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北国尧舜 第四节 守不住的旧俗

金世宗是一个有着忧患意识的皇帝,他在位期间,虽然吏治清明、百业兴旺、太平祥和,但是在推崇文治的过程中,却出现了一个让金世宗深感不安的问题。那么,这是什么问题呢?

金国在世宗皇帝的鼓励下,翩翩文治,从马上下来了,平时拈弓搭箭、抡刀使枪的人,捧起书本来,摇头晃脑地子曰诗云了。由此而产生的后果就是,某年,世宗皇帝生日,宋使前来道贺,跟金国的卫兵比试射箭,大概射了一百箭,大家就射着玩儿。平时这种场合,都是恶心宋朝使者的,你们这帮小南蛮,除了会耍两片嘴,有什么用?看他射箭,让他扎自己脚面一下,多好玩啊?没想到这一次射完之后,宋使射中了五十箭,世宗皇帝的侍从仅中七箭!一百箭射中了七箭,世宗皇帝大为震惊,我的天哪,怎么搞的?比文弱的宋使都不如,人家回去一宣传,过两天宋朝可能又要北伐了。国语、骑射,祖宗得天下之根本,不能放弃,一定要紧守女真的旧俗。所以皇帝带头,祭祀完祖庙、山川土地神,出城打猎。

皇上要出城的时候,一位汉族大臣拉住他的马头劝谏,游猎不是好事,玩物丧志。辽朝怎么灭亡的?末代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业余皇帝,职业猎手,整天打猎,超级野生动物杀手,咱大金打他,他打猎,所以辽国灭亡。陛下您怎么又干这种事呢?不要去打猎。皇帝说,你以为我真的是想出去打猎吗?非也!祖宗以骑射定天下,当年太祖皇帝出河店之战,跟辽国的兵力对比是一比四十,太祖皇帝弯弓搭箭,一箭把辽国统帅射死了,我军才能取胜。所以我这是缅怀祖宗的功业,我要做个表率。大金历代皇帝都是马上天子,现在女真文弱得可以。你别拦着我,别的你们说什么我都听,打猎我必须干。不但我打猎,我还要求凡是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必须打猎,不许下棋。他告诉地方官,只要看到女真人有下棋的,把他们给我抓起来,让他们习武。你跟桌子上兵啊、将啊,楚河汉界,杀来杀去管什么用?打起仗来能靠下棋把敌人下跑吗?必须要射猎,恢复女真人的射柳比赛,射中有赏,凡是射箭中得多的,老百姓可以直接授予官职。但是,女真人更多的拿这当一种游戏了。皇上强调要保持女真民族的尚武风气,认为金朝如果丧失了尚武的风气,走向翩翩文治,那么很有可能跟强大而文弱的宋朝一个下场。

除了保持尚武风气之外,皇上还强调保持女真旧俗,要说国语,就是女真语。后来清王朝建立,入主中原百余年后,出现的情况跟当年的金国惊人地类似。高宗乾隆皇帝,也一再下旨强调国语骑射,同样没有什么效果。金朝当年就走了这样一条路,几百年后,他的后代子孙走的还是相同的道路。皇上告诉自己身边的侍卫,平时必须说女真语,说汉语的撤职,不许做官。这些侍卫们虽然是女真人,但自从一出生就没学过女真语,汉语是母语,女真语是外语。这些女真侍卫为了当官,没办法,回到家里,满心不乐意地开始学祖宗说过的语言。所以谁要想做官,讨皇上欢心,就说女真语。皇上还规定,女真人的姓氏不许改成汉姓,完颜氏不能改姓王,纥石烈不能改姓石,也不许取汉名。当然皇室子弟都有汉名,世宗的儿子们都叫完颜允×,等允恭做了太子之后,因为太子是国家的储君,将来要做皇帝,其他儿子要避讳,就把“允”改成“永”,按行辈字排下来的。皇室可以起汉名,但一般宗室和女真大臣都不准取汉名,只能起女真名。所以我们看金国大臣的名字,特别有意思,不避俗,不避丑,非常像中国上古时代。比如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叫小白,姜小白,今天宠物才叫这名;楚成王叫黑臀,这都不是小名了,外号才叫这个。女真贵族的名字,尽是完颜万奴,完颜九斤之类的。你叫这种名字,皇上高兴,不许取汉名,更不许给自己起字号,保持女真的旧俗,避免完全被汉族同化。

世宗皇帝维护女真旧俗的另一个重要举措,就是恢复当年被海陵王完颜亮毁弃的上京会宁府。当年完颜亮为了把都城迁到中都,把上京会宁府彻底毁弃,世宗皇帝下令修葺。而且在他六十多岁的时候,实现了到上都巡游一番的理想。从今天的北京,走到遥远的黑龙江阿城,今天坐飞机还得好几个小时呢,而那个时候,万里之遥,六十多岁高龄的皇帝,来回一趟花了两年的时间。世宗到上京巡游,招待当地的耆老勋旧,每天走访军烈属家庭,非常高兴。

在一次宴会上,皇上说咱们今天君臣不拘旧礼,我能到祖先战斗生活过的地方来看一看,心情无比激动,今天没有尊卑上下,大家开怀畅饮。那天大家放开怀豪饮,通宵达旦,喝得最高兴的时候,世宗皇帝把酒杯一放,说我来到上京这么长时间了,特别想听祖先唱的歌,但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给我用女真语唱过歌,今天我用女真语给大家唱个歌。皇上放开歌喉,带头唱起来了,他唱的歌是自己写的,歌颂太祖太宗创业艰难。唱到动情处,世宗皇帝一开始潸然泪下,继而号啕痛哭,大家都跟着痛哭,宴会进行不下去了,改追思会了。祖宗创业艰难,但现在咱们民族的传统面临断绝的危险,这太可怕了!世宗回到京师之后下令,一定要让女真人有自耕自种的实力,勤于劳作,保持骁武凭陵之气,不能丧失游牧民族的特点。所以,凡是迁入中原的女真人,给他们分配土地,让他们自己耕种,平时是民,战时是军,作为国家有力的保障。朝廷将好的土地优先分配给女真人,想让他们自耕自种,没想到他们招个汉人给他种地,然后收租子。这多来劲啊,身不动、膀不摇的。平时上级来检查,把昨天晚上现学的女真小曲唱一个。你好,再见,吃了吗?说这么几句女真话。让我射箭,我就瞎比画几箭,来视察的上级会不会射箭还两说呢。女真人现在都这样了,谁查谁啊?我每天在这儿,衣食租税,白花花的银子,短不了进账。皇上想的是养一帮国家栋梁,倚为长城,没想到给他们一分地,这些猛安谋克、女真百姓,迅速腐化下来了。到了金朝末年,女真兵就跟北宋末年的宋军水平差不多了。边境上跟蒙古人打仗的还好一点,中原内地的跟后来清朝八旗子弟差不多,整天提笼架鸟,茶楼酒肆,票戏,听曲。

实际上,金朝这一点做得很不成功,不如辽朝因俗而治,一国两制。辽能够一国两制,一个重要原因是长期与中原王朝并存。辽建立的时候,中原进入五代,后来又跟北宋并存,所以既学习唐宋的先进制度,又保持自己的旧俗,历世九主,享国二百一十年,打破胡虏无百年之运的神话。金朝原本是野蛮落后的一个小部落,兴兵举义,很快吞辽灭宋,两个比它强大、繁华的大帝国,在两年的时间内相继灭亡了,一下就占领了中原汉地。吃得太多,肚子胀,消化不了,辽宋全灭亡了,金很茫然,我跟谁学?学什么?怎么学?难道我跟我的手下败将学吗?难道我不跟我的手下败将学吗?最后,金虽然打败了宋朝,但在典章文物上完全山寨了宋朝。

世宗朝是金朝的一个转折点。世宗皇帝念兹在兹,要保持女真旧俗,千万不能忘本。这绝不是守旧,而是这个民族、这个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之道。但在他去世之后,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因为他的接班人是一个完全汉化了的皇帝。那么他找的接班人是谁?为什么他的国策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