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连着山,一眼望不到边。
山上和山间密密的丛林遮住了弯弯曲曲的路。小路上,铺满了千百年来不断掉落的树叶,一层层的腐烂着,这里,连阳光都射不透,然而,却长满了奇异的花朵。在这很少有人到过的地方,有着一种阴森森的、又是神秘莫测的迷惘气氛。这里是金沙江北岸附近的原始树林地带。
魏七穿着一身藏人的服装——宽大的绸子料做成的褐色楚巴,戴着一顶崭新的上等质量的英国绅士式的深灰色呢子礼帽,腰间扎着厚厚的、又宽又长的带子,脚上穿了一双高腰麂皮长筒马靴。他的一队护兵也是藏人打扮,只是楚巴是布的,礼帽是杂色的,靴子是普通牛皮做的。他们骑在马上,还带了四五匹载满了大大小小货物的马驮子。
他们在路上走了一阵,突然,打马穿入森林,在密林中的小路上熟悉地转了几个弯,又笔直地朝林子中间的一片较大的空地上走过去。
“谁?”一棵大树背后蹿出一个藏民来,他手里握着乌光发亮的英国式带脚架的毛瑟枪,站在小路中央,强横地挡住了魏七的马队。
魏七跳下马来,把楚巴长袖一抖,看了看站在眼前的大个子藏族青年人,摆出一副尊贵的样子,用藏话问着:“哲仁嘉错千总还在吗?”
那个藏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用冷淡中夹杂了几分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了魏七一阵,又惊奇地看着马驮子,终于把魏七带到树林深处去了。
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几座大小不一的帐篷。
帐篷附近,零散地坐卧了一些持枪、背刀的藏人。在他们身旁的大树上,拴着许多鞍具齐备的长鬃长鬣健壮的马。
这许多藏民,头发长长的,有的戴礼帽,有的戴着毡帽,还有的是蓬头散发。他们穿着各色不一的宽大的楚巴,有的将两个袖子空起来扎在腰间,有只穿了左边的袖子,将右臂袒露在外边。他们都是身背带柄的长刀或是尖头的、宽刃利剑,还有的人背着有脚架的英国步枪。他们无聊地待在那里,看到了新来的客人,登时露出了冷冰冰的神色和不和善的眼光。同时,却又好奇地看着魏七等人中夹着的几匹驮马。因为驮马背上有着捆得结实、堆得高高的货物。
魏七朝他们点头示意,穿过了人群,走到一座大帐篷的门口,朝他的卫兵说:“去,和这帮人套套交情去,大方一点,回到家里,我给你们多三倍的钱。”说着,将马匹交给了卫兵,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朝那个引路的藏族青年说,“不用报告了,我自己进去。哕,拿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红的鸡心式的鼻烟壶,递给了藏族青年。
藏族青年接过了鼻烟壶,看了看这个礼物,露出了很满意的样子,看着魏七,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魏七朝这个藏族青年微微地点了点头,一躬身,钻进了帐篷。
帐篷里很别致,地上铺着很厚的带花的毡毯。帐篷中央的壁上挂着许多各式的刀剑和短枪,虽然很漂亮,却也显得是很仓促地挂上去的。帐篷中间的地上,一把大茶炉子里边的茶正在烧得哗哗啦啦地响着。
帐篷中央,坐着一个人。头上戴了一顶灰呢子英国礼帽,身上穿着半新的绒料褐色楚巴。脸色黝黑,稍稍显得有点瘦。头发长长的露在呢帽处边。嘴上还有两缕小胡子,又软又黄。从外表看来,这个人虽然既不高大又不魁梧,却显得有一股子威严凌人,他正盘膝坐在毡毯上,低着头,想着什么。在他身子前边的地上摆了一个铜盘子,盘子里放着几块鸡骨头。原来,他刚刚在用鸡骨头打着卦。
“哎呀。哲仁嘉错,我的千总,老朋友,你过得不错啊!”魏七一钻进帐篷,看见哲仁嘉错千总那股子专注算卦的神气,就猜出了事情的原因,马上喊起来。从他的声音里显出了异样亲热和特别甜蜜的调子。
哲仁嘉错千总原先是被吓了一跳。等他盯了魏七一眼的时候,不由一怔,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的千总,在寨子里,我把你好一阵找。姑娘们都说你带上小伙子打仗去了。我就猜到你在这里头了。”魏七笑着走过来,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千总似的。
“魏七,是你啊!”哲仁嘉错千总醒悟过来了,他叫着,“打了半天的卦,老是先吉后凶,真不吉祥,嘿,你这一来,给化解了。”他高兴起来,喊着:“真是叫春天的风给吹来的啊!喂,孩子们,给我快点拿酒来,今天和你痛痛快快醉一场。”
魏七摇了摇头,敛住了笑容,十分严重地朝哲仁嘉错说:“不是醉的时候,我的千总。刀搁在脖子上,不能说醉啊。”
哲仁嘉错千总一怔,盯住了魏七:“什么?”
“昨天,你们这里过汉人队伍了吧?你是为的这个搬到树林来的不是?”魏七走近了哲仁嘉错千总,面色依然十分严重地问。
“过了好几天,一队又一队,数不清有多少。”哲仁嘉错想到第一天看见了大批红军部队过路的时候,自己组织起人来想打一气,又觉得力量太单薄,只好躲到这个老林里避一避。在哲仁嘉错的经验里,汉人是没有好人的,何况又是这么庞大的武装部队呢?哲仁嘉错想到这里,当然承认是有过这么一个大变动。只是,到现在,汉人过,魏七来,弄得他简直摸不着头脑了。便问着魏七:“那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魏七笑了笑,盯着千总迷惑得毫无主见的脸儿,神秘地说:“老朋友,自古来,除了我这个汉人是你的朋友之外,别的汉人到你们藏人地区有什么好事干?他们哪,先打巴塘,再杀藏人,要把西康都变成汉人自己的天下。”哲仁嘉错怔怔地瞪着魏七,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些汉人名字叫红军,”魏七说了这一句,自己反倒坐到毯子上,掏出了香烟,自己点上,又摸出了一个翡翠色碧玉的鼻烟壶,递给千总,表示出万分关心的样子说:“红军哪,又叫共产党,专杀藏人,连汉人里有钱的都杀,嘿,是最坏的汉人。”
哲仁嘉错眉头紧皱,盯住了魏七发怔。不错,魏七说得有理:汉人从来都不是藏人的朋友,就连魏七算上,也不是真心朋友。只是,红军过路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马队,却是没有打啊?当然,这不能就说红军准保好。可是,魏七干什么来了呢?四年前,在藏人这里发了财走了,这会儿,又为什么来呢?
魏七喷着烟圈,透过淡淡的烟雾,他细致地观察着哲仁嘉错,从哲仁嘉错那副迷惘的神色里,他猜透了哲仁嘉错的怀疑。就半欠起身来,拉住了哲仁嘉错,一起走到帐篷外边,指着马驮子和马上的大宗货物,笑着说:“这是茶叶、糖、绸缎、烟土,还有大洋……委员长派我来帮助你们藏人赶走红军。过去,你帮过我,你今天有难,我也不能抛开老朋友不管啊,是不是?”
哲仁嘉错千总走出帐篷,欢喜地摸着每个驮子,停了一会,看着魏七说:“我不明白,你帮我什么呢?”
“你愿意红军一辈子占住你们藏人地区么?嗯?”魏七猛吸了一口烟,眯缝着眼,盯着哲仁嘉错。
哲仁嘉错没有说话,抓住了腰间的长柄刀,猛地一拔,挥起来朝一棵小树砍去。小树被削得齐腰折断了。他抽回刀来,恶恨恨地瞪着魏七,厉声地说:“藏人地区就不许汉人来!”
“对呀!”魏七连连点着头说,“这才是好汉。我告诉你,你们——千总和千总联合起来,干掉红军。”他用手做了一个砍杀的姿势。然后又问,“我说朋友,老洛桑旺阶还没死么?”
哲仁嘉错不屑地说:“哼!蠢人活百岁。他还是和牦牛一样壮,和牦牛一样混。”
“你们还没和解么?”魏七问。
哲仁嘉错丧气地点了点头说:“和解了。是他们寨子里请活佛来的。哼,四年前,你让我们打冤家,直到去年,我什么便宜也没得着,倒弄得死了人,丢了牛羊,丢了脸。”
魏七先是皱着眉头,听到后来,他喷着烟圈,两眼看天,嘿嘿地笑了。
“你笑什么?”哲仁嘉错恼怒地盯着魏七,发火地喊。
魏七吐出香烟头,走近哲仁嘉错,拍着他的肩头,笑着说:“要是把洛桑旺阶的寨子也归你,你看怎么样?”
“你耻笑我么?你敢!”哲仁嘉错蹦得多高,拔出腰间的刀来,咬牙切齿地瞪着魏七。
“别发脾气,朋友。”魏七庄重地说:“我能办到。”
哲仁嘉错插刀入鞘,沉吟了一会,产生了希望,喃喃地说:“那得你派兵来帮忙。”
“放心,”魏七又点上一支烟,慢腾腾地说:“咱们先得合起来:加上那个老家伙,一块打红军。”
“哼,合起来……呸!”哲仁嘉错恨恨地转过身去。
“别急,朋友。”魏七说:“打退了红军,委员长派你当营官,封你世袭的土司,你看,怎么样?”
哲仁嘉错千总立刻满心欢喜,抓住了魏七的手,用劲摇晃着问:“真的?”哲仁嘉错千总有多少新的计划涌出来啊!一切只要当上营官。营官管千总,用不着打冤家就治得了洛桑旺阶。再说,早先的时候,只有汉人才当营官,藏人只能当千总,嘿,弄上营官,哲仁嘉错啊,哲仁嘉错,你就是这一块地方的皇上了。哲仁嘉错兴奋地想着,急忙又问:“可是真的么?”
魏七从嘴上拿下烟卷,迎着哲仁嘉错的眼光,肯定地点了点头。
哲仁嘉错脸色当时变得坚决,跨上一步,朝魏七大声地说:“你等一等。”说罢,就进了帐篷。他飞快地摘下了枪支,又取了一把锋利的腰刀,扎了扎腰带,重新走出来,把手伸到嘴里,吹出了一声颤抖的尖厉的呼哨。
藏人们像是兔子见了鹰,一个个跳起来,抓住了身旁拴住的马匹。
哲仁嘉错千总朝藏人们大喊着:“我的小鹰们,马出膘了,马刀发锈了,人长胖了,不能待在家里唱情歌了,得干点大事情去了。”他将马刀一挥,喊着:“上马!”
藏人们听到了口令,丝毫没有犹豫,立刻跳上了战马。
哲仁嘉错千总跳上了马的时候,朝魏七曜了曜眼,骄傲地笑着说:“朋友,怎么样?”
“能干!”魏七笑了。一切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料的要顺利得多。他原来只以为四年前,他住过这里,而且和千总们交过朋友。不过,那时候,他弄了一批货物,把藏人的金沙、宝石成驮子的运走了,藏人们却什么也没得着。他本来担心这些个鬼蛮子说不定记了仇恨,还得费好一阵子唇舌。没想到,哲仁嘉错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和一头牦牛差不多的简单。魏七现在和哲仁嘉错千总一样的愉快,只是各人愉快的目的各有不同,愉快的原因也各有不同而已。
哲仁嘉错坐在马上,看了看魏七楚巴上挂着的短刀,又看了看魏七的卫兵们的枪支、马驮子,不由想起来,他们是刚过江来的。他好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勒住马,朝魏七说:“今天早上,又过了十几个汉人红军。怎么样?是先干掉他们?还是去追大队的汉人红军?”
魏七不由也想起来了,自己过江的时候,船只不见了,哨兵被杀死了。这些事,一定是这一股红军干的。便点点头说:“当然,先把这十几个家伙干掉!”
哲仁嘉错千总听到这里,又是一声呼哨。
藏人骑手们拔出了马刀,双腿一磕马肚子,马奔驰起来。
藏人的马队跃出了森林,向着北方的山间小路上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