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东南壁垒的倾塌 五 浙东的反攻
1841年10月18日,道光帝满怀希望期盼浙江的捷音时,收到了杭州将军奇明保的奏折,告知镇海失守、裕谦殉难,并要求:“迅赐简派带兵大臣,多发京营及各省劲兵,兼程来浙剿办,以期克复。”道光帝随即授奕经为扬威将军,并从苏皖赣豫鄂川陕甘八省调兵1.2万人,再次组织大军,征讨“逆夷”。
自雍正朝之后,清廷派出的领兵出征的军事统帅,其将军名号,不再新创,而是沿用前朝旧名。其印信亦为当年统帅交回之物。如奕山的靖逆将军,创名于1717年,为富宁安征剿策妄阿喇布坦时始用。此次授奕经的扬威将军,历史更为悠久,创名于清刚刚入关时的1646年,为德豫亲王多铎征讨蒙古等部时始用。而且,扬威将军的名号在历史上使用次数最频,高达七次之多,其中最近的两次是,道光帝于1826年征讨张格尔和1830年征讨新疆玉素甫父子的叛乱。很显然,此次道光帝再次启用扬威将军的印信,是冀求这一屡战屡胜的吉利名号,能保佑清军如同昔日在西北那样,“扬威”于东南。
此次受命出征的奕经,同奕山一样,也是皇室成员,其血缘更近,为抚远大将军允禵的政敌雍正帝的四世孙。奕经的祖父永瑆,封和硕成哲亲王,毫无戈马征战的经历,是有名的书画家。父亲绵懿,封多罗贝勒。
奕经的经历,与大多近支皇室成员相似,主要在京官上迁转。1816年以四品宗室出为头等侍卫,后历奉宸苑卿、内阁学士、副都统、侍郎、护军统领等职。1830年,曾一度随前一任扬威将军长龄出征,后又短期外放黑龙江将军、盛京将军。此次出征时,他的官差各职共有: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步军统领、正黄旗满洲都统、崇文门监督、正红旗宗室总族长。本兼各职如此之多,又拥有尊缺(大学士)、要缺(吏部尚书、步军统领)、肥缺(崇文门监督),是因为清朝实行满汉双缺制度,满人,尤其是宗室,仕途更为宽坦;更重要的是,他是道光帝所信赖的股肱大臣,在“奕”字辈的宗室中升迁最速。
奕经在京请训后,于10月30日离京南下。11月8日到山东泰安,11月22日到江苏扬州。然而,他到了江苏之后,突然止步不前,在苏州一带停留了整整两个月。
与靖逆将军奕山相比,扬威将军奕经似另有气象。
据奕经的幕客、自称“于内外机密十能言其七八”的贝青乔称:
初将军出都时,或战或抚,游移两可,纡青极言历年招抚,毫无成效,且恐有损国威,将军之志乃决。
纡青,为江苏宿迁县举人臧纡青,是奕经的“故友”,此次入奕经幕府,为主要幕僚之一。但奕经身为军事统帅,居然在“抚”“战”两策中游移,很是让人疑惑。然而,道光帝那儿也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
1841年10月19日,道光帝由内阁明发谕旨:“琦善著加恩释放,发往浙江军营,效力赎罪。”琦善在此之前,经军机大臣等审判,定为斩监候,秋后勾决。道光帝此次让琦善随奕经去浙江,是否意味着道光帝在“抚”“战”两策中也有游移呢?
然而,琦善后来并未赴浙,而是改发张家口军台,充当苦差。对此,人们常常引用梁廷枏的说法,谓奕经在臧纡青的建议下,上奏制止琦善来浙。此说似误。道光帝改发琦善去军台的谕旨,下发于10月24日。此时奕经尚未出都,而他见到臧氏又在出都之后。贝青乔对此另有说法:
及将军奉命出征,大学士穆彰阿奏请带琦善赴浙,将军谓琦善可与议抚,不可与议战,特严却之,而挺身南下云。
接照这一说法,奕经在请训时便严拒琦善同行,这两位已经有隙的大员也很难和衷共济;但其中表现出来的“挺身南下”的英姿,又与前称出都时战、抚“游移两可”的记录自相矛盾,使人不知孰是孰非。
尽管奕经、道光帝此时的心态让人捉摸不定,但我们可明显地感到奕经出征时的景象,要比奕山出征时沉闷得多。道光帝不再有“大兵兜剿,擒获夷酋”的心旷神怡的幻想,奕经也全无“剋日进剿,便奏捷音”的踌躇满志的迷梦。经过一年来的战争,他们对困难的估计似更为实际了。
奕经的个人经历使之未谙军伍,心中亦无制“夷”高策,于是,他在博采众议、聘贤纳士上效法古风。据称,在他的营门外设有一木柜,凡愿投效者皆可书名入其中,三日后传见,稔知“夷”务者可当面陈述得失。在江苏的两个月中,献策者达400人,投效者共144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智囊团”。这些人究竟有何高策,史籍上未有记载,但前面提到的奕经“故友”臧纡青,却留下了惊世之言:
一、在用人大政方面,招林则徐来浙襄办,力鼓决死抗敌之气;斩余步云等逃将,力挽临阵溃逃之风。
二、在作战指导方面,调川、陕、豫兵6000名为生力军,招鲁、汴、江、淮之北勇1万名,募沿海土匪、盐枭、渔疍之南勇2万名;使南勇为耳目,以北勇壮胆气,分伏宁波、镇海、定海三城,“不区水陆,不合大队,不剋期日,水乘风潮,陆匿丛莽。或伺伏道路,见夷就杀,遇船即烧。重悬赏格,随报随给。人自为战,战不择地”,等到三城英军“步步疑忌惊惶”,然后再以大军进击,内应配合,“内外交逼而尽歼之”。
在我见到的鸦片战争中的各种军事建策,以近代军事学术的眼光观之,大多不着边际;相比之下,臧纡青的上述提议可谓颇有见地,但执行中又似困难丛生。林则徐不久前由浙遣戍新疆,此时正在祥符河工效力,若上奏请林返浙,岂不逼道光帝出尔反尔?余步云此时为浙江前敌指挥官,若斩之,又以何人代之?从后来长达半年的审讯情况来看,这位“太子太保”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问斩的。臧氏的建议最有价值的部分,是“不区水陆,不合大队”,“人自为战,战不择地”的“伏勇散战法”,实有近代游击战争的韵味。可是,此种战法需有良好的组织指导,兵勇亦须训练以熟悉战术,否则激励兵勇的“重悬赏格”,很可能流为谎报战果的渊薮;再则,此种战法旷日持久,据中外历史经验,若要达到英军“步步疑忌惊惶”的地步,不能以月为计,而需长达数年,尽管臧氏也提到了“不剋期日”,但他似未预计到如此之久,若此,奕经能否坚持下去,道光帝能否容忍下去,都成了疑问;又再则,此种战法须有与之相适应的经济动员措施,按臧氏的6000名新军、3万名雇勇,一年的军费银高达200万两以上,清朝财政也支持不住。看来,臧纡青已经找到了渡河之船,而尚未掌握操船技术。奕经后来也未用此计。
很可能奕经在京时与道光帝达成了某种默契,因而他在江苏呆了两个月,訾议四起,道光帝始终未催他早日赶赴战区,表现出难得的“不为遥制”的豁达态度。据奕经自陈的理由,是所调豫陕甘川等省“曾经出征”过的6000劲旅尚未到达(川、陕、甘调兵至浙,需时约4个月),已经抵浙的苏皖赣鄂四省援军皆为弱师,不足为恃,他恐怕早早赶到浙江,非但不能制敌,反会制于敌。这种充分准备、不急速战的作法,也合乎当时奉为圭臬的“谋定而战”的兵法原则。
与奕经的处境相似,璞鼎查此时也进退两难。一方面,他在占据定、镇、宁三城后,数次遣书刘韵珂、余步云等人,表明愿意与清方“全权大臣”谈判,但没有回音;另一方面,手中有限的兵力分据香港、鼓浪屿、定海、镇海、宁波五处,无法再集结一支足够强大的部队,发起义律卸任前曾策划的扬子江战役(后将详述),更兼北风司令、严冬气候也不利于英军作战。因此,英军在占领宁波后,曾于1841年10月20日一度骚扰余姚,后又于1841年12月27日至次年1月12日,次第兵不血刃地陷余姚、慈谿、奉化三城,皆未久据,即时退出。可以说,战争在此时出现了长达5个月的间歇。而璞鼎查本人亦在1842年1月返回香港,将对华商务总监督的办事机构由澳门迁至香港,并宣布香港和舟山将成为自由港。一直到是年6月才北上。
英军对余姚等地的军事行动虽不具规模,但浙江巡抚刘韵珂却不如奕经那么沉着,隔三差五便派员前往江苏,催奕经早日到浙悬帜,似乎唯恐将由他一人承担丢城失地的责任。而奕经却不为所动,其举止如同仍在京城任吏部尚书,只是指名参奏严惩守城官弁,冷静如壁上观。
奕经此时驻扎的苏州,当时号为人间天堂,为金粉繁华之地。歌亭舞榭,最足动人豪情。奕经随员6人,本为郎中、员外郎、御史、主事、笔帖式、中书之类的五品、六品乃至七品京官,此时均以“小钦差”自居,提镇以下官员,进见必长跪,相称必曰“大人”,而奕经网罗的投效人士又纷纷仿效比附,呼为“小星使”。在这些“小钦差”、“小星使”之下,又有随行的数百名京营兵弁。这群人淫娼酗酒,索财贪贿,闹得乌烟瘴气。每日吴县(苏州府首县)供应80余席,用费数百元,稍不如意,便掷击杯盘,辱骂县令。正如后来的一句流行语,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苏州展示出与300里之外同为天堂之城杭州迥然有别的气象。奕经最初不加意裁抑,后谤议骤起,只得移营百余里,于1842年1月21日进至浙江嘉兴。
没过几天,奕经所等待的川陕劲旅终于有了消息,至2月13日,除陕甘兵250人、四川兵300人外,其余皆至浙江。这批从4000里之外风尘仆仆星夜兼程赶来的生力军,军纪无存,以至在近百年后仍在民间留下了“沿途掳丁壮,掠板扉,以四民抬一兵,卧而入城”的口碑。而至此时,奕经已没有理由观望不前,于2月10日(夏历大年初一)赶至杭州,稍作布置后,于2月27日赶往前线曹娥江一带。此时距其出京之日,共计131天。
从理论上说,浙江清军原设额兵3万余名,外省援兵1万余名,又有外省、本省雇勇9万余名,兵力不为不厚。但我在第一章中已经说明,本省额兵难以抽调;而可以抽调的数千兵丁又在定海、镇海两战中溃败;此时,浙江原设清军只能各保地方,无兵可调。本省雇勇大多不离家乡,能应征调者极少。因此,就实际而言,浙江此时可机动作战的清军,只是在镇海之战后开抵的外省援军1.2万人,以及由奕经等人雇佣的河南、山东、江苏及本省壮勇,据称有2万人。
可是,这3万多名兵勇,并不能全数用于进攻。
让我们看看具体情况:湖北援军2000名,其中1000名驻守杭州,1000名驻守海宁;江西援军2000名,其中1000名在余姚兵败,此时被派往曹娥江以北的沥海等处,另1000名奕经认为不够精壮,命其护卫粮台;安徽援军1000名,其中600名驻守杭州;陕甘援军2000名,其中800名驻守乍浦;山西、陕西、甘肃抬枪抬炮兵1000名,其中200名驻守杭州。如此七扣八扣,外省援军只剩下6000名,而壮勇中亦有防守各处者。
然而,剩下的兵勇,仍不能全数用于进攻。
扬威将军奕经自杭州前往曹娥江一带后,在曹娥江以西的上虞县东关镇扎下大营,自将河南援军1000名、山西等处抬枪抬炮兵200名。此处距英军占领的宁波约70余公里,奕经自称在此前路(宁波、镇海)后路(杭州)都可照应。参赞大臣文蔚在慈谿县西北的长溪岭扎下大营,率领江宁旗兵800名、四川援军400名、山西等处抬枪抬炮兵400名,安徽援军400名,共计2000名,此处距镇海约40公里,据称是进攻镇海、宁波兵勇的后路策应。
这样,尽管道光帝从各省调集1.2万人的大军,实际上真正用于进攻的只有四川兵1600名(后用于攻击宁波)、陕甘兵1200名(后用于攻击镇海),此外只有那些数量、素质都靠不住的雇勇和余丁。而奕经为了震慑英军,对外“号称精兵十二三万”!
如此怪诞的布兵方式,奕经又是出于何种设计?
就分兵把守乍浦、海宁、杭州等处而言,比较容易理解。假如奕经对宁波、镇海、定海等处攻击得手,英军溃退海上,若乘虚攻击乍浦等地,清军岂非顾此失彼?更何况当时盛传英军将侵入杭州湾,由海宁直取省城,使浙江巡抚刘韵珂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奕经又为何将剩下的6000清军的一半以上,在长溪岭、东关镇扎以大营呢?后来的结果,使我终于明白,奕经为的是保命。东关镇大营1200人仅仅用于自卫,长溪岭大营2000人则成了一块盾牌。一旦清军浙东反攻失利,英军发起攻势,正可利用长溪岭清军的抵抗,为他赢得逃跑的时间!
与布阵相比,奕经在进攻时间的选择上,就不仅仅是荒谬了。
先是1842年1月25日,奕经与参赞大臣文蔚在浙江嘉兴同时梦见英军悉弃陆登舟,联帆出海,宁波等三城“已绝夷迹”,后派人察明果有运械归船之事,以为“佳兆昭著”。又2月10日,奕经至杭州,往据称最为灵验的西湖关帝庙占签,中有“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保汝平安”一句,三天后,四川援军大金川土兵开到,兵弁皆带虎皮帽,更以为“收功当在此”。于是,他选定“四寅佳期”(道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九日四更,即壬寅年壬寅月戊寅日甲寅时,1842年3月10日凌晨3至5时)为进攻时间,又以寅年(虎年)出生的贵州安义镇总兵段永福为进攻宁波的主将,来他个“五虎制敌”!
在迷信指导下的战事,其结果可想而知,但反射出来的是前科学时代人们的心态,吉利数码、神签灵验、托梦言事,至今仍有其相当的魅力,而在当时实有主宰人们意志的威力。
很可能是在这种迷信的力量的支持下,1842年3月6日,奕经上了一道长达4000余字的奏折,详述其反攻浙江三城的计划,并随奏附呈了明攻暗袭兵勇的清单和作战地图。在这份奏折中,我们已全然不见他先前的那份心虚,而漾溢着胸有成竹的强劲自信。又据贝青乔的透露,奕经在战前还为幕僚们举行撰写“露布”的大赛,共得30多篇,他亲自分别名次,“首推举人缪吉榖,详叙战功,有声有色,次同知何士祁,洋洋钜篇,典丽矞皇……”看来,他为此战的报捷而专门进行了一场文字的“演习”。
道光帝看到奕经的计划后,深为其感染,朱批:
嘉卿等布置妥密,仰仗天祖默佑,必能成此大功。朕引领东南,敬待捷音,立颁懋赏。
诸如此类的朱批,又见于先前杨芳、奕山、颜伯焘、裕谦等人的奏折,道光帝为“捷音”等得太久了。
1842年3月10日凌晨,清军积四个多月的努力,终于在浙东发动了鸦片战争中唯一的收复失地的反攻。
按照奕经的计划,清军同时向宁波、镇海、定海进攻:对宁波,由总兵段永福率四川兵900名、余丁300名、河北壮勇400名,共计1600名,担任主攻,另有四川兵600兵、余丁200名担任辅攻,以余姚东南的大隐山为前进基地,与先期潜入宁波城内的雇勇17队,内外配合,占领该城;对镇海,由三等侍卫容照、副将朱贵等率陕甘兵800名、余丁100名、河南壮勇500名,共计1400名,担任主攻,另有陕甘兵500余名担任辅攻,以慈谿西北的长溪岭为前进基地,与先期潜入镇海城内的雇勇11队,内外配合,克复该城;在镇海与宁波之间的梅墟,派勇3900名,对企图在两城之间逃跑接应的英军“中途截杀”;对定海,派战死镇海的原处州镇总兵郑国鸿之子郑鼎臣,率崇明、川沙、定海等处水勇5000名,由乍浦进据岱山,准备对定海所泊英舰船发动火攻。从这个计划可以看出,为弥补兵力之不足,奕经大量使用雇勇。
然而,这一历经四个多月准备的反攻,不到四小时便全部瓦解。
3月10日凌晨零时30分,停泊在宁波城外的英舰哥伦拜恩号,突遭两下炮击,而此后又毫无动静。至3时,清方施放四只燃烧着的火船,冲向英轮船西索斯梯斯号,被英方小艇导至岸边。与此同时,清军兵勇一面以手持小型火器向宁波城外的英舰船开火,但未奏效;一面进攻宁波城的南门和西门。负责进攻该城的四川兵(其中一部分为藏族土兵)极其勇猛,在内应的配合下一度攻入城内。英军急忙调集火炮对之轰击,而城内狭窄的街道使清军无处疏散,无处避藏,惨遭屠杀。至天亮,清军见大势已去,便仓猝退出城外。
同在凌晨3时,清方在镇海施放了十只火船,企图焚烧港内英军舰船,但被英军小艇拖至河岸。与此同时,清军兵勇施放小型手持火器,进扑镇海西门。驻守该处的英军1个连,打开城门,主动出城迎战,城内英军数连亦出城增援。由于担任主攻的清军朱贵部因黑夜迷途而未至,结果相战不支而败退。
值得注意的是,清军在进攻宁、镇两城时皆未使用火炮,交战时火力迥殊,未能予敌以杀伤。据英方记载,宁波之战时,英军仅阵亡一人,受伤数人,而镇海之战没有伤亡。
天亮之后,英军轮船皇后号、西索斯梯斯号及战船附属的小船,沿宁波西南、西北方向的河流搜索前进,共击毁了37只火船。
至于驻在岱山准备进攻定海的清方水勇,早在3月8日便被英轮船复仇神号和一些小船驱散,未能发动进攻。尽管郑鼎臣后于4月14日率该水勇在定海有着毫无战果的一搏,且被奕经粉饰为一大胜仗。
此时正在舟山的英海、陆军司令,闻讯赶至宁波,英军由防御转入进攻。
3月13日,英陆军司令郭富听闻驻在余姚的清军余步云部将进攻宁波,便率兵600名,在轮船西索斯梯斯号的支援下,向奉化进军。但英军仅前进了约10公里,便发现余步云部在前一天晚上便已溃逃。
3月15日,英海军司令巴加、陆军司令郭富得悉慈谿是清军发动进攻的前进基地,便率领海、陆军士兵1203人,搭乘轮船皇后号、复仇神号、弗莱吉森号及一些小船,于上午8时向慈谿进军。当日中午,英军抵达,随即占领县城,并向城外大宝山清军营地进攻。由镇海退回的清军朱贵等部与之交战失利,朱贵战死。相对清军的伤亡,英军仅付出弱小代价。
此时在慈谿西北约20华里的长溪岭驻守的参赞大臣文蔚,闻知慈谿县城及大宝山的战事,并不率部前往增援,反于当日率部逃跑。3月16日,英军进至长溪岭,焚烧了文蔚留下的空荡的军营。3月17日,英军退回宁波。
远在曹娥江以西东关镇扎营的奕经,闻前方军报,惊魂动魄,亟思逃跑。幕僚臧纡青竭力劝阻,方坚持一夜。3月16日晚,文蔚逃至东关镇,他得知战况,命文蔚退守绍兴,而其本人率部连夜西奔,渡过钱塘江,一直退至杭州。而他后来向道光帝陈述的理由是,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检查钱塘江北岸的海宁尖山一带的防务!
对于如此败仗,对于如此败将,我真不知应该作何评论!
在我研究鸦片战争史的时候,使我最最感到困难的是清方史料,这不是因为清方史料不够充分(现有史料已汗牛充栋,且又有大量档案),也不是清方史料中充满不实之处(可用各种史料互相参核,更可用英方资料验证),而是几乎所有的史料都将注意力集中于上层活动(尽管许多史料作者并不知情),而对他们身边发生的下层活动记述过略过简。
正因为如此,我经常自问,仅仅凭着上层的活动就能写出真实的历史?
可有一天,我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查阅资料时,御史吕贤基、浙江巡抚刘韵珂的两件奏折使我兴奋。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抄录这两份共达4000余字的文件。它向我们讲述了一位名叫鄂云的官员的故事。
鄂云,原名联璧。他的出身和经历,我们知之不多,仅知其曾为刑部司官,1837年由南京移寓杭州,鸦片战争时为候选直隶州知州。
1841年初,鄂云前往镇海,要求投效。钦差大臣裕谦知其不谨,恐其逗留而招摇生事,便薄给所予,饬令他往。时在镇海的浙江巡抚刘韵珂,念其昔日曾为刑部同事,且景况穷苦,也给了盘费银30两。鄂云离开镇海后,不知其踪。
1841年底,扬威将军奕经南下,驻扎苏州。鄂云又前往投效。奕经的随员、步军统领署七品笔帖式联芳,为其堂弟。靠着联芳的引见,鄂云又自称能勾引汉奸,作为内应,奕经派其办事,多次往来江、浙之间,曾往杭州面见刘韵珂,大谈他与联芳的关系,并称其与奕经也有亲戚关系。刘韵珂见其不规,多加提防。
鄂云自由奕经派差后,便移眷属于绍兴。御史吕贤基称其“诓骗欺朦,无弊不作”;浙江巡抚刘韵珂称浙江官员知其本性,只因其为奕经所派官员,“不得不照例应付”。前者当为道听途说,证据不足;后者又明显有保全浙江地方官员之意。但是,鄂云在浙东反击战中的劣迹,终于揭露出来。
据鄂云自称:他因奉奕经的命令,在慈谿县后山泊地方招雇乡勇500名,头目5名,从1842年1月9日至4月19日,共支给口粮、器械、船价等共计16956千文,又雇梁勇53名,从2月12日至4月19日,支给口粮1098.8千文;后奕经下令裁勇,他经过奕经的批准,雇募福建同安船17艘,水勇等348名,从4月19日至10月3日,船价口粮共计银12000余两。以上共计银12000余两,钱18054.8千文。
据各粮台查账:鄂云以后山泊雇勇500名为名,在曹江粮台支钱2860千文、银4585两;以续雇其中出力各勇113名为名,在绍兴粮台支银4374两。以上共计银9124两,钱2860千文。
以收入和支出的两账相对照,鄂云除收到银钱外,另支出银2876两,钱15194.8千文。这一笔银钱,鄂云自称除劝捐外,自捐钱12000千文,“禀请奖励”!
以生活穷苦的候选官员,一下子捐钱如此之多,又从何而来,显然是大有疑问的。
据刘韵珂的调查:自宁波失守后,慈谿县后山泊地方乡绅招雇乡勇,保卫村庄。鄂云前往,宣称调赴曹江,随营听用,并付给各勇定钱、盘费、器械等费用每名1500文,各勇应允。1842年2月8日,鄂云率该勇由后山泊起程,2月11日到达曹娥。出发时仅给该勇每名500文,2月12日始给口粮钱300文。3月7日,鄂云拨勇50名,埋伏在镇海城外;拨勇150名,交四川府经历濮诒孙管带,驻宁波西乡的邵家渡;拨勇50名,为泗州知州张应云的护卫,驻慈谿骆驼桥;自留勇50名,为其护卫,驻慈谿东门外的清道观;剩下200名,命头目黄得胜管带,参加3月10日攻打宁波西门的战斗。浙东反攻失败后,各勇纷纷逃散,至4月1日,奉命全部撤散。
由此看来,鄂云的手段十分清楚了。我们假定这500名后山泊勇全数足额,假定鄂云能够毫不克扣地如期如数发给口粮钱,假定该勇在浙东反攻失利后无一逃亡(这些在当时都会是奇迹);那么,鄂云实际支出的定钱、口粮钱总计为7450千文。以此数对照他在曹江、绍兴两粮台支领的银钱数,以当时的平价1600文兑银1两为率,鄂云通过多报日期,谎报留勇,中饱军费银共计5631两!
由于资料的缺乏,我们还不知道鄂云在同安船、勇上施展了什么手段,但是可以肯定,他只会向里扒银子而不会向外掏银子。
然而,事情还并未结束。鄂云通过雇勇宣称捐钱12000千文。按照1841年11月由户、吏两部奏定的《海疆捐输议叙章程》:平民捐银1.2万两,给予道员职衔;候补、候选官员可将本身职衔按捐例减半,再核其捐数议叙;捐额溢出部分按500两加一级纪录;候选直隶州知州捐银8000两,议予本班尽先补用……等等规定,又按照捐纳时钱1千文按银1两计算的惯例,鄂云凭其12000千文的捐献,若要官衔,可获“道员衔加四级纪录”,若要官职,完全符合“本班尽先选用”。由此可见,鄂云非但发了财,而且可以升官或得到实缺!
鸦片战争对清王朝说来是一场空前的灾难,但对鄂云说来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越是如同鄂云这类人,调子唱得比谁都高,话说得比谁都好听。
鄂云是一个小人物,他靠着一名七品笔帖式的堂弟,便可如此贪赃枉法。我们虽不能由鄂云一事例来推断清王朝官员中人人如此,但在当时,利用雇勇做手脚发国难财又似乎不是秘密。许多私家记载对此留下了记载。又按照清朝当时办事规则,制造军器、修筑工事、调防兵弁等等,凡是涉及到银钱之项,无不可从中侵蚀。
而鄂云被揭露,又纯属偶然。御史吕贤基只是据听闻举报,道光帝命江苏、浙江官员清查。恰浙江巡抚刘韵珂与扬威将军奕经有隙,于是,便乘此机会,穷追究诘,如实上奏。若刘、奕和洽,以当时官官相护的陋习,很可能出现“查无实据”的结局。道光帝收到刘韵珂的奏折后,命两江总督再查,我因没有找到相应的材料,不知鄂云后来究竟如何发落。
奕经在浙东反攻时主要使用的力量是雇勇。从鄂云所雇后山泊勇500名这一实例中,我们已经看到:这些雇勇既未进行严格的训练,也无合乎近代战争原则的编制;充勇者本人又似仅仅为定钱、口粮钱而来,到军营后仅20余天便送上战场。这样的雇勇又怎么会有战斗力?又怎么会不临阵脱逃?反过来又可设想,他们若不逃跑,又岂不白白送死?如此作牺牲对国家、民族一无所益,而对他们本人及家人却是无法挽回无以承受的厄难。就此而论,鄂云等人驱策毫无训练的雇勇上前线又何异于杀人?
当我抄完吕贤基、刘韵珂两份奏折后,坐在档案馆宽敞的阅档室里,怔怔地望着这两份文件。我揣度着鄂云和那些不知姓名的雇勇的心思,思索着吏治与国运的关系,种种联想不可遏制,连绵而至。天黑了,灯亮了,人们纷纷离去。我才发现已坐了很久,很久,也想了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