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巷战到野战
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士兵素称比陆军都强,可是却屡战屡败。下元亲自上阵,他的运气会比海军陆战队更好吗?在淞沪会战中,实力强悍的“两师一总队”属中央军精锐,却划归作为地方军的19路军指挥,其中到底有何玄妙?
在下元眼里,吴淞要塞似乎完全不值一提,但实际上海军陆战队已经在这里吃过苦头了。
佐世保特别陆战队提前一天登陆。他们上岸后想起久留米旅团马上要来,就打算给后者开一条宽敞一点的道——倒不是双方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了,而纯粹是面子问题,要证明自己在上海滩是吃得开的。
他们本来一度也占领了张华浜,可是占领之后虚荣心膨胀,又准备把吴淞给顺势拿下来。
现在把守吴淞的,是19路军勇将翁照垣和他的156旅。
老翁原来是守闸北的,自从副师长谭启秀接任要塞司令后,他就奉令带着人马来到了吴淞和宝山。
佐世保陆战队得知对手是在闸北一战成名的翁照垣,自然不敢小觑。
先打炮,吓吓他们。
陆战队集中40门火炮,“咣当咣当”地朝守军阵地就是一顿乱轰。
这招叫做杀威棒。
炮击之后,前方浓烟滚滚,为进攻提供了极好的掩护条件。可就这样,他们还是觉得不牢靠。
坦克车呢?快上来,我们跟着你走。
陆战队一共3000人,派出2000,跟在坦克车后面,一步步地前进。
阵势这么隆重,你猜最前沿阵地上的守军有多少?
一共才一个连(赵金声连)。
虽然才一个连,可这是翁照垣带出来的连,猛得很。
当然,再猛,也不是变形金刚做的,都是血肉之躯。经过一个小时的苦战,赵金声连伤亡过半,不得不向后转移。
按理说,陆战队以众敌寡,尽管胜之不武,但也可以见好就收了。未料这帮家伙大概以前就没怎么赢过,竟然还想“扩大战果”,在后面一个劲儿地穷追不舍。
连长赵金声跑着跑着,火了。
给你三分颜色,就要蹬鼻子上脸,准备开染房了是吧。
不撤了,回去!
赵金声从剩下的40个人中抽出几个人,迎着日军又回来了。
去拼命?
才没那么傻呢。
他们借助于对地形的熟悉,绕了一个圈,转到陆战队的旁边来了。
到了那里,赵金声二话不说,端起一挺轻机枪,眼睛眨都不眨,朝着日军就扫了过去。
要不怎么说是翁照垣带出来的呢,骨子里都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张飞劲头儿。
就是这一梭子,打倒了一排鬼子兵不算,还把陆战队给打成了两截,前后分离开来。
中埋伏了!
这是佐世保陆战队的本能反应,队伍乱成了一锅粥。
说起来,这群小子真是给海军丢脸,2000人,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跟我们印象中的武士道精神完全对不上号。前半段的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后半段的已经脚底抹油,拼着命逃了。
被他们“追击”的战士一看,还等什么,配合着“伏兵”一起追啊。
陆战队一路狂奔,把到手的张华浜又丢了。
40个人,打退了以坦克车开道的2000人陆战队,特大新闻啊。当天,上海的英美报纸就用醒目标题进行了报道,英雄赵金声一时名扬海内外。
这就是久留米旅团上岸后,连陆战队的影子都没看到一个的原因。
可以说,在下元还没来之前,野村已经兜头挨了一棒,也难怪他会在“不服管”的陆军面前变得低声下气了。
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棒其实还不算重,前面还有更大的棒在等着他哩。
陆战队的命门
日本海军之所以在陆军面前说话一直硬不起来,或者换一种说法,野村为什么始终指挥不动下元,归根结底还是自身太软的缘故——别的不说,由海军陆战队担纲的闸北一线就始终打不开局面。
陆战队本应该比陆军更有料嘛,可真打起来就是不济事,怎么回事呢?
但是野村并无多少选择,所谓“作为决定地位”,要想不被陆军看扁,还得继续打呀。
一朝天子一朝臣,原先直接指挥陆战队的是鲛岛具重大佐,野村一上来就把他给换掉了,继任者为植松练磨少将。
大佐不行,少将怎么样?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2月8日,闸北守军压力陡然增大。
在植松的指挥下,日本海军陆战队把大炮都搬了出来,数一数,有20多门,瞅准19路军阵地就是一顿猛轰。
轰完了,坦克掩护,步兵冲锋。
战法还是老一套,但双方的情况已经大不一样。
此时由于老蒋以近卫师守卫南京,19路军在上海以外的另外两个师终于被置换出来,并全部被部署到了上海战场。其中,原驻苏州的第60师(沈光汉师)直接进入闸北,与区寿年师一部协同防守。
对手更强了,日本海军陆战队却仍无多大起色。
从博恭到野村,都太看得起他们的陆战队了,以为此辈平时看上去威风凛凛,很像那么回事,其实大谬不然。
这个世上,没有谁是生下来就会打仗的,都是打来打去才学会的。海军陆战队外表是很漂亮,枪法也不赖,但他们常年住在船上,陆地作战的实战经验很少。
那时候打仗,都是要拼命的,所谓“野蛮生长”是也。可是陆战队这帮家伙自从套上海军军服后,也染上了其他海军的毛病,认为自己天生就属于坐在椅子上喝咖啡的,怎么能和那些吃大蒜的陆军一样,龇牙咧嘴地端着刺刀往前冲呢?形象太难看了,成何体统,又能体现什么技术含量?
陆战队,就应该由坦克车“呵护”着,慢慢地向前运动,或者端着枪像平常训练一样找目标射击。
经过前面的交锋,几乎由清一色老兵组成的19路军倒是越打越顺,已经把海军陆战队的进攻模式和弱点所在都摸透了。
看到坦克车过来,没一个怕的。
不管是维克斯,还是那种英国坦克,只要掌握了攻其命门的诀窍,它们跟玩具车又有什么区别。
区寿年师的官兵这时候还想出了新的办法,他们派人从周围农村背来一捆捆稻草。
不是用来睡觉,而是去“喂”坦克。
晚上,只要你把这些稻草铺在马路上,等到白天就有好戏看了。
坦克车不是大街上的清扫车,轮子或者引擎很容易就会被稻草缠住,马上就动弹不得了。这个时候,事先埋伏好的敢死队乘势杀出,把一捆捆集束手榴弹塞入车内,好好一辆坦克车眼看着就这样报销了。
那坦克车后面不是还跟着陆战队吗,他们就干看着?
没错。
不光干看,这些没胆的家伙竟然还掉转屁股跑了。因为手榴弹不光炸坦克车,也炸他们。
按照19路军的回忆,当时的日本海军陆战队表现得可不像他们的陆军兄弟那么有种。作战时,“极怕我军之肉搏”,隔远了打打枪没事,等到前面作为遮挡的坦克车中了招,立刻就慌了神。
守军就看准了陆战队这一缺陷,你不是枪法准吗,我偏不和你比枪法。
在进攻日军一个劲射击的时候,他们都钻到工事下面去了。等到日军逼近防守阵地(“俟其较近”),兜头就是手榴弹,炸完了,上刺刀,肉搏。
陆战队怕的就是肉搏,光吓就能把他们给吓回去。
如是者三,尽管日军当天攻势很猛,“反复冲锋,前仆后继,”但总是光开花不结果,闸北这边愣是没有被敲开过一个口子。
不管怎样,这时候他们毕竟还是攻的一方,等到这一天一过,竟然只有守的份儿了。
折戟蕴藻浜
2月9日。
沈光汉师忽然抽调兵力,迂回到了闸北以北的江湾。
在那里,19路军打出了一记华丽的勾拳。他们从北往南,猛击陆战队的右翼。
其动作之迅速,攻势之猛烈,完全出乎植松少将的意料之外。
原先陆战队虽然进攻无法,但还能保持起码的队形,遭此痛击,又是他们最怕的集团式肉搏打法,短时间内就陷入了一片混乱,哪里还支持得住,只得仓皇后退。
蔡廷锴打出这一记铁拳,可不光是为闸北守军解围那么简单。在19路军的对日作战计划上写得很清楚,是要“乘机将敌压迫于黄浦江衅而歼灭之”的。
你们不是喜欢玩火吗,现在我一个都不落,统统灭了你们。
野村也是懂战术的,植松一告急,他就知道大事不妙。赶快把佐世保特别陆战队调过来。
本来大家说好,这个宝贝是留给下元打吴淞要塞的,可是如今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野村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再催促对方赶快到闸北进行增援。
一秒钟都不要耽搁,急速赶到。
佐世保陆战队乘着汽车来了,总算挽救了闸北陆战队的“悲运”,使后者没有被“歼灭之”,可经此重创,海军陆战队整体已成强弩之末。
再进攻已变为不可能,连坦克车都快被炸完了,还怎么冲锋?
幸好大炮还在,还可以向闸北方向打打炮弹。
于是,原先曾经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陆战队便成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天就拿这个混日子,交差事。至于火炮发射的效果怎样,谁也顾不得再去理会了。
如此没有上进心,把个一旁的下元看得嘿嘿冷笑。
我早就说过,江湾的问题一定要解决。要是江湾已在我手,19路军又如何能够顺利完成迂回?
野村哑口无言。
其实他不是认为江湾不重要,而是担心久留米旅团兵力太少,恐怕不能成事,想等金泽师团到沪后一道打。
让下元攻吴淞要塞,实际上也是希望先拣软柿子捏,以免大部队到来之前就先伤了元气。
人家真的是为你好啊。
可惜下元并不理解他的这番“苦心”。
陆军和海军那种根深蒂固的矛盾,使他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除了瞎指挥,恐怕还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夺了你的功劳吧。
既然给脸不要脸,下元就决定抛开领导闹革命,带着自己的久留米旅团直奔成功之路而去了。
巷战逐渐转向了野战,作战双方都将经历更大的考验。
等到真正打起来,下元才发现野村确实是个好人,至少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因为人家真的一点都没忽悠他。
久留米旅团的对手是驻守江湾的19路军第61师(毛维寿师),此前一直戍守南京。
这个师不强。
不强的意思是——不是一般的强。
19路军有三个师,能把它单独挑出来去拱卫都城南京,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是19路军的头块牌子,第一主力师,部队里清一色都是广东老兵。有的人跟着部队一路打过来,究竟打了多少仗恐怕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作战经验那是相当丰富。
前面的78师(区寿年师)算已经见识过了吧,跟61师还差那么一点。
与此相对应,久留米旅团的运气就不是一般的差了。一开场就遇上了这么强悍的对手,也真够它受的。
再回头跑到吴淞去打炮台?或者等第9师团来帮忙?
还不得让海军的那帮家伙笑掉大牙,以后还怎么出来混。
下元终于明白进退维谷、逼上梁山是什么意思了。
闭着眼睛打吧,打到哪里算哪里。
和19路军官兵大多数为粤籍不同,61师师长毛维寿是江西人。这个人打仗还是有两下子的,否则凭他一个外地人也不能在极重乡情的粤军部队里混得顺风顺水。
不过他当时正好生病,不得不由所属122旅旅长张炎代替指挥。
在连战四天都无法取得一点进展的情况下,下元决定强渡蕴藻浜。
为了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一点,兄弟我自己动手,画了张《日本久留米旅团折戟蕴藻浜》图。
在这张手绘图上,我们可以看到,久留米旅团在江湾的正面一直打不开缺口,他就不得不从北边想办法,但北边有蕴藻浜拦着呢。
浜是南方对江河湖泊的一种称呼,比较典型的就是那个闻名遐迩的沙家浜,而蕴藻浜则是上海除黄埔江、苏州河之外的第三大河,与沪宁铁路、淞沪铁路正好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蕴藻浜上本来是有桥的,比如从淞沪铁路上的蕴藻浜站到吴淞桥,中间横跨一座蕴藻浜大桥,佐世保陆战队开始就是通过这座桥向翁照垣发起进攻的,可陆战队不是不济事吗,他们被打退了。
翁照垣不傻,还能让你们日本人第二次过河啊,炸药包往桥下一堆,轰隆隆一声响,索性把桥给炸了,这下,就算下元自己想通,愿意按照野村的部署直接攻吴淞也不行了,因为无桥可过。
你看看这个倒霉的家伙,早点听野村的话不好吗,那样还有一座桥可资凭借,现在就得游过去了。
不过即使要游,下元也不打算从吴淞那里游,他看中的是张炎防守的纪家桥。
当然,名为纪家桥,那里也早就没桥了,所以非得强渡不行。
按照下元的设想,这次如果能够强渡成功,虽然仍然不能拿江湾正面怎么样,但可以在通过张炎的防区后,从侧面包夹吴淞炮台——退而求其次,江湾拿不下,还是攻吴淞吧。
至于怎么从野村那里重新找脸,自然有的是办法。比如可以这样说,你以为我真的是去打江湾吗,嘿嘿,才不是呢,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江湾是假,攻吴淞是真,这不是帮你把吴淞炮台给一举拿下了吗。
这种说法也不是一点根据没有。野战在前面就留了埋伏,他说他进攻江湾,是为了给第九师团开辟登陆点,当时这个借口让野村听得云里雾罩,你直接拿下吴淞炮台不就得了,那是多好的一个登陆点啊。现在绕了一圈,下元又可以理直气壮了,你们海军就知道直来直去,我要开辟的登陆点其实就是吴淞炮台,但要用迂回战术知道吧。
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下元一个人心里明白,他选择强渡蕴藻浜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已经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了。
就在发起行动的前一天,下元向正在海中航行的第9师团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发出一份急电。
在这份给自己人的电报中,他说了一句实话:“上海方面告急!”
在发出电报后,这位陆军少将就准备在蕴藻浜实现他最后的机会。
渡河,特别是在敌方部队已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强渡,实际上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如果对方倾全力半渡而击,河中间的人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成功的例子不是没有,只是微乎其微,失败的例子倒不胜枚举。
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指挥官,张炎也很清楚蕴藻浜的得失在江湾防守体系中的分量,因此特地在蕴藻浜北岸放置了一个连(人太多了也挤不下),同时在其后进行了多层设防。
但是下元选择偷渡的时机非常好。
那两天忽然起了大雾,并逐渐弥漫了整个河面。
这时候,中国守军严阵以待的心理多多少少都有了一些松懈:好天鬼子都渡不过来,何况这么恶劣的天气?
而这正是下元所想要的。
利用夜晚和大雾的交相掩护,他派出一个工兵中队在河面进行架桥。
到凌晨4点,浮桥架成了。
2月13日清晨,久留米旅团先锋部队越桥渡河。
为了更好地困扰守军,在强渡的过程中,日军又施放了大量烟幕弹。
等到守卫部队发现时,对方已经到了面前。
最有利的阻击时机一错即过。
等到短兵相接,守军并不占优势。原因是在蕴藻浜岸边建工事,与在闸北路口建工事完全是两个概念。
河边又湿又潮,由于地面无足够支撑,你就是在上面再多堆几层沙包,也谈不上有多么牢靠。这也成为河岸工事的一个致命伤。
毕竟是九州这个鬼地方出来的,强渡成功后的鬼子们好像子弹打在身上不会透眼一样,一个个亢奋得不行,哇啦哇啦地怪叫着,横着就一路冲杀过来,没有肯轻易退却的(“势如摧山排海,呼声动天地,数里之内,血肉横飞”)。
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据守蕴藻浜的那个连就全部阵亡了。不久之后,纪家桥、姚家湾、钟家宅等几道阵地也先后被日军突破。19路军前沿部队伤亡很大,形势岌岌可危(“势濒危”)。
眼看阵地将要不保,张炎以代理师长身份亲自督战,整师压上,拼着老命才夺回了钟家宅。
为了一个钟家宅,双方肉搏达七八次之多,从手榴弹互甩一直发展到直接拿刺刀互捅,让人恍然以为又回到了过去的冷兵器时代。
入暮,下元鸣金收兵,命令部队暂时停止进攻,就地驻扎于姚家湾。
从发起强渡到现在,日军一路狂飙,也需要喘口气了。
作为指挥官的下元本人还是很笃定的。
他知道强渡蕴藻浜是一个关键。如果照今天这个样子打下去,不仅能击败张炎,而且离包抄吴淞也不远了。有什么必要再急吼吼地往前赶呢?
今天晚上,好好休息。
如果大家都能这么安心睡觉,当然没事,问题是有人睡不着觉。
张炎睡不着觉,全师官兵也都睡不着。
白天折了一个营长,伤了一个团长,蒙受很大损失,但仍无法完全击退敌军。怎么办?
看来只有采用19路军的镇宅之宝了:夜袭。
这是当时中国军队在战力明显弱于对方的情况下,经常使用的一招——乘你不备,咬也要咬死你。
扭转战局,只在今晚。
随后成立敢死队,有60个人自愿加入(“慷慨请决死”)。
我曾经看到过有的描述上,把敢死队说成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是大把撒袁大头起的作用。
我独不信。
捧一堆钱在你面前,买你的命,让你立刻去死,你愿意不?
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妻儿老小,谁无活着的渴望。蝼蚁尚且贪生,而况人乎?
但是眼下要想取得胜利,已别无他法。
只有抵死一拼,才有希望。这是一个无奈的决定,也是一个悲壮的抉择。
敢死队员在出发前全部用炸药枪弹缠满全身,人人视死如归,义无反顾。
他们是一群无畏的勇士。
晚上7点半。
在夜幕的掩护下,敢死队摸掉岗哨后,分批潜入姚家湾日军营房。
危险袭来,这帮九州鬼子却还毫无察觉。
白天打累了,睡得很香是吧,正好收拾你们。
虽然只有区区60个人,但这是60个猛人。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大不了把身上的引线一拉,跟你们这帮龟儿子同归于尽。
一场暴风雨过后,60个勇士无一生还,而且没有一个留下姓名。
遭此“飞来横祸”,尚睡眼蒙眬的久留米旅团顿时炸了窝:自己营里到处都在爆炸,这阵势,十面埋伏啊。赶紧跑吧(“以为大军袭至,遂大溃”)。
正在观察动静的张炎见敌军阵脚大乱,遂令旗一挥,命令全师从外围对日军发动总攻。
久留米旅团溃退,很多人都往蕴藻浜逃去。
这是自然,那里近,又有河面隔挡,比较容易脱身。
可你倒是跟对岸的弟兄们打个招呼啊:我们回来了。
一声招呼也没打。
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这是吃了败仗跑的,又不是什么好事,打什么招呼。
当然也可能是根本没来得及。
这边的日军白天打了一天,累得半死;那边的却不用打仗,精神还好得很。
他们没轮到上前线,正在后方郁闷着呢,忽然听到对面人喊马嘶,站起身一看,桥面上已经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大帮人。
看不清楚,但八成就是支那人。因为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或命令,说前锋部队又撤了回来。
那还等什么,枪炮一齐上,给他们来个半渡而击!
桥上的日军惨了,糊里糊涂地就被南北岸的“中日联军”前后夹击,包了饺子。
半江瑟瑟半江红,用来形容这帮倒霉蛋的下场再恰当不过。
时任19路军参谋长的赵一肩后来描述,说当天的蕴藻浜战场,“倭寇之尸,有如山积,河水为红”——岸上的日本兵尸体已经堆成了小山,而河水也变成了红色。
此情此景,令这位见惯刀光剑影的将军也生出了“惨不忍睹”的感慨。
当然说的是下元和他引以为豪的九州子弟兵。
19路军在蕴藻浜一役中虽然也付出了重大牺牲,但在野战中能转危为安,击退日本成建制陆军,对于部队士气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鼓舞。
以强对强
同一天,千呼万唤的第9师团(金泽师团)终于登陆上海。
本来按预定计划没这么快,是师团长植田在接到下元的急电后,命令所乘船舰加快速度才心急火燎赶过来的。
这边刚瘫倒在地,那边人就到了,接力配合得倒还算默契,但是已经晚了那么一点。
在蕴藻浜“意外”遭到重创后,久留米旅团已经一蹶不振,失去了单独再战的能力。
不管野村多么冤枉,既然败了,板子就还得打在他屁股上。
陆军可不会说它的久留米旅团是不听招呼才吃败仗的。责任还在海军,这帮人根本就不会打仗,自己打打不赢,给他部队指挥吧,却把我们给的那一份也搭进去了。
海军的存在,真是帝国军人的耻辱。
听说上海那边又败了,军令部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这回连他们也没了自信:是不是我们海军真的陆战不行?不会吧……
打仗可不是请客吃饭,参谋本部一点没客气的,连思想工作也不做,就立即宣布走马换将,任命第9师团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陆大21期)接替指挥,成为日军的第三任主帅。
在陆大毕业生中,植田谦吉比下元要高两届,算是他的师兄。此人在军队里向有“陆军长老”之称,劲儿劲儿的,比较会摆谱。他引以为豪的业绩,便是参加过一战,作为随军参谋,到西伯利亚打过仗。
这位老兄走马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威风八面地视察了一番阵地。
当众秀了一把后,他让人分别给19路军和上海市政府送去了“哀的美敦书”(即最后通牒)。
内容是要求19路军撤出原防线,并且必须离租界边境有40里距离。如果不干,就要乱来了(“不接受该项条件,日军将有自由行动之事实”)。
植田还“通情达理”地留了两天时间给19路军,以便他们早点“自行撤走”。
军长蔡廷锴拿着通牒去给总指挥蒋光鼐看,问他怎么答复。
蒋光鼐都懒得给植田写回信,说就用大炮给这位牛哄哄的陆军中将送个信吧。
我们19路军可不是吓大的,你尽管放马过来。
站在植田的角度,能这么鼻孔朝天地讲话,倒也不全是做给对手看的。
那是相当有点底气(盲目不盲目先不去说它)。
第9师团(金泽师团)虽不属于一等老牌师团,战史却也很悠久,早在日俄战争时就参加过旅顺口战役。因此,该师团的到来,算是给已陷入困境的沪上日军打了一针强心剂。
加上原有的久留米旅团和海军陆战队,日军总兵力已达到1.7万人。
植田认为,这么多人马投入上海战场应该绰绰有余。
几乎在久留米混成旅团来沪的同时,获悉日军将大批增援的消息后,老蒋也做好了孤注一掷的打算。
南京政府既已迁到洛阳,原先代替19路军拱卫首府的近卫部队就可以抽出来了。这就是第87师(张治中兼师长)、88师(俞济时师)和中央教导总队,可称为“两师一总队”,共计3万多人,作为总预备队尽数调往南翔、昆山附近。
如果说19路军是地方军中的老大(老西北军已瓦解,东北军此时不提也罢),那么这“两师一总队”则是当时中央军中的绝对王牌。
里面部队的来头大得吓人。
两个师的前身是中央警卫部队,曾经作为政府的保镖卫队重点培养,此时已成为国内最早的德械师。
教导总队虽然只是团级建制,论战斗力却能抵得上一个师。因为它不是一般的教导队,而是黄埔军校教导队,里面都是黄埔军校的优秀生。
当然作为一支学生军,开始也是不怎么太会打仗的。据参加过中原大战的人说,那时的教导总队穿的衣服跟其他中央军不一样,结果受到了老西北军的“重点照顾”,被这些老兵们打得哇哇直叫,连老蒋看了都只有摇头叹气。
可是仗就是这么打出来的。
到这时候,教导总队已经从“一年级新生”转到“老生”了,在战场上,不是别人“照顾”他们,而是他们“照顾”别人。
按老蒋和何应钦的意思,光这些部队当然不够,所以还要调兵。
何应钦致电江西,要把第9师(蒋鼎文师)调到上海附近,以增强中方纵深实力,但是这个命令却遭到了时任江西省主席的熊式辉的拒绝。
他复电何应钦,希望对方重新考虑调兵决定。
理由是何部长明显在为难他。
你们既然让我跟红军作战,那我就得一门心思地干好这个活儿,现在把部队都调走了,让我怎么打?
谁都知道上海那边缺兵少将,可我的部队也不多呀(“江苏兵力对倭固属不足,江西部队何尝有余?”)。
因此他说何应钦的这个命令纯属剜肉补疮,最后只能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何应钦是个有名的好脾气,也没跟他计较,只是在几天后再次发去电报:意见保留,但第9师仍须调出。
熊式辉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天,何应钦还是不依不饶,拿调兵的事来烦他,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就你们会唱高调,就你们爱国,熊某人不爱。干脆,你们把我也调到上海去,另派他人到江西来干这个窝囊差事吧(“辉亦拟请缨抗日赴沪效力,地方之事将请中央另简贤能”)。
这样的话,也免得你们以后再说我是落后分子了(“今日而言抗日乃最光荣,不敢后人也”)。
情绪激烈到这个份儿上,就差没甩乌纱帽了,但胳膊扭不过大腿,最后仍然只好剜自己的“肉”,同意在陈诚部队接替后,蒋鼎文师可从江西抽出(“公既屡电,亦自不容攀辕再留,已令其迅速开拔”)。
与此同时,驻杭州的第47师(上官云相师)、河南的第1师(胡宗南师)也都接到了电令,随时准备赴援大上海参战。
除这些老蒋可一手掌握的中央军外,实际还有一支很少为外人知晓的“隐性”预备队。不过这个我们可以留到后面再讲。
2月14日,在得知金泽师团已经登陆后,作为总预备队的“两师一总队”合编成第5军,由张治中任军长,开赴上海战场,正式统归蒋光鼐一体指挥(实际仍由蔡廷锴负总责)。
张治中(保定军校第3期)此前是中央陆大,也即黄埔军校的教育长。无论资历,还是级别,都不在蒋、蔡之下。
第5军作为中央军的绝对精锐,似乎也不应该归地方军的19路军统辖。
看上去,这是一个有些让人费解的安排,但却称得上是老蒋的得意之笔。
因为此时他仍然认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冒跟日本全面开战的风险。
对上海战场,增援一定要增援,而且要把中央军的主力派上场,但这个秘密不能让外界知道。
19路军作战,你可以把它解释成为广东部队和日军的冲突,这个事情它就大不起来,也不可能扩大为中日间的全面战争。可要是中央军明着参与进去,那性质和后果就大不相同了。
我们现在看看这个理由好像很牵强,那时候却连日本人都深信不疑。因为在他们眼里,中国一盘散沙,中央归中央,地方归地方,是可以不掺和到一块儿去的。
第5军归19路军指挥,既可以让蒋、蔡高兴一下,又能在增强军事实力的同时,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何乐而不为呢。
事实上,在实际作战当中,张治中和他的第5军都拥有相当的军事自主权,对于这种特殊的上下级指挥关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是不予点破而已。
按照蔡廷锴的部署,中国军队兵分两翼。
其中,第5军张治中位于左翼,在江湾以北(不含江湾)经庙行至吴淞一线作战。
19路军位于右翼,负责江湾(含江湾)至闸北一带的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