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这里没有森林,却有着像森林一样的山。道路蜿蜒在半山腰上,像藤子盘在树上,穿过来,再穿过去。
从山间的盘肠小道上看下去,左下方,那汹涌澎湃的金沙江只是一条细细的玉带。再从小路上抬起头来向更高的地方看去,在山腰间稍为平坦的地方、弯弯曲曲的地方……都排列着许多节木筒子,很像一条条被切断了无数节的巨蟒。那是当地藏民们为了能够喝到难得的泉水而专门设置的“涧槽”。这种涧槽是很奇特的。因为这一带地区特别缺少水源,居住在山峦中的藏人便设置了一种东西,那是用粗大的树干挖空了中心,使它成为一根管子似的东西。在山凸凹的地方接上这些筒子,使水顺着筒子里流出来,而不令其任意流到人们所取不到的地方。凡是顺水流下的转弯处或是遇到了短短的断层崖,便摆上更多的筒子来引水。泉水长年地流着,倘若因为自然条件的改变而改变了流水的方向,藏民们就将筒子也一起移动。这样,山下的泉水有时在山石上流着,有时又必须顺着筒子流,一直可以流到藏民居住的寨子里去。倘若有人抽掉其中任何一段筒子,泉水就会从崖上飞散,而不能被人们所用。这种木筒子做成的涧槽又分成好几个支流,也就是说有好几个可以打到水的水口,供当地藏民自由地用水。在不生长森林、只露出青灰色和深褐色的山石上,排放着一排排的“涧槽”,使人们看起来,真是别有一股风味。
早晨,太阳虽然被山崖遮住,然而天是亮了。起床号响起来,各个红军连队的起床号在各个半山腰间嘹亮地响着,这一片交响乐似的声音震动了甜睡的山谷,唤出了娇羞的太阳,催起了满山的走得疲倦了、沉睡不醒的红军战士们。紧接着人喊马嘶,歌声笑声,炊事员的切菜声,铁铲碰铁锅的叮当声,小娃娃的哭声,母亲的低低的催眠曲声……混成了一片。山谷中立时又是一番景象。添了这些人,给深山僻谷长年幽静带来了气象一新的活力。
王二田从一个岩洞里钻出来,伸着懒腰,揉着眼睛。当他睁眼一看这巍峨的群山,不由吸了一口凉气。他回过头来,看见连长李冬生正在他身后站着,也是带着惊诧的眼光望着这莽苍的群山。
原来,他们站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一眼就可以看见对面三五里远的山崖。在两山之间,隔了一条深深的断层沟。从沟南到沟北,两山相隔的路程直径只需半小时的工夫,但是除了飞鸟而外,人是腾跃不过去的。真正走起来,得翻下山沟再爬上山梁,走到对面的山上去。这翻上翻下的路还是棋盘似的看不清楚的崎岖小路。
王二田吃惊地看着这种山路,伸了伸舌头,朝李冬生说:“连长,咱们多亏是走在前边,你看这山,爬了一天,才走这么近,够多急人。”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要都碰上这样的鬼山啊,走上十年,我看,也走不出一百里地去。真糟心!”
李冬生看着对面山上的红军战士也都从山石缝里、岸石洞中、石头上爬起来,他很有兴致,便朝王二田笑着说:“昨天你不是说,找中央红军去,北上抗日去,多远也能走么?这个山,就能走上十年?”
“嘿,连长,你可真是的,找中央红军,路上要全都是这种山,我就爬它一辈子。”王二田笑着说。
“光爬山爬一辈子?”李冬生摇摇头说:“革命大事呢?咱们留给谁?”
王二田笑了。他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看着对面山上的战士们,一会儿,他又偷偷看看李冬生。连长已经显然瘦弱很多了。左臂上的伤口已经合上了,但看起来,左胳膊比右胳膊细了一个圈。而且,过江以来,连长更不怎么好说话了,总是一声不吭地走在连队前边,总是扛机枪,为战士背步枪。若有个别的战士在漫长的道路上走得心烦意懒,说几句怪话,发个脾气,李冬生只是默默地为这个战士背上枪,严肃地盯他一眼。那个战士就老实了,再抢过连长为他背的武器,大步地走起来。尽管这样,连长依然常常发怔,特别是一个人坐下来休息或是晚上宿营的时候。王二田猜得出连长在想着什么,想着谁,这次,他又看见连长站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山峰。王二田实在忍不住了,说:“连长,你得爱惜一点自己的身体啊!”
李冬生没有表情地看了看王二田,说:“我哪里不爱护自己呢?将来,我还得给蒋介石找点麻烦哩!”
“连长,”王二田低声地说:“我知道,你想指导员。”
李冬生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指导员养好了伤和病,他也许比我们先会合中央红军!”王二田满怀希望地说着。事实上,他又何尝不想张孟华呢?还有,他的哥哥是死是活呢?他看了看李冬生,李冬生却盯着岩石。
“连长,我总有个想法,就是何干事和我哥哥他们一定不会牺牲的,他们还正在追咱们哩!”王二田这种感觉是李冬生也有的,也特别希望的。
“嗯!”李冬生没有表示态度。
“连长,你说他们能找上咱们么?”
“啊!”李冬生的脸色很难看。
“连长,你说王大田能碰上指导员不?”
“嗯!”
王二田看了看连长,充满信心地说:“连长,依我看,他们是找咱们来了。我做过梦,梦当然不能算数,可我心里也老有这么个感觉。你看,”他说着从腰间拔出一个连鞘的子母匕首来。
李冬生默默地看着王二田手中的短匕首和那个挺漂亮的鲨鱼皮刀鞘。
“我和我哥哥,一人有一对这样的刀,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是我们祖传的呢!昨天,快进山沟的时候,我在三岔路口用了一把,只一甩,就钉在顶显眼的大树上,这是告诉他要往这条路走。”王二田充满希望地、天真地看着李冬生,说:“王大田准能看得见,只要他能看见,就准顺着路找咱们来了。你说呢?连长。”
李冬生笑了,他喜爱战士们怀念同志的心情,喜爱这种诚挚的怀念,他自己也同样有着这种心情,只是控制得更严,压抑得更深,使自己默默地咀嚼着这种痛苦的怀念,而不愿意使战士们看出而已。事实上,他并没有掩饰住这种不可能隐藏的心情。战士们也都看出来了。他们了解连长的脾气、思想和性格,正如李冬生了解自己连队的每一个来历不同,受旧社会压迫相同的战士一样。
“连长,你说呢?”王二田闪着眼睛,看着连长,等待着连长的回答。
李冬生看着王二田天真的脸色,便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地说:“我相信!”
王二田的希望和幻想得到了共鸣,他就好像感觉到王大田已经看见钉在树上指路的尖刀,顺着山间的小路走过来了。而且,王大田是满面红光的,有说有笑的,还有指导员、青年干事、宣传员……都是在一起……他是如何地希望这种想法能成为事实呵!因为他的希望也是连长的希望,更是全连同志们的希望呵!他陷在美好的沉思里了。
李冬生看了看王二田,便朝战士们走去。他要检查连队的行军准备工作了。
卫生员蔡家瑁走过来了,愁眉苦脸地朝李冬生低声说:“连长,全连从昨天到今天,连一滴水也没喝上。我的八卦丹还是在云南搞的,昨天就分光了。战士们可是渴坏了。再走,人的体力可就支持不住了。”
李冬生皱着眉头,拍了拍蔡家瑁说:“小鬼,你别耍花招,给我留了几片八卦丹?”
蔡家瑁无可奈何地说:“六片。”
“不少,”李冬生点点头,“不走不行,谁渴得受不住,就把八卦丹给谁,我一片也不要!”说着,他迈开了大步走了,走着还说:“困难啊,小鬼,都忍住点吧!前边有涧槽,还搞得到水。”
王二田舐了舐干裂的嘴唇,又看了看李冬生苍白的脸和那干裂得像鱼鳞似的嘴,他抬起头看了看山上的涧槽,说:“同志们,别着急。”就走到李冬生跟前说:“连长,我去打一桶水来!”
李冬生想了想,明明是昨天半夜里炊事员没有打着水,但是他还同意地点了点头。
“等着吧,老王给你们打水去啦!”王二田喊着,背上枪,提上水桶,向山上爬去。他不断地停下来,喘着气,擦着汗。
这时,有一个藏人在远远的山石背后埋伏着。他疑惑地看着这伙队伍,睁着大大的眼睛,闪着仇恨的眼光。他看到几个红军从各个山崖山石上向他所守护的涧槽爬来了,他连忙将长柄砍刀斜插在背后,伏下身来,连蹿带爬向涧槽筒奔去。然后,他伸出双手抱住了一节粗粗的木筒子,用力一挪,泉水从他的双手上流过去。于是,水再也不从涧槽里流过去,而是向着高崖飞散了。
水,漫流在山崖上,山坡上,飞溅着星星般的水花。
王二田几次伏在山上,他头昏、口燥,力气直感不足,最后,好不容易地爬到涧槽底下的水口,可是,最后的水刚刚流过去。他使劲用手捧着槽底,却是连泥浆也没有。他想舐舐湿润的槽底,刚刚把头俯下来,闻着了一股清澈心肺的凉气,又猛然抬起头来,咬紧了嘴唇,站起身来,提起水桶,自言自语地:“不行,想干什么?所有的同志都渴着,我舐槽底么?”刚才这个俯下头来的举动,更引起了他的烦躁。
王二田提起空桶,又顺着流水的方向爬去。
前边,也有个同志在山崖上爬行着,水却刚刚流过去了。
再前边,还有一个同志提着水桶,扶着山石,满头大汗地朝涧槽走着,然而,水也是刚刚流过去。
这一边,在山崖的后面,水流被阻断了原来的方向,漫山遍野的流着。水渗入了山石缝中,冒着白色的泡沫,流过岩石,涌起白色的水花,往断崖口流下去,闪着浅蓝色的光,发出潺潺的响声。
王二田颠颠簸簸地下来了。他提着那没水的桶,起先,大家都欢喜地向他奔去,等他走到跟前,都站住了,沉默了。
只有蔡家瑁,看见王二田扒开衣服,瞪着眼,满头汗珠,朝人们发怔的神色,急忙走过去,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小盒里又有一个纸包,露出六片棋子大的深褐色的八封丹。他小心地从一片上掰下一半来,递给王二田,关心地说:“含在嘴里,和喝水一样。”
王二田粗暴地推开蔡家瑁伸过来的手,握住了脸,一闪身跑开几步,蹲下了。
“吃了吧,”李冬生站在一旁,一直是看着水桶发怔,这时,他扶起王二田。
“连长,我心里难受。那个药,留给别人吃吧!”
李冬生没有再劝解,他正了正军帽,扛起机枪,朝着连队嘶哑“忍耐点,同志们,怕不怕困难,就在这时候看!”他抢过王二田身上的步枪,背上,大步走在前边,朝队伍把手一扬:“同志们,跟我来!”
王二田从地上蹦起来,几步赶上李冬生,抢过自己步枪,又抢机枪,说:“连长,给我!”
王二田抢过机枪来,挺起胸膛,闪着燥得发火的眼睛,紧紧跟在李冬生的身后边,迈开了连队前进了大步。
战士们嘴干唇裂,身上和火烧一样的难挨。有的人紧紧抓住了前襟,有的人咬住了干干的毛巾,有的人脱了上身军衣,光着身子背上背包、粮食、枪支和空空的水壶,向前迈着困难的步子。
蔡家瑁冒着汗,跑前跑后,供应着那六块八卦丹,却好像是一个不合人意的供应人员,任凭他把半块八卦丹递给谁,那个人必然是先瞪他一眼,然后再笑笑,推开他的手,谢绝了他的好意。或者是说:“给别人,别人比我还渴!”而别人呢,也是这么一句话。
疲乏的队伍,但又是坚定的队伍,排成一字长线,依然是按照行军应有的速度向前走着。
2
红军在半山腰间的盘肠小道上豪迈地前进着。
红旗在半山腰间的盘肠小道上迎着风飘扬着。
他们从晨光熹微的清晨,干渴地走到暴热的太阳正照在头顶上的中午。人们的身上都晒出了汗,却换不到一滴清凉的水。
团政委陈星兆站在山间的小路上。他的右手吊着纱布,纱布上还渗出了干了的血渍。他穿着整齐的军装,戴着发了白的军帽。在他那极瘦的脸上闪着一对发光的眼睛。他站在那里,看着从他身边走过的、凝视着前方的、迈着艰难步伐的部队。
担架队疲乏地、缓慢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看着伤病员,说着:“先到前边休息一下,就会有水了。同志们。”
李冬生带着连队走过来了。
陈星兆喊住了李冬生。
“通知担架队原地休息,你们连负责掩护。”
李冬生立正称是,同时,看了看政委焦黄的脸,吊了绷带的手,没有再说什么。
陈星兆握住李冬生的手,又轻轻摸了摸李冬生的左臂,关心地问:“李冬生,伤口没犯?”
“没有!”李冬生盯着政委的受了伤的胳膊。
陈星兆知道李冬生想说什么了,便扬了扬自己的受伤的膀子,笑着说:“我可又犯了!真是开我的玩笑。”
“政委,我们连还有八封丹,吃了能解渴的。”李冬生看看政委的嘴唇又白又干,急忙喊着蔡家瑁。
“慢一点,你们有多少?”
“六块!”李冬生连忙又说:“我们并不最渴啊!”
“好吧,这样处理,”陈星兆想了想说:“四块拿给担架队,分给伤病员们吃,两块留给你们连。其中,你一个人要吃一块的四分之一。”
“政委你呢?”
“我么?”陈星兆笑了,“八封丹吃多了是不合适于我这个人的。刚才,我好像是吃了一整块。味道很苦。”
“政委,我也是今天才吃了一整块的,”李冬生解释着:“真是苦。”
“尝尝吧,政委,连长,”蔡家瑁早就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撒谎的人,他将一块八卦丹掰成两半,说:“这种药是清凉剂,去暑退热,能顶一碗水。政委,连长,它是甜的,一点也不苦!”
陈星兆看着李冬生,李冬生看着团政委。两个人都笑了。陈星兆笑着拍了拍蔡家瑁的肩膀说:“好了,小卫生员,都拿去吧,都给伤病员们拿去吧。我们两个既然是都说吃过了苦味的,想必是八封丹有两种,一种苦,一种甜,偏偏你不知道有苦味的。”
“八封丹就没有苦味的。”蔡家瑁不服气地说:“还有,我们连长从来连看都不看,还说吃了一整片呢!”
“小鬼,快!送给伤病员去!”李冬生绷着脸命令的说。
蔡家瑁撅着嘴,朝担架队跑去了。
陈星兆看蔡家瑁跑开了,便朝李冬生说:“老李,注意些身体哟!同志。目前是很困难的,可是今后,还会有更大的困难啊!”
只有在上级面前,李冬生不必隐藏自己的痛苦。他沉着脸说:“困难当然是困难。战士们都渴坏了,硬是找不到水……我又想不出办法。”他难过地说:“要是张孟华同志也在,有了他,他会比我有办法。指导员偏偏留下了。”
“是啊,都一样。”政委点点头说:“你看,我也想不出顶好的办法,还挤走了你们连最后的八卦丹呢!团长牺牲了,还不是我一个人当家么?”
李冬生不语地站在那里。
“要活泼些子吗,”陈星兆愉快地说:“和张孟华同志学习学习,他可是一个刀放在脖子上还能开玩笑的人啊!”
李冬生沉默地听着,像一个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他不仅听懂政委的话,而且能理解政委的话里那种深深含意。他知道,在最困难的时候,每一个领导干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一个哪怕是最微小的思想反映,都会给战士们带来极大的影响。在这种时候,领导干部,共产党员的作风、谈笑、毅力和精神会直接鼓舞着战士。他本来是个粗声大气的直爽人,当困难的斗争来到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比平日更沉默、更严肃。李冬生想到这里,那个瘦瘦的、闪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的张孟华就映现在他眼前。他想着当战士们和这个瘦瘦的指导员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无忧无虑的、爽朗的笑声和歌唱声。
“好,李冬生,我想,再过一个时期,连张孟华带你的长处都会集中到你一个身上来的。”陈星兆笑着说:“去吧,到前边看看担架队去!”
李冬生朝着政委敬了个礼,迈开大步,朝担架队休息的方向走去。
担架队已经停下来了。伤病员们躺在担架上,有的咬住被角,尽量使自己不哼出声来;有的轻声呻吟着,有的干涩地、嘶哑地呼喊着:“水!水……嗓子里……要冒……火了!”
李冬生的连队已经来到了担架队旁。
李冬生、王二田都围上了担架。
王二田看到伤病员干渴的样子,比自己挨刀扎还难受。他仰起头,看着山上的又一个涧槽水口,它在不远的半山上边。他看见一个红军战士向第二个水口爬去。
一声枪响,撕裂了干燥的天空,那个正在向上爬行的同志全身猛地往起一立,又倒下去,顺着山石滑下来。
山腰上,不断地响着稀落的枪声。
李冬生猛然抬起头,看见那个别的连队的战士牺牲了,尸体在滚着。又听见伤病员呼水的声音和呻吟的声音,再看看王二田那种满脸仇恨盯住山上水口的样子,他心如刀绞。他难过地、带着歉意地俯下身来,用低低的声音安慰着担架上的伤病员们:“同志们,再忍耐一会,我会想办法的。”
何珠抱孩子走来了。孩子显然已经长大了许多。何珠在担架前边来回地看护着。不时俯下身去安慰着。她把蔡家瑁送来的六片八卦丹和自己保存的几片磨成了粉,用一张纸盛着,托在手里,在每一个伤病员的口里送上一小撮。她自己却不断地朝伤病员们说:“吃一点吧,我早吃了一撮了。”她看着伤病员们的眼睛瞪着,嘴唇闭着,咬住被角,忍着渴,忍着这难熬的渴……她想,如果可能的话,她决不会有一点点犹豫地牺牲生命,来为这些同志换取到哪怕是一桶清水。
何珠的身体虚弱了。生下孩子不久,在抢渡金沙江的时候就遭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困难,紧接着又顺着江,爬了这么些天的山,由云南走到西康,由春天走到夏天。她只是在走啊,走啊……。她没有什么可以谈得上营养的食物。有时,连一块仅有的糌粑也尽先给了伤病员。她是医生,掌管药品的,她却将药全部用在伤病员身上,她连一小片为孩子增强骨骼的钙片都不肯吃。她的娃娃虽然也依照自然的规律长大了许多,可是却那么惊人的苍白、瘦弱。小孩子吸吮不到母亲的充分的乳汁,常常是贪婪地吞咽着青稞麦子熬成的忽稀得像水、忽稠得像饭的粥。
这困难的1936年啊!敌人给革命,给红军,带来了无比的困难。连幼小的娃娃也毫不例外的忍受着这些史无前例的困难。但是,在工农红军中,每一个红色战士都清清楚楚地了解到:用血汗来克服困难,用战斗来回答战斗,用意志和革命信念来组成的钢铁般的整体。这样,得到的将是胜利,将是人民子孙万代的幸福。
何珠抱着孩子,从伤病员的担架旁站起来,一抬头,看见了李冬生。他正默默地站在担架前面。何珠便走过去,担心地看了看连长那副瘦下来的身体说:“李连长,伤口好了吗?”
李冬生随便地笑了笑说:“早好了!子弹打过去,不过是凉快凉快么!”
何珠看着李冬生,便想起了弟弟何强,便问:“我弟弟在你们连里帮助工作吧?他怎么样?我怎么没看见过他?”
李冬生怔怔地看着何珠,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你怎么了?”何珠变了颜色,急急地问:“何强牺牲了?在哪里牺牲的?是过江的时候么?”她的眼眶登时红了。噙着两包眼泪,盯住了李冬生,好像希望从李冬生那里得到更好些的消息。
李冬生摇了摇头说:“没有牺牲!”
“哦?那他……哪里去了?”
“在江南岸就掉了队。”李冬生难过地说:“没有他的支援,我们刚攻下的山头就叫白军偷袭了。结果,何强、王大田、孙英……被白军包围了……”
“什么?那还不是牺牲了?”何珠脸上发白,紧攒着手,娃娃在她手里,憋得哭起来。
“我带着人找遍了山南山北,可是都没有他们的尸首,他们三个人一个也没有。我想……”李冬生盯着何珠,到底说了出来:“我想,不是被敌人俘虏,就是还活着。”
何珠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李冬生,不说也不动,停了半晌。
“何医生,你怎么了?”李冬生紧张起来,连忙问着:“不要太难过了啊!”
何珠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便又严肃地问着李冬生:“李连长,我们用什么办法能搞到水?嗯?我们都要对活着的同志负责啊!”
李冬生看着何珠,暴躁地说:“我去请求政委,攻下山头来,这些藏人也欺人太甚了。”
“我和你一起去请求。”何珠说:“不过,陈星兆啊,他有他的主见。”
“你当然比我知道他,”李冬生看着何珠:“你得帮助我要下这个任务来!”
这时,有一个骑兵,莽撞地从担架队旁奔驰过去,马蹄荡起了干燥的尘土。骑兵看见了李冬生,又突然勒住马,在马上晃荡了一下身子,喘吁吁地问:“李连长,没看见政委么?”
“前边!”李冬生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也没出!”骑兵催马奔到政委陈星兆面前,翻身下马,向政委敬了个礼。紧接着从肩头上非常慎重地取下了一个行军水壶,双手捧到政委面前,说:“政委,这是我们全连的心意!”
陈星兆看了看水壶,问着:“部队呢?”
“在前边。”
“找到水了?”
骑兵摇摇头说:“没有,暂时还没有。藏人卡住了水口,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
陈星兆点点头,接过水壶来,摇了摇。听得出来,壶里只有半壶水,要是自己一个人喝么,到满够解渴的了。政委珍贵地拿着水壶,拍了拍骑兵的肩膀,又将水壶往骑兵手上塞去,摇着头说:“拿回去,给连里同志们喝!”
骑兵连忙退后几步,抿着干涩的嘴唇,翻身上马。他骑在马上,抓住了缰绳,看着政委,激动地说:“政委,全连的意见,首长身体更重要。”骑兵催开马,叉勒住了缰绳,转回头去,亲切地说:“政委,你不比别人,血都快流于了。看你瘦得不成样子了。”
骑兵立在马上,扬起手,挺着胸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拨回马头,背向着政委,俯下身来催开马。这时,在骑兵的脸上那种无所谓的、表示不渴的英雄气概的神色一刹那变成了毫无掩饰的焦躁、痛苦和疲乏。他猛夹着马肚子,马喘着气,小跑了几步,又搭拉着慢步子走去。
政委拿着水壶,正在沉思。他的嗓子好像在冒烟。他不渴么?渴啊!他却不想——不,不会去喝这点水,他看着水壶,物色分水喝的对象。
何珠抱着孩子恰好走过来,她看见瘦瘦的陈星兆,眼里闪出了又喜又忧的光。喜的是,她看见了她所想念的爱人;忧的是,陈星兆又瘦下去一个圈圈,站在那里,很像一副骨头架子。除了他是自己的爱人之外,他身上所负担的责任更大啊!人民更需要他啊!而她又怎么能失去他呢?作为职业医生,她不能不对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的爱人担心。何珠在迷惘地想着,走近了陈星兆的身旁,说:“你也在这里?”陈星兆突然看见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的妻子,消瘦、苍白,一条皮带扎得腰杆成了青竹竿那么细。怀里抱着一个以陌生的眼光看着他的又瘦又黑的小孩子。他看着看着,渐渐恢复了正常。便走近了一步,扶着何珠的肩膀,打量着她说:“你又瘦了。”
“你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子了?”何珠闪着责备的眼光。
陈星兆笑了。他抬起头来,看见李冬生、王二田也站在一边,更爽朗地笑着说:“是瘦了,一瘦,就更精悍了。爬山么,更合适些。”
陈星兆的话并没有引起别人的笑来,他便将胳膊上的绷带往上一提,笑着说:“哕,这家伙是突围时生的么?”
何珠捧着娃娃,递到陈星兆面前,带着母亲所特有的骄傲,笑着说:“你看,咱们的孩子那对眼睛,真像你啊。”
陈星兆亲吻着那瘦小的娃娃,笑着说:“嗬,我的儿子……”
“是闺女。”何珠更正了一句。
“一回事。”陈星兆一只胳膊抱过娃娃来,笑着说:“小家伙,看看这些红军叔叔,都是些什么样的英雄、好汉啊!你看看大山、金沙江,都让咱们踩在脚底下呼……小家伙,你懂的事可不算少了,谁家的娃娃有你这么大的旅行瘾哟。”他舒展了眉眼,大笑起来。他摘下肩上的水壶,递给何珠:“哕,这里有点水,你可以喝两口。”
“不,我不喝。”
“不渴么?”
“渴!”
“那为什么不喝?”陈星兆将水壶硬递过去。
何珠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亲切地说:“这水,该你喝。”
陈星兆摇摇头,把壶盖拧开,说:“你不喝,给孩子喝!”
何珠抱过孩子来,躲过去,孩子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不,不给她,我有奶。”何珠转过身去,回过头来对陈星兆深情地说:“我得走了。多关心自己的身体,就像你关心同志们那样。”说着,她抱了孩子,朝担架队走去。
陈星兆拿着水壶,看看何珠瘦弱的背影,呆了一刹,就朝王二田说:“来,你喝两口,然后,交给何医生,叫她喂伤员。”
“政委,我可不喝!”王二田急忙分辩着,而且表示出自己本来就不是渴得要命。
“喝一口!”陈星兆说完这句,就走开了。
王二田双手捧着水壶,怔怔地:“政委,你……一口也不喝……”
政委头也不回,朝小路上走了。
王二田晃了晃手中的水壶,看看前边的担架队,撒腿就跑。
在担架旁边,何珠正抱着孩子发怔。孩子在她怀里微弱地哭着,而且声音颤抖、细弱。何珠惊慌起来,双手捧起娃娃,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张开小嘴而又哭不出大声的孩子。她痛苦、失措地呻吟着:“小家伙……你怎么了?……乖乖……”她急得不知所措。忙将娃娃的嘴塞到根本缺少乳汁的乳头上。
王二田捧着水壶跑到了。他跑到何珠身旁,说:“把孩子给我。”
“怎么?”何珠递过孩子,奇怪地看着王二田。
“喝两口,这是政委的命令。”王二田递过水壶,说着。
何珠木然地接过水壶来,自言自语地:“命令?”她拿了水壶,就朝伤病员们走去。
王二田抢上前一步,说:“何医生,先给我喝一口吧。我受不了啦。”他抱着孩子,低着头。
何珠停下来,默默地将水壶递给他。王二田喝了一口,看着何珠,点了点头。何珠拿过水壶来,摇了摇,一句话没说,朝伤病员们走去了。
王二田紧闭着嘴,看着何珠转过身去,等她刚刚走开,就连忙捧起娃娃,自己低下头,偎到娃娃的脸上,轻轻地把嘴凑到孩子的那干干的嘴上。水,一滴滴流入了孩子的嘴里。孩子张开小口,贪馋地、巴搭巴搭地大声吸吮着。
孩子在王二田的怀里闪着小眼,看着这个陌生的红军叔叔,发出了清朗的笑声。
王二田抿着嘴唇,他那紧张、痛苦的脸稍稍松弛了一下。他也天真地笑了。
战士们好像已经忘了难忍的渴,都围上了王二田。从他手里接过娃娃来。在这些战士们的脸上,都有着娃娃般的纯真的笑容。
红军的幼芽——小娃娃,在战士们的手中小心地传递着。
何珠捧着水壶,含着眼泪,用颤抖的手将水壶盖子拧下来,轻轻送到伤病员的口里。当她听到娃娃笑声,不由惊奇地看见王二田正在低头喂她的娃娃那一刹那。在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把水壶里很少的水,分给每一个伤病员。她向每一个伤病员微笑着,安慰着:“喝一点,先喝一点,好同志。”她看见每一个伤病员的眼睛里都有一股感激的光闪向自己。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有一股温暖的细流在周身跳动。她因此而感到欣慰,忘掉了苦恼。她从最后一个伤病员的担架旁边站起来,猛一抬头,一阵晕眩,她刚刚要抓住什么,只觉得身子一软,栽倒在担架旁边。
王二田一下子蹿过来,一把扶起何珠,一手抱过其实已是空空的水壶。吃惊地叫着:“连长,连长。”
李冬生赶过来,蔡家瑁也急忙跑来。
“看着何医生!”李冬生朝蔡家瑁叫着。
蔡家瑁蹲下身子,听听何珠的胸口,急忙掏出挎包里的针,在何珠的胳膊上打了一支强心针。
“怎么样?”王二田还扶住何珠。抬起头来,着急地问。
“渴昏了。”蔡家瑁擦着针头,叹了口气说:“就会醒过来。”
王二田和李冬生都长出了一口气。
何珠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扶着她的王二田,含着泪,笑了笑说:“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孩子。”
王二田不听还好,听到这里,难过地回过头去,默默地看着不远的山上的水口。水是这么近,人们又这么渴,为什么不下命令攻下这个山头呢?要有命令,第一个冲上去的会是自己。就是牺牲了,也要用尸体挡住水,叫它流下涧槽,流到红军眼前。
涧槽被搬开了一节,水在山石上流着。涧槽下边,倒着几个被打倒了的红军战士。
远远的山腰间,人们攀登不过去的地方,金沙江奔腾咆哮着,这是多么引人的水啊!
这时刻,在山上的涧槽后面的岩石旁边,爬着一个拿枪的藏人。他满脸皱纹,胡子灰白,瞪着带了冷漠而仇恨神色的眼睛,盯着这山间的一批批、一队队的红军的行动。他讨厌一切汉人走过他们的家乡。他认为,不管什么汉人,只要来到藏族地区,不是抢劫,就是杀戮。对付汉人,只有用子弹、马刀。多少年来的流血教训,使藏人学会了和仟何敌人斗争。因此,不管你是红军还是什么军,只要是汉人,就要遭受到藏人奋不顾身的反抗。而那时的藏人又怎么能够了解到红军是什么样子的汉人呢?
几个红军已经倒在这个老藏人的眼前,但是,他还是隐藏在岩石后边,静静地监视着红军的行动。
李冬生尽力盯着山上的举动。他也看见几个其他单位的战士怎样爬上去,又怎样中了弹、倒在那里。他也看见山上飞散了的水流,急得咬牙切齿。他抓住了枪带,眼前好像闪出了张孟华。他想起了留在老百姓家里养病的指导员。若是指导员也在这儿,他会帮助自己解决这些痛苦的。但是,指导员并不在这里,而在这里的是渴得危险的伤病员,是自己的战士,是渴昏过去的何珠,是渴得厉害而又不懂事的小娃娃。而山上,倒着的是同志的尸体。水却漫山飞散了。 李冬生的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像有几十把尖刀在刺着肺腑心肝。他心烦意乱,心如刀绞,猛咕叮地从地上站起来。严厉地盯着蔡家瑁说:“看守机枪!”他抓起了盒子枪,插了插腰问的手榴弹,向山上爬去。
蔡家瑁看到这般情况,吃惊地叫着:“连长,连长,你上哪里去?”
李冬生理也不理,头也不回,径直往涌向水口的山上爬去。
王二田听见了蔡家瑁的惊叫,抬起头来,立刻看见了连长的行动。他登时浑身紧张起来。他意识到连长是什么打算,是在冒着什么样的危险。做为一个战士,革命的责任心和爱护首长的心情都闪电般地涌上来。他飞快地朝山上爬去,拉住了李冬生,大声地喘着气,瞪着李冬生,急促地说:“连长,怎么往那边去?陈政委叫你呢。”李冬生停了脚步,严厉地盯着王二田的眼睛。王二田的眼一眨都不眨地迎住了连长那种热辣辣的、严厉的、探询着的目光。
李冬生没有说话,只是瞪着眼,紧闭着嘴,默默地走下山去。
王二田紧紧地跟在后边也走下来。
李冬生将枪插到身上,走了。他只有请示政委,而且,请求他批准自己带领连队向山上进攻。
王二田站在蔡家瑁身边,看了看连长笔直地顺小路去找政委了,便连忙蹲下身子来,悄悄地拉了拉蔡家瑁,说:“小鬼,提上水桶,到涧槽底下等水去。”
“什么,水能下来?”
“老王说水能下来,龙王爷龙王奶奶也得服从命令听指挥。”王二田找到水桶,塞到蔡家瑁的手里。
蔡家瑁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接过了水桶。
王二田从身上摘下步枪,挂在蔡家瑁的肩上,从腰里拿出那只剩了一把带刀鞘的尖刀,把尖刀拔出来,在山石上蹭了几下,又插到身前的皮带上,朝着蔡家瑁笑着说:“我这刀是祖传的宝刀,刀鞘子你拿着。本来我有两把,上次,给我哥哥指路,我用了一把。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还能看得见他不。”说着,便将刀鞘交给蔡家瑁,自己却呆呆地怔了一刹。他这时的心情是复杂的,没有条理的,没有头绪的。
蔡家瑁茫然接过刀鞘,一手又提着水桶,奇怪地看着王二田的神色,不由地问:“你怎么啦,老王?”
王二田抬着头,看着战士们手中传来传去的小娃娃;看着躺在担架上、发出低低喊水声音的伤病员;看着四外山路旁的红军都干渴地躺着。他好像又看见何珠怎样趴在一个伤员身上,握着手榴弹在迎击敌人;又像看见李冬生——他所敬爱的连长垂着双手,倒在机枪上,睁开眼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朝敌人射击。他又像觉得王大田和他在苏区当了真正红军的第一天,搂着自己的肩膀,高兴地说:“当上红军啊,吃糠也比吃米香,死了也比给土豪当牛马甜。咱哥儿俩,永世不受狗日的土豪劣绅欺压了。”他甚至想起他和他的哥哥王大田是怎样从土豪家里的高大院墙上爬进屋去,用那一双尖尖的匕首刺透了土豪那肥得冒油的、长了一层黑毛的胸脯,又怎样点起了大火,才跳出墙外,投奔了红军。他的头脑里,在极短的一瞬间,闪耀出多少事情。他连忙镇定一下自己,极其亲切地用双手扶着蔡家瑁,将他推了一个转身,笑着说:“走吧,小鬼。等水去!”
蔡家瑁看了看王二田,只好转过身去,朝涧槽底下的流水口走去。
王二田看着蔡家瑁转过身走了,他突然握了握腰带上的尖刀,猛跑了几步,用全力在悬崖边上的小路上爬行着。
蔡家瑁站在山下涧槽水口,想着刚才的事情,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也猛然省悟过来:王二田准是冒着生命危险,背着连长上山去了。他急忙朝山上看去,正是这样,王二田在山上爬行着。蔡家瑁手里的水桶当啷一声掉在地下,他浑身紧张,大喊着:“王二田。王二田……”
王二田根本不答理蔡家瑁的呼喊,他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跳跃,忽而匍匐前进。他的头上冒出了汗,闪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油光。他已经将短刀衔在嘴里,双手扒着石头,猛向山上蹿去。
他看到了水口,水口中间的一段木筒子涧槽被搬开了。因此。水再也不能从下边的涧槽流过,而是漫崖飞散着。
王二田爬到了水口附近,就在他刚刚伸出手来,要抱起被抛开的一节涧槽木筒子,再接到水口上去的时候……
山石后边,老藏人眯起了眼,端平了枪,枪口瞄准了王二田的前胸。
王二田双手捧起了涧槽木筒,刚刚放到水口旁边,一些水冲击着涧槽,有一些水已经顺从地从那几寸空隙中流进了涧槽。王二田高兴得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就觉得这白花花的清清流水已经送到了战友们、伤员们、孩子们、首长们的口里了,甚至,他自己已经感到了凉爽。他看见一些水,通过了涧槽口,已经流到了下边。他伸手刚想将这一节涧槽木筒扶正……
老藏人开枪了。
王二田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上像塞进了一块石头,嗓子里一阵阵发燥,有些带着甜味的腥腥的东西堵住了嗓子,使他憋得出不来气。他眼前,是水还是山,都有些模糊不清。他吭哧了一声,握住胸口,从水口溜了下来,涧槽被他碰开了,水又漫流在山岸上,水冲激着王二田。
王二田又睁开了眼睛,艰难地抬起头来。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把涧槽接上去。可是,在他不远的眼前,他看见了那个阻拦他的人。那个老藏人,穿着宽大的楚巴,戴着一顶规规矩矩的呢料礼帽。裸露着右臂,肩上背着英国式的有脚架的步枪,手里抓着一把镶银的、带护手的腰刀,向王二田虎视眈眈,迈着大步,走过来了。
“完了。”王二田心想,“死也得保住水流通才行。”他摸了摸腰前,匕首不见了。他看见地下正好摆着那把刀,显然是中弹时,一张嘴,掉到他下的。他伸出手去抓过来,用力支撑着身子,晃晃荡荡地站起来。他紧握着尖刀,叉开双腿,站在水口旁边。他的胸前渗出了大量的鲜血,他却是瞪圆了眼睛,盯住那个越走越近的老藏人。
老藏人看着这个血淋淋的红军,竟而能够在中了弹之后,依然站起身来,立在水口边上,还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不由一怔。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地看着王二田。对方胸口上冒血,头上冒汗,身上水淋淋,嘴唇都已经叫自己咬烂了,只是手里紧握着一把尖刀,那刀又短又小,就算它是把刀子,它还能杀人么?老藏人猛走几步,咬住牙,举起了手中的腰刀……正在这一瞬间,王二田用全力投出了手中的尖刀。
王二田刚刚把刀抛出去,就觉得地动山摇。他整个身子失去了重心,扑倒在地上。他昏昏迷迷睁开眼,看了看水,水!水!水在山石上流着,水花溅到他的脸上。“不成,这不成!”王二田想起来自己的任务,人们还没有水喝。他又一次动了动身体,双手抓住山石,山石蹭着他胸前的伤口,蹭着他那沉重的身体。他紧紧咬住嘴唇,脚直直地蹬住山石,全身向前移动了几下,扑在水口上,两只胳膊抱住了涧槽的木筒子使它靠住了水口。
他用无力的、颤抖的手,不,整个身体顶住了涧槽木筒的下部顶端。他看了看水口,满意地出了一口长气,沉重地一头栽在水里。
水,白花花的水,从王二田的手上、胳膊上、头上、脸上、胸上、整个身体上流过去了。
血渗在水里,也顺着涧槽流下来了。
水,渗着王二田的鲜血的水,不间断地流下涧槽,顺着它向下边流去。
在王二田倒下去不远的地方,老藏人的脸抖动着,浑身痉挛着。他在左肩胛骨下边,胸肌的上方之间,嵌进了那把尖刀。刀刺进去并不算深,因为那是王二田用足了受过重伤的力气投中了的。
老藏人坐在地上,枪抛到了一边。他忍住痛看着胸上这把刀,他不敢拔下来,因为他知道,拔下来就凶多吉少了。他抬起头,看见了顶在涧槽木筒子下边的那个红军,那个红军用整个身体支撑住了涧槽,使水顺从地通过涧槽又通过他的身体流下去,流到下边去接济大队汉人。老藏人不由恨从心起,他皱着眉,仇恨满面。他咬紧牙,忍住痛,拾起刚才摔倒时掉在地下的腰刀,一手扶着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朝王二田走去。他身子晃着,手里却紧攥着刀。
蔡家瑁在下边等着水。他心里焦急,不停地看着王二田的行动。忽然,水真的流过来了。他兴奋地用桶接着水。但是,他的两眼却盯住山上的行动。
突然一声枪响,蔡家瑁浑身一震。他看见王二田还在爬动,就放下心来接着水。
水流进桶里,颜色并不是清清的,而且夹杂着殷红颜色。
“血,血……”蔡家瑁丢下水桶,摘下王二田放在他肩头上的枪来,带着悲愤的心情,飞快地朝水口爬去。
水还在流着。战士们兴奋地喊着:“水来了!”
当人们涌向水口的时候,水又不流了。
这时,蔡家瑁正用最快的速度向涧槽爬去。
这时,老藏人的头上流下了汗。他困难地移动着身体。好容易走了王二田的身边,他举起了刀,恶狠狠地就要向王二田的头上砍去。而王二田已经闭着眼,木然地等待着这藏人的杀戮了。
蔡家瑁在这个危急的时分跳过来,一枪托,打掉了老藏人手中的刀,用撕裂的声音喊着:“不许动!”
老藏人一怔的工夫,蔡家瑁蹿过来,将老藏人摔倒在地下,解开老藏人的扎楚巴的宽带子,捆上了他。
蔡家瑁将涧槽放端正了。扶起王二田,听了听他胸口的跳动和鼻子的微弱呼吸……他怔了怔,背起了重伤的昏迷不醒的王二田,推了老藏人一把,恨恨地叫着:“走!”
老藏人仇恨地盯着蔡家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给我走!”蔡家瑁用力推着他。
蔡家瑁背着王二田,押着老藏人从山上走下来。
涧槽合拢了,水流下来了。
这时,战士们已经在喝着桶里的水。
李冬生刚刚从政委那里回来。他恼怒王二田竟然当面撒谎。他四下里寻找着王二田。当他走到这水口来的时候,他看见战士们围着水桶,大口地喝着清凉的水。他连忙过去,看看水桶里的水,严厉地问:“哪里来的水?”
“山上流下来的。”李冬生从战士们手中接过水壶来,灌满了好几壶,说:“给军部首长送去!”他又灌了几壶水,说:“请何医生来,再带几个人,喂伤病员!”等到他自己用碗盛了一碗水的时候,他才看见水里有一缕缕的殷红的凝结不散的血丝。他怔了。连忙抬起头来,问着:“谁上山去了?”蔡家瑁背着王二田,押着老藏人,走下山来了。
李冬生看见蔡家瑁脸上的泪痕,看见他背上背着的湿漉漉的王二田,他什么都明白了。王二田为什么要阻拦他,为什么要骗他,而他又为什么找不见王二田,又为什么水里头有血……李冬生只觉得浑身发胀,水碗从他手中掉到地下,撞到山石上,发出干裂的锵锵声音来。
王二田被放倒在担架上,何珠立即跑过来,解开他的军上衣。王二田——这个普通的工农红军战士,在这时候,他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没有觉得痛苦,只是觉得为更多的同志做了一件普通的事而喜悦。他仰面朝天,被平放在那里。他的血还没有全凝固,还在一点点地流着。
李冬生仇恨地盯着老藏人。老藏人站在那里,他痛得苍老的脸在抖动,花白的胡子在抖动。只是,他那一对仇视的、不屈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迎着李冬生的眼光。
老藏人的心里明白,他打死了不止一个汉人,而他自己又被汉人抓住了。不说别的,就是活佛来了,自己也活不了。他并不怕死,而且,他深信,不仅仅是自己不怕死,就连自己的家族、子孙也会永世和汉人为仇作对,为自己的死来报仇。不用血来还血,算不得藏族人的英雄好汉!
李冬生从老人脸上的神色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李冬生再也没有方法来控制自己的感情了。王二田骗了自己,不是别的,而是用他的性命来替自己完成任务,却被这个家伙打成那个样子。他仇恨实在难消啊!他从蔡家瑁肩头上抓过步枪来,端平了,对准了老藏人,就要打死这个杀了好几个红军同志的罪人……
“李冬生同志,你肩上的担子比我重啊……”躺在老百姓家里的,瘦瘦的指导员张孟华的话闪出来。
“……渡过金沙江之后,是兄弟民族地区,他们不了解红军的政策,他们几千年来被大汉族主义者欺压……”团政委陈星兆曾经清楚地传达过任弼时同志的报告……
这一切,使李冬生冷静下来了。他想着:“我们是付出了血的代价,可是,面前站的人却不是敌人。”他想着想着,枪从他手上垂下来,他索性将枪背到肩头上了。
“解开他!”李冬生发火地喊着。
老藏人瞪着的满含仇恨的眼睛里,闪出了新奇的东西,他不能理解那个戴红五星帽花的帽子的汉人——看样子还是个官长——为什么又背上了向自己瞄准的枪。为什么又要解开自己。
“解开他!”李冬生又朝察家瑁喊着。
“连长,他杀了王二田……他杀了咱们的同志……他……”蔡家瑁忿忿地站在那里不动。
“他不是红军的敌人。明白么?”李冬生痛苦地挤出了这句话。
“不是敌人?”蔡家瑁恨恨地瞧着老藏人。
“不是!他们受了多少年反动派和汉人官僚的气……他们不会了解红军的政策……他们,是好人。”李冬生困难地说着。他了解政策。但是,当他的战友倒在山石上,牺牲在血泊里的情况下,而他面对着的是曾经亲手杀死过不止一个红军战士的藏人面前,说出这几句话,决不是那么简单,那么轻松,那么轻而易举。他恼怒自己的修养不够,也恼怒自己不能控制感情,而且,直到这会儿,仍然是心烦气壮,他愤愤地朝蔡家瑁说:“民族政策,民族政策,你不懂?我做过传达。”蔡家瑁不言不语,低下头来。“解开,给他解开!”李冬生说着,没有等蔡家瑁行动,自己便走到老藏人身后,解开了绑着他的腰带。
老藏人站在那里,腿有点发软了,眼前有些发黑。他的英雄气概和必死决心都没有达到原来他所预料的结果,他感到一阵迷惘,不由更感到伤口疼、身子弱了。
“何医生!”李冬生喊着,“何医生!”
何珠急急地走过来了,看着李冬生,她脸上一阵阵发白。
“王二田怎么样?”李冬生瞪着眼,急迫地问。
“只有一会工夫了。”何珠低下头来,眼里的泪珠从两腮流下来。
李冬生抓紧了步枪的枪背带,弄得枪支在肩上砸来砸去,他毫无感觉。他的另外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腰间皮带,连皮带和手都在发着抖。他看了看低着头的何珠,低声地说:“何医生!”
“嗯?”何珠微微抬起头来。
李冬生朝着老藏人站的地方指了指,急促地说:“给他治伤!”
“给他?”何珠指了指老藏人。
“对,给他!”李冬生急速地扭过身子,快步朝王二田躺着的担架旁边走去。又在担架旁边急速地俯下身来。
何珠忙擦干了流下来的眼泪,解开一个刚刚用过的小皮箱,推开了医疗器械,叫蔡家瑁将老藏人扶倒在担架上,她轻轻地熟练地解开了老藏人上身的楚巴,小心地拔下刀子,立即用棉花按住了伤口,一边迅速地动作,一边喊着:“镊子……酒精……棉花……”
她像对待一切自己的伤员同志一样地对待着这个负了伤的老藏人。
老藏人咬紧了牙,尽力不使自己叫喊出来。他用困惑的、顺从的眼光呆呆地看着何珠,安静地由何珠裹着伤口。
这时,前边的山上涌出了无数藏民。他们都是身背刀枪,但是,他们却都在扬着双手,高声地呼喊着。
枪声早已寂静了。代替枪声的是一种尖亮的号角声音。
数匹骏马上坐着满脸喜色的红军骑兵,他们兴奋地扬着手,朝路两旁边的红军连连地喊着:“讲和啦!贺军长、任政委和活佛在一起呢!”
山上的藏民也在欢呼着。
许许多多藏民和走在前头的红军队伍汇合了。
藏族人今天才找到了他们的真正朋友和兄弟。这些汉人不是普通的汉人,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红军,是藏族人民最忠诚、最可靠的朋友和亲人。山上的藏民欢呼着。山中的红军队伍欢呼着。山下的金沙江奔腾咆哮着。涧槽哗哗地通畅无阻地流着水。这清凉的泉水不是普通的水,是在鲜血中沐浴过的、友谊的水啊!红军炊事员们兴奋地接着水……水,一碗一碗地从人们手里传来……伤病员喝着水……何珠喂着娃娃。娃娃在母亲怀里,安逸地、小口地喝着水……水哗哗地、愉快地流着。这不是普通的水,是渗透过红军战士身上鲜血的水,是鲜血凝成友谊的水。将来,涧槽旁边,会有为友谊的结成而牺牲的烈士纪念碑。年青一代的藏族娃娃们,会赶着牛羊,抖着鞭梢,唱着动人的、怀念着红军叔叔伯伯们的歌曲,唱着建设美丽的各族人民的祖国的动人歌曲。
李冬生怔怔地站在担架旁边,蔡家瑁满脸是泪,也站在担架旁边。
王二田的脸色和淡金色的锡箔纸一样。他的胸前还在渗着血。他的胸急速地起伏着,嗓子里冒出一种咯、咯的声音。
李冬生立即俯下身来,轻轻地呼喊:“王二田。王二田……”
王二田无力地睁开眼睛,向连长、向卫生员、向周围的战士们看了看。他真正看见了许多红军喝水。而伤病员那种干涩的、嘶哑的呻吟声和喊水声已经不在耳边回荡了。他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辉,他握住了连长伸过来的、滚热的手,他低低地,但又是充满了完成一项任务那样喜悦地说:“连长……水……”他的头仰在李冬生的怀里,闭上了眼,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猛然顶了李冬生的一下,握着连长的手松开了,头垂下来了。
王二田被安静地放在担架上。在他那苍白的脸孔上显示出来的是坦然的、欣慰的、带着笑容的神情。
王二田同志牺牲了。
天空是那么晴朗,山水是那么有节奏地、像歌声似的流着。
红军战士、共产党员王二田永远长眠在祖国的屋脊,飘着白雪又长着茂密森林的康藏高原的土地上了。
在王二田的遗体旁边,站着摘下军帽的李冬生,站着许许多多的红军战士。
突然,有一个人,猛扑到王二田的尸体上,大声地、干涩哭着,旁若无人地、万分悲痛地哭着。那是用枪打倒了王二田的那个藏族老人。
老藏人扶住了王二田的肩头,用力地摇撼着,他希望以最大的忏悔心情来使这个红军战士复活。
所有的红军,都看着这个悲痛的老人。所有的红军都从老人眼里流下的一颗颗热泪中又一次引出了自己的悲痛的热泪。
老藏人站起身来,扶正了王二田,便又在王二田的尸体旁边跪下了。他用颤抖的嘴唇亲吻着王二田的身子;他用颤抖的两手抚摸着王二田的伤口和凝固了的血渍。最后,老藏人站起来,把那把曾经打中自己的短匕首双手捧给李冬生,用纯熟的汉话,激动而悔恨地朝着李冬生说:“连长,是藏人错了,是我错了。藏人不认识红军,红军是新汉人,红军是真正的好人。”
李冬生看着满脸是泪,身子晃晃悠悠,手里捧匕首的老人,心里刷地一酸。他完完全全地体会到为什么不能用感情代替政策;他体会到红军为什么要坚持民族政策。正像任弼时政委所说的:我们的民族政策是真诚的,以心换心地唤起兄弟民族,共同为推翻压在头上的敌人而斗争。李冬生此刻感觉到执行一件困难的任务、执行政策,在某些情况下是要经受痛苦,经受得起委屈,经受得住曲折。不然,简单起来,就只会给革命带来损失。他急忙走过去,搀扶住老藏人,接过那柄亮亮的尖刀,又送到老藏人的手里,说:“老爹,这把刀,就送给你做纪念吧。它的尖,再也不能扎自己人了。”
老藏人小心地接过刀来,用肥大的袖口仔细地擦了擦,珍惜地塞到怀里,看着李冬生,点点头,自信地说:“刀尖磨得再快些,叫它朝外,永远朝外。”
老藏人背上毛瑟枪,摸了摸刀子是不是牢牢地放在怀里,向李冬生点点头说:“连长,我的心亮了。我洛桑旺阶的心永远朝着咱们的红军,再见!”
“老爹,等一等。”李冬生回头朝蔡家瑁说,“从连里的医药里拿些有用的给他!”
蔡家瑁将棉花、纱布、药都交给李冬生,李冬生捧着这些东西,递给老藏人,说:“老爹,伤口一下子不会好,带点药去擦一擦吧!”
“好。”老洛桑旺阶干脆地接过药品纱布等物,说,“大仇不急报,大恩不急谢,我总算没白活七十多岁,叫我睁眼的时候看见了你们真汉人。”
老藏人洛桑旺阶朝李冬生扬了扬手,迈开大步,朝藏民欢呼的山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