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过江以来,气温变化得太奇怪了。
过江的第二天就过了一个雪山,但是下了山又热得那么厉害。
不过,除了张孟华的身体被伤病折磨得很弱,特别敏感而外,谁也没有觉到这一点。因为,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精神旺盛。大家都深深相信,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就能追上队伍。拿何强来说吧,他总是想着,编造着赶上了部队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愉快的情景:同志们热烈的欢迎,给同志讲讲掉队的故事,自己这回学了一套独立办事的能力。就连平常他所不愿见的姐夫团政委陈星兆也好像特别亲切了。正像一个人长久住在父母兄弟齐全的家庭里,日子过得很平静。兄弟之间为些小事还难免有些小的摩擦。但是,一旦离开了家庭,这种怀念、依恋,家庭里种种使人难忘的情景、好处,每个家族的可亲可爱,都会一一涌入思潮中。何强在红军队伍里获得了新的生命,跟着打仗、做宣传鼓动工作、打土豪、做政治工作、学文化……不知不觉地水平提高了。可是,一直跟着队伍,有上级、有同志、有关怀、有温暖,平常还感觉不出这是什么样的幸福。一旦离开部队,处在这种困难复杂的情况下,对部队的热爱、怀念、依恋,就更增加了不知多少倍。想起红军,想起每一个熟悉的同志和战友,心里头就油然而生出一种甜丝丝的热火的感情。何强想着姐姐的身体,也许姐姐在突围时生了娃娃,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姐姐能坚持行军么?想着渡江的时候那长久的激烈枪声,红军有没有损失啊?李冬生是不是后卫连?找到队伍之后,是回政治部去呢?还是跟着三连一起直到会合中央呢?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
小牛的眼光从天上的白云看到树上的小鸟,又从树上的小鸟看到远方的群山。他盯住了一个一个的山顶,嘴里咕哝着,想将所有的山顶都数出来。一遍、两遍、三遍、五遍,老是数不对。他心烦了,不由回头看了看何强。何强正在低头陷人沉思。小牛奇怪了,悄悄地捅了捅何强,又悄悄问:“队长,你想什么事呀?”
何强抬起头来,看着小牛,笑了笑。他的思路还是没有断。看看小牛,心里想:这小鬼送到宣传队当宣传员不赖。就是太小一点,嘿,太小又怕什么?自己当红军的时候也不比小牛大呀!对,现在就应当把他交给孙英带着。哦,对了,还有孙英,这些天来,一直是只干事情,不大说话,自然这没什么奇怪,孙英这个人就是这路子脾气。不过,她为什么一和自己说话就有点绷着脸呢?可是和王大田、阮继平他们说话就笑嘻嘻呢?我什么时候惹着了她呢?
“队长,你怎么了?”小牛等了半天,没有得到何强的回答,很有点奇怪了。
何强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看小牛,看了看孙英,孙英也正低着头走路呢。小牛一叫,孙英正好抬起头来看何强,何强连忙转过两眼看看前边的群山,笑着朝小牛说:“啊,我看前面的山真漂亮!”
“是啊!我数了半天,老也数不对!”小牛兴奋了,队长低头想事,也许就是数有多少山呢。他拉住了何强,笑着说:“队长,你数数看。”
“一个、两个……”何强真的数了几回,山顶像飘动的白云一样真没法数清,他放弃了这个任务,看着张孟华,问着:“那天晚上,李冬生同志带着人找过我们?”
“可不是么。”
“啊呀,我们看见一队人,天黑了也看不清,我们就躲在林子里了。”何强惋惜地说:“要不,现在就跟上大队走了。”他想了想,天真地问:“指导员,你说,咱们今天还是明天就赶上队伍了?”
“这我怎么知道?”张孟华笑着说:“你呀,在镇子里刚碰见你的时候,还是个青年干事,满是个大人。怎么这几天变成孩子样子了?”
“因为现在有了你啊!”何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怎么能这样想,如果没有我呢?”张孟华说完了,何强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小何,入团几年了?”张孟华看着何强的天真劲问。
“两年了!”
“入党呢?”
“与六军团会合时,同恢复团一块入党的。”
张孟华感叹地说:“才是十七岁的娃娃啊。”
“是十七岁,可不是娃娃。”
何强抗议地说:“从宣传队调我当了青年干事,就说明我早就是大人了。”
“你真是乱说。”孙英红着脸,瞪了何强一眼说:“谁敢说宣传队就都是小孩子?”
“我又没说你是小孩呀!”何强摸了摸额上的头发,分辩着。
“唔,这不是争论的问题,”张孟华笑着说:“你的那笔字,写得可很不错啊,上过几年学?”
“哪里上学去?还不是当红军学的。”何强也急于拉过话来,不和孙英引起争论。
“嗯,不错。”张孟华说:“好青年,好党员。记住,工农红军、共产党员,走到哪里也不能忘了革命的目的。”他说着,感到胸口一阵阵发堵,有些气短,连忙捂住胸,沉吟了一下,又说:“小鬼,记住啊,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同志。有了困难,单凭自己是不够的,一定要和同志们商量着办。”
何强仅仅感到张孟华这番话说得奇怪,他却并没有理解了这些话的用意。张孟华的伤口不好,病又一天天严重。从凤凰坡出来之后,这些天行军,人家走,他是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严重的病使自己已经拖不了几天了。他愿意在这几天里,用最后一点力量,把何强他们带到部队去。“说不定我会倒在哪一步上。”张孟华想着,喘着,心说:“不管怎样,我要结结实实地走完每一步。”所以,当他越是病疼难忍的时候,他越拿出一股高兴劲来。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逃脱了王大田的眼睛。王大田,这个粗中有细的人,早就暗暗替张孟华着急。他不止一次地看见张孟华在夜里休息的时候躺下的样子和别人不同。别人也走得很累,可是躺得很轻,很自然,而张孟华却像一块笨重的木头摔倒一样,沉重地往地上一扑。还有,王大田注意到,张孟华长久地闭不上眼睛,有时,连连咳嗽,从嗓子里发出一种空洞的声音来。有时,为了不搅醒别人的甜睡,他咬住了毛巾,眼瞪得鼓鼓的,脸憋得发紫,又由紫变得发白。
“指导员,你就使劲地痛痛快快咳出来吧!”有一次,王大田看见张孟华这种难受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
“实告诉你,我连咳嗽的劲儿也没有了。”张孟华瞧着王大田,他早觉察到这个老炊事班长对他的注意,就干脆地对他直说了。他那时,躺在地上,看着天上那些遥远的星辰,慢慢地说:“王大田啊,不要对别人说,尤其别跟他……”张孟华指了指身边不远的何强。月光正偷偷地射在甜睡着的何强那孩子式的脸上,一绺头发斜掠在额角,嘴边上还挂着微微的笑容,也许正在做着找到部队的美梦。
“告诉了他,他能为我急坏了。”张孟华说完了这句话,带着命令和恳求交织的眼光看了看王大田。王大田默默地、含着眼点点头。张孟华这才闭上了眼,用力地但又是很慢地翻了一下身体。
王大田遵守诺言,对谁也没说,只有在弄吃的时候,他特别给张孟华做一份比别人可口一点的吃食。
“这是指导员的!”他向别的同志解释说:“指导员身体不好,照顾了一点,你们有意见吗?”
他知道大家决不会有意见,不过话要说到。
王大田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微微有些抖,只是在用大声叫来掩饰自己的焦急和不安。这也只有张孟华才能听出来。
一路上这几天,王大田自动担任了事务长和炊事员的工作。严格地、耐心地为大家找粮食、做饭、分份。因此,大家很少在吃饭问题上发生忧虑,这也是使王大田最为满足的一件事。不过,也有难题,过江以来这四五天内,一共只见着十来户人家,当然都是藏民。幸亏是由于前边的红军大队伍走过去,留下了好的影响,藏民才不躲他们了,而且也能卖给他们一些食物。王大田在藏民面前。拿出了特别的本事,他指手画脚,创造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手势,而更有趣的是,藏民们居然懂得他的手势,很快就能拿出青稞麦来。但是,王大田更有他特别担心的事。他曾经悄悄地对何强说过:“何干事,过江后,要看见一户人家太难了,藏人和我们言语不通,难倒还不是全难在吃东西上,要是咱们走错了道,可就难找了。”
何强呢?他也正在为这件事担着不小的心。事情也的确是这样,何强只有当着张孟华的面,才露出孩子的稚气。张孟华的伤和病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他体会不到,可是张孟华的病情不轻,他知道。因此,他把能够做的工作都做了。他和每一个战士交谈,他给予同志们坚强的信心和毅力,他关心别人像父母关心孩子一样,连每个人的草鞋的事也想得那么周到。当大家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他适当地分配了每一个同志的工作。就连小牛,他也任命他当王大田的“副班长”。专门找野菜、蘑菇和干柴等等。他分配阮继平当全体新同志的“军事教员”,负责军事教练。
自从阮继平参加了红军,他愉快的心情简直是难以形容。虽然平日他的话不多,但他却一天比一天更熟悉红军,一天比一天更习惯于这崭新的军队生活。他自己说:过去这一年民团兵,不是当兵,是下地狱;在红军这个短短的时期,不是在军队,是在父母兄弟的面前。他十分相信自己是真正找到了家。生活苦一点,和没找到部队有关系,就算再苦百倍,也还是没什么,他再也不受气了,不受土豪欺负了。现在,心里是甜的啊!
看,他接受了“军事教员”的“委任”,在教给新战士们“射击学”了。他站在地上,叉开了腿,端起一支步枪,半闭上一只眼,托起枪来,贴住了右腮、顶住了右肩,一边表演一边朝围了半圈的新战士说:“瞧,要这样……这样……再这样……嗳,就这样,对了,就这样了。”
他的教学方法就是“这样”、“这样”。他当了一年来的民团兵,从来也没学过射击要领,更没弄清那些扰乱人心的名词。那个时候,有的是子弹,打洋蜡、打香头、打靶,可就是没有正经受过训练。但是,他这个“这样”、“就这样”效果很好。新战士都会放枪了,也会利用地形了。只是有一点,如果叫新同志讲起“三点一线”来,也和他们的老师一样,比划出一个姿式,半闭着一只眼,那只眼看着你,嘴里说着:“这样……这样……嗳,对了,就是这样的!”
他们每天以极快的速度行军,除了休息、吃饭,极少的睡眠之外,他们只是走啊,走啊!
这一支队伍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的形成,除了人民军队之外,任何军队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组织和可贵的坚强信念的。只要是有一个党员或是更多的党员,这小小的细胞就会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集体。
这天早上,他们顺着山间的小路往北走着。
这里前前后后都是森林。清晨的薄雾刚刚被阳光驱散,只有森林顶上还残留着蝉翼似的一层薄薄的、淡蓝色的雾气。透过这层薄雾,可以看得见前边的山峰。
太阳出来了,可是对于张孟华来说,依然是感到浑身一阵阵的发冷。他只觉得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扶住了何强,靠在何强的肩膀上,喘着气,一步又一步地拖着走。
战士们津津有味地说着各人的故事。孙英在这些新战士眼里,不只是家庭能手,像织草鞋、缝缝补补……而且是说话的能手。这一点,连何强都没想到,这么一个腼腆的、不爱说话的姑娘,和新战士在一起时,会变得又活泼又有说笑。
张孟华看着这些年轻人,心里舒畅了一些。特别是他看到何强这小鬼。过去何强也常常到连队,而张孟华只以为他是个年轻人,活泼,能唱能画的聪明人。今天看来……张孟华想着,要了解一个人真是不容易啊!看看小鬼,哪里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小鬼他一路上鼓动着每个人的情绪;他愉快、乐观、冷静地分配每个人以恰当的工作,他做着最困难的事情。小鬼他了解自己的病况,表面上却不露出来,而更多地在行动上做着减轻自己负担的工作。小鬼啊!你是个什么样子的孩子啊!张孟华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不由得亲切地看着自己肩膀靠着的何强。又看了看天真的小牛,便笑着朝小牛说:“你知道还有这么个故事吗?”张孟华朝何强笑了笑。
“什么故事?”小牛兴趣来了,他好像忘掉了疲劳困倦,笑着说:“指导员,你讲讲看。”
“指导员讲故事可是拿手哇!”王大田也应声说着。
“我爷爷也会讲,熊猫子吃老虎……棒棒蛇打姑娘……”小牛提到了讲故事,再没有比这个更有趣的了。
“好,讲讲看吧!”张孟华强笑着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个大土豪,他看见他的佃户干活不少吃饭也不少,觉着不上算,就把所有的佃户找了来,土豪说:‘你们这些臭泥腿,吃光了我的粮食,磨烂了我的竹床,都给我滚开,没有你们,我也行。’佃户们说:‘我们从来也没白吃你的饭,好,从今后再也不受你的气了。’土豪说:‘好吧,有几条规矩,你们听清楚:金银财宝是我的,房屋家具是我的,骡马牛羊也是我的,大米杂粮还是我的,绫罗绸缎全是我的。你们呢?什么都不给,镰刀锄头全扛走,那些家伙,我一点也不要。嗯?’”
“真混蛋,什么都给他?”何强火了。
小牛接过去说:“贴张没收布告,给分了它!”
“听着嘛!”孙英揪了他一把。
“可是佃户们呢?他们说‘好吧,别后悔!’佃户们扛着锄头,拿着镰刀,上山了。过了一年,农民们吃上粮食,还没换上新衣,土豪呢?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笑着说:‘穷光蛋们,看看我吧!’他还是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又过了一年,农民们有了余粮,穿上新衣,土豪却走过来说:‘我看,咱们还是合起来干好些,不是么?’农民们没有理睬他。又过了两年,山上的荒地长满了庄稼,农民用双手盖起了房子,养了牛羊,日子过得美了。可是土豪呢?他坐吃山空,又不会干活,还不想干活,只有饿死在那个空空的却是漂亮的房子里了。”
“哈,真好!”战士们边走边听,愉快地笑起来了。
“好么?”张孟华轻轻地问了一声,又说:“我们工农红军就可以比作农民。不过,我们是革命家,比故事里的农民更有办法,我们还有武器,我们要推翻整个的土豪们,在全国建立起工人农民的苏维埃来,而不只是分家。”张孟华说到这里看了看默默沉思的何强,又说:“有人就有办法,人是最了不起的宝贝。我们每一个战士都是革命的宝贵财产。党要我们爱护、关心每一个革命同志。是吗?小何。”
何强点点头,还是沉默地走着。他心里想得更多。他佩服这个指导员。他觉得张孟华真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有这么多的办法,懂得这么多道理。而且,什么事危险,他就到什么地方去。和张孟华相处生活了这么短短的几天,在这个年轻的红军干部的心里,却滋生了新的东西。何强在学习着这些优秀的革命品质和有效的工作方法。近来张孟华对何强说的每件事,每句话,何强都咀嚼几次。这回也是一样,小鬼还是在边走边沉思着。
“何强同志,我不只是把你当成聪明的小鬼,也不是普通的青年。”张孟华温和地朝何强说:“我是把你看成一个很有前途的共产党员。对一个党员来说,你还实在年轻。得记住,我们走在哪里也不要忘记工农群众。在任何危难的时候不要向困难低头。”
何强点点头,完全是大人气、诚恳地回答着:“指导员,干革命不是容易事,是不是?我记得任政委说过一句话,他说这句话是马克思说的。大意是:只有那些在崎岖小路上不畏险阻的人,才能攀登到光辉的顶点。我懂这个意思,就是说一个共产党员要不怕一切困难。”何强回过头来看了看张孟华说:“对吗?指导员,当然,不论做什么,一定要和大家在一起,不然是什么事也行不通。”
张孟华笑了。他扶着何强,笑得那么愉快,又那么气短。
太阳早已升到树梢上了。这里天特别的蓝,简直像画家在画上涂了浓颜色一样。所有的山都显得那么奇特,那么翠绿,而山的顶端却又积着闪闪发光的白雪,仿佛是一条银带把天空和大地隔开了似的。近处是路旁森林,散播一股清清的香气。地上的野花盛开得五彩缤纷、眼花缭乱。这春末夏初的宁静山旁,一切都这么宁静,这么美妙!远远的前方,越过森林的界限,从山间悬崖看过去,半山之中有一面面的红旗在飘荡,队队细小的人影在移动。
“看见咱们队伍了!”孙英先发现了这个奇迹,大叫起来。
小牛一把抱住了路旁的大树,两条腿一蹬,刚要往上爬,他忽然看了何强一眼,又溜下来了,没敢动。
其实。何强再也顾不上小牛上不上树的事了。他兴奋地抓着树,扬头看看,喊着:“同志们,顶多再有一天半就能和大队会合了。”
人们的心情再也没有这个时候这样的高兴了。
张孟华长出了一口气,不由得松开了扶着何强的手臂。他大为松心了,因为,总算是看到部队了。也就是说,看到了,就要追上了。他也兴奋地说:“好极了,同志们,快走!”
张孟华迈开了步子,加上心情的过分兴奋。就觉得头一昏,眼前的山在动,地在摇,森林里的树木在一排排地朝他压来。他一时喘不出气来,刚刚要抓何强的肩膀,只觉得眼前发黑……他的手从何强的肩膀上滑下来,腿一软,昏倒在地上了。
何强急了。他急忙俯下身子,扶起了张孟华,连声地叫着:“指导员……老张……指导员……”他头上冒了汗,扶着紧闭两眼的张孟华,一面抬起头来喊着:“阮继平,快到沟里找点水来,王大田,孙英,来!我们把指导员抬到树林里边去。”
王大田立刻蹲下身来,和何强一起,扶住了张孟华的身体。
阮继平把枪交给大牯,拿着碗,顺山间深处跑去找水。
还没有将张孟华搭起来,他就在何强的怀里苏醒过来。他看了看围在他身旁的同志们那种着急、焦虑的神色,笑了笑,无力地说:“不要紧,同志们……我太兴奋了的关系……”
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唿哨声。谁也知道,红军不会打这种呼哨的。紧接着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何强立刻判断出紧急的情况已经来到了,他向大家说:“快,快,搭起指导员,进林子里去。”
张孟华冷静地看了看何强,镇定地说:“你们到前边林子里去……我留下……快走!”他的声音里现出无限精力,“快,听命令!”
何强不顾张孟华的反对,一面叫小牛:“上树,看看是什么人!”一面朝王大田说:“来,抬上指导员。”
小牛在树上叫着:“是蛮子……马队,有好几十还多,朝咱们来了。”
张孟华扶着地,半坐起来,平静地说:“何强同志,整个队伍,你要负责……”他朝小牛喊着:“下来!”又朝何强说:“快走,这些同志要有损失,你得向党负责……”他喘着气说:“小鬼,和你说实话吧,我支持不了多久了。我掩护你们……”
何强和王大田仍然是把张孟华扶到路边的林子里。
何强着急地说:“我们抬着也要把你抬到队伍去!”
张孟华笑了笑,看着何强,平和地说:“这样吧,我就趴在这里,反正敌人也看不见。你们都退后一些。”
“为什么?”何强反对着。
“走!”张孟华脸色变了,严厉得近于冷酷。
何强无奈,朝所有的同志喊着:“进林子,趴下。没有命令不许开枪。”等人们都走到林子深处,他最后趴到张孟华的身旁。
张孟华深切地看了何强一眼,亲热地说:“小鬼,好同志,你参加革命比他们久得多,有战斗经验,要多关心他们。我趴在这里,等马队过去,还是一样的走么!何必为我担心?”
“指导员,我们都进林子,一块隐蔽起来。”何强固执地说。
“不行,若真的是敌人,他们会搜林子。”
“指导员,那就和他们拼么!”张孟华不理他了,无力地玩弄着盒子枪上的红穗子,平静地说。
“何干事。”
“嗯?”
“找到部队,见到贺军长、任政委、关政委……啊,还有李冬生同志……就说我还在养病……对,在养病。”
“你这是什么意思?”何强其实是已经理解了张孟华这时的心情。
马蹄声更近了。
“到林子里去,”张孟华严厉地盯住何强:“不许离开队伍,你是党员,到我们连来帮助工作,我是支部书记,懂不懂。”
何强扶着张孟华,又往林子里拖了拖,便服从地走进林子深处。他和战士们趴在一起,盯着张孟华,盯着山间的小路上,听着急骤的马蹄声。
这一刻是多么的安静啊!
张孟华卧倒在小路旁的林子里,他没久盯着远方。他发现何强踩弯一棵小树,赶快爬过去扶正它,又趴到一边卧下来。
张孟华安静得像宁静山一样,他看着远方,他却想着许许多多奇怪的事:阳雀子在“吱呀呀”地叫着,李冬生从小茅屋里走了。大队伍就在前边,困难当然很多,但又都是什么样的困难呢?等自己稍微好了一点……不,只要找上队伍,再苦一点,也能坚持得住……人是能用意志来战胜疾病的……和任弼时同志在一块的时候,他的身体不也是很不好么?……意志……共产党员的意志……张孟华越想越乐观,他不相信自己会被伤痛和疾病折磨倒。他否定了刚才那种可能死的想法。为什么要死呢?要活下去……他又一次抑制住了难忍咳嗽,伸出一只无力的手,拔起一根带着金黄色花朵的草来,塞到嘴里,咬住它,堵住咳嗽。乍一看,他嚼着花朵,倒好像是挺消闲的,可是,他另外的一只手,却紧紧握住那支二十响的盒子枪,枪口穿过一束野花乱草,他的两眼顺着枪背看出去。
马队拐过山弯,跨过小坡,奔驰过来了。
马队前边为首的人是魏七和藏人千总哲仁嘉错。
他们跑近了张孟华和何强等人隐蔽地方,勒住了马,停下来。
魏七奇怪地朝哲仁嘉错千总说:“怎么回事?刚才还看见那些家伙在路上走,怎么迫近了倒看不见了?”
“早上走过了我的寨子,这时候,走不了更远。”哲仁嘉错千总十分肯定地说。
魏七登时拔出盒子枪,抓紧了马缰绳,警惕地巡视了一下四周环境,朝着他的卫队们说:“搜搜林子!”
十几个民团兵催马就往何强他们藏的林子奔去。
张孟华一直盯着这些人的举动,看见一些马队朝何强他们的方向奔去,他连忙用尽力量往前爬了几步,靠在林子边上盯着跑近了的假藏民——民团兵。这时,他没有伤痛,没有疾病,没有疲劳,有的只是充沛的战斗意志和旺盛的精力。他决心把敌人引到他的身边来。
张孟华用胳膊支起了身子,他开枪了。
一连串的子弹出了枪膛,民团兵一个又一个,都从马上摔下来。
马队没有想到,就在如此近的地方会埋伏着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把敌人搞蒙了。过了好一会,敌人才镇静下来。敌人立即散开,朝张孟华射击起来了。
魏七闪在藏人们的背后,瞪着狼似的眼睛,看着张孟华和张孟华卧倒的地方的前前后后。
张孟华的肩上、臂上、胸上、头上都中了敌人的子弹。他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朝眼前的人影子打了一连串的子弹。他没有看到究竟有多少敌人被打中。枪,从他的手中滑落到草里,那带着深红色斑点的金黄小花朵从他的嘴里掉落到草地上。
张孟华的手好像是在轻轻地抚摸着柔嫩的小草,而且,脸也紧紧地靠着那长满了花朵的草丛里。
他牺牲了!
魏七在张孟华的尸体面前跃下马来,用刀拨了拨张孟华的遗体,凶狠地瞪起眼睛。他不相信只有一个人,他更气忿的是,只这一个人,就打死了他七八个人。他挥起手来,朝哲仁嘉错叫着:“搜索这些林子!”
骑手们刚刚要催马上前……
“站住!”一声霹雳似的吼叫。
魏七突然听到身背后的这一声大喝,吓得他浑身一震,连忙回头来看去……
不是别人,是阮继平。他打了水回来,听见了一阵猛烈的枪声,刚急急赶到,就看见张孟华已经牺牲。他身上不由紧张了一阵,又看见敌人要包围林子,连忙大喊了一声。
魏七看到是熟人,自己的民团兵阮继平站在那里,一语不发,地下是一个水碗和洒了的水,他朝千总叫着:“给我捉活的!”阮继平没有反抗,他被藏人抓住了胳膊。魏七恢复了原先的镇静,他乜斜着眼,来到阮继平身前,恶狠狠地说:“阮继平,你干的好事。”阮继平的眼里是冷淡的神色。他打量着这个穿着一身藏人衣服的民团司令。他盯住魏七脸上那一块深深的条形伤疤,冷笑着说:“魏七,就算你捉住我了,你要怎么样?”
在这里捉住了自己的民团逃兵就是一个没想到的事,这个逃兵又居然说出自己从来都没听到过的硬口气,更使魏七发火。他拔出了枪,顶住阮继平的胸膛,狞笑着:“我要你的狗命!”
“命在你狗杂种手里,开枪吧,开枪吧!”阮继平盯住魏七。
魏七咬住牙,气得脸上的伤疤发紫。他却忽然收了枪,插在腰里,拍了拍阮继平的肩膀,和气地说:“阮继平,咱们是同乡,你跟我当长工,我没亏待了你。你跟我当兵,我正要提拔你,你反倒吃里爬外,放了我的俘虏不算,还跟上他们逃跑。你说你有良心没有?”
阮继平被藏人抓得紧紧的,他只是盯住魏七,闭住嘴,一句话不说。
“好,这样吧,”魏七点点头说:“我是你的司令,你是我的亲信,我免了你的罪,还像以前那样待你,这么办,你带上我们,去抓那些红军去,啊?”
阮继平盯着魏七,又偷眼看了看前边的森林,沉默着。短短的红军生活已经唤起了他全部的阶级觉悟。他又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好,跟我走!”
“嗯,不愧是我的兵。”魏七得意地说着,又叫藏人们:“放开手,不用揪住他。”说着,他和阮继平走了个并肩,而他的一只手却紧紧抓住了六轮手枪。
马队跟上阮继平,朝何强他们隐蔽的森林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阮继平想着这几天宝贵的红军生活,不论哪个同志,都是那么真诚、亲切、热情。何强聪明,有办法,更重要的是何强也是个普通穷人家的孩子,比自己小七八岁,却那么懂事,那么能干。谁教会的?是红军!还有老王,四十多岁了,那么愉快、乐观,又那么尽责,谁教会的?是红军!孙英,一个普通的小姑娘,那么细致、严厉……连小牛小娃娃当了红军都那么快活……打土豪、扩大红军……阮继平心里翻腾着这几天的生活。这几天,比他一辈子都重要。他受过土豪的欺压,受过白军民团的污辱,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偏偏有压迫人的和被人压迫的事,而这短短的时间使他懂得了多少事情,使他明白了他若不参加红军毕生也不会明白的事情,使他知道了什么是人生的幸福,受苦人的幸福,明白了靠着自己来斗争,靠了共产党,靠着红军……他明白了,他自己——一个穷小子活在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作用。他每走一步路都想着这些,生怕有一点点遗忘。还有,最感人的是指导员张孟华,一个快死的人了,不养伤,不养病,要爬山越岭,要找苦吃,要为别人生活,又是那么情愿的快乐……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是普通的人想得出来,做得出来的么?
他想着走着,远远地离开了森林,走到一个山头上。
“在哪里?”魏七盯着默默地尽管往前走的阮继平,又注意到前边就是绝路一条——万丈悬崖峭壁。
阮继平平静地看了看魏七,往前扬了扬下巴,冷淡地说:“啰,前边!”他抡圆了胳膊,照准了魏七的脸上就是一拳。很可惜,他只将魏七打倒在崖边。
阮继平没有犹豫,急急一跃,跳下了万丈深崖。
哲仁嘉错扶起了魏七,看着崖下,赞叹地说:“啊!英雄!”
“呸,省一颗子弹。”魏七捂住了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