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桃园惊梦 一、千年一梦

几乎所有被后世关注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一般都会有三种形象:历史形象,文学形象,民间形象。历史形象是正史记载或历史学家研究出来的,文学形象是小说或戏剧创造的,民间形象则是一般民众心目中的。

历史的读法、理解和评判也有三种:历史意见,时代意见,个人意见。站在古人立场的是历史意见,站在今人立场的是时代意见,站在自己立场的是个人意见。

三国,便是三种形象和三种意见集中的地方。

这当然要拜罗贯中所赐。正是由于他的《三国演义》,这段原本并不十分重要的历史,在大中华文化圈内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尽管一般人知晓的并非历史形象。

问题是:何以如此?

原因之一,是《三国演义》的文学价值不低。单是创造的成语典故之多,就堪称一绝。但更重要的,还是这部小说不但有价值取向,而且其价值观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被官方和民间认同,这才口耳相传经久不衰。

那么,《三国演义》的价值观是什么?

忠义。

这是贯穿始终的。事实上,正如《三国演义》的倾向是“尊刘贬曹”,它的灵魂则是“弘扬忠义”。因此它的第一回不是董卓入京,而是桃园结义。也正是由于这一精心刻意的安排,历史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什么样子呢?

袁绍与曹操的路线斗争被淡化了,刘备与曹操的权力之争变成了忠与奸的道德之争;起过决定性作用的孙权黯然失色,没那么重要的关羽则大放光彩。

关羽不太重要吗?

是的,至少并非至关重要。真正重要的人物,应该是改变了历史趋势和走向的,比如断送东汉的董卓,率先割据的袁绍,抗衡中原的孙权。这样看,关羽的重要性远不如拿下荆州的吕蒙、战胜刘备的陆逊。

然而关羽在后世受到的推崇,甚至超过了诸葛亮。他在元代即已成神,后来又成圣成佛,号称“武圣人”和“盖天古佛”。这显然并非因为他的武艺,而是因为他的忠义。千里走单骑是其忠,赤壁之战中放走曹操是其义。

关羽,是忠义的典型、旗帜和榜样。

这同样要拜罗贯中所赐。

事实上,关羽离开曹操时,曹操尊重他的选择,下令不得阻拦追击;后来兵败赤壁的逃亡路上,曹操也根本就没有遇到关羽。关羽的许多感人故事和英雄业绩,包括“温酒斩华雄”之类,都全靠罗贯中的生花妙笔。

就连关羽的被俘投降,也被找到了正当理由:不能撇开结义的兄长、被俘的嫂嫂和受难的皇上,一个人自己去死节。条件当然也由罗贯中代讲:降汉不降曹。

这可真是漏洞百出。

什么叫“降汉不降曹”?难道刘备一伙原本是对抗大汉的“反政府武装力量”,现在决定投降汉帝国了?另外两件事情也同样大成问题:过五关斩六将对曹操是不义,华容道放走曹操对刘备是不忠。

罗贯中编的这些故事和说辞,还可以相信吗?

实际上,《三国演义》的破绽不胜枚举,比如“三气周瑜”就绝无可能,因为周瑜从来就没算计过诸葛亮。何况周瑜风流儒雅气度非凡,岂会被别人气死?诸葛亮光明磊落一身正气,又岂能在害死盟友后还出言轻佻?

没错,周瑜是主张防范刘备,但那是在赤壁之战后,怎么会在战前一再陷害诸葛亮?同样,诸葛亮也并非奸诈小人,又怎么会幸灾乐祸地说“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样的品位和格调,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难怪胡适先生要斥之为“陋儒”。

世间有此陋儒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国人不以为非反倒推崇备至;书中有此破绽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国人并无质疑反而津津乐道。这又是为什么?

为了圆梦。

传统社会的中国人,其实是一直有梦的。第一个叫“大同梦”,也就是回到部落时代。第二个叫“小康梦”,也就是回到邦国时代。这两个梦都实现不了,就开始做“治世梦”。这是帝国时代的“中国梦”。

治世梦也包括三个内容。首先是希望有一个仁慈而明智的好皇帝,这就是“圣君梦”。其次是希望各级官员清正廉洁,这就是“清官梦”。如果圣君和清官都指望不上,则希望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就是“侠客梦”。

圣君,清官,侠客,是中国人的千年梦。

这三个梦,罗贯中都帮我们圆了。圣君就是刘备,清官就是诸葛亮,侠客或侠士就是关羽和张飞。三个梦三个代表,都在刘备集团,尊刘贬曹岂能不大得人心?

至于历史的真相,则无人关注。

事实上,《三国演义》创造的文学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原本来自民间,之后又在民间广泛流传,变本加厉。两股力量的齐心协力,使这段历史与它的本来面目渐行渐远。

这并不奇怪。毕竟,治世是万众之向往,忠义乃核心之价值。作为农业民族,或者说,作为非商业民族,我们没有契约精神,没有法治观念,没有公民意识。结果,就只有君臣父子、纲常伦理和江湖义气。

忠义作为核心价值,也应运而生。

不可否认,这里面有着美好的愿景和良善的动机:忠用来规范自己,义用来规范别人。我忠诚,你仗义,秩序便得以维持,关系便得以维系,天下便得以太平。

这是一个“桃园梦”。

然而忠义作为核心价值,却又十分可疑。实际上,它的内部充满矛盾和悖谬。比方说,清官要尽忠,侠客要仗义,圣君呢?忠也好,义也罢,用在他身上都不合适。

如此说来,皇帝岂非就该不忠不义?

为君不易,为臣也难。比如张辽要对曹操尽忠,便只好对关羽不义,将关羽要走的意思如实汇报。关羽要对曹操行义,也只好对刘备不忠。要知道,他杀袁绍的大将颜良时,刘备可正在袁绍那里寄人篱下。

然而不杀颜良,就无法报答曹操的大恩大德,也就不能问心无愧地回到刘备身边,关羽岂非两难?

好在关羽获得了充分的理解和同情。我们唯一无法弄清的是:为什么关羽的依曹、反曹、降曹、别曹、放曹都是忠义,如果换成吕布就是不义?

可惜无人回答,也没人问。

弘扬忠义的《三国演义》则走了麦城:代表明君梦的刘备“长厚而似伪”,代表清官梦的诸葛亮“多智而近妖”,代表侠客梦的关羽既投降了敌人,又放走了敌人。

罗贯中先生想过这些吗?

也许没有。因为他表达的,是他们的时代意见。

时代不同了。老调子已经唱完,瞒和骗的艺术也可以收场了。我们需要建立的,是新的社会观、道德观、历史观和核心价值观,非如此不能实现民族的伟大复兴。

这是只能通过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和法制建设来完成的。《三国演义》可以谢幕,桃园结义可以梦醒。

现在,让我们回到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