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西部卷 第55篇 雅鲁藏布江圣水长流

熊育群

导言

西藏是一个地域广阔、人烟稀少的地方,世界上最高大的山脉都集中到了这里,昆仑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唐古拉山脉、他念他翁山脉、横断山脉等,山峰海拔多在5000米以上,山峰上终年积雪,并分布有众多的冰川,成为丰富的固体储水,西藏乃至全国一些主要江河的发源地,如雅鲁藏布江、长江、黄河、怒江、澜沧江,中国最伟大的河流都来自这片雪域高原。

西藏面积122.84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被称为“世界屋脊”。放眼一望,这些山脉水系总体走向为近东西向,至昌都一带转向为近南北向。地形趋势西北部高,东南部低,自西北向东南倾斜。在山脉与山脉之间,山峰与山峰之间发育有与山脉走向大致平行的川谷槽地,低洼盆地,在川谷盆地中分布有众多的河流、湖泊和湿地。

因为高海拔,加上纵横交错的山脉,西藏气候复杂多样。年平均降水量50至5000毫米,但时空分布极不均匀,由东南低地向西北明显递减,6至9月降水量占全年降水量的80%至90%。西藏绝大多数地区属干旱半干旱地带,工程性缺水十分严重,加之受气候和土壤植被的影响,水多成灾,水少成旱。

但是,西藏水资源却十分丰富,流域面积大于1万平方公里的河流有20多条,有大小湖泊1500多个,占全国湖泊面积的1/3。地表水年径流量4482亿立方米,地下水年径流量1107.3亿立方米,冰川储量约3000亿立方米。西藏有世界上最大的冰雪水库,仅波密以西就有冰川2756条。西藏水能资源理论蕴藏量居全国第一,水能储藏量约2亿千瓦,约占全国蕴藏总量的29.3%,其中雅鲁藏布江及其主要支流蕴藏量约1亿千瓦,仅次于长江,可开发的约有8659万千瓦,且易于开发的坝址很多。

在过去的岁月里,生活在高原的藏族人民,创造了自己悠久灿烂的民族文化,除游牧文明外,农耕文明也在这片高原上孕育、成长,藏民种植青稞,农耕民开辟农田,引水灌溉,筑堤防洪,很早就懂得了水利的重要作用。但西藏有组织的治水工程主要是在西藏和平解放后,以前,由于长期在落后的生产关系封建农奴制等因素的制约下,水利设施方面几无成绩可言,至多只不过挖了些小沟渠,修了些小水塘等,工程简陋,不能抗御旱涝洪水等灾害。西藏和平解放后,进藏部队中的随军水利工作者,首先在江孜县车仁坝进行了勘测设计,修建了车仁灌区,又先后在澎波、林周、易贡、察隅、扎囊等地建农场,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

1959年平息叛乱后,实行了民主改革,百万翻身农奴当家做主人,在“农业学大寨”的运动中,西藏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发展很快。在当时,对农业生产的发展、产量的提高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到目前为止还有相当数量的水利工程仍在发挥其作用。

随着川藏、青藏、滇藏和新藏公路的修通,拉萨、昌都、日喀则、山南、那曲、狮泉河等主要城市建起了学校、医院、商店。1965年,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成立,中央政府从各省市、各部委、各个行业抽调大批技术干部援藏。其中水电行业的援助力度最大,1965年6月至8月当时的电力工业部从直属的东北水电勘测设计院、北京水电勘测设计院、西北水电勘测设计院、成都水电勘测设计院,以及直属的水电第七工程局和第八工程局等抽调一大批工程技术人员援建西藏,同年组建了西藏水电工程处和西藏水电勘测设计院,并招收了大批藏族学员参加工作,还从中挑选了一批优秀学员送到内地的四川大学、重庆大学、武汉大学、河海大学去深造,这批学员经过4至5年的系统学习,毕业后回到西藏成为西藏水电建设的骨干力量。

西藏治水,是在世界屋脊,具有高原的特点。

一是农田、草场灌溉,因为山高地广,冰雪覆盖面大,地下水资源比较丰富,河床的坡降比较大,大部分耕地分布在比较平坦的河谷地区,引水工程在西藏河谷地带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引水灌溉方便,工程简易。这几十年来基本上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以引为主,提蓄补充,防渗配套,综合利用”。

二是蓄水工程。高原地域辽阔,耕地较为分散,加之年内降水在时空上、地域上分布极不均匀,为了调节水量的分配,使枯水季节有水灌溉农田和解决人畜饮水,西藏人积累了搞小水塘的经验,有的利用高山湖,在湖口筑坝蓄水。

三是提水工程。西藏部分耕地在沿河两岸较高较平坦的台地上,由于河床切割较深或江河水流比较平缓,修渠引水难度大,但这部分耕地肥沃,气候又适宜农作物生长,仅由于缺水以致产量很低或废弃,影响了西藏农业的发展。在西藏和平解放前及初期,由于缺乏动力,西藏没有一处提灌站。1964年西藏水利部门引进内地的水轮泵,先后在拉萨地区和昌都地区使用,然后逐步推广到西藏全区,这才有了提水灌溉。直到农村有了小水电站,电力提灌站才真正发展起来。

四是机井和大口井工程。西藏有少部分年降水量仅300毫米的耕地,地表水比较缺乏。但这部分耕地地下水比较丰富,并且地下水的埋藏深度较浅,一般在地表以下50米左右,有的甚至只有5至6米,所以开采地下水非常方便,而且投资省,见效快,自西藏和平解放以来,开始打农用机井、大口井,解决农田灌溉和人畜饮水。

五是高山湖泊的开发利用。西藏高山湖泊有1500多个,这是西藏一大优势。这些湖泊大部分分布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草原上,也有位于江河源头和江河支流上游的,由于常年的冰雪融水和降雨的补充,水源比较丰富,修建工程也比较简便,因此开发利用高山湖泊的水资源极有经济价值。

六是河道治理工程。河道治理是发展经济,进行城镇建设,扩大耕地面积和种树、种草面积,防止洪涝灾害,扩大灌溉地面积的有效途径。

七是人畜饮水和水土保持。西藏地广人稀,居住分散,虽然水资源十分丰富,但是由于在时空及地域上的分布不匀,造成了某些地方人畜饮水的困难。又由于西藏大部分地区植被覆盖较差,而且岩石风化破碎,加之高原风大降水集中,因而水土流失较为严重。据有关资料,全自治区中度水土侵蚀面积占全自治区总面积的30%左右,严重水土侵蚀面积达全自治区总面积的5%左右,为此,西藏水利部门于1984年在浪卡子县卡拉乡卡热沟进行了小流域水土保持的试验,经过几年的种树种草和修梯田,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全自治区的水土保持工作正在有计划地进行之中。

八是利用水能修建农村水电站。

西藏自治区水利厅在2000年5月成立。1997年以前还是一个县级单位。那时候,水利局管理的项目主要是一些小农水项目,而且只侧重技术管理,每年管理的资金量只有几百万元。而今,水利系统每年都要面临数百个建设项目的规划、前期立项、建设、验收、后续管理等大量工作,每年管理的资金量超过10亿元。水利系统职工总人数超过了3000人。

大规模的水利开发,是在2001年中央第四次西藏工作座谈会以后,中央加大了对西藏的援助力度,一是中央投资规模空前;二是重点项目集中实施;三是水利惠民效果显著;四是基础工作不断加强;五是水利管理逐步规范。西藏的治水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从“八五”期间开始,西藏自治区水利建设开始把重点转到“一江两河”中部流域的开发建设上来。水利建设发展目标兼及全区防洪保安、水力发电、城乡供水、解决人畜饮水困难、水土保持、生态环境建设、耕地灌溉、草场灌溉、林地灌溉。为此,中央在上个世纪90年代投资20多亿元,开始了综合开发治理“一江两河”流域的农业基础设施,整个项目计划修建40项工程,受益耕地将占西藏现有耕地面积的45.6%。

西藏开发建设的“一江两河”是指雅鲁藏布江和它中游的两条支流拉萨河、年楚河,拉萨河流经拉萨市区,年楚河流经日喀则市。这是西藏规模最大、投资最多、历时最长、涉及多行业多学科的浩大工程。雅鲁藏布江是西藏唯一东西横贯全区的河流。其中部流域是西藏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中心腹地。西藏自治区政府成立了“一江两河开发建设委员会”,三地【市】成立了相应的建设管理局,18个县成立了办公室,“一江两河”的发展规划从1991年开始实施。

雅鲁藏布江之源

我几乎把雅鲁藏布江从头走到尾,那是在“一江两河”开发建设7年后的初秋,我只身来到了这条伟大而寂寞的大江。它2000多公里的流程,全在世界最雄伟最高大的山脉喜马拉雅山脉陪伴之下。它伫立于南面,就像一道连绵不断向东西方向伸展的蓝色屏风,高远的苍穹之下,一座座冰雪之峰闪耀银白的光芒。我是在阿里札达翻过冈底斯山时看到她的,曾在狮泉河看过它一眼,但瞬间就被北方来的沙尘暴吞没了。

雅鲁藏布江在古代藏文文献中称为“央恰布藏布”,意为“从最高顶峰上流下来的水”。它源出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北麓冰山雪岭之中的杰马央宗冰川。其上游为马泉河,东流纳入拉喀藏布、年楚河、拉萨河等支流,经喜马拉雅山东端的珞渝地区,向南流入印度境内称布拉马普特拉河,下游注入孟加拉湾。全长2900公里【我国境内长为2057公里】,流域面积93万平方公里【我国境内面积为24万平方公里】。河床海拔平均在3000米以上,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河。

雅鲁藏布江最为凶险的地段,诞生了世界最大的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它位于雅鲁藏布江下游大拐弯处的南迦巴瓦峰附近,长达496.3公里,最深处达到5382米,核心河段平均切割深度达5000米左右。它的长度超过曾号称世界之最的美国克罗拉多峡谷【长440公里】,深度超过了曾号称世界之最的秘鲁科尔多峡谷【深3200米左右】。它令世界瞩目和惊叹,令中国为之自豪和骄傲。

雅鲁藏布江在我国各大河中,长度和流域面积均占第五位。它的主源杰马央宗曲,海拔5300米以上。在桑木桑汇合南源库比曲以后,向东流到萨噶县的里孜,这一段称马泉河。马泉河谷地开阔,河床一般在10至30米宽。里孜以上为雅鲁藏布江的上游,全长183公里。

这天上午,车从深沟开始爬山。还未在之字形的上山道爬到山顶,突然,一声爆炸声,我被惊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车上的打火机因为气压突降爆炸了。翻上海拔6000米的山顶,但见万山俯首,云和山峦直涌天际,罡风浩荡,大地浑黄一片,苍苍茫茫的世界仿佛呈现了数万年的岁月。我的左侧是冈底斯黄褐色的石子山高高隆起在草原上;右侧,头戴雪帽的蓝色山脉就是喜马拉雅山脉,它横贯西天;中间,一马平川的草地,像一条巨大的河床,从北向南,无遮无拦。在那极远处,有一座神山岗仁波齐,那里就是雅鲁藏布江等西藏四条最著名的河流的发源地。

喜马拉雅山脉是地球上最高而又最年轻的山系。“喜马拉雅”一词来自梵文,“喜马”意为雪,“拉雅”意为家乡,喜马拉雅意即雪的故乡。它全长2400公里,宽约200公里至300公里,主脊山峰平均海拔6200米,其中海拔超过7000米的山峰就有50多座。最高峰珠穆朗玛雄踞地球之巅,万山之首,海拔高达8848.43米。

冈底斯山和与之相呼应的念青唐古拉山,是西藏南、北部的分界线,也是西藏外流河与内流河的分界线。“冈底斯”藏语意为“众水之源”或“众山之根”。西藏最著名的神山岗仁波齐就在它的山系中,放射出神秘的雪光。雅鲁藏布江就一直在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山脉间,相随相伴,一路由西向东奔流。

岗仁波齐没有连绵的雪峰,只有单峰孤立。山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像一朵尚未开放的白莲,又似大地母亲的一个丰满乳房,其外形近似于标准的几何形体。在她的下面,平庸的山体拱卫在她的周围,构成了一排连绵不绝的山脉。我们就在山脉下平坦的草原上,仰视她被云团缭绕、时隐时现永难呈现全部的尊容。

岗仁波齐海拔高度6714米,它由水平向的冈底斯砾岩构成,是西藏少有的构造变动微弱的始新世地层。她的周围有着群峰争雄的塔式和古城堡式的山岭。

我的想象中,神山在两大山系的围绕之中,世人极少能够抵达那里,她荒僻、怪异,不染尘凡,只闪烁着冰雪的冷光。她在天体中倨傲一切,向偶尔到达她脚下的人类,呈现天堂似的玄秘容颜。我甚至为宗教选择这样的山系和山峰而感到一股寒气。每一个被佛教相中的圣地,大都是人迹罕至的荒漠地带或严酷的冰雪地带。人们把自己的一切妄想和传说,像抵达于她的目光一样,层层加于其上。神山的沉默仿佛鼓励了这种狂热的激情,人们甚至为自己鼓舌的种种假说和梦呓搞得迷迷糊糊,到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清是真是假,他们拜倒在自己所创造的妄想之下,战战兢兢,魂不附体。这看似人类在自己欺骗自己,自己作践自己,实则是大自然的神秘威严,不得不令人生出妄想,生出崇拜的感情。面对这样的山体,除了宗教的感情,你还能有平常心吗?

我从札达来到神山脚下,在一个牧羊姑娘和她的一群羊之中,仰望岗仁波齐,体悟人类最初的这种感情。由于现代文明对于自然的解构,它对一个有着足够科学知识的人产生不了敬畏的情感,却也产生了一份惊奇和震撼:在如此神奇的雪峰下,人何其渺小;那与天庭纠缠在一起的雪之峰峦,若隐若现,能不令人想入非非?神山与我想象不同的是——她的峰巅更加神奇!

人们曾经道听途说,不管合不合理,应不应该,几乎是盲目地不加选择地都把各自的解释加于这座山峰。印度教、耆那教、苯教和佛教争相把她加封为自己的圣地。苯教封她为“九重万字山”。苯教祖师敦巴辛绕自此而降,沿雪顶天然的梯级走下人间。其神灵居住于山中达360位之众。

佛教中最著名的须弥山指的就是岗仁波齐。

耆那教封她为“阿什塔婆达”,其创始人瑞斯哈巴那刹在此获得解脱。

印度人把她称为“凯拉斯”,认为她是宇宙中心。印度教认为她是破坏之神湿婆的居所。这位湿婆法力无边,既可毁灭世界,亦可创造世界。世界因了她的舞蹈而运转。她时而端坐于莲花座上,时而从山巅显现慈祥面容。

佛教与苯教在争夺信徒的斗争之后,最后也要来争夺这一座山峰,尽管这只是纯粹精神上的争夺。

就是这座神山,聚拢了数以亿计的包括蒙古人种、雅利安人种及一些马来人种在内的崇拜目光。他们以自己最丰富的想象来抚摸这座遥远的圣山,以自己最诚挚的心来祝福她歌颂她敬奉她。人们把她视为世界的中心而拜倒在她的脚下。

作为自然的岗仁波齐,有着神奇的地貌和地理特征。

西藏的四大河流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和孔雀河都发源于冈底斯山。经考证,四条河流中,狮泉河与象泉河都发源于冈底斯山,孔雀河虽不源自冈底斯,但其源头喜马拉雅山兰批雅山口就在神山的对面,同属普兰县境。马泉河则是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山脉共同孕育的河流,其源头亦靠近神山。

马泉河向东发育成了全西藏第一条大江雅鲁藏布江,它在横断山脉的阻挡下,向西南一个大拐弯,流入印度,被称作布拉马普特拉河;在孟加拉再与恒河相汇。狮泉河向北进入克什米尔,成为印度河的上游。象泉河一路向西,进入印度被称作萨特累季河。孔雀河向南出尼泊尔再进入印度,成了恒河支流哥格拉河的上游。

这四条河几乎从同一个地方岗仁波齐出发,各自向东南西北流去,汇聚沿路山峰上的雪水和雨水,越走越远,越走越壮大,经过千里万里之行后,却最后又奇迹般同时以惊人的力量和气魄,劈开阻挡它们前进的巨大山脉喜马拉雅,又汇聚到一起,一同流入印度洋。

这神奇非凡的巧合,让人迷惑不解,冥冥中显出了神示:世界中心不在这里又在何处?

在岗仁波齐的南面约40公里,圣湖玛旁雍错闪动着一片奇异的蓝光。站在湖边遥望岗仁波齐,只见簇拥着她的山峰都消失了,只余一道幽蓝的山脉,低低地伏身于地平线上。唯有岗仁波齐高高在上,她是那么洁白无瑕、亭亭玉立,像临空升起的一轮晓月,又如一枝摇曳生辉的风荷,开放在一片幽蓝的湖面之上。这是宇宙间少有的奇景,圆球形的岗仁波齐代表的是太阳、是父神,弯曲的玛旁雍错代表的是阴柔的月亮、是母神。这里是一个日月生辉的圣地,神示再一次暗喻了世界中心的旨意。

与藏族人一样,古印度人对于这些与他们生命紧密相连的大江大河,怀有特殊的感情:他们在恒河中沐浴,当做一种特殊的神圣的礼仪;他们把河水顶在头上当成圣水,脸上绽放的是那么安详灿烂的笑容。“光芒闪耀、绚丽多彩、不可战胜的印度河,带着千川百河横过田野,快中之快,就像一匹美丽的牝马一闪而过。”他们由衷地赞美这些轰然如奔马的壮阔河流,并由此而上溯大江大河的源头,并加以膜拜。他们总是在北望喜马拉雅冰雪峰峦时,满含着感激与敬畏的表情,向那里投去神圣的目光。

西藏人对水也同样充满了崇敬的目光,他们把湖视为圣湖、神湖,围绕着湖施以五体投地的长头,他们从不吃湖里的鱼,就是盛水的器皿,也极讲究,有的陶罐用珍贵的串珠一圈一圈缠起来,包裹得那么精心,充满珍爱、虔诚的感情。我曾在作家程贤章家里看到过他收藏的一个来自西藏的陶罐,红色的珠子一圈圈绕着罐子,圆形的口还有一个小小伸出的嘴,罐中水通过这个小嘴倒出,一滴也不会洒落。灯光下,红色珠子经过悠远的岁月,仍然闪耀着明丽的光泽。那是对罐中水一滴一滴最珍贵的比拟。老作家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仿佛那罐中盛满了高原的圣水。

玛旁雍错

冲着这神圣之水,这江河源头的大湖玛旁雍错,我们开车冲进了岗仁波齐山脚下的大草原。辽阔的谷地,青草如茵,平坦得车到处可跑,像高速路一样,小车跑得呼呼生风。夕阳落山的时候,冲过了40公里的草地,冲到了圣湖玛旁雍错的沙滩上。圣湖已经在苍茫暮色里斑斓成一片色彩的迷阵。一路上,夕阳涂抹得金箔似的草原波浪一般起伏,那真是天底下最美的色彩和土地,阳光暖得让人心痛。但现在,夕阳已经隐去了,灰蓝的湖面只余霞光的碎金闪露。晚风一起,冷得人缩成一团。跑向湖边的脚步就此打住,按下快门,黄昏一刻的圣湖就成了永远的记忆。

玛旁雍错即“永恒不败之湖”,它面积412平方公里,海拔4587米,最大深度77米。湖泊有五彩石和金砂环绕,周长120公里,圣教徒转湖要走三天。据说,湖面凸起,站在湖边看不到对岸。船至湖心,总是狂风大作,巨浪滔天。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到了玛旁雍错,他夜闯圣湖,遭遇飓风,险遭不测。

这一晚,宿于圣湖与鬼湖之间的一个村庄。

夜探山崖上一座空庙,风把经幡猎猎吹响,那天之涯、山之脚的圣湖隐在夜色的滞重里,仍然要透出一层更凝重的蓝来。风铃响处,万物之灵似乎醒在这声声清脆而寂寞的音响上。分明有森森然逼面而来的灵气,让攀爬者骤然加快离去的步子。

这一夜,月亮很晚才从圣湖升起来,它像这片土地一样荒蛮、僻远。想起家乡的月亮,那月光亲切、古典,是唐诗宋词里的婉约,伴婆娑竹影柳梢而动。而现在它照见了自己苍茫荒旷的天地,把千年的风韵一朝驱散,这两个月亮真是同一轮吗?

而在如此荒凉中的晶莹剔透之水,是怎样的奇异动人!圣湖,遥远的朝圣者,从四面八方向她走来。他们来到湖中沐浴,让水渗透肌肤。因为圣湖,有罪的人沐浴后洗心革面而成为新人。他们千里万里从这里把湖水背回去,点一滴在亲人的手心,或洒上甘露一样轻拍于额头,那将是人一生中最大的荣幸。一个湖被人们提升到:“凡是身体触到玛那沙罗发尔【指玛旁雍错】的土地,或在它的浪潮中沐浴过的人,将走进勃拉马的天堂;凡是饮过它的水的,则将升上湿婆的天宫,并解脱百次轮回的罪孽……”这是印度教徒们对圣湖的赞颂。在《大唐西域记》中,唐三藏称之为“西天瑶池”,它是西天王母娘娘栖居之所,佛法无边的清净地。

晚上,村里狗也不吠了,月亮迟迟还未升起,一切都似乎沉入到远古的时间中去了。我从温泉沐浴后,一个人借着微弱的天光返回河床上的村子。几个藏族少女在河岸唱起了一首情歌。那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声音,它有一点缠绵,有一点感伤,飘逸中凝着深情,婉转里带着直率,在深夜无人的河边时起时伏,时高时低,让我的脚步如赴情人的幽会,让我的心绪缥缈如闻天仙的召唤。在藏区我从没有听过这么美妙、这么柔情的歌。它与这夜色一样显得神秘幽深。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藏族少女内心的别一种情怀。不论哪个民族,少女的情怀总是诗。

歌声在我抵近的瞬间消失了。我在几块大石头间寻觅,唱歌人神秘地失踪了,没有半点声息。大地又复归于千古沉寂。难道这是我的幻觉?

在一对老年夫妇宽大、温暖、干净的房子里,这一夜有了家的感觉,睡得好不舒适、温馨。这是老年夫妇慈祥的笑容里溢出来的温馨。我因此想起了我的祖母,想起了幼年睡在她床上的气息。天涯长旅,我渴望着温情。

第二天一早起程。房东的院子里站了不少人,都是这个村的年轻人,有男有女,个个打扮得朴素又漂亮。车子离去的一刻,他们齐齐向我挥手。我看到两个少女的明眸里有一团晶亮的神奇的光在跳跃,像生命的火苗动人地一闪。

绕着蓝晶晶的鬼湖,从纳木那尼雪峰下去普兰。

圣湖边竟然有一个鬼湖,鬼湖与圣湖有一河相通。圣湖是淡水湖,而鬼湖则是微咸的湖。靠近鬼湖走,湖一眼比一眼蓝,掀起那有浓郁暗影的波涛的仿佛不是风,而是来自于她内部的力量,像一个人身体的颤抖,像妖艳女子的电波。人们把凄美的鬼湖打入另册,实在是因为惧怕一种勾魂摄魄的美。美,常常只会让人生出满心的怜惜,但有时美得过于妖艳,会产生微微的恐慌。

到了纳木那尼峰之西,一群尼泊尔信徒挤在一部卡车上,他们从孔雀河上游的一条雪水河床上开了过来,前去神山朝拜。河滩边,两个尼泊尔人、一个印度人,正在生火煮咖啡。他们与新疆的两个司机、一个生意人在这里熬过了一个长夜。两个尼泊尔人跳入早晨的雪水中沐浴,又赤裸着身子在刚刚升起的太阳下打坐,手持莲花指,双目紧闭,念念有词。一个年轻一点的给另一个长络腮胡的画符,在他的额头上、鼻梁上、胸口和手臂外侧涂上了白色的奶粉。他俩围坐在小火堆边,旁若无人,进入了一个冥想的世界,任凛冽的寒风劲吹而不自觉。

雪水河,由纳木那尼峰上的积雪融化后形成。每天下午,经正午的太阳一照,积雪大量融化,河水猛涨。昨天,一辆吉普车过河时就被雪水冲得无影无踪。又有一辆陷落河床,被新疆来的卡车搭救上来。吉普车刚开走,卡车却陷进河滩开不上来了。新疆的三个维吾尔族人和搭他们便车去转神山的尼泊尔人、印度人,就在这条雪水河边冻了一夜。

去普兰,我们也得从雪水河上过去。丰田车开上宽阔的河床,河床上到处都是石头,石大如盆,一条接一条的流水密布其间。小车不是被大石头卡住,就是险些陷入河中,这对司机的技术和胆略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我们虽然顺利过去了,但下午要在雪水上涨之前赶回,还得冒一次险。

赤地千里,千里赤地。普兰的山地又回到了狮泉河的地貌。只见一队尼泊尔的背夫出现在这个砂石满天、烈日炎炎的土地上。他们踽踽而行,在无人的荒漠,成了最吸引目光的风景。

他们头戴尖顶的毛绒帽,身穿破烂肮脏的棉袄或兽皮袄,有的穿着胶鞋,有的打着赤脚,就这样走在太阳炙烤着的砂石上。背上的大麻袋和藤筐,从臀部直盖过头顶。他们弯腰弓背,汗水如浴。远远看去,只见到巨大的袋和筐,一双短短的腿,一寸一寸挪动在无边无尽的山坡上。

通过边防检查站后,未在普兰县城逗留,我就直奔尼泊尔边境上的科加村。

一条长流不息的孔雀河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深山大峡里喧哗而去。被雪山围绕的科加村岑静又宁谧,连蜂翅的振动声都清晰可闻。这里有一座著名的寺庙科加寺,一些转完神山的人要来这里拜一拜庙里的主神文殊菩萨。不少外国旅游者也从这里进入中国边境。千年古寺落下了岁月的沉沉寂静。庙内香火几点,僧人几个,冷落中自有几分出俗。

散落在山坡上碉楼式的农舍,一律两层,皆由石料砌筑,楼下如同地窖似的,是堆放柴草、关圈牛羊的地方,楼上住人。村里人放牧的放牧,干农活的干农活,地坪里难以见到人影。

一路上,从进入普兰县城开始,砂石地上就出现了一块一块梯级的青稞地,路边不时有高大的绿色乔木。在这个寸草不生的边地,这真是一种奢华的绿、仙界的绿、神话的绿。科加村拥有这样的绿,还有潺潺而下的银光闪亮的雪水,他们是生活在自然的奇迹里了。这奇迹跟孔雀河是分不开的,科加村人引河水进入沙地,灌渠从上游的高处引水,向低处的土地流来,到处可闻潺潺流水,沙地遇水就变得葱茏一片了。青稞、蔬菜、树木,都绿得特别鲜亮。勤劳智慧的西藏人,不但有自己悠久的民族文化历史,也有悠久开辟农田、引水灌溉、筑堤防洪的传统。

2009年9月,水利部援藏会议上,部长陈雷要求加强牧区水利基础设施建设,发展灌溉草场,开发无水草场,建设饲草饲料基地,以提高草场载畜能力。初步确定了在昌都地区八宿县吉中乡、阿里地区普兰县霍尔乡、那曲地区班戈县普保镇、日喀则地区岗巴县直克乡、拉萨市当雄县公堂乡【备选】建设5个饲草饲料基地。将通过渠灌、管灌、喷灌等不同的节水灌溉技术,加强草场水利基础设施建设,改善牧草生产条件,“以水定草、以草定畜”。这一项目将于2010年初启动。普兰这样的地方,水利用得当,也是可以造出真正的绿洲的。

在这个边远的偏僻村庄,流行“女尊男卑”,像内地有三八妇女节,这里的男人也有男人节。从祭土著神的第二天开始,2月11日至15日的5天,就是男人的节日。18岁以上的男人在这5天里全汇集在科加寺的小广场喝酒看藏戏,吃的糌粑、酥油、肉和酒都是由有威望的老人上门凑的。看藏戏时,男人坐垫子,妇女小孩都只能站着围观,并且每户都得派女人前来斟酒。

这真是富有戏剧色彩的生活场景,男人们要女人们来宠,想起来就令人忍俊不禁。

男人们撒娇自有他们撒娇的道理。在科加还保留着母系社会的遗风,男人娶媳妇要站门口【以前是抢】。你看上哪家的姑娘,先要在天亮前把酥油点在门楣上,然后在离大门几米远的地方摆上酒壶,求亲者就开始直挺挺站在人家的大门前,等主人起床了,开门了,然后赶紧脱帽致礼。主人发现有求亲者站在门外,他们往往爱搭不理。到了吃饭时间,求亲者家里送来了饭菜,或来人替代站门者,让其回去吃饭,临走,站门人还得高声向门内喊话,说自己回去吃饭,特地请假。

如此三天下来,如果对方还没动静,男方就要再来一位亲戚陪站。这一站,长的有时达半月之久。

男方“站婚”一般都能“站”来媳妇。女方如果不嫁,也有办法,那就是知道男方要来站门口,一大早就起来把住门口,不让对方点上酥油灯,男方因此而失去站的资格。

“站”来了媳妇,并非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样把媳妇娶过门,夫妻另立门户,就算一个新家庭诞生了。科加村推崇的是夫妻分居。不到100户人家的科加,分居的就有30多户。男人在新婚之后就得回自己的家,只有农忙季节、逢年过节来走动一下,帮忙做些农活,有时也做针线活。有了小孩,做父亲的就可以经常来看望孩子了。孩子大了,只要协商好,父亲也可以带走孩子。在此之前,父亲并没有抚养子女的义务。

之所以还保留这种婚姻关系,科加人讲了两点理由:一是经济原因,因为婚礼要花费大笔钱,男人还得向女人付奶钱,家里穷的付不起钱;二是人际关系,一般家庭都由女儿掌权,有了妯娌,人多是非也多,弄不好还要分家,大家庭和血亲关系就难以保持了。

这种“女儿国”的家庭结构,我在云南宁蒗的泸沽湖也遇到了。摩梭人对这种婚姻关系十分敬重,老人们还担忧年轻的一代经不住外来生活方式的冲击,把他们这个世代因袭的好传统丢掉。他们把它称之为“走婚”。与科加人不同的是,摩梭人男女青年相爱,男的要半夜三更偷偷地溜进姑娘的花楼【成丁的少女都有一个花楼,姑娘长到十四五岁,家里人就让出一间房让姑娘单独居住,家人从不去打扰】。直到女方生了儿女,婚姻才正式公开。男人由母亲做主,到女方家大摆宴席,承认这宗婚姻关系。也有极个别不愿承认的,这也没有太大关系,因为男方不存在抚养义务,又被排斥于血缘之外,因此婚姻变得十分自由。我曾问一群摩梭族小孩,知不知道爸爸,他们都点头。我问爸爸妈妈中喜欢谁,几个孩子异口同声说“妈妈”。

泸沽湖与科加村都处于边地的崇山峻岭之中,前者位于云南、四川和西藏交界的横断山脉之中,后者则处于与尼泊尔相交的喜马拉雅山脊里。天然的屏障,使他们保持了遥远的古风。

大江上游

这一天,我们沿着雅鲁藏布江上游的马泉河一路东行。这是一条南线,这条路与北线大不相同。拉萨与阿里可以走通的路有两条,分南北两线,岔路口在萨噶县的二十二道班处。东西直行,是一条隐在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之间的路,西行经过萨噶、仲巴、普兰、札达到达阿里的狮泉河,称为南线。右转九十度弯,往北走,经措勤、改则、革吉到狮泉河,则称为北线。北线一路行走在藏北高原上,平均海拔为5000米,沿路大部分是无人地带,去的车极少,路不熟的话,大峡谷中的草原、荒漠容易让人迷路。路途也几乎没有给养,车出毛病的话,有生命危险。数月前,一台阿里开出的东风车,突遇一场雪暴,三个司机冻死在车厢,直到前不久才被发现,肉已被狼吃光了,只剩下一堆白骨。

南、北两线除南线断断续续有人正在修筑泥土路外,路都是汽车自己走出来的。沿途河流密布,北线仍然没有桥梁,更没有船,汽车过河只能从河床里蹚过去,车在河床里熄了火,不是被雪水冲走,就是得等上十天半月,等待过路的车来搭救,结果,车不是报废,就是丢弃在荒野,司机要回去请人来修理,前后一两个月也是可能的。南线已经在许多河床上修桥了。眼中所见,满目的野草不再是一寸见长稀稀疏疏近乎半荒漠的了,它是疯长的一片,虽稀疏,却足可呈现一幅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画来。大的石子少了,土地变得有了一些油性。

从两大山脉发源的河流,蛇行于草地,银光一闪就是它们凝脂聚玉的面容,牝马一样地突然出现,又马尾一样寂寞地纠缠你,让车绕着它转来转去。只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你才能别它而去。由于河床中泥的成分大大增加,即使不深的地方,看得不准也可能陷入河床淤泥之中。

一路上都有河流相伴。我甚至在霍尔发现一个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大湖。

尽管草这么深,扎西说,牛羊并不喜欢吃,它们中意的是北线那些低矮又有韧性的草。沿途还真难见到牧人和羊群,只有不时出现的一具具倒毙于荒野的动物,有马、牛、驴,内脏都已腐烂成泥,外表皮毛依然完好。这是去年冬天雪灾所造成的惨象。厚厚的积雪把草原覆盖了,动物们一点草也吃不到,活活饿死、冻死。

眺望着遥远的喜马拉雅雪峰,观赏着无边无际的草地,面前不时出现的河流,从溪流渐渐变得宽阔了,水色从深蓝开始变得淡白,等到遇到修路工人,面前已经是流水湍急的马泉河了。它又叫当却藏布。一到洪水季节,马泉河无法过车,现在终于开始在河上架桥了。路修了两年,架成的桥却只有一座,在这遥远又艰苦的西域,这么高海拔的地方,修筑路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现在过河我们仍然要从水中走。第一次,车到大河边,河水逞威般流得满滩都是,喧腾的声音里,既有浅滩的哗哗,又有深水的嗷嗷。对岸一台东风车陷在河里,还有一台停在岸上,不敢过来。

我们来到河边,扎西、索多沿河滩走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有把握的地方。同行者去修桥工地交涉,这座桥似乎已合龙,也许侥幸能够过车。等了足足40分钟,结果是桥还不能走车。有人说出20元钱给我们带路,扎西一听连连摇头,他信不过这些人。他说,到时他把你带到一个陷车的地方,再等着向你要钱拉车。

要过河,只有自己下水探路。两位同伴脱下鞋子和长裤,就往水中走。扎西在岸上指挥。

涉过两处浅水,他们蹚到了下游的主河道,那里较为宽阔,水应该浅一些。两个人一步一步向急流中探脚,摸索着前进。水淹到了大腿,两人赶紧撩起上衣,溅起的水花把内裤全打湿了。一人一个趔趄,差一点扑进河中。另一个扶住了他,两个人手牵手,互相交错往前走。其中一个战战兢兢,显得很紧张。过了河心的急流,水又浅了,他们上了岸。

扎西壮了胆,叫我们上车,按探出的路线开始过河。

民工都过来围观。这一次让人觉得有点凶多吉少,丰田车像一条船,蹚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汊,最后在几乎就要熄火的一刹那挺了过来,冲过了主河道,开上了沙滩。

帕羊河

尽管我们一路成功地渡过了众多的河流,但这条深深的帕羊河还是让我们功亏一篑。这是一条大河,从北流入马泉河。过河前,我和两位同伴一齐下水探路。水已淹到腰部,冰冷的雪水冻得骨头都失去了知觉。我探到一个坑,底下石头不多,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我们上到对岸后,见扎西发动汽车仍往那个地方开,我急得大喊大叫,他一点都听不到。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把车开下了陡岸,顷刻,水就淹没了轮子,淹掉了前灯,直淹到顶盖,车身像船那样漂了几漂就沉了下去,无声无息了。

我们冲下水,直扑落水的车。车里装的棉被、食物、摄影包都是不能打湿的。水往车内哗哗灌着,我们一趟一趟往岸上抢运。有两位女性,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她们被背上岸后,车里已灌满了水,扎西像个落汤鸡,沮丧地泡在河里,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岸边蹚来。这一次,河床宽阔,水势浩大,水面已淹到车窗边了。小车就像一个随时可能会漂走的小岛,显得孤立无助。

这是一个巨大的草原,疯生的草高可及膝,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山脉都远远地退于一隅,只露出冰冷的雪峰。我们呆呆地望着它,眼睛深处结着两粒雪光。

情况急转直下,一是晚上水涨,车可能被冲走;二是荒原上,这点食物维持不了两天;三是索多的车油也不多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河水湍急的奔涌,留下一路沉沉的水流声。

换上干的衣服,天色渐渐昏暗。

唯一的办法是去前面经过的工地找车来拖。然而,我们离开那个工地已经太远了,天又黑了,油料也不知道够不够。顾不得那么多了,即使走路,我们也只得去试一试了。

为防意外,扎西、索多和两位同伴都上了车。这一路全是荒野,没见过一户牧民,这里可能不是牧区吧。黑暗使美丽的草原变得恐怖起来。

我抬头看到那些浮动在天边的乌云,那不时刮来的一阵阵阴风,似乎早就隐藏了玄秘的阴谋,一旦我们陷入困境,它就显露出了凶恶的一面,不再温情、浪漫与含蓄。这片无人地带,我们对它一无所知,不知还隐匿着什么杀机。想起改则遇到的那群狼,当索多的车灯最后一点光亮也在草原深处的黑暗里消失时,我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我们剩下的四个赶忙搭起了帐篷。

天黑得好快,一会儿工夫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天边隐隐滚过一阵雷声,沉寂的大草原,就只有流水冲击车身发出的声音。

我们躲在一个帐篷内。我把照相机的脚架从另一个帐篷搬过来,荒原上我听到了自己脚步踩压草根的声音,就像踩着了整个草原一样。声音引来黑暗的包围,我感到草原的谛听,在那黑暗的深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远处传来发动机的响声,拉开门帘,看见了黑暗深处的灯光,有救了!一定是索多的车。

我打开电筒看表,时间正好是深夜十二点。

索多他们的车子开出之后,觉得前面工地太远了,说不定丰田车半路就会抛锚。扎西想起帕羊河下游还有一个工地,好像离我们这里不太远,不如冒险去碰碰运气。

下游果然有一个修桥的工地,听说要拖车,他们怎么也不肯援手。无奈,只好求其次,借钢缆自己来拉。为了这根钢缆,大家好说歹说,就差下跪了。磨了足足半个小时,交了400元押金,这才借到手。

要拖车了,还是两位同伴主动要求下水。他们喝下从工地买来的沱牌白酒,又用酒在身子上擦了擦。扎西交代他脚踩哪里,方向盘往哪边打。索多把车开到距河边最近的位置。

他们两个在几支手电筒的照射下,下到了冰冷而漆黑一团的河水里,一步一步向那台车靠近。

摸到车尾巴,他们俯身挂钢缆,身子浸到了水里,全身衣服都湿透了。挂上钢缆,其中一个爬进驾驶室,索多发动了车子。

汽车往前开动,一个猛冲,钢缆突然一绷,河中的车子动了。由于浮力大,车子乖乖地一点一点向岸边靠过来,只一会儿就露出了尾灯、车轮。索多一鼓作气,直到拖上岸来,拉到了草地上面。

大家欢呼雀跃,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切不祥的预感就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了。

半夜一点,我们又忙着做饭。这时才感觉肚子饿了。还是在圣湖吃的面条,已经18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这一晚,是人生中少有的激动之夜,大悲大喜,一天内人的情绪降到了最低点,又升到了最高点。吃过饭后,我们情不自禁地唱啊跳啊,人人争着表演,铁锹变成了话筒,锅碗盆筷变成了乐器,把从儿时学会的歌到最新的流行歌曲,挨个唱了个遍,依然难以尽兴。兴奋的心情需要时间发泄,我们在黑暗中狂呼乱叫。这个不知沉寂多少个地质年代的大草原,第一次有了人声,第一次打破了死寂,我感到了它的惊讶和困惑。

这是一片任你狂呼哪怕喊哑了嗓子也无人见证的荒野,任你乱跳哪怕蹦得再高也让人自觉渺小如尘埃的大草原,它永远没有感觉,永远让你感受孤独,但我们仍要向这死亡一样深广的草地宣泄,调动我们生命中具有的全部疯狂。我们为自己而歌!为自己而跳!

东方发白,时针已指向凌晨四点。大家余兴未尽,十分不情愿地进了帐篷。

第二天就过来了一个车队,他们从对岸来的,六台车有四台陷进了我们陷落的位置。四台车连成一串,拉那台陷进去的东风车,拖了三四个小时才把它拖上岸来。

扎西修车修了一个上午,索多拖着他的车在草原上跑,直到过了正午,小车才喘过气来。

我们再不敢过河了,扎西决定回头走他们昨晚走的路线,去下游工地,求人家过桥。那座桥已经合龙,只有局部要搭木板。

雅鲁藏布江渡口

第二天穿过仲巴,中午冲到了萨噶,欲过雅鲁藏布江时,不想,又面临了一道更大的难关。

雅鲁藏布江水猛涨,渡口接上面的命令,为了防止意外事故发生,一律停止摆渡。我们从这里直插樟木口岸的计划眼看就要泡汤。

管理渡口的是一个公路道班,我与扎西去找他们时,道班的人在搓麻将。我们站在一边,等他们决出胜负。当头的是一个脸上有块烂皮的中年男人,我拿出记者证,向他陈述了一大堆理由。他最后表态是:他去请示县公路段,如果上面同意他摆渡,他就摆。他说,万一出了事他可负不起责任。

于是,我和这位班长又坐上索多的车,返回几公里外的萨噶县城。不巧,段长下公路道班了,很晚才能回来,我们无功而返。

晚上,我们就在道班的院子里搭帐篷。院内已搭了一个牦牛帐篷,篷内住了几个日喀则的藏民。他们赶着一大群羊从普兰过来,边放牧边赶路,走走停停,过起了吉卜赛人一样的流浪生活。道班班长说,他们是去转山的,现在是赶回日喀则去。

我们遇到过很多前往岗仁波齐转山的,大都是开着东风车,天一黑,车往有河流的地方一停,一帮人,有的扎帐篷,有的生火,妇女孩子像到了家一样欢天喜地,这也算得上是旅游吧,像这群放牧着羊群一路徒步去转山的,若不是别人介绍,我们根本分不出他们是牧民还是转山人。路上遇到的放牧者也许就是去转神山的。

晚上无处可去,我们来到了雅鲁藏布江边。

江水不嚣张,但那沉稳的奔流偶尔激起的水花声,让人感受到大江的浑厚和博大,沉沉地涌动,大地也在这流动中凸显了它的苍苍茫茫,有如大勇若怯,大智若愚,雅鲁藏布江不动声色里,已把滔滔逝水送到了遥远的大海。

临江总令人思绪绵绵,令智者感怀人生,唐时张若虚一曲《春江花月夜》发尽千古感叹。站在黑暗中的大江边,我还有何感慨?千古一绝,要说的似都说尽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班长再去县城,段长十分通融,看过我的记者证后,他说:“既然你们情况特殊,那就做特殊处理吧。”

摆渡开始了,一根巨大的钢索横贯江面。汽车开上浮船后,班长和他的妻子把两根挂在钢索上的缆绳,一根放长,一根缩短,浮船与钢索形成了一个斜角,激流一冲,船就开始沿着钢索滑向江心。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发明,利用水力就把船推过江去了。我们大开了一回眼界。

藏族人以自己的发明再一次证明了他们的智慧。这是对水力最巧妙的一次借用。大江之上生活的藏族人,他们最懂得水性。

无名之水

从萨噶往昂仁,车离开了雅鲁藏布江,偏向北面。这一天,太阳再也没有出来,路面一片泥泞。雨时停时下,有时,突然一阵冰雹袭来,草地上白花花一片,不消数分钟,一切又烟消云散。有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黑压压的铅云,像要把我们包裹起来似的,车子像在恐怖片中穿越。走不多远,银白的天空又一次复现。

天空中,有的地方是白云环绕的蓝天,有的地方是阴天,远处的山脉上却是阴沉沉近乎黑色的云,它与山顶的积雪形成了强烈对比,让人觉得那一线白光像是一道天缝,透着天国的诡秘之光。

几次向北沿着一条江行走,这条江也十分宽阔,但显然不是雅鲁藏布江,两江都水势浩大,已变为黄色。我问扎西江的名字,他说随便的一条江,怎么叫它都行,我为这些江河叫屈,这么大的一条江,若在内地,该是名扬四方了。翻地图,附近只有一条多雄藏布,也许就是它吧,无人能证实。多雄藏布在接近日喀则时汇入雅鲁藏布江。

在高原,像江和山的名字张冠李戴的事情时时发生,我想原因大致也不外乎一是人迹罕至,就是偶有牧人来过,他也不知道这条河、这座山是否有了名字,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一时的意愿来称呼它们;二则,目前高原地图还十分粗略,不是大江大湖和有名的山脉,它实难录入。阿里和藏北在地图上,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地带,有不少密密麻麻的湖泊,却没有一个是标注了名称的,它们本身就还没有名字。

我一路发现了许多大的湖泊,地图上却找不到踪影。有的湖地图上有标记,却又不是我所见湖的方位,是地图上的湖就是我们所见的湖,抑或是另外的湖呢?还是地图画错了呢?这些都是谜,谜团解不开时,就来个张冠李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有一次,我翻开地图,这个方位只有一座叫格布日的山,海拔6185米,山下有一个湖,一切都相符。然而,我们是在山和湖之间,地图上的路却在湖的东面。这座山也许是格布日,也许是别的什么山,我为对它的一无所知难过。

这些山和湖,就像高原上的原始部落,无人了解它们。它们也没有自己的称谓,是另一类“野生动物”。

麻烦的事情就被我们遇到了:有一个村庄,藏民叫“LuoLuo”,我不知它应该叫“乐乐”、“洛洛”还是“罗罗”,见藏民个个快乐得近乎疯狂,我便私下里叫它“乐乐”了。

藏族人特别是游牧的藏民,也许还不习惯叫自己的村名,我猜想有些“村”也许根本就没有名称。村庄只是对于从事农业的人群而言的,游牧民逐水草而居,一户一户分散在大草原上,最多一个地方驻扎两三个月,就又搬迁到别的牧场去了。要是哪家有人出外读书,或是长时间出远门,回来要找到自己的家,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内地有些来自藏北草原的学生,学校放假,他们在考虑回不回去时就颇费踌躇。除去长途跋涉的辛苦外,回到那片大草原,他上哪里去寻找自己的家?数百公里内,他得一步步去寻找,等到找到家时,可能假期都过了。因此,在藏北和阿里问地名是令人迷惘的事情,甚至问远近也是让人挺为难的问题,他们只能用自己走路要多少时间来回答距离,至于你用车行走多久多远,那完全是另一码事。

只是近年有的牧区,牧民有了定居点,也许政府为了工作之便给取了村名。但这村名对于与世隔绝的藏民来说却没什么用处,一是没有左邻右舍,一个村庄离另一个村庄动辄上百公里,来往极少,村名是取给外人叫的,不是用于自己叫自己的,没有外人谁还需要村名记得村名?二是他们也极少出远门,既不通邮又不通电话,与外界没有联系,这村名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

与此相反,那些高山大湖受到藏民的崇拜,他们封它为神山圣湖,不远千里前来朝拜。它们不但一个个有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个个动人离奇的传说,那些神山圣湖都是能够行走,有着与人类一样世俗感情的神灵。一些藏民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真的看到过走动的山,说起来还活灵活现。藏民都知道哪一座山与哪一座山是夫妻,哪一座山是情人,哪一座山又是儿女,大家坚信不疑。

藏民相信万物有灵,就连山川河流都成了神的化身。他们需要神来相伴漫长的游牧生涯。当他们一日日独自面对天空和大地,他们就幻想神灵。这种幻想,当我一个人面对珠穆朗玛峰绒布冰川时,空无一人的大峡谷让我心生巨大恐怖。那些巨大的山石突然之间像有了生命,幻化出某种魔幻的力量和错觉,我体会到了神的由来。那实在是对神秘不可知的大自然的恐怖和崇拜使然。在我的幻觉里,竟还有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大峡谷中。

泥石流

路面泥泞不堪,小车在坑坑洼洼中颠簸。想马上赶到拉孜的心情一时受阻。更想不到,一股泥石流把我们给挡住了。这时候我才知道,自从我们离开拉萨后,除阿里和羌塘草原外,高原连续下了半个多月的暴雨,一时河水猛涨,几乎所有的道路桥涵都被冲毁,这一年长江、松花江遭遇百年罕见洪灾,西藏也同时受到了洪水的无情冲击,许多地区灾害严重。驻藏部队参加了抗洪抢险,一位名叫李劲松的战士壮烈牺牲。8月21日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作出决定,授予在西藏扎囊抗洪救灾中壮烈牺牲的李劲松“高原抗洪勇士”荣誉称号。武警部队政治部批准李劲松为“革命烈士”。这一切,我闻所未闻,我们与外界隔绝了。

自出拉萨,我只在狮泉河看到过一次电视,这些大灾难的新闻是到了日喀则才得知的。这时,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人民为灾区捐款的活动正在开展。我的家乡湖南岳阳屈原行政区正是水灾最严重的地区。当我在日喀则得知这一情况时,急得寝食难安,却又一筹莫展。

1998年的夏天,中国人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洪灾的考验。

我的老家所处的位置,原为洞庭湖东汊,20世纪50年代末的围湖造田运动中,这一片原是浅湖沼泽的地区被人为地筑堤围垸,建成了一个农场。于是,人们总是生活在洪水灾害的噩梦之中。这几年,洪水凶猛。去年的大洪水,家家把屋内家什搬了个空,堤垸却奇迹般地保住了,没有垮下来。但人的精神却垮了。民间一时谣言四起,说明年洪水比今年更大。我父亲就说,即使淹了,以后也坚决不搬家了。没想到不幸而被言中,到了今年夏天,滔滔洪水果真以前所未有的气势又卷土重来。

面对大自然的无穷威力,人类终于屈服了。围湖造田,严重妨碍了洞庭湖对长江水的蓄洪泄洪能力;大量地砍伐森林,又使灾情进一步加剧,人们与自然对抗的结果,终于付出了生命的惨重代价。痛定思痛,我们不得不与自然重新达成妥协——退田还湖、封闭林场。

如今,长江上游的四川省已经禁止林场伐树了。鄱阳湖正在退田还湖,洞庭湖也正在酝酿毁垸还湖的计划。

我由此想到藏民对于自然的态度与感情。他们崇拜土地,高山湖泊永远如神灵一样受到他们的敬仰。这种对于大自然的敬畏情感,不只是产生了泛神的苯教,找到了精神的皈依,也使藏民族找到了与自然相处的方法,他们从不破坏自然、对抗自然,一直保持着人类最初对于土地的有限索取。世界和谐、平衡,大地上才永远牧歌悠然。

前面路段被泥石流冲毁了。它是从一条山沟突然冲下来的,山脚下的公路立即被冲得无影无踪。走在我们前面的一辆货车和一台丰田吉普试图冲过去,结果双双陷入泥淖。货车只有车厢露在外面,车厢以下全部陷入淤泥。司机放弃了任何努力。小车陷到了轮胎顶,一帮人挖的挖,推的推,反而越弄越陷得深了。

我们赶到后,泥石流已经停止了,只有一股股黑水仍在一滩石子上汩汩地流着。我们全下了车。索多发动车子,归家心切,他不愿等,要碰碰运气。

冲过去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索多选择好路线后,小车一阵狂吼,他加大油门,一踩离合器,小车便箭一样往前冲去。到了泥石滩上,车子很难使上劲了,一时变成了慢动作。但只要轮子往前走,就不会有大问题,怕的是车轮打滑,只要一打滑轮子就会下沉。索多专拣石头多的地方走,几十米宽的滩涂,他居然成功地冲过去了!

穿过泥石流区,我们绕到了山上,一条一条水沟跳过去。

索多的车走了还不到100米,峡谷中的河水又斜冲过来,把路基都冲跑了。河流之上,是个山坡,要过去,就得在山坡上另挖一条路出来。

对面停了一长串车,已经有人在挖路了。他们是要开过来。开路者有喇嘛、士兵、牧民、公安、游客和“鬼佬”,可谓一个国际联合阵线。高原上的车,都备有铁锹,这时都派上用场了。有锹的铲土,无锹的捡石头,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只有司机们在山坡上蹲成一排,一边抽烟一边看大家劳动。

大约一个小时,路快修通了,一个矮个头小伙子站在山坡上吹起了萨克斯,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乐声一起,大家更是兴高采烈,热热闹闹的劳动场面带给我们的不是苦而是欢乐。工地上弥漫着只有节日才有的愉快气氛。大家素不相识,劳动中彼此的配合与默契如同老友。

当第一台车开过去时,人群爆发出一片喝彩声。掌声、萨克斯迷人的旋律和哗哗的水声,使这个时刻有了妙不可言的情调。

这样的场面,在内地简直不可设想,那完全是相反的情景:人们垂头丧气、怨声载道,急得团团转。快节奏的生活把人们弄得失去了应有的耐心。学会把困境当成享乐,看来,西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游客的人生态度。

后来,我又在雅鲁藏布江边遇到泥石流,但黄泥并没有冲毁公路,除几块大的石头冲到路面上,泥水都没有流到路上来。我好奇地爬上山坡,原来坡上有一条与公路平行的深沟,这条沟有效阻止了泥石流。这样的方法是富有智慧的设计。

索多把车也开过来了,我们又快速上了路。

路途上,不是公路被洪水冲掉了大半边,就是桥被冲断,车要绕到河滩下,从水里蹚过去。有一段路,落了许多大石头,都是山崖上砸下来的,道班的人正在清理;又有两处塌方,堵了一长串车,道班抢修了半天后,让小车先过去。

就这样走走停停,赶到日喀则时已经是黄昏了。尽管我们未遇到洪水、未经历暴雨,一路由洪水肆虐所留下的破败残局,已经让我们领受了那份惊骇。

年楚河

黄昏,车在一个加油站加油,扎西说,日喀则到了。我四处寻觅也看不见这个后藏的中心城市。走出公路,在右面山沟里,发现树影丛中露出的屋顶,一座山坡下,有一座剪影一样的寺庙【它就是有名的扎什伦布寺,历代班禅大师的驻锡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想那一定是城市无疑,尽管它给我的仍是荒郊野外的感觉。

我来到雅鲁藏布江与年楚河交汇的地方,登高远望,立即感受到了一种震撼。江水雷霆万钧一般奔泻,激起的浪花浑黄、雪白。江面起了一层水雾。两岸低矮的植物也笼在雾霭里,水流卷起的浪花在斜阳的照射下晶莹透亮。不远处有几个浮动的物体,走近看,原来是三只牛皮做的小船,正追波逐浪。牛皮船随巨浪沉浮,被水流飞快地带向下游,好险啊!

年楚河是雅鲁藏布江的一大支流,发源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北麓的雪山,源头在康马县内冲巴雍错和桑旺湖等处。年楚河中上游有众多的冰川终碛湖,白湖、桑旺湖、黄湖就在其中。年楚河全长217公里,流域面积为11130平方公里,多年平均径流量为14.5亿立方米,多年平均流量为46立方米/秒。以前年楚河受特殊的地理位置、地形条件影响,水资源时空分布不均,流域水资源利用率低、保灌面积小,严重制约了当地农牧业的发展。

日喀则是农耕区,也是牧区,是西藏的重要粮食生产基地,粮食产量占到全区的40%以上,商品粮占全区的60%以上,农业产值居全区第一位,牧业产值居全区第二位。河流对农耕自然十分重要。年楚河流域内的耕地达到了三四十万亩,草场面积有近400万亩,可以开垦的宜农荒地大约有20万亩,有15万人靠它生活。年楚河干流水灌溉的耕地有14万亩,干流沿线人口达7万。它流经市区,防洪又变得十分紧要了。治理年楚河,自然成了西藏自治区治水的重点。

据查,近百年来年楚河就发生过三次大的洪水,一次是在1891年8月底,一次是在1931年7月底,最近的一次在1954年7月16日。1891年和1931年两次洪水都是由于长时间的降雨而造成的。1931年的洪水,据原日喀则行署农牧局和原西藏工程勘测队通过勘察日喀则镇洪痕推算,洪峰流量达2000立方米/秒。1954年7月16日的洪水,据康马县德里乡附近桥础的洪痕估算,洪峰流量为10000立方米/秒,最大洪峰历时约1小时,湖水下泄总量为2.4亿立方米。这次洪水是由年楚河上源桑旺湖终碛垄崩溃所形成,受灾人口达2万余人,死亡人数约400人,淹没的农田达8.6万亩,毁坏农田约1.3万亩。

根治年楚河的洪涝灾害十分紧迫,早在1973年,日喀则地区水利队就提出了年楚河水利开发的初步设想。1975年在西藏自治区水利队协助下,对年楚河流域的水资源情况进行了调查,年底即作出了“年楚河第一期工程初步规划设计任务书”,1978年初日喀则地区上报了“年楚河综合治理工程计划任务”。工程分两期进行,第一期以治理年楚河主河道为主,同时进行渠道调整配套;第二期工程在年楚河上游各支流上修建水库等拦蓄工程。1978年3月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了“年楚河综合治理工程计划任务书”,1978年6月1日正式开工,1982年11月基本完成年楚河治理第一期工程。第二期工程因投资等问题未完全解决,拖延了时间。

这次年楚河的治理主要以防洪为主,对原主河道进行了裁弯取直,修筑堤岸,固定河床,修建配套工程。长105.5公里的主河道从上游至下游逐渐从80米放宽到120米。河道两岸修筑沿河公路,路基就是土堤,堤面左岸宽8米,右岸宽6米。公路两侧种植了5~50米的林带,林带外侧则挖了排洪沟。

主河道工程共完成干砌石堤211公里,完成干砌石218.2万立方米,挖方303万立方米,填方316.5万立方米,清理河床430万立方米,新建跨年楚河的钢筋混凝土拱桥4座,总长435米,加上原有的2座,桥梁达到了6座。小桥、涵洞及进出水口则有117座,新建、扩建和整修排洪渠17.5万米。整个工程投入了1658.3万元。

年楚河基本上控制了洪涝灾害,扩大了5万亩以上的河滩地【其中可耕地2万余亩,已开垦5300多亩,宜林地8万亩,已种树2万余亩】。原来的2万亩涝洼地也有一部分得到了治理。

这次治理,调整扩大了灌溉渠系,平整了土地2万亩,改善耕地灌溉面积14万亩,扩大了灌溉面积8000亩,其中保灌耕地面积达10万亩。

这一切为年楚河的进一步开发与治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平时,水利设施的建设与维护,日喀则各县每年都要投入资金和劳力,用于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疏通河道、渠道清淤、水塘【库】清淤和防洪堤坝的加高加固、修建引水渡槽,确保农业灌溉和人畜用水。政府还引导农村成立用水户协会,白朗、萨迦、定日等县农民用水户协会数量不断增加。政府引导不主导,通过民主选举产生协会负责人,让群众自己成为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建设主体。用水户协会靠收取水费来维持农田水利设施的建设与运作,双方都是受益者。有的项目则实行“民办公助”,有的采取以奖代补的办法,将资金集中用于农牧区灌区渠系配套和水毁水利设施的修复。政府尊重农牧民的意愿,实行“自建、自用、自管、自有”的原则,政府以奖代补,即“政策+机制+资金”的“三轮驱动”做法,按照“大干多奖、小干少奖、不干不奖”的原则发放奖金,调动群众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积极性。

日喀则小型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实行了以治水为先导,实行“兴水、治山、修路、造林”的统一规划,综合治理。

如今,日喀则市区附近建起的水电站就有施工水电站、塘河水电站、白朗县水电站等。年楚河上游也修起了大量水库,有坡那水库、瓜比水库、跃进水库、幸福水库、白岗水库、曲弄水库、加措麦水库、马达水库等。年楚河主要地段的防洪标准从过去的20年一遇提高到了50年一遇。

拉萨河

今年高原发生的暴雨造成道路瘫痪之严重,是西藏几十年以来少有的。从日喀则到拉萨,200多公里路程,我从上午10点出发,直到晚上9点才到拉萨。路上,每隔不远,从高山上冲下来的水把路切断,有的把砂石冲积在路面上,推土机每过三四分钟就要清理一次,每清一次过三四辆车就又堵上了。路下面就是一路奔泻的雅鲁藏布江,它比我去时见到的水位上涨了许多,原来落在山谷的波浪已经抵近公路了。巨大的漩涡一个连接一个,直径达几十米。流动的声音那么内敛、低沉,像群山在呻吟。

到达曲水,这里是拉萨河汇入雅鲁藏布江的地方,拉萨河暴涨的水把桥都冲歪了,桥边的路基被冲走了三分之二,汽车堵了几里路长。为了及时疏通这条主干道,西藏自治区交通厅厅长、拉萨市市长及武警、公安都出动了。不少车从上午九点就被堵,到了晚上八点,只有小车才能通过。

在曲水往拉萨的路上,只见拉萨河水势迅猛,原来高挂在半山腰的路都到了江水边上。一辆吉普车被山上滚下来的巨石砸中,驾驶室被砸扁。我们的车就在巨石阵中绕来绕去。一阵阵大雨,把映在窗玻璃上的山岭淋得歪歪曲曲。

到机场的路也被水淹没,汽车像摩托艇一样飞过,溅起两侧高高的水瀑。

拉萨河发源于念青唐古拉山脉南麓嘉黎里彭错拉孔马沟。北部和东北部与怒江流域相邻,东部与帕隆藏布和尼洋河相接,南部为雅鲁藏布江干流,西部和西北部为藏北内流水系。河源地区为平坦湿地,海拔5200米,汇入口海拔3580米,总落差1620米。其干流段水能蕴藏量171.7万千瓦,在雅鲁藏布江各支流中位居第三位。从源头始,至彭错、色日绒、绒麦、直孔等地,于曲水县附近汇入雅鲁藏布江。有麦曲、桑曲等7条支流,流经拉萨市五县一区47个乡镇。全长约551公里,流域面积32471平方公里,占雅鲁藏布江流域面积的13.5%,是雅鲁藏布江流域面积最大的一条支流。

拉萨河是拉萨市的母亲河,不但哺育了这座高原城市的人民,也给这座城市带去了一种悠闲的生活享受。周末或节假日,拉萨河就变成了一条休闲的河,拉萨人或开车或步行到河岸、谷地,支起帐篷后,就去钓鱼、戏水、打牌、野炊,喝着酥油茶,吃着带来的美食,享受着高原纯净灿烂的阳光。

拉萨河在拉萨城南哗哗流淌,河床宽阔,南岸是沙地和不多的草木。远处光秃秃的石山。山的远方依然是山,连绵而去,直到天际。天空上的云朵,那么低,仿佛是从山后冒出来似的。

但是,长期以来,拉萨河流域生态脆弱,灾害频繁。近年来,随着自然环境的变化和社会的发展,加上过度垦殖、樵采,植被严重退化,水土流失加剧,沙化现象日趋严重。每到汛期,拉萨河洪水泛滥,对流域区造成危害。治理拉萨河、改善生态环境已经成了拉萨市面临的紧迫任务。

拉萨河流域综合治理规划最先作为拉萨市确定的134个西部大开发项目之首,投资32亿多元。规划从水利、农牧业、林业等方面着手,以保护和优化拉萨河流域生态环境为前提,把治理水土流失作为工作重心,重点退耕还林还草,以改善农牧业生产条件,提高农牧业综合生产能力。这一规划的实施,将提高流域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减少水土流失,实现流域可持续发展目标。预计每年可新增经济效益近4亿元。

接着,拉萨河流域城关区段生态环境综合治理工程启动。主要内容为植树造林570.06公顷、人工种草193.45公顷、河道整治20.76公里,项目总投资1.12亿元,该项目以分年度的方法实施,

拉萨市的防洪是大事,治理拉萨河,修建了拉萨河城区中段防洪工程,工程起点为市区东部的那金乡白荣村,终点为市区西部的流沙河河口,河道中线长度约19公里。拉萨市拉萨河城区中段防洪工程新建、改建右堤19940米,左堤7142米,护岸1100米。左、右岸需要新建、改建的堤防共计28182米。

从2000年至2006年,拉萨市还完成了第一、二期农村饮水项目,新建工程点1195处【含:管道引水74处,大口井15处,家庭手压井882眼,机井10处】,解决了9.039万人、52.46万头【只、匹】饮水问题。这些农村饮水工程的实施,不仅增加了农牧民收入,提高了农民群众饮用水标准,还抑制了地方病的发作,增强了农牧民体质。

拉萨河最大手笔工程,是2009年7月15日在拉萨河中游开工兴建的旁多水利枢纽工程,坝址位于林周县旁多乡下游1.5公里处,距下游拉萨市直线距离63公里。旁多水利枢纽为Ⅰ等大型工程,工程以灌溉、发电为主,兼顾防洪、生态保护和供水。水库总库容12.3亿立方米,设计灌溉面积67万亩,装机容量16万千瓦。

在我踏进拉萨市后,听到了羊卓雍湖抽水蓄能电站即将竣工移交的消息。羊湖电站是国家“八五”计划在西藏的重点工程,总装机容量11.25万千瓦,是西藏当时最大的能源基地,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高水头抽水蓄能电站。这一年底,国家拨款2000万元,为拉萨市7个县修建给排水工程。

如今,拉萨河主要地段的防洪标准从过去的20年一遇提高到了50年一遇。

流沙河

流沙河是拉萨河的支流,在拉萨河治理之前,流沙河最先获得了整治。

流沙河发源于念青唐古拉山支脉的嘎拉、过拉两山南麓,从北向南穿过拉萨市区流入拉萨河,流域面积17.2万平方公里。多年平均降雨量为456毫米,91%的降雨量集中在6至9月,一般形成洪峰径流为半小时,全部径流为12至24小时。流沙河流域植被差,松散的岩石都裸露着,径流线短,径流最长的夺底沟约10公里,两沟的纵坡约2/100至8/100,因而一下暴雨或大雨洪峰很快形成,并夹带大量的砂、砾石沿河床直冲而下。在未治理前,流沙河在拉萨市区形成了一条长约6公里、宽约50米左右躺在地上的大沙龙,沉积的沙量达150万立方米,在历史上曾多次决口,泛滥成灾,水患无穷,直接危及拉萨市区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

为消除水患,原西藏噶厦政府曾采取过一些防洪措施,如在流沙河左岸用草皮筑防洪堤或将水引至右岸的低洼地以减弱对左岸的冲击,但是洪水未能根治,仍是年年遭灾,年年修堤。西藏和平解放后,自治区党政机关为消除流沙河的水患而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还是没有彻底根治。1974年9月,西藏自治区党委、拉萨市委发出号召:“一定要把流沙河治好。”西藏水利工作者积极响应,用科学的方法制定了根治流沙河的规划,并作出了设计。自治区政府、拉萨市政府动员并组织了近4万人的治河大军,奋战不到一年时间,于1975年7月25日完成了根治流沙河的第一期工程,流沙河改道【由原从北向南穿过拉萨市区改道从东向西近乎靠山而行】。

流沙河经治理后,上万亩沼泽地被改造成了草地并平整了古河道,扩大了市区面积,经十多年的运行,基本上控制了流沙河的水患,保护了拉萨市区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

流沙河治理的第二期工程是在上游修建拦沙坝和沉沙池,控制了推移质和泥沙对流沙河的淤积而造成的河床逐年增高,过水断面缩小和下游草场的沙化,并且也为拉萨市区的城镇提供了充足的建筑沙,目前已发挥了效益。

高原明珠

拉萨的郊外与荒野几乎没有区别,在高原那轮太阳的照耀下,草地和树木都呈现出了葱翠的颜色。地平线上浅白色的山峰闪现着金属的光芒。一切都显得明亮、硬朗和强烈。

拉萨仿佛是一座空中突然飞来的城市,旷野上只看得到一座孤立的布达拉宫,它在东方地平线上升起并放射出朦胧又辉煌的光芒,如同海市蜃楼,象征着一个缥缈神秘的世界的召唤。它是远古的非现实的宫殿,又确实是我将要抵达的地方。这一座具有1300多年历史的城市,是从文成公主入藏后开始兴建的。在文成公主亲自选址和筹划下,首先建成了大昭寺,后又建起小昭寺,在红山上建起了布达拉宫等寺庙。如今,最繁华的是大昭寺周围的八角街,那里商店、货摊鳞次栉比,不仅有各种民族手工艺品,也有最入时的服装、电器。

拉萨已拥有电力、采掘、食品加工、纺织、建材、印刷、工艺美术等现代化企业,其中,地毯、卡垫等产品畅销北美、西欧、东南亚等地区。帐篷、腰刀、木碗、金银首饰等独具特色的工艺品也深受国内外消费者的欢迎。

入夜,满城灯火将高原之城照亮,四处流光溢彩,拉萨河变成了一条五彩斑斓之河。

这一切都与隐藏在背后的电力分不开。

在拉萨,为了这座高原城市亮起来,很早就有人想到利用水力发电。上个世纪20年代,一位在英国留学的藏族专家强俄巴巴·仁增多吉回到自己的家乡,利用自己所学的专业技术,在拉萨市北郊的夺底沟上开始修建西藏第一座小水电站。经过两年施工,水电站终于建成。装机容量为0.12MW。水电站是专为当时的噶厦政府造币印刷厂供电而修建的,当时噶厦政府也没有用上电,市区居民更不知道电为何物。

这座小水电站发电十几年,由于机械长期磨损,又无人修理,加上洪水暴发,上个世纪40年代终于发不出电了。高原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一直到西藏和平解放。

1954年,西藏军区对这座水电站进行了改造,装机40千瓦。第二年,在周恩来总理关怀下,国务院派遣了一支工程队,重建了夺底水电站。那时青藏、川藏公路还在修建之中,水电站的设备、建筑材料只有靠牛、马长途驮运。水电站这次安装了8台220千瓦的水轮发电机组,总装机容量达到了660千瓦,1956年建成发电,至今仍在运转。

1959年,在拉萨东郊10公里的拉萨河上,修建了西藏和平解放后的第一座水电站——纳金水电站,电站装机为7.5MW【1500×5】,专为拉萨供电。如今,在拉萨市的水电站北有夺底水电站,东有献多水电站、纳金水电站,南有白定水电站,西有西郊水电站、柳梧水电站、地阳水电站、林科所水电站、达东水电站等,已今非昔比了。

西藏对水电的开发,每个年代都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上世纪60年代,在昌都的昂曲河上建成了昌都水电站,装机容量6.0MW。扎木水电站,装机容量1.00MW。林芝八一一级水电站,装机容量为3.00MW,林芝八一一级尾水电站,装机容量为1.5MW,拉萨西郊梯级水电站,装机容量共为15MW。一个一个地区,随着水电站的建立,迎来了电的时代。

上世纪70年代,又建成了606水电站,装机容量约为3.75MW。在拉萨东郊8公里处,接纳金水电站尾水,建成了献多水电站,装机容量6.00MW。建起了拉萨火电厂,装机容量10MW。日喀则则建起了塘河水电站,装机容量6.00MW。山南建起了沃卡三级水电站,装机容量6.00MW。

上世纪80年代,进入改革开放时期,水电建设步伐更快了。昌都地区先后建成了沙贡水电站、洛隆水电站、边坝水电站、滨达水电站等10多座小型水电站。林芝地区先后建成了林芝水电站、玉美水电站、邦宗水电站、米林水电站等。在拉萨先后建起了平措水电站、恰嘎水电站等;在山南建成了沃卡二级水电站、贡嘎水电站;在日喀则建起了强旺水电站、南木林水电站等。

上世纪90年代,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城市规模不断扩大,需电量迅速增加,这一时期先后建成了一大批水电站,电站规模装机容量也显著增加。如昌都建起了金河水电站,装机容量达60MW,在这一地区,各县还建有10多座小水电站。在拉萨建有羊湖抽水蓄能水电站,一期装机为100MW,随后又扩机10MW,共装机110MW。在山南建成了沃卡河一级水电站,装机容量为20MW,另在该地区的各县还建有10多座小水电站。在日喀则建成了满拉水利枢纽工程,装机容量20MW,在该地区的各县还建有一些小水电站。在那曲建起了查龙水电站,装机10MW,这一地区还建有索县水电站、夏曲卡水电站、聂荣水电站、比如水电站和巴青水电站等。在阿里地区建成了普兰水电站、札达水电站、日土水电站等。

至此,有水力开发条件的县乡基本上都建有水电站,解决了用电问题。

跨入21世纪,截至2007年12月,西藏所有县乡结束了无电的历史。当年统计,西藏共建大小水电站500多座,总装机600多MW、水库600多座,全区约80%的人口用上了电,90%以上的农田得到了灌溉,粮食高产稳产,人蓄饮水工程的兴建极大地改善了人蓄饮水的安全。

青藏铁路通车之后,西藏经济进入了跨越式发展时期,原有电站的电量已远不能满足经济发展的需要。在拉萨东部80公里处建成有直孔水电站,装机容量为100MW;在阿里建成了狮泉河水电站,装机容量为6MW。正在修建的有雪卡水电站、装机容量为40MW,老虎嘴水电站,装机容量为102MW。正在动工兴建的大型水电站,有拉萨河中游的旁多水利枢纽工程,装机容量150MW,果多水电站,装机容量150MW,藏木水电站,装机容量510MW。

在那曲的安多、申扎、班戈、尼玛等县乡,阿里的措勤、改则、革吉等县乡,日喀则的仲巴县等这些不具备水力开发条件的县乡,也都建起了光电和风电等,解决了那里城镇居民的生活照明、小型传统工艺的加工等用电。

“十一五”期间水利援藏工作,重点解决了农村群众饮水安全,边境地区群众用电,灌区续建配套,提高防洪保安能力,开展病险水库除险加固,冰湖灾害防治,建设旁多水利枢纽工程、拉洛水利枢纽工程、江北生态灌区工程。通过这些工程建设,基本解决农牧区饮水安全问题,使农田有效灌溉面积达到280万亩,新增草场灌溉面积80万亩,保护和恢复4000万亩天然草场生态;初步建成防洪安全保障体系,力争洪涝灾害损失比“十五”期间下降一个百分点;治理水土流失面积500平方公里,生态修复面积800平方公里。

高原,进入了一个光亮的时代。

林芝

雅鲁藏布江到了下游林芝的高山深谷地带,出现了完全不同于上游的景观。我第一眼看见林芝的山,感到的是它那沉郁的森林描画出的山。它就像一位康巴汉子,油黑的脸颊,蓬乱的长发,夹杂着的红色头带,但那雪白的牙齿,那亮光闪闪的眼睛,生命活力正从那里不停地向外喷发着。这是一种奇异的、有着灵性和粗犷的奇妙组合的山,是我所陌生的山。

林芝地区辖7县,共54个乡【镇】,农村人口2.12万户,11.4万人,这些年利用水能发电,陆续建起了63座水电站,总装机容量达到了2.12万kW。高低压输电线路全长1721公里,解决了46个乡镇约5544户、8.24万人的用电,乡【镇】通电率达到85%,村通电率达到70.5%。

一条从县城流过的水,像没有堤岸和河床,就在地面上流过似的,愿意怎么流就怎么流,仿佛你一不小心就会踩着它。它的流动同样粗蛮而又内敛,见不出汹汹气势,但却内藏玄机与凶悍。它的冰雪一样的水温,任何人只要投入其中,立即就会麻木而失去知觉。它的破碎的浪掩盖了它迅疾而去的流速,即便平坦的地方,它也绝没有温柔的表情。这是一条流向雅鲁藏布江的小小河流。雅鲁藏布几千里流到林芝,便要进入全世界最大的峡谷了。

空中,阳光透明,大气透明,飘浮的声音也是透明的。这种透明像来自脑内而非什么别处,我感到心灵的空明。而蓝天又似某种实实在在的物质,能被人触摸,它好像离你很近,又好像离你遥远,全凭你的感觉了。

雅鲁藏布江修了一座冈嘎大桥,桥旁设了一个边防检查站,我过了冈嘎大桥后,一个左拐,就进入了往派乡的简易公路,恰与来路形成一个“U”形,沿着雅鲁藏布江顺流而下。

雅鲁藏布江的这一边属米林县管辖,紧挨着江边的山就是从阿里一直延伸而来的喜马拉雅山脉。与其他地区不同的是,只有这里,这条世界上最高的山脉出现了冷杉组成的原始森林,呈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再也见不到那些灰褐色的裸岩了。它紧挨江边的山麓和江滩上,生长着柳树、桃树和大量带刺的低矮灌木丛。

浑黄的雅鲁藏布江正是洪水季节,宽阔的江面一派天际横流的苍茫气概。这里是雅鲁藏布江最宽阔的地段,泛滥的洪水已经淹到路边。江面最宽处达到了数百米。雅鲁藏布江流到派乡后,突然两岸山峰紧逼,陡峭的山坡直插云霄,江面像受到惊吓,倏地缩到了三四十米宽,江水像忽然醒来的猛狮,一声声狂吼,夺路而去。这里成了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入口处。

我们租来的吉普车在石块和泥土筑成的乡路上左转右拐,一会儿是一摊浊水;一会儿是两根树木搭的桥,车轮从上面小心翼翼碾了过去,没有高超的技术是不敢走这样的独木桥的;一会儿又是稀泥地,车随时有陷下去的可能。偶尔出现一个村庄,房子大都是木头做的。

路上遇到了一支长途拉练的野战部队,他们背着背包、扛着枪,有的背着锅、挑着筐,有的扛着锹和十字镐,个个一身泥水,朝我们迎面走来。有一个战士走不动了,伏在另一个战士的肩上,边走边喘粗气。路边的树冠上笼着淡淡的雨雾,草尖上坠着雨珠,空气中飘浮着士兵胶鞋踩踏泥浆路的声音。

我发现路边是一棵又一棵的桃树,树上挂满了野桃,颜色红艳,果子极小。还有不知名的野果,遍布在平缓的山坡上。有几次下来推车,我摘了一大捧野桃,一尝,味道甜中带酸,十分开胃。

在走过一个木材场后,天又开始下雨了。

穿过一个村庄,前面出现一道坡,路变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河。雨水在离村庄不远处的路中央汇聚后,形成一口水塘,水从左侧流入雅鲁藏布江。

司机不敢从水塘冲过去,看到有车辙从右侧绕行,也跟着绕。绕过大半个水塘从水中往公路上冲时,吉普车后轮一颠,陷进了泥坑。

我们打着赤脚在冰冷的水里寻找石头。那位助手用千斤顶一点点把轮子顶起垫高。我的脚被草中的刺戳得出血。原来这一带的灌木都是带刺的。车子试着冲了两次都不成功。

一个挎长刀的藏族小伙子一直在看着我们,他是这个村里的货车司机。见司机没辙了,我们要藏族小伙子去村里开车来拉。

货车开过来了,吉普车司机要往回走,说不去了。我们不同意。车先拖上来了,正在这时,迎面一辆吉普车从水塘冲了过去。既然人家可以开,我们也可以去。我们给了藏族司机100元拖车费,又说好租车费再加100元,司机无可奈何地开车从水塘冲上了公路。

这哪里还是路,明明是一条河了。雨越下越大,水流湍急,吉普车往上冲时,两次熄火。司机冒着雨下去修车,打得全身透湿。

望着车外翻滚的江水,前面一道山坡斜插入江中,那里大雨落成了茫茫一片。我变得不安起来了。

车开过这条公路河,司机停车要我们先付钱。僵持了一会儿,我们付了钱。他往前才开了几百米就不肯再走了,前面路基被雨水泡成了泥浆。

这时,雨刚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只闻雅鲁藏布江的流水声。在这个天苍苍野茫茫的地方叫我们下车,把我们扔到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荒山野岭,还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望着越来越幽深的大山,没有尽头的稀泥路,潮湿的晚风拂过荒野的灌木,一层若有若无的烟云在远树间氤氲,隐匿着无穷的神秘。我竟深深地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荒诞之中。

我只得让司机把车开回去,我们得自己走夜路了。没有司机愿意往这里来,在八一的大街上,找了一天才找到这辆车,答应送我们去大峡谷,等到第二天天亮,他又不愿去了,电话里哀求着他,他才十分不情愿地开来了车。

沉重的行李压上双肩,手里又拎上一个包,拧开手电筒,往漆黑的夜空照了照,我深吸一口气,就不顾一切往前走了。不管走多远,走多久,注定今晚只能这样走过。但愿不出什么意外。

吉普车掉转车头,一阵轰鸣声过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哗哗的流水声爬上了天空,淹没了天地。寂静的山谷间不闻一声鸟啼。

一阵树叶的簌簌响,用电筒一照,原来是一条犏牛。

夜,沉静如海。雨珠滴落草地的声音有如夜的呢喃,有如大地发出的微微呼吸。潮湿清新的空气,是凝固的夜色,在我甩动双臂时,轻轻从手背滑过。

走了不远,就感到腰酸背痛,气喘吁吁。尽管这一带海拔只有3000米,但几十斤重的行囊压得人直不起腰来。

前方传来湍急的流水声,哗哗响成一片,比起雅鲁藏布江低沉浑厚的流水声,它就像大山上飘着的一朵浮云。

一条小河横在我们面前,路被冲断了。我和一位同伴放下行李,脱了鞋,一步一步往河中探路。

河水冰冷刺骨,硌脚的大石头没硌几下,脚板已失去知觉……我们安全探过河后,又回来背行李和人。

到了一片开阔地,前面高处出现了灯光,它就像一股强大的暖流,立刻流遍了我的全身。从没有见过这么亲切温暖的灯光,它一点一点从黑夜的深处跳了出来,就像最亲近熟悉的人聚拢在一起,向我张望着、召唤着,投来了最关切又亲昵的一瞥。

哪里有灯光,哪里就有人群就有家。我们加快了步子。

灯光是从一个院子里照射出来的,大门远远地伸到了路边。找不到门牌,我们推开铁门走进院门内。

两排整齐的营房,在我们发现武警战士们时,他们也同时发现了我们。

这是鲁霞派出所,一支由武警部队组成的边防派出所。

所长是个云南人,叫罗吉林,才从西双版纳调来这里。他热情接待了我们,给每人煮了小面盆大的一碗面条。我们吃得一根不剩。

第二天从鲁霞到丹娘大约二十余公里,我们早早起来,路上遇到一个藏民牵着一匹马,我们租了他的马驮行李。下午一点走到了丹娘乡。唯一的一家饭店没有煮饭,老板娘揭开锅盖告诉我们,炉灶上的锅盆都是空的。因为是周末,乡政府大门也落了锁。

从这里往派乡还有30多公里的路,想租一台卡车。出租马的藏民叫来一个司机,开口就是500元。我们只能作第二天步行的打算。

我们饥肠辘辘,到哪里找吃的呢?

一群战士从我们面前经过,主动跟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是不是来考察的。我们摇头。他们又问是不是来雅鲁藏布江漂流的。我告诉他们是来旅游的。战士们热情地邀我们去连队玩,并告诉我们营房就在前面。

我们到了连部大门前,被站岗的战士拦住了,我说明了情况,战士进去叫连长。

只一会儿,连长出来了,询问我们是怎么回事。我如实告诉他,我们想去墨脱看一看,走到现在还没吃饭,能不能在连队弄点吃的?晚上还要麻烦解决住宿问题。没想到这位连长十分爽快,他几乎没加考虑就答应帮我们弄饭,并声明是五菜一汤。至于住宿问题,因为没有空铺,还不能答应我们。

战士们见连长同意了,纷纷上来帮我们背行李,把我们带到连长的办公室兼卧室,又是倒茶,又是递糖果、瓜子。做饭的是两个湖南籍战士,他们见到我这个老乡,有着说不出的兴奋,这是一种他乡遇故人的喜悦。

很快饭菜就煮好了,一个战士还出门专为我们买了一瓶酒。在我们吃饭时,连长又给我们调出了床铺,特意告诉我们晚上住宿也一并解决了。

同伴在大门外发现有一辆往派乡去的货车,跟那位藏族司机讲好价钱后,就来叫我们赶快搬行李上车。我们急急忙忙要交伙食费,连长怎么也不肯收。出于深深的感激之情,我们邀连长、指导员和战士们合影。可惜,这张傻瓜机照的相片照糊了。连长还一再告诉我们,到了派乡去找部队一位姓杨的科长,他会给我们提供帮助的。

我想起一句儿时流行的话:“亲人解放军。”一时竟无法表达感激之情。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一幕总是不断浮现在我眼前,是它激励我为需要帮助的人尽一份心意。这是人间最美好的一刻。我记下了连长的名字,他叫杨文平。

世界第一大峡谷

第二天,我遥望大峡谷的入口,决定独自往峡谷里面走一趟。因为明天就要翻越多雄拉山了。

在军转站仍然看不到大峡谷的气势,只见远处一个凸出的山嘴,雅鲁藏布江拐过山嘴后就看不到了。直觉告诉我,转过那个山嘴,峡谷可能出现完全不同的景观。

上午,走过雅鲁藏布江拐弯处形成的一个大沙滩,我爬上了山坡上的一条简易公路,顺着山嘴往前走,被挡住的山崖随着弯曲的路不断地呈现出来,像一幅逐渐展开来的长卷,无止无尽。

简易公路远看几乎是平的,走起来却十分吃力,原来它有一个坡度。我走得太快了,不得不放慢速度。

回眺军转站的房子,一栋栋变做了小积木,它们拥在一座大山的脚下,只有白色的坡屋顶隐隐可见。

终于走到山嘴的尽端,正如我所预见的,展现在面前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远处的山与我所见到的山,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它幽蓝一片【而一路上,山都是葱绿的】,像一声呐喊陡然就从地平线那端腾空而起,直冲云端,巍巍然,气势宏大;嵬嵬然,磅磅礴礴,横空出世!

它刺穿云雾,爬上蓝天,露出尖利而钢蓝的山脊【沿途的山都看不见山峰,总隐没在云雾深处】。云团绕在它的山腰,山脊上一道道垂直而下的蛇行线,洁白如练,那是深壑中的积雪,如同天空扎向大地的根系。

猛然觉得雄风扑面,原本平淡的村庄,在这里居然也不同凡响了,如同仙居,少了一点凡间的烟火味,多了一份天界的超然、岑寂。

我怔怔地立于山坡上,脚下是一片开阔的青稞地,雅鲁藏布江从青稞地之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绕向那片高山深谷。从那里远远地传来急流的喧哗声。

这就是不久前才宣布的世界第一大峡谷:两岸高达四五千米的山,直直地插入江心,那被逼得狭窄的江水,就像从地底之下突然冒出的一条蛟龙,吞云吐雾,排闼而来,如一缕长烟载沉载浮。它怒吼的涛声盈溢于整个山谷,随着阴森森的冷气冲了上来,即便在高高的山腰,高分贝的音量也让人震耳欲聋。

1992年,美国地质学家理查德·费舍尔就在这里进行了一次令世人都为之惊讶的测量,测量出的数字让世界震惊了:这条峡谷长496公里,最深处达到5383米。它的长和深都远远超过了秘鲁的科尔卡大峡谷和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

随后,费舍尔向吉尼斯世界纪录提交了申请报告,这条峡谷成为了世界第一大峡谷。

就在我离开墨脱后的第四天,国务院正式给这条峡谷命名为雅鲁藏布大峡谷。

在我走出大峡谷两个月后,中国一个大规模的科学考察团来到了这里,首次实现了人类横穿大峡谷的壮举,从无人地带的悬崖峭壁上,从山羊都难以走过的猴行道穿了过去。分做两支的队伍就在扎曲胜利会师了!

我抬头看见了著名的南迦巴瓦峰,它是世界排名第十五的高峰。在世界上海拔7000至8000米以上的高峰中,它是最后被人类征服的高峰,它的海拔高度是7782米。南迦巴瓦被雅鲁藏布大峡谷环绕,其攀登难度成为了世界之最!

在它的对面,一江之隔,雄峙着另一座雪峰加拉白垒峰,海拔达7294米。是它们紧紧夹住了雅鲁藏布这条巨龙,还是这条巨龙挥舞自己的利剑劈开了一条通道?雅鲁藏布江在这里一个大拐弯,从东北方向突然掉头转向西南,切开了喜马拉雅山脉,冲到了墨脱县境内,从那里流入印度,汇入印度洋。

正是这一条大峡谷,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着峡谷蹿进了高原中的林芝,使得这个波巴人的地区成为了高原江南。

也是1992年,9名日本登山队员向南迦巴瓦发起冲击,一位名叫大西宏的队员壮烈牺牲。人类终于征服了这座雄奇的雪峰。

但是,对于这座形如雄鹰展翅般的高峰,其神秘却并未因此获得丝毫破解。一位学者惊奇地发现:与南迦巴瓦峰几乎对称的西端克什米尔境内的南迦尔巴特峰,也同样被一条大江围绕,都呈现了奇特的马蹄形大拐弯,同时也形成了世界级的大峡谷。有人把这两座高峰和两个大拐弯说成是喜马拉雅山脉两端的“地结”,它们像两颗巨大的钉子,将一条高大的山脉紧紧地挂在了高原的南端,并将欧亚大陆板块牢牢地固定在印度板块之上。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展现了几亿年前地壳运动的某种奥秘与规律?两大板块相撞,印度板块插入欧亚板块之下,并拱起了原为特拉斯古海的青藏高原,雅鲁藏布江就是一条天然的接缝。

科学家在两岸发现了完全不同成分的岩石,从江底找到了海洋中的蛇绿岩套【一种黑绿色岩石,因为是一整套岩石,上面有蛇纹化石且带绿色,所以地质学上称它为蛇绿岩套】。

这条峡谷还是最活跃的地震带,两岸山峰仍在不断上升。

科学家把这神秘的地域当做了打开地球历史迷宫的金钥匙。而这两个大“地结”理所当然就成了两个神秘的锁孔。

1950年,大峡谷发生过一次8.5级的大地震,江边的房子被震得弹了起来,落入江心。

山坡上一条名叫则隆沟的大冰川,被震断成六截,其中一截坠落在一个叫直白曲登的小村庄,将这个100多人的村庄夷为了平地。只有一位在地里干活的老太太唯一幸存。

一截冰川掉入江中,把雅鲁藏布江堵住,下游江水断流,村民可以在河床底捕鱼。

没多久,天然冰坝被越涨越高的江水击溃,滔天洪水一泻千里。下游印度境内一时洪水泛滥,酿成大灾难。

这个发生在墨脱境内的大地震导致了大部分的村庄毁灭,地面陷落,谷地河床落差大瀑布瞬间消失,山川为之改貌。它是活生生的现代地壳构造运动。

在我抵达大峡谷的一个多月前,这里还发生了一次小的地震。

采松茸的人

我踏上山坡下的青稞地,阳光也从厚厚云层中投下了它秋天所特有的橙黄一色。收割后的田地里,盛开着一片野花,紫色的如丝般的花瓣,托着中心的黄色花蕊,高高的枯黄的叶秆把它举到齐膝的高度,使大地呈现了宁静的浪漫与缤纷。

远处村口的经幡在风中飘扬。它们由高达十余米的竹竿或木杆组成,自上而下穿着一条窄窄的白布,上面写满了向神祈祷的经文,竖立成一排排,组成了经幡的方阵。如旗的经幡经风一吹,哗哗而响。藏民认为风正在一遍又一遍替他们向神诵读经文。在阳光的照射之下,经幡闪着透明的银白的光,如同秋天沾满阳光的阔大芭蕉叶。

那里有一所小学,正是放学时分,一群孩子兴奋地朝我呼喊、挥手。声音震动了凝固的空气,产生了很好的回音。

我在田间小道和犏牛的吃草声、鸡群的咕咕声中走向又一个山嘴下的村庄,我心中升起了对于另一景象的期望。就这样,我由自己的脚步声陪伴着,一步一步走向大峡谷的纵深。

两个藏族小孩,一大一小,紧跟着我。他们对于我身上的一切感到了无穷的新奇。我丢弃的一个空胶卷盒,他们也赶紧拾了起来,紧紧抓在手里,如获至宝。

在村口,遇见了一位村妇,她怔怔地望了我好一会儿。正当我为村中道路一片泥泞,几乎无法穿过而左右为难时,小孩主动给我指了一条路。

这条路越过路沟边的矮墙,从一片可能是红薯地也可能是花生地的黑土地上走过去,绕过大半个村庄后,又从一处菜园子里,爬过蒺藜编扎的围墙,再接上大路。

我在翻越矮墙时,又遇到了一位采松茸的妇女。我看到了只有这一带才有的特别的穿戴,这位老年妇女穿的是一条深棕色的袍子,【是不是一种叫氆氇的袍子呢?】样式极像江南人过去的蓑衣,无袖无领,前后两块布直拖到脚踝,两条白色边线锁住两侧,由肩部画了一道弧线,很优美地伸到了脚下。这种衣料厚厚的像是由羊毛或牛毛编织成的。

村妇蓬乱的头发上戴着一顶白色民族圆毡帽,帽檐有一条棕色的边,一串橙红透明的珠子挂在她的脖子上。她喊着我,叽里咕噜说着话,笑容有点呆痴。

小孩打着各种手势,又指着她手上的松茸,好半天,我才明白过来,她以为我是收松茸的,问我要不要她采的。

那包塑料袋装的松茸很少,不到一斤,最后我以5元钱买下来了,想试一试据说在日本被视为上品佳肴的美食。后来在军转站炒了吃,果然鲜美无比。滇藏线上,到处是采松茸的,只是价格成倍地上涨着,到云南已涨至几百元一斤了。由此可见这个地方偏僻的程度。

穿过这个叫做大渡卡的藏族人的村庄【这里的藏民长相最接近汉族人】,我继续沿着一条被两道矮墙夹住的乡间小道,走向山嘴。

蹚过一条溪流,我走得有点累了。路边,一个年轻人正在往两匹马背上堆放草料。随后,我知道他叫桑吉次仁,参过军,一路上只有他懂汉语,说一口很地道的普通话。是他告诉我南迦巴瓦峰边有座神山,离我不远的山后面有一个圣湖,但我没有时间去看这个至今无人提起过的神秘的高山湖泊。老实说,遇到桑吉次仁后,我的胆子才大起来了。他的汉语使我认识到,这个地方并非荒蛮到与外界一点联系也没有。恐惧是因陌生而起的。起先,我极担心有强人出现,每有一群人从对面走来,我总是有点忐忑不安,只要他们中任何一个动了那个念头,我是无能为力的。一路上人们告诫我,藏东线上仍有许多强人出没。我一直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脸上的表情,是他们友善的和好奇的眼光一直在鼓舞着我往前走着。我也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同样的好奇。

尽管很累了,肚子也开始饿起来,我还是决定租桑吉次仁的马再往前走一程。

策马乡村

骑着白马,沿着一条寂寞的几乎没有行人的山间小路继续前行。在这8月最后一天的下午,阳光若有若无。大峡谷只闻马蹄踏在石子上的嚓嚓声,马脖子下铃铛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路上遇到了一处塌方,巨大的褐色石块把这条傍着悬崖的小路堵死了。

我翻身下马,马停步,犹豫着不肯爬过乱石堆。桑吉次仁在前面牵,我在后面推,好不容易才赶着它爬了过去。

再翻身上马,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只要马一失蹄,或一闪身,我就会坠下悬崖。我夹紧马腹,不再扬鞭,由着它慢慢迈步。

糟糕的是,马也有惧高症,它拼命往石壁上挤。我得时时注意头上和脚边的岩石,不时有凸出的石头划痛我的脚。我拉紧缰绳把马往悬崖边上赶,它根本不听。好在不久就走出了这段险径。

又一个村庄呈现在眼前,幽蓝的山峰到了头顶上。路上遇到了一群采松茸的妇女,我知道她们可能又把我当成收购松茸的贩子了,忙向她们摆手。她们还是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并直直地看着我。我从她们身边穿了过去,在她们疑惑的眼光中摆着手,我们都回头看了对方很久。

很远看到一个老妇人带着个小孩子,低头赶路,好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看样子像是走亲戚的。宁静的山道因这祖孙俩弥漫出淡淡的乡情。

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跟着祖母走上大半天去亲戚家的。走亲戚是我那时最向往的事情之一,有时甚至不惜逃学。一路上,不但可以掏鸟窝,还可以看到许多陌生人,许多不熟悉的田野、河流和村庄,各种各样的庄稼、树木。一棵苦楝树我也能打量它许久,那份惊喜即便是现在的旅游也是难以相提并论的。那毕竟是一个儿童对于世界最初的好奇。

我久久注视着这祖孙俩,他们的脸上有着难以自抑的幸福表情。这是一种对于生活感到满足的感情流露。

前面就是义定村,经幡远远地在村口飘扬,昭示着神的无处不在,也象征了一种宁静而悠闲的乡村生活。这是古老的田园牧歌与超凡脱俗的大山水最诗意最完美的组合,人文与自然在这里达到了一种和谐的至境。

我很害怕,当峡谷又成为一个旅游热点时,蜂拥而至的人群不但会扰乱平静的生活,更因为带来了现代人的观念和生活方式,这里将同样大兴土木,一切将变作经济资源,被称作产业的旅游就是这样扫荡着每一处自然的山水和人文古迹的。淳朴的民风因之而荡然无存,人们疯狂地追求着金钱,有的甚至不惜坑蒙拐骗。不少被开发的旅游地就是这样,自然和人文的双重破坏,让人去了如同转了一趟自由市场,旅游变成了一场买卖活动。现代人的要玩要乐要吃要享受,使得旅游成了又一种污染。

大峡谷纵深

雅鲁藏布江在这里出现了最神奇的变化,它宽阔的河床突然变窄,从200多米缩到40余米。这一变化只在二三十米距离内就完成了。从山坡上俯瞰这一河床的变化,它颇似一个烧瓶,长长的瓶颈伸向了深深的峡谷。

江水从此失去了沉稳的君子风度,江涛争先恐后夺路而逃。顷刻,激荡的涛声带着巨浪卷起的旋风扑向两岸高高的山岩,山岩又反弹向更高的大山,回响就是这样溢满了整个大峡谷。

从此没有了寂静和闲适,一切都因之而变得狰狞、险恶。

滔滔声浪淹没一切,马蹄的踢踏和铜铃的叮当,不再清晰入耳。猎猎经幡的裂帛之声也成哑剧似的,只余飘扬的动作。

巍峨群山不再是无言的静待,好似蠢蠢而动,招云揽雾。

刚才还是淡淡阳光的峡谷,转眼阴霾密布,翻滚着的铅云,沿着大山的脊梁扑了下来,一切都在隐藏、晦暗,只有豆大的雨点打在灌木丛,那簌簌的声音只在联想中出现。

峡谷不肯再露尊容,连马也不肯前行,连续几个原地转圈。一阵风把雪山上冰冷的寒流卷了下来,冷得人一阵阵颤抖。我不得不考虑返回了。

我已经走了3个多小时的山道了。往前,还有两个村庄就是无人地带的峭壁巉岩。单个人根本无法攀缘。

黄昏已近,给我返程的时间也不多了。我立马仰天一声长叹,在遗憾中掉转马头。

走不多远,景色又在变化:乌云缩回了山头,雪山像天庭里的景物,只在高高的天空里,露出一鳞半爪,好像神话传说中的山水,又似一幅挂在天堂里的壁画。当它总在我的背后,抹也抹不去时,它又像一双双眼睛,在云层偶尔露出的间隙里张望着我,梦幻而不真实。

回到了军转站,差不多是吃晚饭的时分了,一阵瓢泼大雨,我打着马一路狂奔赶到住地。

饿了整整一天,由于看到了大峡谷,饥饿也就算不得什么了。桑吉次仁只要了我十几元钱。他的友善更使我对这片奇异山水生出了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感。

沿途,这位藏族小伙子十分高兴,他的兴奋来自于一个外人对于自己故乡山水的迷恋和赞叹,他为我不能再往前走一段而深感遗憾。这是一种真正淳朴的感情。

墨脱

去墨脱,要翻过喜马拉雅山脉,高高的喜马拉雅山脉几乎把它与世隔绝。那里是雅鲁藏布江流出国境的地方。一年之中,只有三四个月冰雪融化的季节,当地人从一条穿越原始森林的马行道上,翻过海拔4000多米的多雄拉山口,到山外的派乡换取一点生活必需品,或帮部队背一些军用物资进山,挣一点劳务费。

从墨脱县城到多雄拉山口下的派乡,步行要走4天。沿途经过泥石流区和蚂蟥地带。尤其是多雄拉山口,它是喜马拉雅山脉上的一个缺口,其周围都是海拔六七千米以上的雪峰,从印度洋吹来的暖湿气流从这里刮向高原,每当中午过后,其风速之猛烈,常常能把人吹得飞起来。即使开山季节,也常有雪、雹袭击,不少人和牲畜毙命于路途。

从多雄拉山口海拔4700多米下到墨脱县的海拔800米,一路上经历四季,各种植物排列成了一条垂直的生物谱带:山顶是终年积雪的冰冻地带,山峰银装素裹,其间怪石嶙峋,仿佛远古先民的遗存,洪荒时代的弃物。

下到海拔1100米以下的河谷地区,雅鲁藏布江在喜马拉雅山脉与横断山脉之间一个大拐弯,深切过喜马拉雅山脉,形成了世界第一大峡谷后,又转到了墨脱,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低山热带雨林。这里树木品种繁多,常绿雨林和半常绿雨林间,还有缠绕其间的巨大藤蔓。一株株高大的树干密布了许多附生植物,一派古貌苍然、蓊蓊郁郁的景象。

几年前,一支中日探险队到了墨脱,想尝试首漂雅鲁藏布大峡谷。当时,看到这么凶猛的水流,中国队员要求放弃。两个日本队员心有不甘,想下水试一试,结果一个名叫武井义隆的日本队员,被卷进了水中,连人影都没露一下,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只要你落进水中,一两分钟就会冻僵,不出两百米,人就会被冲撞得只剩下一副骨头。去墨脱不只是爬山,还要涉水,许多小河都得蹚过去。

当我经过9天的寂寞独行,进入墨脱县城时,突然间产生了背井离乡的伤感和乡愁,我已经走得太远了!太远了!!

县城没有一条街道,没有一家餐馆,甚至连旅社也没有,只有一片低矮的平房错落散布在平缓的山坡上。作为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这里连一个轮子也找不到,包括单车轮子。现代化的唯一标志是:县城有个5千瓦的小水电站,能够供给部分人家电力,有几户人家能够看到电视。

墨脱是全中国物资最匮乏的地方,而且是全中国【恐怕是全世界】物价最昂贵的地方。医生给我开的消炎粉,竟是1977年北京的什么红卫制药厂生产的,是不折不扣的超级过期药。我企盼已久的大鱼大肉并没有如期出现,相反,连红烧肉罐头也不是经常就有吃的,那还得按计划分配。在县委食堂,天天招待我们的就是发酸的大米饭和一小碟炒冬瓜。餐餐如此。

我有兴趣打听到了一些食物的价格,有的还只有价格没有货物供应。我把它记录了下来:猪肉50元一公斤,冬瓜4元一公斤,青椒30元一公斤,鸡蛋2至8元一个,大米12元一公斤,鸡150元一只【重约1至1.5公斤】,土豆8至12元一公斤,饮料10元一罐。

告别大江

墨脱到波密修过一条公路,那曾是墨脱人做过的一个最美的梦。如今,它又成了一个残酷的记忆。那是一段悲壮的历史!

这条名叫“扎墨”的公路,从20世纪60年代拟建,1974年批准立项,同年由西藏交通设计院设计,全线长140公里。次年开始施工,修了60公里就停了工。直到1978年又再次动工,两年修了40公里。8年后再度上马,又重新修到了80公里处。1990年,中央财政再次拨款继续修建。

由于沿线山坡陡峭,地质情况复杂,塌方泥石流频仍,路几乎是塌了修,修了塌,永无穷期。

这是一条世界上最差也是最险的路。

1992年的一天,几十条汉子前面用绳拉,后面用肩推,硬是把一辆东风货车拖到了县城。

人们燃放鞭炮,敲锣打鼓,为公路通车典礼喝彩。中午典礼结束,下午一场大雨,公路塌方,又拖又推弄进来的汽车,再也开不出去了,困在县城慢慢变作了一堆废铁。我见到时,以为是一堆破烂。

我们就在这一条废弃了5年,已经是杂草丛生的路基上行走,有的地方塌了大半,有的塌得连路基也找不到了。

这条路沿着雅鲁藏布江一路逆流而上,在一个叫113K的地方拐进雅鲁藏布江的一条支流,翻越海拔5000米的嘎隆拉山后,进入波密。这是我们离开墨脱的路线。

这一天,路途的塌方之多,让人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我们进入了珞巴人的地界。这里的山开始变得险峻。

我们没有去达木乡,尽管进出不远,由于双腿实在迈不开步了,只能走下河谷。原计划还往前走几公里的,一看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宿在113K【113K代表的是从波密到这里113公里,这是修公路留下的地名,前面还有108K和80K】。

113K只有三四户人家,一块小平地,搭了四间木楼,猪、牛和狗围着地坪转。山上坡陡林密,两道瀑布直泻而下。几户人家利用瀑布水流的冲击力发起了电,又用一条胶管把水接到了木楼边。山下的雅鲁藏布江来了一个马蹄形的大拐弯,水流声如奔雷,腾空而起,把大峡谷震荡得没有片刻安宁。

第二天一早出发,爬上一个滑坡上面的山腰,雅鲁藏布大峡谷又出现在眼前了。从义定村入口到这里的纵深处,其树木阴森,水流轰鸣,猿啼虎啸,无不令人震惧。

远眺脚下的大峡谷,雅鲁藏布江从远方的一堵淡蓝色的山脚下流了过来,像一条黄色飘带,又像从地底下突然喷出的蛟龙。两岸山峰从三四千米的高空直插入江底,山坡陡直,不见一处平地。人无法从山上攀缘而过。

清晨的白雾,一条条横卧在江面上,群山在朦胧的晨光里呈现着一派淡青的色彩,像抹在画纸上的丹青,我不敢相信这是现实中的山。雅鲁藏布江如一条地缝,切开两团青绿,早晨的太阳无法照射到它的上面。

只一眼,我的精神就开始恍惚了,怎么也看不清现实中的峡谷。有一种神秘的声音在缥缈中像支催眠曲。

从这里,小路一个右拐,进入了雅鲁藏布江的一条支流,我们就此与雅鲁藏布江告别了。

我明白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将随它一起沉入时间的大海。我听到自己踩踏在深秋落叶上的脚步声,是如此落寞、恓惶。这些山道上厚厚的充满了阳光味道的枯叶,成了我告别雅鲁藏布江的最富诗意的场地。

【熊育群:广东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