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宫廷斗争 公元前一世纪 二〇年代(前八〇—前七一年)

西汉王朝
  • 上官桀阴谋弑刘弗陵,自立称帝。
  • 傅介子斩楼兰王。
  • 刘贺即位二十七日被废。
  • 西汉十任帝刘病已登基。
  • 皇后许平君被霍家毒死。
东西方世界
  • 维苏威火山爆发,庞贝城堙没。
  • 罗马“奴隶战争”爆发及平息。
  • 斯巴达克六千余人钉死十字架,悬尸数十里。

公元前八〇年(辛丑)

西汉·始元六年  西汉·元凤元年

1、春季,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武都郡(甘肃省西和县西南蒿林乡)氐民族部落(故白马国)起兵反抗西汉政府,西汉帝(八任昭帝)刘弗陵(本年十五岁)派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执金吾)马適建(马適,复姓)、龙頟(音é〔额〕)侯韩增、藩属事务部长(大鸿胪)田广明,集结三辅(大长安地区)监狱以及祭祀部(太常)监狱里的囚犯,免除他们的罪刑,出发讨伐。

2、夏季,六月,赦天下。

3、秋季,七月三十日,日全食。

4、八月,改年号为元凤(之前是始元六年,之后是元凤元年)。

5、左将军上官桀父子被擢升到极为尊贵的地位,十分感激鄂邑公主,竭力想办法封她的情夫丁外人一个侯爵。可是,霍光拒绝。上官桀父子退而求其次,希望丁外人当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这样就有受到皇帝召见的资格,霍光也不同意。于是鄂邑公主对霍光开始怨恨,而上官父子为了丁外人连连碰壁,也感到脸上无光。正巧,上官桀的岳父所宠信的一个叫充国(姓不详)的人,当御医总监(太医监)。有一天,不知道什么缘故,贸然闯到他不能进去的寝殿之中,被捕下狱,判处死刑,而冬季就要过完(西汉王朝法令,冬季之后,便停止行刑,这句话暗示可能立即执行死刑)。鄂邑公主替充国缴纳马二十匹赎罪,才获得免死。于是上官父子更感激鄂邑公主,而深恨霍光。

在刘彻(七任武帝)时代,上官桀已经是部长(九卿),地位比霍光要高。(上官桀当交通部长〔太仆〕,年俸中二千石。而霍光只是御车总监〔奉车都尉〕兼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年俸比二千石。)而现在,上官父子同时都当将军(上官桀当左将军、上官安当车骑将军),皇后又是上官安的亲女儿——不过是霍光的外孙女而已,又隔一层。霍光反而大权在握,凡事非他批准不行,上官父子心里愤愤不平,决心夺权。于是,开始一场惨烈的宫廷斗争。

燕王(首府蓟县〔北京市〕)刘旦,是刘弗陵的老哥,反而不能继承帝位,满腹委屈。而这时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桑弘羊,因建立盐铁酒等专卖制度,给政府开辟财源,认为自己有很大功劳,想使他的小弟取得官位,却得不到,对霍光也十分怨恨。鄂邑公主、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以及刘旦,秘密结成一个反霍光阵线。刘旦的行动更为积极,派遣孙纵之等前后十几次密使,携带大量贵重的金银财宝,用最快速度,前往首都长安,赠送鄂邑公主、上官父子、桑弘羊等。

上官桀等使人用燕王刘旦的名义,向刘弗陵上书,告发霍光到京师(首都长安)郊外检阅宫廷禁卫官(郎)、羽林警卫武士(羽林)时,沿途戒严,像皇帝出巡一样,禁止行人走路,教御厨房(太官)先到前站准备饮食住处,完全是天子仪式。又指控说:苏武出使匈奴汗国二十年(实是十九年,加上一年,是个整数,使印象深刻),誓不投降,不过只酬庸一个移民区总监(典属国),而最高统帅部秘书长(大将军长史)杨敞,毫无功勋,却升任粮食总监(搜粟都尉)。而且,擅自把各军指挥官(校尉)调到最高统帅部,增加参谋本部人数。刘旦在奏章上表示:“霍光独揽大权,为所欲为,恐怕有非常行动。我,刘旦,愿意缴还亲王印信,到宫廷侍奉陛下左右,保护圣躬,督察奸臣。”

等到霍光休假时,上官桀抓住自己值班的机会,把这封奏章呈送给刘弗陵。他预期的是,只等刘弗陵把奏章交下查办,他跟桑弘羊就立即逮捕霍光,把他处决。可是,万万想不到,呈送给刘弗陵后,刘弗陵留在案头,并不交下查办。第二天一早,霍光入朝,得到消息,停在画室(雕刻绘画精致的等候召见的处所),不敢进入金銮宝殿。却是刘弗陵查问:“最高统帅(大将军)在什么地方?”上官桀回答说:“因为燕王控告他,不敢进殿。”刘弗陵下令召见,霍光进殿之后,脱下官帽,叩头请求定罪。刘弗陵说:“将军,请把官帽戴起来,这奏章明明是假的,你有什么罪?”霍光松了一口气,问说:“陛下怎么知道是假的?”刘弗陵说:“你去广明(长安东门外一村落)检阅禁卫官,是近几天的事。征调各军指挥官(校尉)还没有超过十天。燕王怎么能够知道(燕国首府蓟县〔北京市〕,与首都长安,航空距离九百千米,当中隔着千山万水,包括太行山与黄河)?而且,将军如果企图发动非常事变,根本不需要什么指挥官。”

本年(前八〇年),刘弗陵才十四岁(应是十五岁),这种迅速的反应和英明的判断,宫廷秘书(尚书)跟左右高官,无不震惊。而呈递文书的人,果然逃亡,刘弗陵下令紧急追捕。上官桀等心虚恐惧,劝解说,这是一件小事,用不着劳动圣心。刘弗陵不接受,不过终于无法捕获。但是,以后上官桀党羽有打霍光小报告的,刘弗陵都凌厉的答复说:“霍光是一位忠臣,先帝(刘彻)嘱托他辅佐我治理国家,再有人说他坏话的,我就教他反坐。”从此,上官桀等不敢再行诬陷。

*李德裕曰:

君王最高贵的品质,莫过于能够明察真相。明察可以洞悉奸诈,使任何邪恶都无法蒙蔽,刘弗陵就是一个榜样。看起来周王朝二任王姬诵,应该羞愧;连刘邦(西汉一任帝)、刘恒(五任帝)、刘启(六任帝),都相差很远。姬诵听信管国、蔡国散播出来的流言,致使姬旦进退两难,不得不率军东征。刘邦听信陈平背叛魏国又背叛西楚,几乎舍弃了这位智囊。刘恒听信季布好发酒疯,竟不敢任用他当最高监察长,仍教他回任郡长;怀疑贾谊擅权作威,可能制造混乱,遂疏远这个贤能人才。刘启认为只要诛杀晁错,就可化解六国的反抗,因而屠戮三公。正是:“先有怀疑的心,才有奸人之口。”假使刘弗陵能得到伊尹、姜子牙的辅佐,则姬诵(周二任王)、姬钊(周三任王)的时代,都不足以相比。

柏杨曰:

李德裕一篇磅礴有力的论文,最后忽然冒出伊尹、姜子牙、姬诵、姬钊几位奇异人物,使气势全部破坏。我们真不明白,儒家系统为什么总是咬住一些漏洞百出的史迹不放?

6、上官桀等跟鄂邑公主,既不能用合法形式扳倒霍光,决心采取激烈手段。于是,他们秘密决定:“由鄂邑公主摆下酒席,请霍光赴宴,就在帐下伏兵,把霍光格杀,然后罢黜刘弗陵,迎立刘旦即位。”刘旦完全同意这种安排,双方通信频繁。刘旦承诺即位之后,封上官桀王爵;连络各郡各封国英雄豪杰,有千余人之多,武装待命。刘旦把他的计划告诉封国宰相平(姓不详),平劝阻说:“大王从前跟刘泽合谋,事情还没有成功,消息已经走漏,就是因为刘泽性情浮夸,不切实际。据我了解,上官桀做事,一向粗枝大叶;而上官安因为从小就富贵之故,骄傲狂乱;都不是成大事的人,恐怕又像刘泽那样,归于失败。而且,即令成功,恐怕到时候他们又会对你背叛。”

刘旦不相信,说:“前些时,有一个男子到皇宫之前,自称是故太子刘据,长安城人民一时归心,欢跃不止(参考前八二年)。霍光害怕得不得了,出动军队镇压,防备非常。我是先帝(刘彻)的长子,天下共知,还在乎有人反对?”稍后,对他的臣僚说:“鄂邑公主通知我,唯一的绊脚石是霍光跟右将军王莽(这位王莽,别名稚叔,天水〔甘肃省通渭县〕人,不是八十年后取代西汉王朝的那位王莽),而今王莽逝世,宰相(田千秋)又害病;大事必然成功,不久就会有好消息。”下令文武官员准备行装,以便随时出发。

然而,阴谋中再起阴谋,上官安秘密设计,等到刘旦进京之后,再把刘旦除掉,才罢黜刘弗陵,拥护老爹上官桀即位。亲信们说:“那么,皇后怎么办?”上官安说:“追逐鹿的猎狗,还能顾到兔呀(意思是:追求大的目的物,不得不作小的牺牲)!刘旦当上皇帝之后,一旦改变主意,我们想当一个普通平民,恐怕都办不到,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不料事情急转直下,鄂邑公主家随从(舍人)的老爹、收租员(稻田使者)燕仓,得知这项阴谋,立即报告农林部长(大司农)杨敞。杨敞小心谨慎,素来怕事,不敢转达,声称有病,搬家到别的地方调养。燕仓再报告议论官(谏大夫)杜延年,杜延年迅速转告霍光。

九月一日,刘弗陵下诏,命宰相田千秋逮捕孙纵之、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丁外人,连同他们的家族,全部诛杀。鄂邑公主自尽。

燕王刘旦得到消息,召唤宰相平(姓不详)说:“事情已经失败,我要不要动员军队?”平说:“上官桀已经处死,人民已经知道,发兵无益。”刘旦既愤怒又懊丧,摆下酒筵,跟臣僚部属和王妃姬妾,一一诀别。不久,刘弗陵用正式诏书斥责刘旦,刘旦用丝带自己绞死,王后跟姬妾追随刘旦自杀的有二十余人。刘弗陵特别开恩,赦王太子刘建不死,贬作平民。给刘旦一个绰号:剌王。上官皇后以年纪还幼(本年,这位小皇后才九岁),又没有参与政变阴谋,而且又是霍光的外孙女,所以也没有被罢黜。

7、九月二日,擢升西长安市长(右扶风)王䜣(音xīn〔欣〕)当最高监察长。

8、冬季,十月,封杜延年当建平侯,燕仓当宜城侯。宰相府故顾问官(丞相征事,年俸比六百石)任宫,生擒上官桀,封弋阳侯,宰相府科员(丞相少史,年俸四百石)王山寿,引诱上官安进入宰相府,封商利侯。

很久以后,儒家高级知识分子(文学)、济阴(山东省定陶县)人魏相,参加刘弗陵亲自主持的考试(对策),上言说:“当初,燕王刘旦狂乱无道,韩义挺身规劝,被刘旦诛杀。韩义没有子干(比干)那种亲属关系,却有子干那种节义(商王朝末任帝子受辛暴虐,他的叔父比国国君子干规劝,子受辛把子干剖腹处死),最好奖励他的儿子,向天下显示臣僚应守的大义。”西汉政府遂擢升韩义的儿子韩延寿当议论官(谏大夫)。

9、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霍光,因为政府中的元老旧臣,全都凋零,宫廷禁卫官司令(光禄勋)张安世,在前任帝刘彻时代,就担任宫廷秘书长(尚书令),行为纯朴,于是推荐他当右将军兼宫廷禁卫官司令,做霍光的助手。张安世是故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张汤的儿子。

霍光认为杜延年忠心耿耿,擢升他当交通部长(太仆),兼宫廷秘书署右厢主管(尚书右曹),再兼御前监督官(给事中。“侍中”和”给事中”,都不是独立官位,而是一种“加官”。“中”指宫中,表示可以入宫。好像清王朝的“行走”,“行走”不是官位,部长不能擅自前去的地方,一个小职员如果加上“行走”,就可以前去。勉强的分,“侍中”是随从皇帝,在皇帝身旁服役、端茶、点灯、拿痰盂、提尿壶。“给事中”则不能亲近皇帝,而只能到皇宫内指定的地方处理公务。二者既是加官,大多数都有一个本职。杜延年的本职是交通部长,加上“侍中”,就可到皇帝身旁。加上“给事中”,就可以到设于宫中的秘书署。如果没有这些加官,他就不能进宫,更无缘参与机要事务)。霍光主张严刑峻法,杜延年总是建议宽厚,小官或平民有时上奏章给刘弗陵,都会交给杜延年查复。遇到可以担任官员的人才,就加以试用。或外放到地方政府当县长,或留在中央当宰相府或最高监察署的秘书或职员。一年之后,加以考察,把考绩奏报刘弗陵。遇到不称职或犯法有罪的,则加以惩罚。

10、本年(前八〇年),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动员东西两大军区骑兵二万余人,分为四路纵队,向汉朝边塞,同时发动总攻。汉朝边防部队反击,斩杀及俘虏九千人,生擒瓯脱王(瓯,音ōu〔欧〕。瓯脱,匈奴语,指边界上的前哨站或瞭望台),而汉军却没有什么伤亡。匈奴恐惧瓯脱王作汉军向导反攻,急向西北撤退,不敢南下寻觅水草。(匈奴汗国的战斗力,明显衰退。)

西汉政府大量移民,屯垦汉匈交界处的真空地带(瓯脱)。

公元前七九年(壬寅)

西汉·元凤二年

1、夏季,四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八任昭帝)刘弗陵(本年十六岁)从建章宫移住未央宫。

2、六月,赦天下。

3、本年(前七九年),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再派骑兵南下,进驻受降城(内蒙古乌拉特中旗东五十千米新忽热,参考前一〇四年),用以防备汉朝突击。但在北方余吾水(蒙古国土拉河)上,搭建桥梁,准备随时撤退。匈奴单于(十一任)挛鞮壶衍鞮,希望跟汉朝和解,又怕汉朝拒绝,所以不肯先提出请求,但常教他的左右,向汉朝派往匈奴的使节暗示。不过骚扰边塞的事件越来越少,对汉朝使节的招待,也越发隆重,目的仍在走和解之途。西汉政府也虚应故事,保持友善。

公元前七八年(癸卯)

西汉·元凤三年

1、春季,正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泰山上有块大石头,忽然自己站起来。而御花园(上林苑)有棵已经枯死倒地的柳树,忽然复生,树干直立;有虫在啃柳叶的时候,啃出“公孙病已立”五个字。

宫廷符节保管官(符节令)鲁国(首府鲁县〔山东省曲阜市〕)人眭(音suī〔虽〕)弘上书说:“大石头自己起立,倒地的柳树自己复活,显示将有一个平民当天子。树枯而复活,莫非是已经罢黜的皇家子弟中公孙一支,注定复兴?西汉王朝刘姓皇族是尧帝伊祁放勋的后裔(参考前一九五年),先天注定有让位的命运。所以,最恰当的因应是,物色贤能的人,请陛下把宝座禅让给他。自己退位,封一个有百里大小采邑的侯爵,顺应天命。”眭弘被控“妖言惑众”,斩首。

2、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单于(十一任)挛鞮壶衍鞮,命犁汙(音wū〔污〕)王侦察边塞。犁汙王回报说,酒泉郡(甘肃省酒泉市)、张掖郡(甘肃省张掖市)一带,汉朝兵力微弱,如果发动攻击,可能恢复故土(前一二一年,浑邪王归降,始属中国)。当时,西汉政府已从归降的匈奴人口中,得到消息。西汉帝(八任昭帝)刘弗陵(本年十七岁)下诏沿边严密戒备。

不久,匈奴右贤王、犁汙王率四千骑兵,分三路侵入日勒(甘肃省山丹县东南)、屋兰(甘肃省张掖市东南)、番和(甘肃省永昌县)。张掖郡长、移民区驻军司令(属国都尉。总部设今甘肃省金塔县东),征调边防军反击,匈奴大败,能逃脱的不过数百人。移民区义渠王(义渠部落酋长)在作战中射杀犁汙王。西汉政府赏赐义渠王黄金二百斤、马二百匹,改封犁汙王(对匈奴汗国的一种心战)。从此,匈奴汗国不敢再攻击张掖郡。(收复河西走廊的希望,完全破灭。)

3、燕盖之乱(燕,指燕王刘旦。盖,鄂邑公主嫁盖侯王充,也称盖长公主;王充,是王娡老哥王信的儿子),桑弘羊的儿子桑迁逃亡,投靠老爹从前的部属侯史(复姓)吴。稍后,桑迁被捕,诛杀。再稍后,政府颁布赦令(参考去年〔前七九年〕六月),侯史吴出面自首。司法部长(廷尉)王平、宫廷供应部长(少府)徐仁,会同审判,认为桑迁只是受他爹谋反的牵连,并不是他自己谋反;侯史吴藏匿的不过是一个普通逃犯,并不是藏匿叛徒。于是依照去年颁布的“赦天下”诏令,宣判侯史吴无罪。(“赦天下”不是“大赦天下”,仍有许多罪,诸如叛乱犯,仍不赦免。)

后来,执法监察官(侍御史)重新调查,认为:“桑迁深通儒家学派的五经(《诗》、《书》、《礼》、《易》、《春秋》),知道老爹桑弘羊谋反,而不规劝阻止,跟他自己谋反,没有两样。侯史吴也曾当过低级官员(三百石),却藏匿谋反正犯,跟平民藏匿普通逃犯不同。所以,侯史吴不可以赦免。”奏请再派人审理。接着弹劾司法部长王平、宫廷供应部长徐仁,包庇叛徒。

柏杨曰:

侯史吴的案件,再为政治性冤狱,提供一个最常见的模式。法律条文虽是死的,解释却有一定轨道。一位法院书记官说:“一场官司下来,到了最后,案情已十分明显,书记官在旁,也一目了然。内容再复杂,法官只要两三个小时,就可写妥判决书。可是,如果是法官受了贿或承受某种压力,他可是要写上两三天,判决书才能脱稿。”因他必须费尽心机,去扭曲法律和事实。

霍光这时大权在握,他除了要对桑家斩草除根外,还要彻底整肃“燕盖帮”次要的残余党羽。侯史吴的人头,正好提供他锋利武器,用以扩大打击面。所谓执法监察官(侍御史)的指控,不过又是“有人检举”而已。仅只不劝阻老爹谋反,便是自己谋反,这是什么推理?然而,不把桑迁戴上铁帽,就无法扳倒侯史吴;不把侯史吴戴上铁帽,就无法扳倒两位部长。法律典籍放在神坛,是神圣的,一旦用来从事政治斗争,便成了屠刀。

4、宫廷供应部长徐仁,是宰相田千秋的女婿。田千秋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侯史吴事件隐伏杀机,所以竭力为侯史吴辩护。但又恐怕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霍光不接受,于是田千秋在未央宫北门(公车门),召集政府部长级以上高官(中二千石)跟研究官(博士),举行一次高阶层会议,讨论侯史吴是不是犯法。参加会议的人都知道霍光的意思何在,当然一致指控侯史吴罪大恶极。田千秋了解他已无法挽救危局,第二天,就把讨论的结论,专案奏报。

霍光的反应极为激烈,他认为田千秋擅自召开高官会议,是故意造成政府文官跟国防武官对抗的紧张形势。立即逮捕司法部长王平跟宫廷供应部长徐仁。这次行动,引起政坛震恐,人们相信下一步就轮到宰相,田千秋难逃此劫。交通部长(太仆)杜延年适时的上一份签呈给霍光,说:“官吏释放有罪的人,有正常的处罚办法。而今更诋毁侯史吴大逆不道,引用的法律条文,实属勉强。宰相田千秋,并不是故意提出相反的见解,而只是一向喜爱为在下位的人说情,以博取好感而已。至于不跟你事先磋商,就自行召集高官会议,当然无礼。我十分愚昧,但我认为,田千秋在位已久,又是先帝(刘彻)所任用的人,除非有重大事故,不应该排除。最近,民间传言,都说侯史吴是一桩冤狱,引用的法条,过于苛刻。而田千秋在高官会议上所讨论的,却正是这件官司。如果大狱再牵连到宰相,恐怕跟民心相违。不可避免的,将引起群众的喧哗和小民的议论。然后,流言四方传播。我恐怕将军可能为此一案,使英名受损。”但霍光认为宫廷供应部长及司法部长,故意玩弄法律,最后,仍逮捕二人入狱。

夏季,四月,宫廷供应部长徐仁,在狱中自杀。司法部长王平、北长安市长(左冯翊)贾胜胡,腰斩。但案情不再升高,霍光跟田千秋仍继续和平相处。杜延年不走极端,对事公平,协调各方意见,使政府中充满祥和,所做的事,都类似这样。

5、冬季,辽东郡(辽宁省辽阳市)乌桓部落(内蒙古西辽河上游),起兵叛变。

最初,匈奴二任单于挛鞮冒顿,击破东胡部落(内蒙古东部。参考前二〇一年),东胡残众向东逃亡,分别窜入乌桓山(内蒙古阿鲁科尔沁旗西北乌聊山)、鲜卑山(大兴安岭),遂分成两大部落(乌桓部落及鲜卑部落),世代被匈奴汗国奴役。等到刘彻攻破匈奴汗国东部军区,匈奴势力向西退缩,西汉政府遂把乌桓人移民到上谷郡(河北省怀来县)、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右北平郡(内蒙古宁城县西南)、辽东郡(辽宁省辽阳市)等郡的边塞之外,作为汉朝跟匈奴的缓冲,同时也使乌桓替汉朝侦察匈奴的动静。西汉政府特别设立乌桓保安司令(护乌桓校尉),驻扎在移民区内,任他们主管官员,监视他们不能跟匈奴来往。以后,乌桓部落逐渐强大。本年(前七八年),竟行攻击汉朝。

原来,匈奴汗国骑兵三千余人,攻入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杀戮俘虏几千人。接着几万人的匈奴兵团,沿着汉朝北方边塞移动,同时攻击边塞外汉朝建立的碉堡亭障,裹胁官吏跟人民。当时,汉朝沿边各郡的烽火台,一个接连一个,戒备森严。匈奴每次入侵,难有什么收获,所以若干年以来,很少有过军事行动。而归降汉朝的匈奴人,告诉汉朝官员说:乌桓部落常常挖掘匈奴汗国单于祖先们的坟墓,匈奴把乌桓恨透顶,正准备出动两万余骑兵,要给乌桓部落一个教训。

霍光打算用大军突击匈奴,询问大军保护总监(护军都尉)赵充国。赵充国认为:乌桓经常侵略边塞,而今匈奴要攻击它,对我国有利。而且匈奴很少南侵,两国一直处于和平状态,蛮夷之间互相攻击,而我国忽然插手,岂不是招惹是非?不是上等谋略。霍光再问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范明友,范明友认为汉朝应该有所反应。

于是,任命范明友当度辽将军(此时仍是杂号将军,军事行动之后,即行撤销。直到下世纪〔一世纪〕六五年,东汉王朝时,才改成常设官),率二万人,从辽东郡(辽宁省辽阳市)出塞。匈奴得到汉朝出兵消息,即行撤退。

当范明友出发时,霍光警告他:大军不可以空手而还,如果不能攻击匈奴,那么,就攻击乌桓。倒霉的乌桓部落,刚刚受到匈奴创伤,正在收拾残局,汉朝兵团忽然又发动攻击,狼狈不堪。范明友斩杀六千余人,取得三个大王(酋长)的人头。

匈奴大为震恐,然而,已不能再出动大军。

公元前七七年(甲辰)

西汉·元凤四年

1、春季,正月二日,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八任昭帝)刘弗陵(本年十八岁)行加冠礼。

2、正月甲戌日(正月丙戌朔,没有甲戌。《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王于二月十一日继任宰相〔丞相〕,则田千秋之死必在之前,疑是在“甲午”〔二月九日〕),宰相富民侯(定侯)田千秋逝世。当时中央政府在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霍光控制之下,田千秋虽然居于宰相(丞相)高位,不敢多问政事,谨慎小心,自保平安而已。

3、夏季,五月丁丑日(五月甲申朔,没有丁丑),五任帝刘恒祭庙(孝文庙)正殿失火。刘弗陵跟高级官员一律换穿素色衣服;工程总监(将作大匠,二千石)亲率五个劳工营(五校:右校、左校、前校、后校、中校)所属的判服苦役的囚犯,抢修重建,六天即行完工。祭祀部长(太常)、祭庙管理官(庙令)、秘书(丞)、管理员(郎)、雇员(吏),全体被弹劾犯“大不敬”(诛杀全族)之罪。幸而不久,政府有赦,祭祀部长阳侯江德,免官夺爵,贬作平民。

4、六月,赦天下(救了上述那些人的性命)。

5、最初,扜弥国(扜,音yū〔迂〕,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于田县)送太子赖丹,到龟兹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县)充当人质。贰师兵团攻击大宛王国(首都贵山城〔中亚纳曼干市西北卡散赛城〕)班师时(参考前一〇二年),顺道把赖丹带回汉朝。霍光接受桑弘羊从前的建议(参考前八九年六月),任命赖丹当指挥官(校尉),率领汉朝军队,前去轮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轮台县)武装开荒屯垦。龟兹国贵族姑翼对国王说:“赖丹本来是我国的臣属,而今,身佩汉朝发给的绣带金印,紧逼我国疆土,开荒屯垦,将来一定会对我们造成伤害。”(龟兹跟轮台航空距离一百二十千米。)龟兹王于是派出突击队,击斩赖丹,然后上书汉朝政府,请求定罪。

楼兰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若羌县)国王逝世,匈奴汗国先得到消息,马上把当人质的楼兰王的儿子安归送回,安归遂继承王位。汉朝派使节到楼兰,宣读皇帝刘弗陵诏书,命新王安归到长安朝见,安归拒绝。楼兰国位于西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及中亚东部)的最东边界,距汉朝最近(楼兰跟敦煌航空距离五百五十千米),当中横亘着白龙堆沙漠(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罗布泊东),缺乏水草,楼兰国常被分派担任向导工作,既运淡水,又运粮草,不停的迎送汉朝使节。而汉朝使节又凶暴得跟匪徒一样,使他们受到难以承受的痛苦,不愿再跟汉朝来往。现在,再加上匈奴汗国的挑拨,遂跟汉朝断绝邦交,不断拦杀汉朝官员。安归的弟弟尉屠耆在汉朝当人质,因得到老王逝世的消息较晚,无法回国继承王位,就投降汉朝,把内情报告西汉政府。

这时候,交通部(太仆)骏马管理官(骏马监)、北地(甘肃省庆阳县西北马岭镇)人傅介子,奉派出使大宛王国,西汉政府命他顺道责问楼兰国跟龟兹国改变立场的原因。傅介子到楼兰、龟兹后,两国国王都承认错误。傅介子从大宛王国回来,再经龟兹国。正好遇到从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回国,路过龟兹的匈奴使节。傅介子率领他的随从人员,发动突袭,把匈奴使节诛杀。

傅介子回到首都长安报命,西汉政府擢升他当皇家警卫官(中郎)兼平乐观马厩管理官(平乐监。平房称“庙”,楼房称“观”,平乐观在御花园〔上林苑〕中,刘彻所建)。傅介子对全国最高统帅霍光说:“楼兰、龟兹,反反复复,如果不给他们一个严厉的惩罚,就不能镇压各国。我经过龟兹时候,国王平易近人,毫不设防,很容易得手。我愿去把他刺杀,用以展示国威。”霍光说:“龟兹太远,且到楼兰试试。”于是派他前往。

傅介子率领卫士,带着金银财宝,宣称要赏赐外国君王。当这项好消息传到楼兰后不久,傅介子抵达楼兰。然而楼兰王安归不信任汉朝使节,不肯接见。傅介子假装毫不介意的模样,向西继续进发,走到西部边界时,教翻译官告诉安归,说:“汉朝使节所带的黄金绸缎,都是宝贝,用来赏赐西域各国,大王如果不来领取,汉朝使节就到别的国家去了。”把金银财宝展示给翻译官看,翻译官回去向安归报告。

安归听到真的可以得到金银财宝礼物,大为欢喜,遂亲到西界,会晤傅介子。傅介子用盛大的筵席招待,摆出那些使人眼花缭乱的礼物,杯盘交错,亲如兄弟。最后都喝醉了,傅介子悄悄耳语说:“皇上有句重要的话,教我秘密报告大王。”安归遂起身,跟着傅介子到后帐,屏退左右侍从,当他正要侧耳倾听时,一声暗号,两位壮士的两把利刃,从安归背后猛烈刺入,穿胸而过,刀锋在胸前铿然相交,安归立即死亡。侍从人员跟贵族们一时惊起,四散逃走。傅介子出来安抚大众,指出安归背叛汉朝,说:“皇上派我来对安归执行死刑,并由当弟弟的尉屠耆继承王位。汉朝大军正向这里挺进,如果轻举妄动,下一步就是亡国!”楼兰全国震恐屈服。傅介子砍下安归人头,乘政府驿马车奔回长安(楼兰与长安航空距离一千九百千米),悬挂到未央宫北门之下。

西汉政府封尉屠耆当楼兰王,把国名改作鄯善,颁发印章,物色一位宫女,当尉屠耆的妻子(此时称“夫人”,即位之后,就成“王后”了),为他准备车马辎重,携带大量礼物。尉屠耆动身之日,宰相率领文武百官,亲自送到长安城横门(北城西端第一门)之外,设下饯行酒筵。尉屠耆向汉朝皇帝刘弗陵请求:“我在汉朝的时间太久,而今回到祖国,势力单薄。安归还有儿子在国内,恐怕被他们报复杀害。我国首都(扜泥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若羌县〕)附近,有一座伊循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若羌县东北七十千米),土地肥沃,盼望汉朝派遣一位将领,在那里开荒垦田,积存粮秣,我也可以依靠汉朝的威望,保持平安。”西汉政府答应他的请求,派出一位军政官(司马),带领武装士兵四十人,前往伊循城,稳定王位。

秋季,七月二十三日,封范明友当平陵侯,傅介子当义阳侯。

司马光曰:

圣明的君王,对待戎狄外族,如果叛乱,则发兵征讨;如果臣服,则不再追究。而今,楼兰王已经承认他的错误,却再加诛杀,以后再有叛徒,便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如果认为楼兰王的罪行太重,仅只道歉,还不能原谅,定要处决,也应该出动堂堂之师,宣布他的罪状。想不到,却派出正式使节,用金银财宝当饵,引诱他入彀。以后,外国对汉朝使节,谁还敢相信?以汉朝的强大,竟用这种匪徒盗贼勾当,去欺凌外邦,实在是一种羞辱。很多人竟然赞美傅介子,认为他建立奇功,未免过分。

*王夫之曰:

人跟人之间,相处之道,唯有信誉仁义而已。而履行信誉仁义,也只有人与人相处,才用得着。从没有听说有人对虎狼蜂蛇也讲信誉仁义的。楚王国固是祝融的后裔(祝融,据说是黄帝王朝三任帝姬颛顼的儿子,被后世称为火神),而且由周王朝初叶君王分封爵位(子爵)。宋国国君(襄公)子滋甫尊奉信誉仁义,跟他们结盟,更严守信誉仁义,跟楚王国作战,结果军事失败,身受重伤,为中国带来羞辱。对楚王国这种人,还不能跟他们讲信守义,何况其他那些跟野蛮民族混在一起而又螫人咬人之徒。

楼兰王表面归顺中国,暗地里却充当匈奴的间谍,傅介子执行皇帝诏书,加以诘责,楼兰王也承认他的罪行。问题是,野蛮民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所以他们也不在乎来一个当面屈膝。不久,匈奴汗国的使节,就又到了楼兰。中国如果信任他的归顺,而推诚相待,必然受他的诈欺。如果因怀疑他的归顺是假的,而出动大军讨伐,既劳师动众于千里绝域,使中国疲惫;而楼兰势将要求匈奴援助,合力抵抗,中国军队受到挫折,不得不屯兵在坚城之下。这就是宋国国君子滋甫泓水之战的覆辙。

傅介子计诱楼兰王,斩下人头,威力所及,夺取他们的魂魄,使匈奴胆寒,是何等的伟大勋业!因之,我认为,对于野蛮民族,诛杀他们的生命,不能称之为不仁;夺取他们的财物,不能称之为不义;用阴谋诡计引诱他们,不能称之为不信。为什么?只因为信义这种高贵的行为,是人跟人相处之道,不是跟“非人”的野蛮人相处之道。

柏杨曰:

霍光跟傅介子共同策划的这项对外国君王的谋杀行动,是中国外交史上最卑鄙、最无耻的下流行为之一。司马光已从道德、法理、政治三方面,发出严正的抨击。然而,王夫之在他的《读通鉴论》中,却狠狠掴了司马光一个耳光,认为司马光的主张,不切实际。

王夫之对人类用的是二分法,一类是“人”,一类是“非人”。中国人——而且是狭义的中原人,连楚王国都排斥在外,是“人”;而其他芸芸众生,全是“非人”。仁义道德是中原人的专利,只可以专门对内使用,对外就要发挥兽性,肆意诈欺残忍,无所不用其极。听起来好像是希特勒在那里发表讲演,使人发抖。王夫之不过一个平庸的知识分子,如果他掌握大权,制造出来的灾难,不但超过纳粹,恐怕更超过五人帮。纳粹也是二分法,雅利安人是“人”,犹太人是“非人”。用最僵硬的公式强加到万物之上的人,头脑一定简单,性情一定残暴。

文化人为了加强论据,而故意曲解历史,跟政客们为了达到政治目的,而故意曲解历史,同样使人浩叹。宋国国君子滋甫之不断的栽到楚王国之手,跟信义无关。子滋甫用诈术跟楚王国结盟,想利用楚王国的威望使自己成为霸主,被识破诡计,丢人砸锅。不是失败于他有信义,而是失败于他智商太低,竟企图狐假虎威。

一口咬定看着不顺眼人是“非人”,这是为强梁世界制造屠杀的理论根据。西域本是和平的国土,匈奴跟中国先后闯入,带给他们厄运。王夫之活像一个地痞流氓,认为只要有一把枪在手,你就应该乖乖听话。楼兰的国格跟中国相等,为了谋求国家的生存,不能不委曲求全。为什么非效忠中国不可?春秋时代,郑国位居中原,不得不同时对晋楚两面讨好,谁强大,就服谁。楼兰王曾向中国哀告,说明他们受不了两大强国的压迫,要求取消独立,举国内迁,是西汉政府不许。中国还打不过匈奴,有什么理由和颜面,要小国寡民的楼兰跟匈奴对抗?儒家系统以“恕道”自吹自擂,一旦遇到弱小,“恕道”可就没有了。“恕道”遂成了专门乞求强梁手下留情时用的符咒,对弱小连一星点也不肯施舍。然而,最可怕的还是王夫之的断语,对于“非人”,“诛杀他们的性命不为不仁,夺取他们的财产不为不义,欺骗他们跳入圈套不为不信”。这种褊狭的胸襟,孕育不出崇高的人道精神。

谈到胸襟——健康的心灵和健康的包容,可以在司马迁身上找到。中国文化像一条澎湃壮观的大河,自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这条大河开始一渣一汁的沉淀,千百年下来,由于沉淀太多,而停滞、而腐朽、而缺氧,而终于成为一个庞大的酱缸。中国人的视界、担当、气魄以及高贵的情操,逐渐萎缩,像渡过淮河的橘子变成的枳子一样,司马光已被酱得不能望司马迁的项背,王夫之更像一条虫蛆,不能望司马光的项背。

公元前七六年(乙巳)

西汉·元凤五年

1、夏季,大旱。

2、秋季,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撤销象郡(广西壮族自治区崇左县),所属各县分别划入郁林郡(广西壮族自治区桂平县)、牂柯郡(贵州省福泉县)。

3、冬季,十一月,天际响雷。

4、十二月六日,宰相、宜春侯(敬侯)王䜣逝世。

公元前七五年(丙午)

西汉·元凤六年

1、春季,正月,西汉政府(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招募各郡、各封国青年,前往辽东郡(辽宁省辽阳市)筑玄菟郡城(辽宁省新宾县)。

2、夏季,赦天下。

3、乌桓部落(内蒙古西辽河上游)再攻击北方沿边要塞,西汉政府命度辽将军范明友出兵迎战。

4、冬季,十一月二十七日,任命杨敞当宰相(丞相);擢升宫廷供应部长(少府)、河内(河南省武陟县)人蔡义当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

公元前七四年丁未

西汉·元平元年

1、春季,二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八任昭帝)刘弗陵(本年二十一岁)下诏:人头税减收百分之三十。(西汉王朝初年,国民七岁到十四岁,每人每年向皇帝缴纳人头税二十钱。刘彻时,增加三钱,作为宫廷费用特别捐。本年减收百分之三十,人头税减为每年十六钱。)

2、夏季,四月十七日,刘弗陵在未央宫逝世,没有儿子。

当时,前任帝刘彻(七任武帝)现存的儿子中,广陵王(首府广陵〔江苏省扬州市〕)刘胥,年龄最长。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霍光跟高官会议,磋商物色新皇帝人选时,都主张刘胥应该继承。可是,刘胥乖张荒唐,刘彻最不喜欢他(到目前为止,刘胥还没有大恶,《汉书》仅说他喜爱淫荡闲逛,力大如牛,可以举鼎;有一次,空手斗熊,被熊爪击伤胸部,几乎死掉),霍光一时不敢确定。

一位宫廷禁卫官(郎)上书说:“周王朝始祖姬亶父(太王),贬逐他的长子姬太伯(吴王国始祖),而指定姬太伯的弟弟姬季历(王季)当继承人。周王朝创业酋长姬昌(文王),舍弃长子姬邑考,而立姬邑考的弟弟姬发(一任武王)当继承人。(事实上,不是姬昌舍弃姬邑考,而是姬邑考早死。)只要适合当君王,即令废长立幼,照样可以。刘胥不可以继位。”

这份奏章深合霍光的意思,霍光把它拿给宰相杨敞等传阅,而且擢升该禁卫官当九江郡(安徽省寿县)郡长(太守)。立即由上官皇后颁发诏书,派遣兼代藩属事务部长(行大鸿胪事)的宫廷供应部长(少府)史乐成、皇族事务部长(宗正)刘德、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丙吉、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利汉,迎接昌邑王(首府昌邑〔山东省金乡县西北昌邑镇〕)刘贺,乘坐七辆政府驿马车(驿马车,古文称“传”。分为三等,高等四匹健马称“置传”,中等四匹中马称“驰传”,末等四匹普通马称“乘传”),先到设在首都长安的昌邑国宾馆(五任帝刘恒从代国入京继位,也是先到代国宾馆。参考前一八〇年)。霍光把经过情形,报告他的外孙女、十五岁的上官皇后。调派右将军张安世当车骑将军。

3、刘贺,是昌邑(哀)王刘髆(参考前九七年)的儿子(刘髆的娘亲就是著名的李夫人),七任帝刘彻的孙儿。在他的封国里,狂暴放荡,行动没有节制。祖父刘彻逝世后,依规定应该守丧志哀,可是他却照常打猎。曾经出游方与(山东省鱼台县),不到半天时间,就骑马奔驰二百里。首府昌邑警备区司令(中尉)、琅邪(山东省诸城市)人王吉,上书规劝说:

“大王不喜爱读书,却喜爱安逸游乐。一手抓住车前横木,一手紧提衔勒马口的缰绳,奔腾驰骋,大声吆喝。既要驾车,又要拿鞭。而车辆颠簸,连休息也不能安静,反而更增劳苦。早上冒着严霜寒露,白昼冒着风沙尘土。夏天受到暴烈太阳的烤晒,冬天又被刺骨酷寒侵袭。大王以金枝玉叶软弱的玉体,去寻求这些痛苦疲劳的熬煎,绝对不是保全寿命的方法,更不能用以促进高尚的品德。

“我愿提醒大王,在广大的殿堂之下,细软的毛毯之上,接受博学多才的教师指导,或背诵、或研习、或讨论。上自伊祁放勋、姚重华的盛世,下到商王朝、周王朝的兴隆。考察圣明君王的风范,学习治国理家的道理。内心充满愉悦,发愤忘食,自己的品德每天都在提升,这种快乐,岂是马背上奔驰所能得到的?

“平常日子,大王可以做一种温和的伸屈运动,保持身体健康。用普通速度的散步或慢跑,使双腿的筋肉结实。常做深长的呼吸,锻炼内脏。专心诚意,不胡思乱想,使精神得以集中。用这种方法养生,岂不是长远之计!

“大王如果能留意这些事情,心里有伊祁放勋、姚重华的志向,而又有王子乔(姬晋)、赤松子(二人都是传说中的神仙)的寿命。美好的声誉,传播远近,自会上达天庭,更大的幸福和更大的前程,将同时降临,国家也跟着安如泰山。

“现任皇上(刘弗陵)至仁至圣,对于圣明君王先圣先贤,毫不懈怠的思慕追求。对于宫殿、花园、池塘的兴建,犬马的娱乐,都不喜爱。大王更应夜以继日,思念不忘,对自己严加督责,不要使圣明的君王失望。在所有的亲王之中,大王跟皇上的血缘最近(刘贺是刘弗陵的侄儿),大王虽不是皇上的儿子,但辈分上却跟儿子一样(兄弟的儿子称“犹子”,意思是“也就是儿子”)。在政府系统,你的身份是臣僚,一身而兼两项角色,可知责任的重大。你的爱心和义行,只要有一点细微的瑕疵,被人报告中央政府,都不是国家之福。”

刘贺阅读报告之后,下令说:“我的行为,不能说没有过失,首府昌邑警备区司令一片忠心,屡屡的辅导我走上正轨,特派皇家礼宾官(谒者)千秋(姓不详),赏赐首府昌邑警备区司令牛肉五百斤、酒五石(音dàn〔但〕)、干肉五包。”然而,刘贺的行为依然如故。

4、昌邑国王宫禁卫官司令(郎中令)、山阳(山阳郡郡政府亦设昌邑)人龚遂,忠厚刚毅,做人做事,一向坚持基本原则,对内不断规劝刘贺,对外不断要求封国宰相跟国王师傅加强辅导。常常引用儒家经典里的话,向刘贺分析祸福,有时甚至流泪泣涕。忠贞正直,总是当面指出刘贺的过失,以致刘贺大不耐烦,每次都掩住耳朵逃掉,说:“这家伙专门揭人疮疤!”刘贺喜爱跟他的侍从或奴仆以及厨房厨师之流,挤在一起大吃大喝,做各种游戏,赏赐没有限度。龚遂晋见刘贺,屈身下跪,用双膝走到刘贺面前,流泪哭泣,感动得左右也都下泪。刘贺说:“你哭什么?”龚遂说:“我悲痛封国就要覆亡,请赐给我单独向你报告的机会。”刘贺命他的左右侍从,全部退出。龚遂说:“大王,你可知道胶西王(首府高密〔山东省高密县〕)刘卬(音áng〔昂〕)所以身死国灭的原因?”(刘卬因参加七国之乱自杀,参考前一五四年。)刘贺说:“不知道。”龚遂说:“据我了解,刘卬的重要大臣侯得,是一位马屁精,刘卬做出来明明是姒履癸(桀)、子受辛(纣)的暴行,侯得却有方法证明刘卬简直就是伊祁放勋(尧)跟姚重华(舜)。刘卬对他的谄媚阿谀,浑身都感到舒服,所以经常邀他同一个寝室,高谈阔论,言听计从,终于不可收拾。而今,大王亲近的全是摇尾分子,已经开始引导你走上邪恶,这正是成败存亡的关键,不可不特别慎重。我准备在王宫禁卫官中,遴选通晓儒家经典而行为端正的人士,作大王左右,伴陪你日常起居生活。坐的时候,阅读书籍;站的时候,举止合乎礼节,对大王定有裨益。”刘贺满口答应。龚遂就遴选王宫禁卫官张安等十人,侍奉刘贺。可是,几天之后,刘贺不能忍受,把张安等全都赶走,仍换用原班人马。龚遂无可奈何。

有一天,刘贺忽然看见一只白颜色的巨犬,脖子以下却是人身,戴着“方山冠”(一种舞台上演员戴的帽子,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使人想到中世纪拿破仑时代将领们的那种船形的军帽),却没有尾巴,着实吓了一跳,就问龚遂,龚遂说:“这是上天的警告,显示你的左右亲信,都是戴着人帽的狗。赶走他们就能保全自己,不赶走他们,一定灭亡。”刘贺一笑置之,可是不久他又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叫说:“熊!”果然看见一只大熊,又刹那间无影无踪,但左右侍从却没有一人看见。刘贺再问龚遂,龚遂说:“熊,是一种山林里的野兽,竟然突入王宫,而又只有大王独自瞧见,这是上天第二次警告,恐怕王宫将要变成空屋,危亡在即。”刘贺仰天长叹,说:“这些不祥的兆头,为什么来个没完?”龚遂叩头说:”我的忠心使我不敢隐瞒真相,明知道提及这些不祥的征兆,大王会不高兴。然而,存亡成败,岂在于我说不说?敬愿大王诚心检讨。《诗经》三百篇,说得明白,人事恰当,圣明君王的道路,自然呈现。大王所作所为,符合哪一首诗篇?大王身为亲王,行为比一个普通平民还不如。用来保持平安,恐怕很难。而用来招灾惹祸,却绰绰有余,请深切思量。”后来,又发生怪事,刘贺的王座上,忽然有一摊污血。刘贺再问龚遂,龚遂大声号叫说:“王宫的毁灭,就在眼前,妖异不断来临。血,象征黑暗中的凶险,我们要畏惧,要从内心觉悟,痛改前非。”然而,刘贺毫不在意。

5、而就在这时候,刘弗陵逝世。上官皇后征召刘贺入继大统的诏书颁到。当诏书抵达时,正值初夜,王宫燃起火烛,就在火烛下拆封。这是天大的喜事,全宫欢腾。第二天中午,刘贺出发。傍晚,抵达定陶(济阴郡郡政府所在县〔山东省定陶县〕),已奔驰一百三十五里(每小时奔驰二十二里),侍从人员的马匹,相继累死,沿途全是马匹尸体。

王吉写了一份备忘录给刘贺,说:“我听说:‘子武丁(商王朝二十三任帝高宗)守丧期间,三年不说话。’而今,大王因叔父(刘弗陵)逝世,接受征召,应该日夜哭泣,深表悲哀,千万不可发号施令。全国最高统帅(霍光)待人仁爱,而又智勇双全,忠实诚信,天下无人不知,侍奉孝武皇帝(刘彻)二十余年,没有任何过失。后来先帝(刘彻)抛弃群臣,离开人间,把国家和政府以及幼弱孤儿(刘弗陵),全部托付给他。最高统帅保护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君,推动政令,四海平安。纵然姬旦、伊尹,都不能超过。现在,皇上(刘弗陵)逝世,没有儿子,最高统帅考虑到帝位的继承人,才决定迎接大王,他的仁爱之心和宽厚的胸襟,岂有限量?我愿大王依靠他、尊敬他,把政府交给他。大王只面向南方高坐,垂听他的禀告就够了。请赐予留意,考虑这项建议。”

刘贺再一笑置之。到了济阳(河南省兰考县东北堌阳镇),下令地方政府呈献长鸣鸡(范成大考证:长鸣鸡产自南诏〔云南省〕,终日啼鸣,跟普通鸡不同,十分宝贵,一鸡值银一两),又下令购买“积竹杖”(很多竹子合做的手杖)。到了弘农郡(河南省灵宝县东北),命奴隶总管(大奴)善(姓不详),把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美女,藏在行李车上。到了湖县(河南省灵宝县西),被中央政府迎驾的使节(史乐成等)发觉,责备昌邑国(首府昌邑)宰相安乐。安乐不敢做主,转告龚遂。龚遂质问刘贺,刘贺发誓说:“没有这回事。”龚遂说:“既然没有这回事,为什么要包庇一个奴隶总管,破坏礼教?请准予给他处分,维持大王的形象。”立即把善捽(音zuó〔昨〕)下,由侍卫长格杀。

最后,刘贺抵达霸上(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藩属事务部长(大鸿胪)亲自到郊外迎接。换乘皇帝御用车队,刘贺命昌邑国交通官(太仆)驾车,王宫禁卫官司令龚遂陪同。将到广明亭、东都门(长安城东城北面第一门,称宣平门,其外郭〔副城门〕称东都门;广明亭在东都门外),龚遂说:“按着规矩,奔丧而来,看见首都,便要哭泣。现在,我们已到了长安外郭。”(正式城门外,还有一个副城门,称“郭门”,是一种军事上的防御措施,敌人将受到两层城门的阻挠。)刘贺说:“我的喉咙痛,哭不出来。”到了城门,龚遂再提醒他,刘贺说:“城门跟郭门还不是一样,且等到未央宫东门。”龚遂说:“昌邑国的丧帐,设在宫门外御用大道(驰道)之北,丧帐前有一条南北小路,马不过再走几步。大王最好下车步行,面向西方,伏拜在地,痛哭悲哀,然后止哭。”刘贺说:“这个我办得到。”走到灵堂之前,哭拜尽礼。

六月一日,刘贺接受皇帝玉玺,登基继位(九任帝),尊上官皇后为皇太后。(上官女士本年十五岁,初级中学女孩年龄,应是世界上最年轻的皇太后之一〔另一位年轻的皇太后是二任帝刘盈的妻子张嫣,但不确知她的年龄〕。)

6、六月七日,把刘弗陵安葬平陵(陕西省咸阳市西平陵乡南。刘弗陵自死到葬,凡五十日)。

7、刘贺当皇帝,比当亲王时更淫乱荒唐。昌邑国的官吏和雇员,都被诏书征调到首都长安,有的还立即擢升高官。原任封国宰相的安乐,被任命当长乐宫保安官(长乐卫尉。长乐宫是皇太后住的地方)。龚遂已看到危机,遇见安乐时,流泪劝告,说:“大王被拥戴登上宝座,他的骄傲和蛮横,每天都在升级。我的建议,他已完全不能听从。现在仍在守丧期间,大王却每天跟他的左右亲信,喝酒作乐,到御花园斗虎斗豹,欢天喜地。又出动‘皮轩车’‘九旒’(旒,音liú〔流〕。皇帝出门时,庞大的侍卫仪仗,称“大驾”,范围略小的称“法驾”,参考前一八〇年。这些“驾”〔车队〕的最前端,有一辆“皮轩车”,用虎皮作为顶盖。而在这辆蒙着虎皮的前导车之前,又有被称为“九旒”——九个附加彩带的大旗作前导旗),东奔西跑,所作所为,违背正道。古代政治制度宽厚,准许臣属辞职,而今想辞职也辞不掉。曾经想到假装疯狂,又怕被人识破,死后也受唾骂,如何是好?你是陛下当亲王时的封国宰相,应该竭力规劝。”

刘贺梦见宫门西阶的东侧,堆着大堆青蝇(苍蝇的一种,俗称“金苍蝇”,身体呈金绿颜色,复眼大而且红)的粪便,有五六石之多,上面覆盖着大号的屋瓦。询问龚遂,龚遂说:“陛下读《诗经》,难道忘记:‘嗡嗡叫的青蝇/停到篱笆顶端/坦荡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陛下左右,说谗言的太多,就跟青蝇一样的可恶。我建议陛下:遴选先帝(刘弗陵)大臣的子孙,跟他们亲近,作为你的侍从。如果念及昌邑国的故旧,不忍抛弃他们,而一直听信他们的播弄,将有凶险的事情发生。请求你化祸为福,把他们逐出皇宫,我愿作为榜样,第一个先走。”刘贺不理。

交通部主任秘书(太仆丞)、河东(山西省夏县)人张敞上奏章规劝说:“孝昭皇帝(刘弗陵)早死,没有皇嗣。大臣忧虑惶恐,特别遴选贤能,继承祖宗祭庙的香火。到东方迎接圣驾的时候,唯恐御驾行程迟缓。陛下以壮年而登帝位,天下人都擦亮眼睛,竖起耳朵,盼望实行善政。却想不到,对辅国的重臣,没有一句话褒扬,而昌邑国推挽辇车的小奴,却先获得升迁,这是一项很大的错误。”刘贺仍一概不理。

8、刘贺一连串荒唐的行径,使霍光大失所望,痛心忧虑,秘密询问亲信的从前部属、现任农林部长(大司农)的田延年,应该如何因应。田延年说:“将军是国家的梁柱磐石,如果认为他不可以,为什么不奏报太后(上官),更立贤能?”霍光说:“假定这样做的话,不知道古代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儒家学派的崇古狂,已开始在政治上发作,凡“古”所没有的,今人绝不敢突破。)田延年说:“商王朝时,伊尹当宰相,曾罢黜子太甲(五任帝太宗),保护国家的安全;后世歌颂伊尹的忠心。将军如果愿意效法,正是西汉王朝的伊尹。”霍光遂命田延年兼御前监督官(给事中),并秘密跟车骑将军张安世磋商。

刘贺又出宫游逛,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鲁国(首府鲁县〔山东省曲阜市〕)人夏侯胜(夏侯,复姓)拦阻仪仗车队,上前报告说:“天气久阴而不下雨,显示臣下对上位的人,有不利的阴谋。陛下出宫,要到哪里去?”刘贺大怒,认为妖言惑众,把夏侯胜逮捕,送交主管机关法办。主管机关报告霍光,霍光命暂缓处理。认为定是张安世有所泄露,诘问张安世,而张安世并没有泄露,于是召问夏侯胜,夏侯胜回答说:“我的话有根据,《洪范传》说:‘君王在上位而有很多过失,上招天罚,就会使气候阴霾,显示在下位的人要动手谋杀。’我不敢明言,只好说:‘有不利的阴谋。’”霍光、张安世大为震惊,从此越发尊重儒家知识分子。这时,宫廷随从(侍中)傅嘉也屡次规劝刘贺,刘贺把傅嘉逮捕,投入牢狱。

霍光、张安世既决定行动,由田延年报告宰相杨敞。杨敞听到要罢黜皇帝,刹那间呆在那里,瞪着眼睛,张大嘴巴,大汗像暴雨一样淌下,浑身淋漓,连衣服都湿透,支支吾吾,只能说出“啊啊”声音,不敢表示任何意见,面色苍白,六神无主。正巧,田延年起身去洗手间,杨敞夫人在东厢听见他们的谈话,出来警告杨敞说:“这是国家大事,最高统帅已经决定,派部长级(九卿)高官来通知你,你如果不能坚决表示跟最高统帅同心同力,却犹豫不定、不作承诺。还没有动手,我们全族可要先被屠灭!”杨敞惊悟。田延年从洗手间回座,杨夫人参与谈话,誓言支持,一切听从霍光吩咐,霍光等迅速布置妥当。

9、六月二十八日,霍光在未央宫召集宰相、监察官(御史)、将军、侯爵、部长级高级官员(二千石)以及国务官(大夫)、研究官(博士),举行中央扩大会议。由霍光宣布会议主旨:“皇上昏聩淫乱,势将危害国家,我们应该如何?”像一个晴天霹雳击中头顶,全体官员刹那间成了一堆木偶,面无人色,没有一个人敢表示意见,而只敢哼哼唧唧。田延年首先发动,离开席位,手按剑柄(这是一种随时出击的姿态),大声说:“先帝(刘彻)把孤儿(刘弗陵)托付给将军,国家安全,全由将军做主,认为将军忠心不渝,能力坚强,可以保护刘姓皇家平安。而今一小撮干部(指昌邑国来的随从)像沸水一样翻腾胡闹,使国家处于险境。西汉王朝历代皇帝的尊号(谥号)上,都特别加一‘孝’字,就是强调政权永久,使祭庙可以长远的享受到后代祭祀。如果刘姓皇族的祭祀一旦断绝,将军即令一死,又有什么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今天会议,必须立刻获得结论。如果有人最后响应的,我请求准许当场格杀。”霍光道歉说:“部长(九卿)责备我的话是对的,天下骚动,我应该接受处罚。”于是全体官员一齐叩头,说:“人民的命脉,在将军之手,请发布命令。”

霍光遂即率领文武百官,朝见上官太后,报告刘贺种种无道事实,说明他没有资格继承帝位。上官太后乘车前往未央宫承明殿,下令宫廷各门,拒绝原昌邑国官员入宫。刘贺朝见上官太后后,乘坐辇车,正准备回温室殿,禁宫侍从宦官(中黄门宦者)已分别掌握宫门,等到刘贺一进去,立即关闭,昌邑国臣属被隔绝在外,刘贺问:“这是怎么回事?”霍光跪下报告说:“皇太后下令,不准昌邑国臣属进宫。”刘贺说:“慢慢吩咐就是了,何至于搞得吓死人?”霍光下令把留在宫内的昌邑国臣属,全部驱逐到金马门之外。车骑将军张安世率领羽林军就在宫门外一网打尽,逮捕二百余人,送到司法部(廷尉)诏狱羁押。霍光命刘弗陵时代的宫廷随从宦官(中臣),看守刘贺,下令左右:“严密保护他,万一他因别的原因死亡,或者自杀,我会辜负天下人的委托,背上弑君的恶名。”

刘贺仍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就要被罢黜,对左右侍从说:“我那些昌邑官员有什么罪?难道最高统帅要把他们全部抓起来?”一会工夫,上官太后下诏召见,刘贺这才觉得不对劲,惊恐说:“我犯了什么错?怎么太后要我去?”上官太后身披珠宝编织的外衣,盛装打扮,坐在金銮殿特设的武帐之中,左右数百名卫士,手执武器,宫廷禁卫官司令(光禄勋)所属的期门禁卫武士(“期门”,刘彻私行出游时〔参考前一三八年〕,跟一些心腹武士,约期在殿门会合。以后遂称皇帝的贴身侍卫为“期门武士”),沿着台阶布岗,手执铁戟,直到殿下。文武百官依照尊卑次序,上殿就坐(坐在榻榻米上)。然后召唤刘贺到面前,俯伏听候宣读诏书。

霍光跟群臣连名弹劾刘贺。由宫廷秘书长(尚书令)宣读弹劾书:“宰相杨敞等,不知道死活,上奏皇太后陛下:孝昭皇帝(刘弗陵)早早的抛弃天下,我们派出使节,迎接昌邑王刘贺,前来主持丧礼,守三年之丧。可是刘贺心中没有一点悲哀,以致礼仪全废。在来长安途中,拒绝素食,却命他的随从官员,抢夺民间美女,藏在放置服装的车子里,送到驿站陪宿。初到长安时,晋谒皇太后,立他当太子,他仍私自购买鸡肉、猪肉进餐(古礼,守丧期间,不吃荤,不接近女色)。在先帝(刘弗陵)棺柩前接受皇帝玉玺,拆封之后,不再封存(玉玺是国家最高符信,用毕之后,一定包封典藏。刘贺毫不在意,显示他不敬业、不谨慎)。随从官员更‘持节’引导昌邑国的从官、马夫、厨师、奴仆,二百余人,进入皇宫之内,态度蛮横,游戏无度。刘贺曾经写信说:‘皇帝(刘贺)问候王宫随从君卿(昌邑国侍中,姓不详),我已下令给宫廷财务官(中藏府令)高昌,送给你黄金一千斤,你可以娶十个妻子。’先帝的灵柩还停在前殿,刘贺却命搬出乐器,教昌邑国的乐队,锣鼓喧天,引吭高歌,演戏取乐。又征调太乙庙乐队,遍奏各种乐曲。出动‘法驾’(参考前一八〇年)仪仗,奔驰北宫、桂宫(两宫都在未央宫之北。桂宫是七任帝刘彻兴建,周围十余里,有双层大道直通未央宫)。调弄野猪,搏斗猛虎。又擅自使用皇太后御用的小马车(皇太后在皇宫中专用的一种辇车,由‘果下马’驾驶。‘果下马’高仅三尺,现代罗马竞技场废墟前就有这种小马,高度只到腰际,看起来好像一只大狗,供游客骑乘摄影留念),让因罪而被判决到宫廷从事苦工的奴仆乘坐,在宫中奔驰游戏。又跟先帝(刘弗陵)的宫女蒙(姓不详)等奸淫;下令宫廷事务总管(掖庭令),敢泄露消息的,腰斩。”

听到这里,上官太后气得发抖,说:“停一下,作一个臣子,怎么能这般狂悖荒乱?”刘贺离开他的席垫,俯伏地面。

宫廷秘书长(尚书令)继续宣读:“刘贺又取出亲王、侯爵、部长级官员(二千石)印信上的红色绣带以及黑色绣带、黄色绣带(古时印信,都系有绣带,像现代的钥匙链一样,把印信佩在身旁,用以显示官位。西汉王朝亲王印信系红色绣带〔赤绶〕、侯爵印信系紫色绣带〔紫绶〕、部长级高官印信系青色绣带〔青绶〕、中级官员〔千石、六百石〕印信系黑色绣带〔墨绶〕、低阶层官员〔四百石、三百石、二百石〕印信系黄色绣带〔黄绶〕。绶,音shòu〔受〕),教昌邑国的王宫禁卫官(郎官)跟刚从劳工营被释放出来的仆役们佩带。又打开宫库(御府),把金钱、刀剑、玉器、绸缎,赏赐给陪他游戏的同伴。又跟随从官员以及没入官府做苦工的囚犯,连夜狂饮,沉醉昏迷。又在温室殿,设立隆重的‘九宾’之礼,晚上单独接见他的姐夫昌邑关内侯(姓名不详。“九宾”之礼,没有一定的说法。其中之一的说法是:大典时设立九位傧相陪伴)。正在守丧期间,还不能祭祀祖先祭庙,却用正式诏书,派人‘持节’,用三份太牢(牛羊猪各一,称“太牢”,没有牛称“少牢”),去祭祀他老爹昌邑王(哀王)刘髆的坟墓庙园,而且自称:‘嗣子皇帝’。(儒家学派的继承法则,至为严密,“大宗”“小宗”,分别很大。主要的是:“为人后者为人子。”侄儿继承叔父的财产香火,便是叔父的儿子。自己的亲爹,反而成了伯父。刘贺既然继承了刘弗陵的宝座,就不能再承认亲爹刘髆是父亲,不能再承认自己是刘髆的儿子。仅这一点,刘贺就违背礼教。好在儒家的拘束力,前一世纪时不过刚刚开始。一千年后的宋王朝,闹出“濮议”案件,造成可怕的风波。再过五百年,到了明王朝,酱缸更深,“大礼议”案件爆发,金銮宝殿上一片号哭。)刘贺自从登基以来,只二十七天,派出的使节一个连一个,仅‘持节’向官府征求调发,就有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刘贺荒淫迷乱到如此程度,不适合让他担任皇帝,继续破坏西汉王朝制度。臣杨敞等好几次上言规劝,都不能改正他的错误,而且日甚一日。深恐危害到国家安全,天下骚动。臣杨敞等跟研究官(博士)商议,一致认为:今上陛下(刘贺),继承孝昭皇帝的帝位,行为淫邪,操守不轨,《孝经》说:‘五种刑罚(古代五刑:墨刑〔脸上刺字〕、劓刑〔割掉鼻子〕、刖刑〔砍去双脚〕、宫刑〔割掉生殖器〕、大辟〔处死〕),应使用最厉害的一种,对付不孝。’周王朝襄王(二十任王)姬郑,不能讨他母亲的欢心,《春秋》遂说:‘天王出居郑国。’由于他不孝,才用‘出’字(《公羊传》说:“君王不出外,这里为什么说他‘出’?显示他不能孝顺母亲。”《公羊传》是一部奇异的书,它分析《春秋》,把每一个字都加上奇异的解释。一个普通平凡的“出”字,竟成了显示“不孝”,异想天开,使人咋舌。姬郑的逃亡,是一项宫廷政变,他弟弟姬带跟姬郑美丽年轻的妻子翟叔隗通奸,阴谋篡夺,他恐怕丧生在奸夫淫妇之手,才连夜溜掉,跟“孝”“不孝”无关),这是自绝于天下。国家比君王重要,今上陛下已不能承受天命、不能侍奉祖宗祭庙、不能把人民当做子女,应该罢黜。臣等请主管官员用一份太牢,具体祭告高庙(一任帝刘邦祭庙)。”

上官太后批准,说:“可以。”

霍光命刘贺起身,拜谢上官太后的诏书。刘贺说:“我听说:天子有耿直谏诤的大臣七个人,即令不守法度,国家也不会危亡。”(《孝经》上孔丘的话。)霍光说:“皇太后已经把你废掉,怎么还敢自称天子?”拉着他的手,解下他系带玉玺的四色佩带,呈缴给上官太后。然后扶着刘贺下殿,直出金马门,文武百官在后相送。刘贺向西拜辞说:“我太愚蠢,不能担当中央大事。”起身,坐上仪仗卫队的备用马车。霍光直送他回到昌邑宾馆,道歉说:“大王自绝于天,我宁愿辜负大王,不敢辜负国家。愿大王自爱,我不能长在你的左右。”十分感伤,流泪告辞。

10、群臣上奏章给上官太后说:“古时候,被罢黜的君王,都要放逐到偏远地方,使他远离政坛。我们建议:请把刘贺放逐到汉中郡房陵县(湖北省房县)。”上官太后下令,仍命刘贺返回昌邑,赏赐给他二千户,作为汤沐邑(这二千户人家的田赋税收,全部缴给刘贺),他当昌邑王时的全部财产,仍发还给他。姐妹四人,每人都赏赐一千户,作为汤沐邑。撤除昌邑国,改设山阳郡(郡政府仍设昌邑县)。

故昌邑国文武群臣,被指控在封国时没有随时把刘贺的过失,反映给中央,一直使中央被蒙在鼓里,做出错误的选择,而又不能辅佐刘贺走上正道,使他陷入罪恶深渊。于是全部逮捕入狱,诛杀二百余人。只有首府昌邑警备区司令王吉、王宫禁卫官司令龚遂,忠心耿直,不断规劝,免除死刑,但仍剃光头发,罚做苦工。亲王师傅(太傅)王式,也被捕入狱,在处决之列。负责审问的法官责备他说:“为什么没有你规劝的文件?”王式说:“我每天给大王讲授《诗经》,遇到忠臣孝子篇幅,总要反复讲解。每到丧身亡国的篇幅,没有一次不痛切流涕,向大王详细陈述。我用《诗经》三百零五篇规劝,所以没有特别再上谏书。”法官把这话呈报上去,王式也得以免去一死。

柏杨曰:

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古国之一,却始终没有产生民主思想,这种现象,因儒家定于一尊的缘故而更恶化。儒家主张“君尊臣卑”,对最高领袖的无限权力,束手无策,唯盼望他们有高贵的品德,自我克制。于是努力造神,把伊祁放勋和姚重华两位阴谋家,铸成一个高贵品德的榜样,要求别人效法,用心十分辛苦,可是毫无效果。儒家学派只好再乞灵于两个办法,一是搬出上帝,用“天”来阻吓他们不要为非作歹。日食固然是一种警告,地震同样也是一种警告。老爹老祖宗祭庙塌了屋、失了火,则表示祖先愤怒。另一是依靠做臣属的“极言直谏”,向帝王分析利害,希望获得采纳。

问题是,最高领袖一旦既不在乎老天老爹,又拒绝部属规劝时,他就像一条滑出洞口的毒蛇。文明一点说,他就像一匹脱缰之马,在人民血肉之躯上,欢跃奔腾,左吞右噬,无人可以制止。凡企图制止他的任何言语,即令态度再恭顺,心态再卑屈,都不可避免的惨死在毒蛇之口或马蹄之下。

刘贺的罪恶,根据所宣布的资料判断,就一个帝王而言,算不了什么。跟刘彻初登位时所作所为,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个荷花大少而已。其他的所谓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应该更属小节。刘贺所以成了这个样子,不能推诿到:“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因为这一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人,并不一定非为害苍生,危及国家不可。而是无限权力害了他,一个人如果不能像狄更斯小说里的男主角,任何情形下,他都保持善良。一旦手握无限权力,谁都不能说谁不变成一条出洞毒蛇或一匹脱缰之马。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就从没有“天纵英明”这回事,“英明”都是训练出来、磨炼出来的。只有制衡的力量,才能使人英明,才能免除毒蛇出洞或奔马脱缰。

霍光之罢黜刘贺,是一个变数,五千年漫长历史上,也只此一次罢黜,是站在国家利益立场,而不是为了篡夺。有人说,刘贺的昌邑帮,有谋杀霍光的阴谋,霍光防患未然,不是大公。咦,什么叫大公?这才恰恰是大公,刘贺即位才二十七天,便想发动绝不可能成功的政变,证明他的智商不足以治理国家。然而,霍光此举,在“畏天”和“进谏”无效之后,却是第三种制衡权力的方法,也是一个可怕的方法,永远成为禁忌。从此之后,任何人,只要被怀疑有这种“霍光情结”倾向,就会有杀身灭族之祸。于是,中国政坛上的制衡,仍一直兜着“畏天”“进谏”两个疲软无力的圈子打转。无限权力反而更扩张,使人民更受荼毒。

刘贺是千万个铁证之一,证明“天意”和“规劝”的作用微乎其微。所以,现代中国人所追求的,不应再是哀求当权派畏天,不应是卑躬屈节、苦口婆心的进谏,而需要建立民主制度,人民代表在议会上,对着掌握权柄的人,公开而坦率的批评他们的错误。如果他们不能改正错误,选票就是霍光的军队,强行罢黜。这是使政治进步、社会祥和、国家万世太平的唯一方法。

11、霍光率领群臣,在未央宫向上官太后奏报国家大事,建议上官太后既然主持政务,必须通晓儒家学派五经。于是推荐夏侯胜向上官太后讲解《尚书》。擢升夏侯胜当长信宫供应官(长信少府),封关内侯。

12、当初,七任帝刘彻在位时期,太子刘据姬妾群中,有位鲁国(首府鲁县〔山东省曲阜市〕)美女史女士,封良娣(太子正妻称“太子妃”,姬妾分二级,一级“良娣”、二级“孺子”),生子刘进,当时称史皇孙(刘据当时称“卫太子”,因娘亲是卫子夫之故。刘进称史皇孙,因娘亲是史良娣之故。在小老婆成群结队的情形下,儿女都用母姓作为区别)。刘进娶涿郡(河北省涿州市)美女王翁须,生子刘病已,称“皇曾孙”。刘病已生下才几个月,巫蛊案爆发(参考前九一年)。太子刘据跟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以及所有姬妾,全被诛杀。只剩下几个月的小娃皇曾孙刘病已,被收押在藩属事务部(大鸿胪)监狱(郡邸狱)。当时担任司法部狱政官(廷尉监)的鲁国(首府鲁县)人丙吉,奉到诏书,主办巫蛊案件。丙吉知道太子刘据冤枉,而又哀怜刘病已身世悲惨,特别选择性情谨慎忠厚的女囚犯渭城(陕西省咸阳市)人胡组、淮阳(河南省淮阳县)人郭徵卿,命她们哺育喂奶,移住到地势较高、气候较干燥的囚房。丙吉每隔一天,都要前往探视一次。

巫蛊案一拖数年,不能结束。后来,刘彻患病,来往长杨、五柞两宫(两宫都在陕西省周至县)。法术师望气专家声称:“长安监狱里冒出天子气。”刘彻大为震恐,下令:长安所有监狱里的所有囚犯,无论定案与否,无论轻罪重罪,一律诛杀。宫廷内务官(内谒者令)郭穰,于深夜抵达藩属事务部监狱,执行命令。丙吉拒绝开门,说:“皇曾孙在这里!任何一个没有死罪的人,都不应处死,何况还有陛下的亲曾孙?”僵持到天亮,丙吉不肯让步,郭穰愤怒回宫,奏报刘彻,控告丙吉阻格诏书(这是唯一死刑)。此时刘彻已蓦然觉悟,说:“这是天意。”遂大赦天下。长安所有监狱,一片伏尸,只藩属事务部监狱,由于丙吉的缘故,得庆更生。

不久,丙吉吩咐监狱主管(守丞)谁如(姓不详):皇曾孙刘病已不应留在监狱。命谁如把刘病已跟胡组,移交给首都长安特别市政府(京兆尹)。首都长安特别市政府不肯接受,胡组只好仍把刘病已抱回监狱。后来,胡组刑期届满,应该释放。可是刘病已小娃思慕奶娘,日夜啼哭。丙吉就私自出钱,雇佣胡组,让她留下来跟郭徵卿继续育养。几个月之后,才教胡组回家。稍后,宫廷事务署财务管理员(少内啬夫)报告丙吉:“皇曾孙刘病已的伙食费用,没有命令发给,无法继续供应。”丙吉就把自己俸禄里应得的食米和肉,每月供给刘病已。后来,刘病已患病很重,几次都要死掉,丙吉督责育养的乳母,小心照顾医药,恩情深厚。丙吉听说刘病已的祖母史良娣的娘亲贞君(姓不详)跟哥哥史恭,还在人间,就雇了一辆小车,把刘病已小娃,送到史家收留。外曾祖母贞君,年纪已老,见到女儿(史良娣)的一枝幼苗孤苦无依,悲痛无已,就亲自抚养。

过了一段日子,皇帝(应是刘弗陵)下诏,命宫廷事务总管(掖庭令)接替养育,才把姓名呈报到皇族事务部(宗正)。这时,宫廷事务总管张贺,曾经在太子宫做过刘据的宾客,很受倚重(巫蛊案刘据失败后,太子宫的所有官员、宾客,全都诛杀。张贺的弟弟张安世上书为老哥求情,刘彻特准免死,改处宫刑——割掉生殖器。后来遂以宦官身份,当宫廷事务总管),哀伤皇曾孙刘病已的身世,对他照顾十分周到,用自己的私钱,供给刘病已零用跟读书。

刘病已长大成人,张贺很想把孙女嫁给他。当时八任帝刘弗陵十八岁,刚行加冠礼(参考前七七年),身高八尺二寸。张贺的弟弟张安世当右将军,辅佐刘弗陵,听说老哥不断称赞刘病已,又打算把孙女嫁给刘病已,咆哮说:“刘病已是卫太子(刘据)的后人,运气好的话,政府给他一口饭吃,就到了头,不要再提嫁孙女的事。”张贺只好中止。但仍不死心,这时,宫廷事务署纺织室附设监狱管理员(暴室啬夫)许广汉,有一位女儿(许广汉也是受到宫刑成了宦官的,刘彻以“割屌皇帝”闻名于世,不算过誉),张贺遂摆下酒席,请许广汉赴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贺说:“刘病已跟皇上的血缘相当亲近(刘弗陵是刘病已的叔祖父),再糟糕也会封关内侯(准侯爵,有爵位,无采邑),我想做这个媒人。”许广汉一口答应。

第二天,当许广汉夫人听到要把女儿嫁给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孤苦皇曾孙,葬送女儿前程时,像一只丢了崽子的母熊,号叫发怒,誓死拒绝。可是,许广汉因这门亲事是顶头长官的介绍,不敢反悔,终于把女儿许平君嫁给刘病已。刘病已贫困,一切由张贺代办,包括付出聘礼。

刘病已这个漂泊的年轻人,从此依靠岳父许广汉兄弟跟曾祖母史家。拜东海(山东省郯城县)人澓中翁当老师(澓,音fù〔腹〕),学习《诗经》。刘病已天资极高,好学不倦;又富于侠义精神,跟年轻朋友厮混,斗鸡走狗,接触社会各阶层人士,因而也洞察社会的黑暗面和官吏的得失好坏。常常攀登祖先皇帝坟墓所在地附近的山陵,脚迹走遍“三辅”(三辅:首都长安特别市〔京兆〕、北长安市〔左冯翊〕、西长安市〔右扶风〕,即京畿地区)。有一次,曾经在莲勺(陕西省渭南市东北)盐池那里,受到侮辱。但他仍乐于经常去杜县(陕西省西安市西南杜城村)、鄠县(陕西省户县)一带游逛,尤其喜爱下杜(西安市南)。有时候也被通知参加朝会,拜谒皇帝。朝会时,就住在长安尚冠里,生活既平凡而又闲散。

13、后来,九任帝刘贺被罢黜。霍光、张安世跟大臣们磋商皇帝的继任人选,一时不能决定。于是,丙吉上书霍光说:“将军侍奉孝武皇帝(刘彻),接受的是辅佐怀抱中婴儿的重责大任。而孝昭皇帝不幸早夭,没有儿子,全国忧虑恐惧,渴望早日听到继任人选。发丧之日,将军秉承大义,确定嗣君。不幸嗣君不适合担任他的职务,将军再秉承大义,把他罢黜,天下人无不由衷敬服。而今,国家跟皇家祖庙的安全,以及人民的生命,全在将军举手投足之间。我曾经听到民间的议论,了解他们对现在所有的亲王以及位居高官的所有皇族人物,没有一个有良好印象。但是,遗诏由宫廷收养的孝武皇帝(刘彻)的曾孙刘病已,曾被宫廷以及他外曾祖母家收养。我从前在藩属事务部监狱,那时候他还小,曾见过他,而今恐怕已有十八九岁。精通儒家学派经典,有很高的才干,行为善良,性情温和。深愿将军考虑大义,再请巫师占卜,看是不是合适。如果合适,就给他一个荣耀的官衔,推荐他先进宫充当侍从,下诏公布天下周知。然后再决定大计,应是国家之福。”

杜延年也知道刘病已有美好的品德,竭力劝说霍光跟张安世,采纳丙吉的建议。

14、秋季,七月,霍光坐在大厅之中,召集宰相以下高级官员,共同商讨皇位继承人选,结果在意料之中。于是跟宰相杨敞等,联名上奏上官太后,说:“孝武皇帝(刘彻)的曾孙刘病已,年十八岁,曾经学习《诗经》、《论语》、《孝经》,节俭朴实,慈祥仁爱,待人宽厚,似可作为孝昭皇帝(刘弗陵)的继承人,侍奉皇家祖庙,相信他会像对待儿女一样的爱护人民。我们冒着死罪,呈上报告。”上官太后下诏:“可以。”

霍光命皇族事务部长(宗正)刘德,到刘病已所住的尚冠里,教刘病已沐浴(古人洗澡是一件大事),颁发赏赐给他的衣服。然后交通部长(太仆)派出轻便车辆(軡猎车),把刘病已迎接到皇族事务部(宗正府)。

七月二十五日,刘病已到未央宫,朝见上官太后(叔祖母),上官太后封刘病已当阳武侯。接着,文武百官齐集金銮宝殿,奉上皇帝玉玺,刘病已遂登上皇帝宝座,晋谒一任帝(高祖)刘邦祭庙。(六月二十八日罢黜刘贺,七月二十五日拥立刘病已,西汉王朝皇帝空位二十七日,而全国安定,说明霍光的威望和能力。)尊上官太后为太皇太后。

执法监察官(侍御史)严延年弹劾霍光:“擅自废立皇帝,没有人臣的礼义,大逆不道。”奏章虽然没有下文,但文武百官对他的勇气,钦敬忌惮。

柏杨曰:

刘病已这个传奇性的际遇,从一个绝望而又卑微的一介平民,忽然间旱地拔葱,蹿升到人间最高尊位,在苦难的人生中,留下一幕喜剧场景。

霍光绝不会因为丙吉的一纸签呈,就下定决心。而应是下定决心之后,才会有此一签呈。此事可能由丙吉发动,他的提议最初会把霍光吓上一跳,不但离奇,而且古代从没有先例,但丙吉终于把他说服,最大原因在于当时所有在位的亲王,没有一个成材。一日经蛇咬,三年怕麻绳。可以肯定的是,在官邸秘室之中,他们对每一位亲王或有可能担任皇帝的人选,都一一评估。而这些金枝玉叶,富贵得太久,每人都不可避免的有使人震骇的暴行,总不能再作第二次罢黜。

于是丙吉深具想像力的新颖构想,成为最切实际的建议。第一,刘病已赤裸一身,没有类似昌邑帮的楔入,也没有旧关系的瓜葛。第二,以常情推想,刘病已对霍光会充满感激。第三,刘病已即令背叛,也没有对抗霍光的力量,因为他没有班底。一句话说完,霍光自信可以把新皇帝完全置于控制之下。

废一君和立一君,好像猛烈敲打一颗炸弹,危险万状。严延年这个老奸巨猾的人物,事前不开口,事后却放马后炮,提出弹劾霍光,可谓深谋远虑。霍光成功,他落得个忠贞之名;霍光失败,他的奏章不但可以保护他的身家性命,还可大升其官。只霍光心怀大忠,不顾利害,用铁肩承担。看看把宰相杨敞吓得屁尿直流的模样,更证明霍光是一位卓越的政治人才。

15、八月五日,宰相、安平侯(敬侯)杨敞逝世。

柏杨曰:

我想杨敞是吓死的。一个多月的猛敲炸弹,每一记都会使这个老官崽紧张得心胆俱裂,这种人没有想到国家,而只想到明哲保身。

16、九月,大赦天下(“大赦天下”跟“赦天下”有所不同,“大赦”包括全体囚犯,“赦”则只赦某一个范围)。

17、九月四日(原文“戊寅”,据《汉书·百官公卿表》改),刘病已任命蔡义当宰相(丞相)。

18、最初,许广汉女儿许平君嫁给刘病已,一年,生子刘奭(音shì〔是〕)。几个月后,刘病已就当了皇帝,封许平君当婕妤(小老婆群第一级)。而这时,霍光正好有个小女儿(霍成君),跟上官太皇太后是亲属(上官太皇太后的娘是霍成君的姐姐,上官太皇太后叫霍成君“姨妈”)。部长级以上官员(公卿)商议请刘病已早日决定皇后,心目中一致属意霍光的女儿,只差没有正式提出。刘病已得到消息,下诏寻找他卑贱时遗失的宝剑。这是一个不忘旧情的暗示。高官们了解刘病已的意思,见风转舵,请求晋封许平君当皇后。

十一月十九日,刘病已正式封许平君当皇后。霍光认为许平君的老爹许广汉,是受过宫刑的人,不可以当封国的国君(侯爵)。直到一年之后,才封许广汉为昌成君(战国时代“君”比“侯”高一等。之后,“君”专封女士,有采邑而无爵位)。

19、上官太皇太后返回长乐宫(自从刘贺罢黜,上官女士就移住未央宫,成为全国名义领袖。刘病已既然即位,才回到皇太后所住的长乐宫),长乐宫开始有武装部队保护。

公元前七三年(戊申)

西汉·本始元年

1、春季,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十九岁)下诏主管机关:呈报安定皇家祖庙的功臣。于是,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霍光的采邑,增加一万七千户,跟原来的合并,共二万户。车骑将军富平侯张安世以下,增加采邑户数的十人,封侯的五人(田广明封昌水侯、赵充国封营平侯、田延年封阳城侯、乐成封爰氏侯、王迁封平丘侯),封关内侯的八人(周德、苏武、李光、刘德、韦贤、宋畸、丙吉、赵广汉)。

2、全国最高统帅霍光,在金銮宝殿上,用最隆重的礼节,以头碰地(稽首),缴回主持政府的大权。刘病已谦让,不肯接受。下令:以后国家大事,都要先经过霍光裁决,再转报皇帝。

从刘弗陵(八任昭帝)时起,霍光的儿子霍禹跟侄孙(霍光老哥的孙儿)霍云,都担任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另一侄孙霍山,担任御车总监(奉车都尉)、宫廷随从(侍中),兼主管外籍雇佣兵匈奴兵团跟南越兵团(领胡越兵)。霍光的两位女婿,范明友担任未央宫保安官(未央卫尉),邓广汉担任长乐宫保安官(长乐卫尉)。兄弟、女婿、外孙,都参加早朝,晋见皇帝(奉朝请),分别担任宫廷秘书署各单位主管(诸曹)、国务官(大夫)、骑兵总监(骑都尉)、御前监督官(给事中)。亲戚骨肉,结成一体,在政府中盘根错节(霍光经过“盖燕之乱”〔参考前八〇年〕,对外人不敢信任)。等到刘贺(九任帝)被罢黜,霍光的权威更高。每次朝见,刘病已都特别谦恭,容貌温顺,礼仪卑微,低过皇帝应有的身份。(刘病已在微贱时,看霍光好像天神。今日虽居高位,而这高位又是霍光赐给的,很难没有自卑感。)

3、夏季,四月十日,地震。

4、五月,胶东国(首府即墨〔山东省平度市〕)、千乘郡(山东省高青县东北),发现凤凰(凤凰是一种祥鸟,表示祥瑞)。赦天下,免除田租田赋。

5、六月,刘病已下诏:“我的祖父故皇太子(刘据),安葬湖县(河南省灵宝县西。参考前九一年),没有称号,没有祭祀。请主管单位讨论,并设立墓园。”主管单位复奏说:“《礼经》规定:当某人的继承人,就是某人的儿子,对他亲爹亲娘,不可以祭祀,这是尊敬祖先的大义。陛下既是孝昭皇帝(刘弗陵)的继承人,接续祖宗的香火,不可以再祭祀陛下的祖父(刘据)跟父亲(刘进)。我们愚昧的建议:陛下亲爹刘进,称‘悼’,娘亲称‘悼后’。祖父故皇太子刘据,称‘戾’,祖母史良娣称‘戾夫人’。”(谥法:戾的意义是“不悔前过”。)全体改葬。

6、秋季,七月,刘病已下诏封故燕(剌)王(首府蓟县〔北京市〕)刘旦(参考前八〇年)的太子刘建当广阳王(首府仍设蓟县),封广陵王(首府广陵〔江苏省扬州市〕)刘胥的幼子刘弘当高密王(首府高密〔山东省高密县〕)。

7、最初,上官桀跟霍光争权,霍光既诛杀上官桀(参考前八〇年),开始恢复刘彻(七任武帝)时代的严刑峻法,严厉的控制部下官员。一些世俗的官吏,迎合上级意旨,在执法上尽量表现严酷。而以能吹毛求疵,能在豆腐里挑到骨头,作为衡量能力的标准。只有河南郡(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郡长(太守)、淮阳(河南省淮阳县)人黄霸,以宽厚温和闻名于世。刘病已在民间时,已知道他执法公平;同时又了解人民在官吏压迫下的痛苦。于是,征召黄霸当司法部大法官(廷尉正,一千石),负责裁决疑狱,政府官员一致认为他处理公平。

公元前七二年(已酉)

西汉·本始二年

1、春季,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农林部长(大司农)田延年有罪,自杀。原来,刘弗陵(八任昭帝)丧事,田延年租赁民间车辆,虚报开支,贪污高达三千万钱,被怨恨他的人检举。霍光召唤田延年诘问,意思是要为他设计一项方法脱罪。可是田延年拒不承认,嘴硬说:“绝对没有这回事。”霍光大不高兴说:“如果真的没有这回事,我就要深入追究。”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田广明,知道事态严重,告诉交通部长(太仆)杜延年说:“《春秋》大义,功可以掩盖过失。当罢黜刘贺(九任帝)时,如果不是田延年挺身而出,大事不可能告成。而今,就算作为皇上赏赐给他三千万,又该如何?请你把我的话,转禀最高统帅(霍光)。”

杜延年转禀后,霍光说:“诚然如此,田延年诚然勇士,当他提出重要决策时,震动政府。”因用手自抚胸脯说:“到今天我仍然有点心悸。请你代我向田广明致歉,明白告诉农林部长(田延年),前往监狱报到,一切秉公处理。”(霍光深愤田延年不知道要庇护他的初心,不肯坦诚相告。)田广明派人转告田延年,田延年说:“将来就是获得宽宥,可是我既入狱,还有什么面目承受大家讥笑指责跟背后唾骂?”遂即紧闭屋门,手持利刀,露出臂膀,徘徊等待。几天之后,皇帝使节驾到,通知田延年前往司法部(廷尉)。田延年听到鼓声,自刎而死。(使节到农林部,农林部接受诏书时,鼓声大作,表示尊敬。)

2、夏季,五月,西汉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二十岁)下诏:“孝武皇帝(七任刘彻)躬行仁义,武威远播,功勋跟品德,都已满盛,而‘庙号’(祭庙的称谓)、‘庙乐’(祭祀时用的乐章),还没有确定,我深感哀痛。主管单位应跟各位侯爵以及部长级以上高级官员(二千石)、研究官(博士),共同议定。”

文武百官齐集宫廷讨论,一致说:“应该遵照诏书指示办理。”可是,长信宫供应官(长信少府)夏侯胜提出抗议,说:“武帝(七任刘彻)虽然有平定四方蛮夷、开疆拓土的功勋,可是战士们死亡太多,社会经济崩溃,奢侈豪华,把人民的眼泪跟鲜血当做水一样浪费,使天下穷困,人民四出逃难,至少有一半死亡。旱灾蝗灾接二连三发生,千里不见青草树木,不见烟火,一片赤土。人民饥饿难忍,互相格杀吞食,元气迄今都不能恢复。他对人民毫无恩泽,没有理由给他特别制定‘庙号’‘庙乐’。”高级官员们提醒他说:“这是皇上(刘病已)的意思!”夏侯胜说:“皇上的意思也不行。臣属遵守的大义是:直言无隐,陈述正当的论点,绝不逢迎上级,顺着风向说话。我已经陈述了我的见解,绝不收回,即令是死,也不后悔。”

于是,宰相蔡义以及监察官(御史),弹劾夏侯胜:“非议诏书,侮辱先帝(刘彻),大逆不道。”同时弹劾宰相府秘书长(丞相长史)黄霸:“知情不报,包庇纵容。”二人一并被捕下狱。

主管官员遂呈请:刘彻祭庙的庙号定名“世宗”,庙乐用《盛德》《文始五行之舞》。凡刘彻出游经过的郡县,一律立庙祭祀,情形如同一任帝刘邦(高祖)、五任帝刘恒(太宗)。

柏杨曰:

谥法的主要用意,在于使在位的帝王,恐惧后世给他一个丑恶的绰号,因而自我克制,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准。从夏侯胜这件事,可证明儒家学派这种构想,完全不切实际。一个享有无限权力的出笼毒蛇或脱缰奔马,绝不在乎身后的毁誉。即令在乎,只要继位的是自己的儿孙或自己的亲信,就不可能出现“恶谥”。夏侯胜应是最幸运的一员,不过坐牢而已,但这已足够阻吓公正的舆论。

夏侯胜是儒家学派的巨人,他根据良知,只身跟皇帝对抗,这就是英雄。讲道德说仁义的圣人易做,英雄难做,因为他必须有英雄行为。时至两千年后的今天,我们仍可以听到那些“逢迎上级,顺着风向说话”的角色,在那里对夏侯胜窃窃讪笑。

夏侯胜、黄霸,囚禁监狱的时间很久,黄霸想请夏侯胜教他《尚书》。夏侯胜说:“我们随时都会处决,还学什么?”黄霸说:“早上知道真理,即令晚上就死,也没有遗憾。”夏侯胜深为感动,就在监狱里,把《尚书》讲解给他听。两个冬天,讲解不停。

3、最初,下嫁给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国王岑娶的中国公主刘细君(参考前一〇五年)逝世。西汉政府把楚王(首府彭城〔江苏省徐州市〕)刘戊的孙女刘解忧(刘戊因参与七国之乱伏诛,参考前一五四年),再下嫁给岑娶。岑娶的另一位外国籍妻子(胡妇)生子泥靡,年纪还小。岑娶死的时候,先把王位让给叔父大禄的儿子翁归靡,嘱咐说:“等到泥靡长大,再把宝座传给他。”

翁归靡即位后,号称“肥王”(此人可能是个巨胖),依该国的风俗习惯,刘解忧继续做他的妻子,生下三男二女。长子名元贵靡,次子名万年,幼子名大乐。刘弗陵(八任昭帝)在位时,刘解忧上书中央政府,说:“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跟车师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结盟,组织联军,侵略乌孙,请祖国援救!”中央政府调动兵马,准备出击。恰巧刘弗陵逝世,遂告停顿。本年(前七二年),刘病已派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常惠当使节,前往乌孙王国。而刘解忧跟乌孙王国国王(昆弥)翁归靡的告急文书又到:“匈奴大军已开始攻击,并派出使节到乌孙,警告说:‘交出汉朝公主!’企图断绝乌孙跟汉朝的关系。我们将出动五万精锐骑兵,竭力抵抗。请求祖国快派兵拯救公主跟国王。”而匈奴先前对汉朝边塞也不断侵扰,西汉政府决定反应。

秋季,西汉政府下令动员,任命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田广明当祁连将军,率四万余骑兵,从西河郡(内蒙古准格尔旗西南)出发。另外,度辽将军范明友,率三万余骑兵,从张掖郡(甘肃省张掖市)出发。前将军韩增,率三万余骑兵,从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出发。任命后将军赵充国当蒲类将军,率三万余骑兵,从酒泉郡(甘肃省酒泉市)出发。云中郡郡长(太守)田顺,当虎牙将军,率三万余骑兵,从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出发。规定各路军要深入二千余里,作大规模扫荡。再任命常惠当指挥官(校尉),“持节”,督促乌孙兵团,共同出击。

公元前七一年(庚戌)

西汉·本始三年

1、春季,正月十三日,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后(恭哀皇后)许平君暴卒。

当时,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霍光的妻子霍显(原文只一“显”字,姓不详。因她在以后的各项事件中,占重要地位,单字称呼不便,姑且冠以夫姓,称她霍显),想尽方法使她的小女儿霍成君当皇后,可是现任皇后许平君年纪正轻,以致束手无策。想不到,机会立刻叩门,许平君又怀身孕,有一点小不舒服。正好一位女医师淳于衍(淳于,复姓),一向受霍家敬重信任,曾经侍候过许平君,现在再召她入宫。淳于衍的丈夫赏(姓不详),在宫廷当一名看守门户的低级职员,告诉妻子说:“你在进宫之前,最好去向霍夫人辞行,乘机求她帮忙,把我调出去当安池总管。”(安池,山西省运城市南盐池,以产盐成为一个独立的行政区,总管是一个贪污发财的官位。)

淳于衍果然向霍显拜托,霍显怦然心动,认为上天终于开眼,赐下良机,不可错过,就遣开左右,称呼淳于衍的别名,亲切说:“少夫,你求我的事,我一定照办。可是我也有一件事求你,不知道你可答应?”淳于衍受宠若惊,说:“这是哪里话,夫人吩咐,我还有不听命的?”霍显说:“将军(霍光)最喜爱小女儿霍成君,一心要使她大富大贵,只有你能成全。”淳于衍愕然说:“我有什么力量?”霍显说:“女人生产,只跟鬼门关隔着一纸,九死一生,是一件大事。而今,皇后(许平君)就要分娩,如果趁势使用毒药,可谓神不知、鬼不觉,霍成君自然会当上皇后。如果成功,荣华富贵,跟少夫你一同享受。”淳于衍等到震惊过去后,嗫嚅说:“皇后患病,由很多医生会诊,而且汤药都要由宫女先行喝过,怎么能办得到?”霍显说:“我不知道怎么办得到,只靠你自己细心安排。不要怕事,将军领导天下,哪一个敢说话?即令发生事情,也足有力量保护,问题在于你愿不愿帮忙?”淳于衍这才发现她已被掇弄到虎背上,沉吟一会,回答说:“愿尽全力。”

柏杨曰:

淳于衍无疑的是一位凶手,罪行不能宽恕。但我们也为她悲哀,常有些人无缘无故、阴差阳错的陷入一个无法自拔的阴谋陷阱,文学作品或影剧舞台上,多的是这种离奇遭遇,而且几乎全以喜剧收场。无奈的是,在真实的人生,却必然是一场悲剧。

霍显的手段,先从亲亲热热称对方的别名开始,以全国最高统帅夫人之尊,几声“少夫”,便足以使对方神魂颠倒。而以后更把能不能当皇后的压力,放到淳于衍肩上,使淳于衍发现自己的重要。她终于接受,当然是利欲熏心。但是,她如果不接受,她的下场可是显而易见。全国最高统帅夫人在她的内宅格杀一个微贱的妇女,跟格杀一只老鼠没有分别。她只要顺口宣布一项罪状——诸如偷东西被发觉,还要拒捕之类,证据证人,可装满一火车。谁又知道她是冤死?淳于衍可以假装答应,然后逃亡。可是,她手握着足以使霍家灭族的把柄,史书上虽没有交代,却可以推断,霍显不会不防备这一招。恐怕还没有逃出长安城,警骑已到。她如果指控霍显要她谋杀皇后,谁能相信?当时是农业时代,社会人口流动量极小,她跟她的丈夫、儿女,根本无处容身。

人生有太多无奈,自己不能为自己做主,一不小心栽到贼船上,根本无法自救。所以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多层面的社会,法治的和容忍的社会,使这些被命运摆弄的人,受到保护,他们如果不肯向黑暗屈服,仍可以跳出是非。

淳于衍回家后,找出附子(多年生草本,花的形状像和尚穿的芒鞋,所以也称“僧鞋菊”,茎叶都有毒,根部粗肥,毒性更剧),捣碎,秘密带进长定宫。等到许平君生产之后,淳于衍取出附子,掺到御医搓合的药丸里,给许平君服下。一会工夫,毒性发作,许平君呻吟说:“我的头有点麻,而且很厉害。”忽然警觉说:“药丸里有没有毒?”淳于衍说:“怎么可能有毒?”许平君觉得头崩欲裂,不久死亡。

淳于衍出宫后,晋见霍显,互相道贺安慰。但为了避免引起注意,霍显也不敢马上重谢淳于衍。

许平君之死,引起震撼。有人上书指控御医们没有尽力侍奉诊治,刘病已把御医们——包括淳于衍在内,全部逮捕下狱,认为大逆不道,追查致死的原因。霍显这时才大为惊恐,只好把情形告诉霍光,说:“我不应该这样做,可是既然做了,唯一的办法是不要他们逼迫淳于衍。她一旦供出来,我们全完。”霍光头上像挨了一记闷棍,立即就想亲自检举霍显,可是霍显到底是他的妻子,而又是为了女儿,于心不忍,犹豫复犹豫。正好司法部向刘病已奏报结案,霍光在奏章上注出跟淳于衍无关,淳于衍遂得释放(此时刘病已还不知道许平君是被毒死,只是追究侍奉不尽心的责任)。

霍显乘机要求霍光,把女儿送进皇宫。

2、正月十八日,出征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的五位将领,由首都长安出发。匈奴得到汉朝动员庞大兵力消息,十分惊慌,迅速向瀚海沙漠以北撤退。拔营仓促,老弱在后面奔走追赶,驱逐牛羊家畜,情况非常狼狈。因此,沙漠以南,再没有敌踪,五路远征军长驱直入,也没有什么收获。

夏季,五月,各路军班师,复员。清查战果:

度辽将军范明友从张掖郡(甘肃省张掖市)出塞一千二百余里,到达蒲离候水(今地不详),斩杀及俘虏七百余人。

前将军韩增,从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出塞一千二百余里,到达乌员(今地不详),斩杀及俘虏一百余人。

蒲类将军赵充国,从酒泉郡(甘肃省酒泉市)出塞一千八百余里,到达西方的候山(今地不详),斩杀及俘虏匈奴单于使节蒲阴王以下三百余人。

因为情报说匈奴主力早已远去,所以三位将领都没有到达预定的距离——二千里,即行回军。刘病已认为他们的过失并不严重,特别从宽处理,不加处罚。

祁连将军田广明,从西河郡(内蒙古准格尔旗西南)出塞一千六百里,到达鸡秩山(今地不详),斩杀及俘虏十九人。正好遇到从匈奴回来的汉朝使节冉弘等一行人,冉弘透露鸡秩山西方集结有匈奴部队,田广明不敢前进,警告冉弘等,要他们表示:什么都没有看到,下令班师。监察员(御史属)公孙益寿(公孙,复姓)抗议,认为应该追击,田广明拒不采纳,即行率军回国。

虎牙将军田顺,从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出塞八百余里,到达丹馀吾水(今地不详),即停止前进,斩杀及俘虏一千九百余人,撤退。

刘病已认为田顺距原定的目标太远,而又假报斩杀及俘虏人数。田广明明知敌人就在前面,却畏缩逗留。下令军法审判,二人自杀。擢升公孙益寿当执法监察官(侍御史)。

3、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国王(昆弥)翁归靡,亲自率骑兵五万人,跟汉朝指挥官(校尉)常惠,深入匈奴汗国西部,军队直抵右谷蠡王的王庭(应在今蒙古国西部阿尔泰山北麓)。俘虏单于的伯父叔父一辈,跟单于的嫂嫂以及公主(居次)、有名的亲王、封王、犁汙兵团司令(犁汙都尉)、指挥官(千长)、骑兵将领以下,共四万人;牛马羊驴、骆驼,共七十余万头。乌孙王国把他最需要的东西,留下自用。

刘病已认为,五位将领全都没有功劳,只有常惠出使乌孙,有如此惊人的斩获,遂封常惠当长罗侯。

匈奴汗国经这次打击与损失,部众伤残逃亡,家畜因长途跋涉,大批丧生,多到不可胜数。国家损耗,不易恢复。对乌孙王国深为怨恨。

刘病已再派常惠,携带金银财宝,到乌孙王国,赏赐有战功的贵族。常惠奏报:“龟兹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县)曾经袭杀汉朝派驻轮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轮台县)屯垦区司令赖丹(参考前七七年),还没有受到惩罚,请准许顺便讨伐。”刘病已不许。但全国最高统帅霍光,暗示他可以相机行事。常惠率领部下五百人,从乌孙王国回程时,征发龟兹以东各国军队二万人,再派副使节征发龟兹以西各国军队二万人,配备乌孙王国军队七千人,三面围攻龟兹。在完成包围圈之前,派人前往责备袭杀汉朝使节的罪状。龟兹王请罪说:“那是我老爹在世时,贵族姑翼的主意,使我老爹犯下错误,我并没有罪。”常惠说:“既然如此,交出姑翼,就饶了你。”龟兹王把姑翼捆绑送到大营,常惠把他诛杀,回国。

4、大旱。

5、六月十一日,宰相阳平侯(节侯)蔡义逝世。

六月二十六日,任命长信宫供应官(长信少府)韦贤继任宰相。

6、擢升农林部长(大司农)魏相当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

7、冬季,匈奴汗国单于(十一任)挛鞮壶衍鞮,亲率好几万人的骑兵,攻击乌孙王国,以报复正月乌孙王国对匈奴的攻击,俘虏乌孙不少老弱。可是,当他班师时,大雪疯狂降落,一日之间,地面雪深一丈有余,民众和家畜,大批冻死,勉强撤退回国的,还不及出征时十分之一。

于是,这个古老而凋谢的汗国,成了豺狼吞噬的对象。丁令部落(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畔)乘匈奴战斗力衰竭,向南推进,攻击匈奴的北部(这是匈奴有史以来第一次受到来自北方的攻击),乌桓部落(内蒙古西辽河上游)攻击它的东部,乌孙王国攻击它的西部。三国分别攻击,总共斩杀好几万人、好几万匹马,跟无法计数的牛羊。匈奴严重缺粮,大批饿死,人民死亡达到总人口的十分之三,家畜死亡达到总头数的十分之五。匈奴更为衰弱,原来臣服它的国家和部落,几乎全都背叛,境内治安破坏,贼盗蜂起,匈奴政府已没有能力治理。

后来,汉朝派出三千余骑兵,分三道深入匈奴,俘虏数千人班师。匈奴无法再行报复,越加盼望跟汉朝皇家和亲,边塞一带,更少事端。

8、本年(前七一年),擢升颍川郡(河南省禹州市)郡长(太守)赵广汉,当首都长安特别市长(京兆尹)。

颍川社会的风俗,帮派林立,土豪劣绅之辈,结党营私。赵广汉在郡政府门外,设置一个竹筒,接受人民控诉,鼓励揭发阴私。于是地方人士你告我,我告你,团结力消失,帮派瓦解,盗匪绝迹。归降汉朝的匈奴人,谈起他们在祖国时,就听到过赵广汉的大名。由于这个缘故,西汉政府把他征召到长安,担任首都长安特别市长。

赵广汉能力极强,待他的部下,殷勤周到。有功劳或有奖赏,都归到部下身上,并不是故意做作,而是发于至诚。部下都乐于受他差遣,打击奸恶和强梁,宁死也不逃避。赵广汉聪明不过,知人善用,完全了解部下的能力跟是不是尽了能力。如果有人欺骗他作弄他,就立即捕入监狱,逃不出他的眼睛。审讯结果,证据确凿的,马上定罪。特别了解人情的真伪跟事态的变化,所以能得到真相。街巷一铢钱或一两银子的纠纷,他都能洞察。

有一次,长安城几个恶少年,在一个荒僻的空屋里,秘密会商抢劫。话还没有说完,警察已破门而入,全体承认罪行。类此情形,说明赵广汉发掘奸邪,消灭潜伏罪犯,好像神灵。首都长安市,政清人和,社会治安良好,官吏人民一致歌颂,赞不绝口。年纪大的老辈人说:自从西汉王朝建立迄今,没有一位首都市长,能胜得过赵广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