聊,听听他如今的想法,可是让大家拦住了,大家说,不要让老人再一次难堪了。

想想也是,事实会叫人开窍的。老人一定会看到,镇上跟几年前不一样了,200多家企业,十几亿的产值,还有几千个生龙活虎的,到这里来讨生活的叽哩呱啦的民工。

突然出现的一个新名字,叫得潮州人展不开现象,展不开回忆。

原来这一段熙熙攘攘、颠簸破烂的路叫做城外、溪边、东门外、环城东路,现在人们叫它滨江长廊。

很多原来被杂乱的民居、工坊、仓库、码头围蔽的古榕、木棉,随着一声整治,都展露在行人的面前。

早春3月,是韩江最美的季节,韩东韩西,左右两岸,木棉齐齐开花,蜿蜿蜒蜒,两三公里。哇,绿草地上的这一长排木棉,开得人心明亮,开得天蓝,云也格外高。

一批批南来北往的人,都爱来到这里,感受堤路整治,考察江景异同。广州市委书记林树森,带着他的班子,带着广州的一帮局长,也走在韩江边上的这道滨江长廊。走着走着,这个说潮州话的市委书记,忽然对他的广州局长们说,以后看广州市花,要到潮州来。一个大市的书记,用这种沉着的诙谐,来评价眼前这道长廊,来反省自己的工作。政治局委员、省委书记张德江,刚刚从浙江移任广东,走在这道滨江长廊,也边走边说,我走了中国很多地方,像这种有江有城,是第一次看见;有的地方,有江没有城墙,有的地方,有城墙又没有江。

城墙和江,是历史对潮州的赠与。从韩愈恶溪驱鳄、草创北堤,一代代潮州人,就懂得感恩,懂得感化,懂得学习。他们把江,命名韩江,把山命名韩山,把堤命名韩堤,把亭起名景韩亭,把路起名昌黎路,把台起名祭鳄台。吾乡人民,为什么要纪念和感戴韩愈呢?

我认为,这是一种人文精神和民心所向。韩愈作为地方最高长官,不谋私利,想着人民,为老百姓办好事实事,老百姓欢迎这样的官,希望有这样的官。韩愈还是一种榜样,后任的官,用韩愈来激励自己,向韩愈学习,向韩愈看齐,尽力做到吏治清明,治政有方。老百姓,也用韩愈为样板,来衡量、来监督、来评价一代一代的官。因为有一个韩愈立在那里,所以,1000多年来,潮州的官基本上都是政绩卓著,没有贪官污吏。这在《潮州府志》上,都有明明白白的记载,潮州的官,都是受称颂的官,没有有骂名的官。

韩愈对潮州的读书人,也有着一种教化和激励的作用,韩愈在古文运动中的地位,他的声誉,文化造诣,思想境界,写作水平,人格力量,都是潮州读书人的一个楷模。在潮州读书人的持久带动下,潮州的民风民气和文化积淀,无形中又有了一种潜移默化的代代传承的作用。

官衙和老百姓,也都需要一个偶像来教化黎民百姓,规范黎民百姓。韩愈是一个适合做偶像的人物,他是一个官方和民间共同推举出来又共认可的神化了的偶像人物。选择了韩愈,是代表了官方和民间的共同的价值评判的。当然,我们还应该看到,韩愈首先必须是有群众的基础,假如没有群众的基础,没有群众的代代传颂,也就没有了“韩愈”。

于是,这道韩江,这道韩江畔的滨江长廊,就向人们展示了一种新的治水理念。

以前,漫漫岁月,人们对于大堤,对于大堤身上水浸浪拍、雨淋日晒、蚁栖虫钻留下来的时序日历的印痕,总是等闲置之,淡然看待,只是到了紧要关头,万不得已,才骤然想起。一种传统的、保守的、消极的、惯性的治堤方略“以险除险”,“除险加固”,被无数人一代代继承下来。堤,是有险的时候,才想到除吗?这个问题,一直诘问着今人的心。

曾经,也有人想到洪水面前堤的脆弱。他们干脆脑袋发热,改道河流,不修大堤。公元1970年底至1971年初,地区革命委员会反复研究决定,放弃韩江旧河道,开辟韩江新河道。

新开河道规划全长28公里,在韩江干流左岸破开意东大堤,从意溪东津起,经寨山、腾福铺山、铺头埔村、石板村、樟林车站,转义丰港出海。设计通过流量每秒15800立方米,主要工程量土石方9018万立方米,劳动力1.87亿个工日,需水泥36800吨、钢材3782吨、木材5741立方米、炸药2300吨。据说改道之后,可以彻底解决防洪、排涝、航运、发电,毕其功于一役,还可以逐步平整旧河道,收回耕地面积5.3万亩。

没有人想过可行与否。一批文人学士,还兴高采烈拟订出颇具文采的鼓动标语:高举红旗学大寨,快马加鞭赶昔阳,一抓根本二抓纲,杀上凤凰山,征服韩江水,猛攻大平原,奋战三五年,队队是大寨,潮安变昔阳!

公元1971年2月22日,上级通知制止这次施工。

能嘲笑历史大合唱中的这一次偶然滑音跑调吗?能忘记公元1970年12月7日至1971年2月22日的这一段滑稽的治韩之履吗?

我们应该沉思、深思!

今天的这道滨江长廊,今天的这道南北大堤,就是在历史的烟云吹散之后,一次根本性的整治。

我总是喜欢在晚饭之后,天黑之前,汇入在三三两两的市民群里,去到这段人人关心、人人挂记的夜以继日地施工的城堤。从公元1997年11月工程正式动工,城外移民迁厂开始,潮州人的眼睛,就注视着这道大堤。用177万立方米土方、44万立方米石方、8万立方米混凝土构筑的5.1公里的北堤、城堤,33.3公里的南堤,是一道真正的称得上牢固的大堤。1000余户、20万平方米的拆迁房屋,没有一个钉子户。藏在老旧房子和简陋厂房后面的城堤露出来了,围在仓库工棚里面的数百年古榕露出来了,人们一次一次惊喜。4亿3千8百万元人民币,这些包括市民、乡民心甘情愿自己捐出了一部分的堤防钱,就是要给常年饱受洪水困扰之苦的人们,一次真真正正开开心心的心灵大欢喜。

这一次的韩江南北堤整治,不是以往老套的以险除险,除险加固。它有一个有别于以往的名词:达标加固;它有一个有别于以往的施工方式:固本强基。北堤、城堤是按百年一遇,南堤是按50年一遇的洪水标准设计施工。

我很喜欢那一段叫做滨江长廊的河段,一边是河水归槽的江流,一边是古意盎然的城墙,中间是绿草、灌木、古榕、红棉、亭榭、景观灯的隔离带。涨大水的时候,一般的水位,就在河槽里湍急地流着,拍击石岸,撞击湘桥,溅起满天飞沫和一江一个接一个的漩涡,让人们在满槽的江边,目睹水与岸平,目睹飞流急下。特大的洪水,人们就退守城堤,在城头的雉堞,看一江洪水,浩浩流去,看一江河岸,开合雄阔。这种“低挡高防,两级防洪,绿化美化江岸”的城市防洪综合治理新格局,迄今,在全国所有的城市,在全国所有的河流,绝无仅有。

如今,这道靓丽得让人流连忘返的滨江长廊,这道真正的标准的名称应该叫做“潮州市韩江潮州河段环境整治与滨江景观建设工程”的滨江长廊,于公元2008年1月30日,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建设部授予“2007年中国人居环境范例奖”。

……

一条向南的河流,就这样向我们讲述它浩浩淼淼的故事。这些故事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它只有一段一段的独特,一段一段的神奇。

喝韩江水的人讲潮州话,外地人说听不懂,用韩江水做潮州菜,外地人说很好吃,取韩江水冲功夫茶,外地人说酽茶喝了睡不着,顺韩江水坐船的过番客,如今遍布全世界。

全世界的潮州人,一同祭拜韩江边上的青龙庙,这是一座保佑所有潮州人平安的古庙!

这座南堤头的青龙庙,这座千百年香火旺盛的青龙庙,日夜祷祝着南流水……

【黄国钦:潮州市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