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平定关内白崇禧挂帅征滦东 徘徊平津小诸葛定计夺幽燕
却说蒋介石在小汤山开过那“议而不决”的善后裁兵会议后,见冯、阎、李、李诸人各持异议,知他的“削藩”计划一时难以执行,又不敢在北京久住,便决定近日乘车返回南京再作计议。行前,他决定单独去找白崇禧谈一谈。
“哟,总司令你来得正好,我也正要去找你哩!”白崇禧在他的指挥部里迎接蒋介石,刚坐下,还未待蒋开口,白便先抢着说道。
“这个,这个,健生兄,嘿嘿……”蒋介石实在不知道这个神出鬼没的小诸葛要说什么,只得讪笑两下。
“我与第四集团军的官兵,都是南方人,自到北方来月余,深感水土不服,近来身体不适,官兵也多有疾病。目下北伐功成,我希望总司令能让我们回南方解甲归田,也省去裁兵的诸多麻烦。”白崇禧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副官忙把药送进来。白崇禧斥责道:“你不看我和蒋总司令在谈话吗?咳咳咳!”白崇禧皱着眉头,一连串地咳嗽,那副官只得把药放下,退出去了。
“健生兄既是贵体不适,请先服药吧,这个,唵?”
蒋介石见白崇禧前几天在汤山开会时,反对他的裁兵计划,说话精神抖擞,今天怎的就病成这个样子了?再细看白的气色,却并不象有什么要紧的病。蒋介石心里暗骂了一句“娘希匹!你白健生和冯焕章一样,都在糊弄我?”原来,蒋介石这次北上,到武汉邀李宗仁同车到郑州,再邀冯玉祥一起去北京。冯因不愿与蒋、李同行,便在郑州装病,大热的六月天,身上盖着两条厚棉被,一边冒汗,一边呻吟不止。蒋、李二人看见冯玉祥红光满面,全然不象大病的样子,只是对视一笑,也假装安慰冯一番,便乘车北上了。三天后,冯玉祥独自挂一专车到北京。现在,蒋介石见白崇禧这副模样,一看便知是装的,但也只得假惺惺地安慰几句。白崇禧便顺水推船,把副官送来的什么药片,放在掌心里,瞧了瞧,然后皱着眉头,往张开的嘴上一拍,然后喝口水,一仰脖吞了下去,苦笑着,啧了一下嘴。蒋介石见了,心里又骂了一句“娘希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健生兄既然这样不适应北方环境,如何还请缨赴新疆殖边呢?”
白崇禧又咳了一声,巧妙地答道:“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到了新疆,身负戍边之重任,不管环境如何恶劣,不死也得设法生存下去呀。光绪元年,六十三岁的左文襄公率军督办新疆,不是令士兵给他抬着棺材一路走的么?”
“嗯嗯,这个,左文襄公精神可嘉,我是很佩服他的!”蒋介石对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三人一向是很崇敬的,他常读《曾文正公集》《左文襄公集》和《胡文忠公遗集》等三都书,每有心得,便录之笔端,今听白崇禧说起左宗棠,也少不得要称赞几句的了。
“健生兄以左文襄公之精神,去经略关外如何?”蒋介石接下来问道。
白崇禧听了暗吃一惊,心想老蒋连新疆都不让他去,怎么会让他去东北呢?关于东北问题,白曾与李宗仁暗中商量过,李、白对于东北不是不想抓到手,而是眼下无法马上抓到手,正象诸葛亮说的东吴“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张作霖虽死,但奉军已全部退入关内,由少帅张学良统率,实力仍在,而日本帝国主义觊觎东北已久,北伐军如出关,必引起外交问题,不久前发生的“济南惨案”,更使李、白触目惊心。因此,对于东北问题,李、白早有腹案,便是和平解决,力争把张学良拉到自己这一边来。因为奉系与冯玉祥、阎扬山皆为争夺北方地盘连年开战,结下宿怨。而奉张与李、白则无仇无怨,自然较之冯、阎好说话。如能把张学良拉过来,白崇禧便可借奉张之力在京、津一带立足,钳制阎锡山,与南京的蒋介石分庭抗礼。现在,蒋介石说要白崇禧去经略关外,白忖度,这必是蒋对李、白的一种试探抑或是一种借刀杀人的阴谋。白崇禧又咳了咳,接着说道:“总司令,连京、津一带的环境我都难以适应,何能出关?冯、阎想去,就让他们去吧!”
其实蒋介石最怕冯、阎出关,一是冯、阎所部皆北方人,适应关外环境,如让其出关,则白山黑水之间,沃野千里,必系他二人之天下,到时岂不又冒出两个“张作霖”来?再者,蒋介石吃过日本人制造的“济南惨案”的大亏,深怕冯、阎、白出关引起外交问题,日本人上门找他的麻烦,因此,他是主张和平解决东北问题的,今见白崇禧无意去东北,这才略为放下些心,便问道:“依健生兄之意,东北问题怎么解决好?乞望赐教。”
那白崇禧虽与蒋介石矛盾百出,但却又是个重感情的人,蒋介石这句话,一时引发了他当蒋的参谋长的那一段旧情,且东北问题又和白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便说道:“全国统一大势已定,张作霖已死,张学良内外交困断不敢作负隅顽抗之想,这就为中央以政治方式和平解决东北奠定了基础。这是我军不必出关的根据之一。”
白崇禧见蒋介石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张作霖之死,据说系日本关东军所为,可见日本侵略东北的计划已如箭在弦上,我军如出关,日军若加阻挠,则后果将远远超出济南惨案之范围,故尔我军出关更应特别慎重。”
蒋介石又郑重地点了点头,白崇禧又道:“直鲁军张宗昌、褚玉璞部数万人目下驻扎滦河以东的唐山、昌黎一带,闻说张已与日本人有勾结,日本人支持张部出关,有说日本人要张部攻到秦皇岛,便可出兵接应其出关。为此,若要和平解决东北问题,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首先解决张宗昌部。”
“很好!很好!”蒋介石激动地抓着白崇禧的手,当即果断地说道:“我决定由你代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职权,统一指挥第二、第三、第四集团军各部,歼灭滦东一带的张宗昌直鲁联军,为中央和平解决东北问题打开一个局面。”
白崇禧见蒋介石不仅完全采纳他的建议,而且决定授予他全军最高指挥权,也激动地站起来,向蒋立正敬礼——欣然受命。这一对充满敌对情绪的派系首领,在不到一小时的谈话后,又携手合作了——民国史上有许许多多这种时而为敌,时而为友,又时而为敌的怪现象,除了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外,恐怕也还得有一种大丈夫的胸怀和韬略,否则刚刚还打得鼻青脸肿的双方,倏忽间怎的又能握手言欢呢?
白崇禧受命挂帅之后,即令李品仙、魏益三、刘春荣等部集中备战,但却并不急于向滦东进军,而是派何千里为代表到沈阳去见张学良,请张派奉军与白军南北夹击张宗昌部,以便将直鲁军包围歼灭。张学良当即派总参谋长杨宇霆为代表,与白崇禧商谈。白、杨双方均带卫队,乘车在一小站见面。关外与广西一北一南相隔万水千山,本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不过在民国年间却出现过两对颇为相似的人物,这便是时人称之为南北两少帅的张学良和陆裕光及南北小诸葛的白崇禧和杨宇霆。那陆裕光乃老桂系首领陆荣廷之子,自从陆被李、黄、白逐出广西之后,目下流寓苏州作寓公,那“南少帅”由于失去父荫,早已没有当年的少帅气派,不得已投入了直鲁军张宗昌部下,任第七十四师师长之职,已不为人所知。如今,显赫的便只有北少帅张学良和南北两诸葛了。现在,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小诸葛代表不同派系的利益,在此时相见,更是不同寻常。那北诸葛杨宇霆乃辽宁法库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从长相到动作、语言,无一不显得非常精明干练,才气横溢。白崇禧一见谈判的对手气概不凡,心中暗道,和这样的人较量才有意思!他迎上前去,主动和杨宇霆握手寒暄,然后诙谐地笑道:“邻葛兄,人称你我为小诸葛,未知这小诸葛中还能再分大小否?”
杨宇霆却一本正经地答道:“当然能分大小。”
“谁大谁小呢?”白崇禧依然诙谐地笑着,把两张手掌一样摊开,问道。
“我大,你小。”杨宇霆毫不含糊地答道。
“哈哈,”白崇禧笑道,“邻葛兄如此当仁不让,不知有何根据?”
杨宇霆不慌不忙地答道:“我生于光绪十三年,你生于光绪二十年,我今年四十二岁,你今年才三十五岁,我大,你小。”
白崇禧心里暗吃一惊,不想从未谋面的杨宇霆竟对自己的生辰年龄了解得这么具体。杨宇霆见白崇禧一时答不上话来,又接着说道:“我名宇霆,表字邻葛,乃邻近诸葛之意,称小诸葛乃有根有据。因此我是正宗的小诸葛,你只能算小小诸葛啦!”
白崇禧机智超群,能言善辩,在任何场合都能应付自如,从未被难诘过,今天竟被这北方小诸葛说得无言以对。他那白皙的脸庞上顿时感到一阵热辣,忙用几声轻松的笑声掩饰住心中的窘态,他一边笑,一边说道:“邻葛兄之言果然有根有据,但孔明一生,除了舌战群儒之外,还上有安邦定国之计,下有棋琴诗书之雅。我们不必为此多费口舌,还是来比试比试一番吧!”
“健生兄要比什么呢?”杨宇霆揶揄地笑道。
白崇禧忙唤自己的副官把围棋拿过来,对杨宇霆道:“邻葛兄如能胜我一子,崇禧则甘拜下风,当小小诸葛矣!”
“请吧!”杨宇霆从容地在白崇禧对面坐下。
顷刻间,棋盘上那纵横十九条线,化作了一片山岳丛林,江河阡陌,田野村落,城池要塞。那三百六十一个位,变成了堑壕掩体,电网碉群,大炮战车,艨冲战舰。棋盘上战云密布,战阵森严,白崇禧执白子,杨宇霆执黑子,双方开始行军布阵,运筹帷幄,麾兵攻杀,一场大战,终于爆发。白、杨二人,你来我往,你攻我守,你围我堵,双方都使出浑身解数,一时围魏救赵,一时上楼抽梯,一时借刀杀人,一时天女散花,真是险象频生,绝招频出,侍立在一旁的两名副官直看得惊心动魄,瞠目结舌。战至最后,竟成和局。白崇禧笑道:“邻葛兄好手段!”
杨宇霆也忙道:“健生兄不简单!”
他们又连下两盘,皆成和局,白崇禧令副官收拾棋子,随即挥退左右,对杨宇霆笑道:“邻葛兄,这回小诸葛难分上下啦!”
杨宇霆见白崇禧挥退左右,知要谈军国大事了,便也笑道:“弈之为数,小数也,不足论道。今健生兄代行总司令职权,挂帅征东,带甲数十万,有否假道灭虢,借消灭张宗昌部之机而出兵关外之意?”
白崇禧心想这北诸葛也好生厉害,一下子便抓住了会谈的实质,他认真地说道:“邻葛兄可曾得到这方面的情报:张宗昌企图乘张大帅死后张汉卿地位尚未巩固之时,猛冲出关,取张汉卿地位而代之?”
杨宇霆点了点头,白崇禧又道:“因此,急于要出关图东三省的是张宗昌,而不是我们北伐军。张宗昌本是由张大帅扶植起来的,也算得上是奉系的一支。他在山东被我们打败,与褚玉璞退据滦东一带,他不出关又到哪里去就食呢?”
“难道你们真的不想出关吗?”杨宇霆用他那双东北人特有的被风雪擦得晶亮的眼睛通视着白崇禧。
“如果我们要出关,就应支持张宗昌,让他打头阵,到了关外再解决张部不是更好吗?”白崇禧用他那双南方人犀利的眼睛正视着杨宇霆的目光。
“你们不是要统一中国吗?”杨宇霆又问道。
“北伐统一中国乃孙总理之遗志,除了武力统一,当然也还可以有和平的统一,我们希望的是后者。”白崇禧恳切地说道。
“统一自然是好事。可是,蒋、冯、阎、李之间能实现真正的统一吗?健生兄与蒋总司令之间能够统一吗!”
杨宇霆小诸葛之名果不虚传,杨、白两位小诸葛之间的谈话,也象他们弈棋一般,是一场绝妙的斗智。眼看北方的小诸葛已经把南方的小诸葛逼得不能动弹了。白崇禧沉思片刻,他要是不能打破僵局,别说对东北问题他插不进手,便是在京、津也无法立足。但是,对于杨宇霆所提的这些问题,他怎么能圆满地回答呢?且不说去年他和李宗仁、何应钦逼蒋介石下野的那一幕,便是碧云寺祭灵、小汤山开会,蒋、冯、阎、李互相的斗争,他与蒋、阎的矛盾,不是预示着国民党内各派政治势力无法实现真正的统一吗?这些事不说,明眼人都一清二楚,就象那和尚头上的虱子一般——明摆着的。作为张李良本人和张的代表,又有小诸葛之称的杨宇霆,为了东北未来的地位及他们自己的利益,当然更是关注这些问题的了。白崇禧本人由于地理上的原因,过去无暇顾及关外之事,这次他率军北上京、津,不得不对东北问题及奉系下一番功夫研究。兵法云:“知彼知己”,杨宇霆了解国民党内各派系之间的矛盾,白崇禧当然也知道奉系各派勾心斗角的内幕。奉系中有老派和新派之争,新派中又分“洋派”和“土派”。老派以张作相、张景惠、吴俊隆等为骨干,出身日本士官学校的杨宇霆、姜登选则为“洋派”,出身于国内陆军大学的郭松龄、李景林为“土派”。郭松龄与杨宇霆矛盾最深。民国十四年冬郭松龄率奉军精锐第三军揭起反奉旗帜,通电历数“张作霖失政”和杨宇霆祸奉罪状,郭军由山海关直打到锦州、营口,在辽西巨流河西岸与日军和奉军决战。由于三面受敌,郭松龄战败被俘,旋被张作霖枪杀。这次日本人炸死张作霖,据说有在奉系内部寻找新的代理人的因素,据说日方有扶持杨宇霆取代张学良之意。白崇禧便决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不正面回答杨宇霆的提问,却反问道:“邻葛兄难道愿甘居张汉卿之下么?”
白崇禧到底不愧是小诸葛,一脚便将对方踢来的球成功地踢了回去。杨宇霆只得悻悻地说道:“老帅临终之前,没有向我托孤!”
原来,张作霖的专车在皇姑屯被炸,张所乘坐的那节包车被炸得粉碎,车身抛出三、四丈远,只剩下两个车轮。那个老派怪杰吴俊隆被当场炸死,张作霖身受重伤,随侍的六姨太也当即死去。张作霖被前来援救的奉天宪兵司令齐恩铭护送回帅府,已奄奄一息,只对他的大老婆卢夫人说:“我受伤太重……恐怕不行啦,……叫小六子(张学良)快回沈阳……”话未说完便死去了,因此没有向小诸葛杨宇霆“托孤”,大概杨也认为自己没有扶持“后主”的义务吧。
白崇禧见杨宇霆竟说出这般话来,便也毫无忌讳地说道:“我们的蒋总司令也不是刘备!”
“健生兄!”
“邻葛兄!”
这一对深感生逢其时,而又不遇“英主”的南、北小诸葛,两双手一下子紧紧地握在一起了,他们顷刻间似乎成了患难与共的知音。他们又继续密谈,还谈了些什么,已不为外人所知。临别时,杨宇霆送给白崇禧一支特大的高丽参,还答应供给白部二十万件过冬的皮背心。
九月四日,白崇禧下达总攻击令,左、中、右三路大军齐发,克丰润,下开平,占宁河,直向唐山推进。直鲁军向昌黎、秦皇岛东窜。九月十四日,杨宇霆亲到山海关指挥,奉军与直鲁军血战于牛角庄、魏家店。白崇禧挥军渡过滦河,与奉军前后夹击,将直鲁军围歼于石门常山子一带。直鲁军首领张宗昌、褚玉璞见大势已去,乃化装弃军潜逃,他二人乘小渔船由滦河口荡出,先逃大连,然后转往日本,作亡命客去了。
白崇禧通电全国,报告肃清关内残敌,由民国十五年七月开始的北伐军事,至此胜利结束。京、津一带的报纸,包括那份曾率先载文颂扬白崇禧的天津《大公报》,纷纷发表战报时评,把白崇禧誉之为最后完成北伐的功臣儒将,至此小诸葛之名在北方雀起。
这一日,白崇禧和几员广西将领兴致勃勃地游览清故宫。他平时治事严谨,不喜游玩,这两年多来,南征北战,足迹踏遍大江南北,所过之处,名山胜水多得很,可他从无游览之兴。如今,关内底定,关外问题解决有望,对这风光壮丽的北国古都,是应该很好地游览一番的了。他们一行从天安门往里走,过端门,越武门,走进太和门,来到紫禁城的中心。迎面只见三座雄伟森严的大殿屹立在一座白石台基之上。
李品仙指着太和殿笑道:“诸位,皇上正在金蛮殿上等着召见我们哩!”
叶琪即学着御前太监“叫军机”的口吻喊道:“奉上谕:第八军军长李品仙见驾!”
李品仙没见过皇上,可在京戏里看过演员做戏,他把两只袖子一甩,诚惶诚恐地登上大殿,向那空荡荡的宝座行起三跪九叩大礼来,那滑稽摸样直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不止。白崇禧指着那金蛮宝座说道:“此地是皇上举行重大典礼的地方,但凡皇帝即位、生日和元旦、冬至等都在这里举行仪式。鹤龄你拜错了地方,这回脑袋得搬家的啦!”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他们从太和殿过中和殿,由保和殿出来,沿着石级下行,辗转来到养心殿。白崇禧指着东间一前一后两个宝座,对大家说道:“这里才是皇帝召见大臣,发号施令的地方。那两个宝座中间挂的黄色帘子,便是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用的。辛亥年,孙总理领导革命党人,推翻了清王朝,清帝的退位诏书,就是在这里颁布的。那时,我们都是学生军北伐敢死队,正在武昌驻防哩,想不到,十七年后我们才打到北京来!”
白崇禧说话间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态,溢于言表。他从十八岁起便投身革命,参加学生军敢死队,由桂林徒步行军北上,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行军三千多里,驰援武昌。后来统一广西,出兵北伐,十七年的时间里,他与清王朝和北洋军阀作战,迭建殊勋,为推翻中国的封建统治作出了责献。假如孙中山不死,白崇禧或有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被人尊敬的第二个诸葛亮也未可知!然而历史长河的流向实难逆料,人的命运归宿皆离不开历史的安排。三十五岁的白崇禧,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历史转折点上。他盯着养心殿上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宝座,思绪奔腾,浮想联翩——清朝皇帝倒了,继之而起的北洋军阀也倒了,到底谁将成为民国的主人呢?
他们离开养心殿,串门过殿入宫,来到一座门前,白崇禧忽然停住步子,惊喜地叫喊起来:“你们看!”
李品仙、叶琪、廖磊见一向沉着冷静很注意自己官行举止的白崇禧突然举止失态,惊得忙从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李、叶、廖三人不看则可,一看也都惊得呆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顿时站住不动了。你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奇迹?原来,宫中前面那座高耸的大门上,黄底蓝漆书着三个赫然大字——“崇禧门”。白崇禧虽然博学多才,但是故宫中重重殿宇,层层楼阁,道道宫墙,座座大门,大小宫殿七十二座,房屋九千多间,他初来乍到,根本不知尚有这座与他同名的“崇禧门”,今天一见,真是惊喜齐集,惶恐参半,直把他那藏在心灵深处的管仲、韩信、孔明的雄心壮志倏地升华到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准之上。还是李品仙最能揣度白崇禧的心意,他惊了一下之后,随即把白崇禧往“崇禧门”下拉,又将叶琪、廖磊和随行的副官卫士一个个推上去,簇拥在白的周围,他象一个出色的导演似的,命令跟随的总部秘书将刚从德国买来的那台新式莱卡照相机,镜头对准白崇禧一行,李品仙指挥就绪,才跑到白的左侧站定,下令:“照吧!”
秘书欺动快门,咔嚓一声拍了一张,又从不同角度连续拍了几张。李品仙意味深长地说道:“从今日起,我们都出自‘崇禧门’下!”
白崇禧听了这句话,真比饮下一杯纯香的桂林三花酒还畅意百倍,他激动地说道:“崇禧虽不敢作非分之想,但故宫的历史迄今已有五百年,这是五百年前之天意啊!”
叶琪、廖磊对白崇禧本来就崇拜备至,今见故宫中竟有这座“崇禧门”,而白崇禧又指挥他们一路北上,打下北京、天津,顺利地消灭了张宗昌、褚玉璞的直鲁军,底定关内,白的名声在中国南北大振,这更使他们想入非非。特别是那位崇尚关公的廖磊,从此竟把对白崇禧的崇拜放在关公之上,但他又怕为人倨傲的关公见怪,便在那尊木雕像前焚香,祝告道:“既然我公与翼德公皆崇敬军师孔明,廖磊亦效法我公与翼德公之举,崇敬当今之孔明矣!”
白崇禧游过故宫回来,精神更加焕发,他随即把李品仙升为第十二路指挥官,指挥第八、第十二、第三十六三个军。又连日在他的总部里置酒庆贺,静候关外消息。不料这天,他派往东北张学良处活动的代表何千里突然回来,何惊惶失措地报告道:“总指挥,张学良已宣布东北易帜,杨宇霆总参谋长被张学良杀了!”
“啊——这……这是真的?”一向料事如神的白崇禧,这回实在没料到那位机敏过人的北方小诸葛杨宇霆会突然死于非命。他怔怔地愣了好久,仿佛被人猛地从故宫那宝座上给推下来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蒋介石自离开北京前与白崇禧谈过那次话之后,深怕白崇禧运用纵横捭阖之术夺取东北,便明里由白代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职,指挥北伐军歼灭盘踞滦东一带的直鲁军,暗中却派总参议何成濬携带十万银元出使东北,并指示何“一切活动费用不受限制”。何成濬早年浪迹上海十里洋场,与陈其美、蒋介石混得稔熟,其人对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在行,又善交际逢迎,他要拉拢谁,几乎是一拍即成,手腕甚是厉害,因此深得蒋介石的信任,把他放在身边当块王牌使用。这次何奉命出使东北,便使出浑身解数,拉拢张学良及其身边亲信。那张学良虽然才二十余岁,但却不是花花公子等闲之辈。他在蒋、白和日本人的使者包围之下,虽穷于应付,但他首先斥责日本首相田中义一派来拉拢他的使者林权助:“关于易帜一事,是我们家里人的事,外人对此不应感到兴趣!”张学良盱衡全局,终于选择了蒋介石。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张学良通电全国,宣布东北易帜,服从国民党中央。蒋介石欣喜万分,即电张学良,任命他为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蒋介石为总司令)。
在举国欢庆统一的呼声中,白崇禧内心矛盾极了,对于张学良易帜归顺中央,使情况十分复杂的东北问题,终于不费一枪一弹,不损一兵一卒得到顺利解决,他是感到欣慰的,因为他在与蒋介石谈论解决东北问题时,便提出了和平统一的建议。虽然成果最终归了蒋介石,他是从历史上看东北还是统一到了中华民国的中央政府之中,对于企图攫夺东北主权的日本帝国主义不能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此,无论是蒋介石也好,白崇禧也好,张学良也好,他们虽出自各自的派系利益,但总算是为国家做了一件好事。这一点,白崇禧内心是明白的,因此他对东北易帜感到欣慰。但是,环顾关内外,他感到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张学良以杨宇霆反对换旗为由,杀了杨之后,派人来向白崇禧传话:“我们可以做个朋友!”白崇禧因见杨宇霆已死,张学良投了蒋介石,而关内一带阎锡山又视为禁脔,不容白染指,白崇禧深感在平、津有寄人篱下之感,下一步怎么办?便颇费踌躇了。他是个出色的军事家,一个优秀的统帅,考虑问题一向着眼于军事,即使是对复杂的政治问题,也习惯于用军事的眼光去观察,用军事的手段去处理。他徘徊京、津,自然也少不了考虑进退问题。进,关外不能去,便欲图京、津、河北地盘,取阎锡山而代之。从军事上看,阎锡山的晋军不是桂军对手,要打仗,白崇禧不怕阎锡山,而冯玉祥也不见得会帮阎锡山的忙;蒋介石虽然支持阎,但蒋军远在山东境内,对蒋军的实力,白崇禧清楚得很,他不怕蒋的嫡系部队。可是,白虽然着眼于军事,但是目下中国刚刚实现统一,他在京、津战端一开,恐怕道义上将受到国人的谴责,纵使从阎锡山手里夺得幽燕之地盘,也将为千夫所指。孙子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目下白崇禧不敢轻易向阎锡山动手,进,他无路可走。既不能进,就退吧。白崇禧想率师退回武汉,以固华中之大门,再观天下之变。但回师武汉无论走平汉路还是由津浦路转陇海路再转平汉路,都得经过河南或山东。这两省地盘,是属于冯玉样的,白要回武汉,必须向冯借路。为此,白崇禧派人去找冯玉祥商量假道问题。没想到冯敷衍道:“平、津一带很好嘛,叫健生兄就安心驻下去好了,何必回去。”
白崇禧见冯玉祥态度模棱两可,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当然,如果决心回师武汉,白崇禧不是做不到,他所统率的三个军和一个独立师,官兵几乎都是广西、湖南和湖北人,南方人久戍幽燕,归心似箭,只要他一声令下南归,冯玉祥部是无论如何阻挡不住的。但是,全军冲过河南,与冯军血战一场,不但损兵折将,而且他此番北来更是空跑一场,只为蒋介石和阎锡山打了天下,自己毫无所得,这样的蚀本生意,小诸葛白崇禧如何肯干?进既不能,退又不甘,又作何打算呢?白崇禧每日在他的总指挥部里徘徊,冥思苦索,终未思得一计。北平的隆冬季节已经降临,朔风怒吼,大雪纷扬,天地一片灰暗,白崇禧在那座罗马式壁炉前踱步,心情也象那铅色的天空一般沉重晦暗。因杨宇霆已死,那二十万件皮背心没有到手,白军冬衣得不到及时解决,许多士兵仍着单衣,抖缩在营区里靠烤火取暖,每有被冻死者。连老天爷也跟白崇禧作难了。恰在这时,蒋介石由南京发来一电,要白崇禧去南京出席国军编遣会议,由李品仙代白在北平主持一切。白崇禧知李宗仁、李济深已赴南京,蒋介石居心叵测,白怕被蒋算计,同时此时此地也不便贸然离开北平,担心一旦有变,无法应付平、津局面。他考虑再三,便给蒋介石复电,以“旧疾复发、医嘱静养”为由,拒绝南下。白崇禧虽然不去南京开会,但徘徊平、津仍无良策,正在苦闷之中,忽想起他的老师李任仁先生来。原来,李任仁早年在临桂会仙一所小学任教,白崇禧是他教过的学生。少年时代的白崇禧家道贫寒,曾受过李任仁先生的资助。李任仁思想进步,在“四·一二”清党时被迫离开广西,流浪在外。白崇禧虽然是“四·一二”清党的得力干将,但对他的恩师却一往情深,他率军北上平、津消灭张宗昌部后,驻节唐山,便邀李先生到唐山交通大学小住,师生间过从甚密。白回北平后,又邀李先生同行,目下李先生住在灯市口瀛寰饭店。白崇禧想到这里,便命副官乘车去请李先生来赐教。
李任仁穿一件皮袍,头戴一顶深色的狐皮帽,随副官来见白崇禧。师生二人,在壁炉旁品茗,促膝长谈。白崇禧心情沉重地说道:“老蒋是容不下我们的,他想在南京开三中全会,当国府主席。现在,他又急着要召开国军编遣会议,他消灭异己,实行独裁之心,已暴露无遗,如果我们自己不能搞出一个局面,便只有被动挨打,被他吃掉。目下,平、津一带我们又难以立足,崇禧深感进退失据,乞望先生以良策赐教。”
李任仁两只手捧着那热腾腾的茶杯,沉思片刻,说道:“要想搞出一个局面,就必须倒蒋。要倒蒋不但要和东北联合,还要和冯、阎联合。但联合必须有共同的目标才行。我以为,我们应该明白表示态度,主张根据总理遗嘱,召开国民会议于北平,而且根据总理北上宣言所说的,由九个人民团体来召开国民会议,再由国民会议产生合法政府。把北平再改成北京,中央政府设于北京。这样做,东北和冯、阎一定赞成,因为北方人怨恨把首都迁到南京去,他们要争取北方人心一定赞成这样做。同时,这样做对他们都有好处,他们可以成为新政府的主人之一,不会受制于蒋介石,何乐而不为!特别是阎锡山,不再担心你来夺取他的平、津地盘,他就不一定非跟蒋走不可了,这样就有了联合的共同目标和基础,再说,召开国民会议是总理遗嘱明明白白说了的,蒋介石和南京政府的人们,他们个个星期开纪念周,念总理遗嘱,难道还能提出反对?这点,老蒋是无法与你争的。因此,要解脱目前的困境,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白崇禧听了心中一亮,忙说道:“这个方案要得,我就照先生说的去做。但是要告诉德邻、季宽和任潮,需得他们的同意方可进行。”
白崇禧送走李任仁后,便闭门给李宗仁、黄绍竑和李济深三人各修一长书,以李任仁的方案相告,请他们在两广和两湖活动,以促成国民会议在北平召开。写罢,白崇禧派出亲信将此一机密分送李宗仁、黄绍竑和李济深。
可是,白崇禧万没料到,他这个方案开场锣鼓未响,武汉却出了事,顿使他在北平筹备召开国民会议的打算胎死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