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政权 一、陈桥兵变
缔造大宋的是一伙军阀,头子叫赵匡胤。
赵匡胤就是宋太祖,而军阀总是被文人看不起。太祖征伐南唐时,后主李煜派了文臣徐铉(读如炫)去见他。徐铉以为文化可以抵抗武化,竟吟颂起李煜的《秋月》来。
太祖哈哈大笑:这种酸溜溜的文人腔,朕可看不上。
徐铉反唇相讥:想必陛下更有佳作。
宋臣全都变了脸色,太祖却不紧不慢:朕戎马一生,不大吟诗作赋。有次喝醉了酒,睡在田野里。一觉醒来,只见明月当空,两句诗便脱口而出。徐卿愿意听听吗?
徐铉说:愿闻其详。
太祖朗声吟出: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
徐铉五体投地。
李煜也很快就光着膀子向宋军投降。作为战俘的他被带到开封以后,曾经以极为沉痛的语气回忆了当时情景: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当然很有戏剧性。
赵匡胤的称帝建国,就更是。
那是建隆元年(960)正月初四的黎明,睡梦中的赵匡胤突然被弟弟赵匡义和幕僚赵普叫醒。当时,他的职务是五代最后一个中原王朝后周的殿前都点检,也就是皇帝亲兵的总司令,此行的任务则是抵抗契丹入侵。但,他头天晚上刚刚走到周都开封四十里外的陈桥驿,第二天就出事了。
被惊醒的赵匡胤走出驿门,只见三军将士金盔铁甲明火执仗,喧哗之声倒海翻江。他们拔出刀来高声喊道:愿奉太尉为天子!然后不由分说便将黄袍披在赵匡胤身上,再拜倒在地,山呼万岁。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陈桥兵变。
从此,黄袍加身便成了称帝的代名词。
但,此案可疑。
首先是时间。兵变之后,军队当天就回到了开封,后周留守的官员们也当天就承认了政变,并在黄昏时排出了新政府的组成名单。赵匡胤更是毫不客气,当天晚上就在崇元殿登上皇位,并于次日宣布改元改国号,大赦天下。
所有事情一天搞掂,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其次是过程。
事实上陈桥兵变之后,赵匡胤和他的部队在名分上就成了反政府武装力量。然而他们进入开封城,却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赵匡胤也如同上班似地回到官署,尽管在见到宰相范质时哭了一鼻子。总之,事情非常顺利,一个翰林院的官员甚至当场就从袖子里掏出了后周恭帝的让位制书。
奇怪,这文件哪来的?
恐怕跟那来路不明的黄袍一样可疑。
更可疑的是,之所以有陈桥兵变,是因为赵匡胤要率军抵抗契丹入侵。既然如此,他称帝之后就该另选统帅并进行部署。可惜没有。契丹和勾结契丹的北汉也不见踪影,据说是自行遁逃,原因不明,也没人深究。
显然,陈桥兵变绝非突发事件,反倒是精心策划各方配合之有预谋的军事政变。就连北汉勾结契丹入侵,也都是编造出来哄骗七岁的周恭帝和他母亲那妇道人家的。
问题在于,谁是主谋?
赵匡胤当然不会承认。欺负孤儿寡母的事,总归不地道也不光彩。宋代的史臣同样也不会让他承认,反倒要帮他极力遮掩。比如司马光对陈桥兵变过程的记录,便有“太祖固拒之,众不听,扶太祖上马,拥逼南行”的字样。
好一个“拥逼南行”!皇帝也可以这样对待么?
“拥逼南行”见于司马光的笔记《涑水记闻》卷一,这里摘录的取自《四库全书》本。《涑水记闻》为司马光晚年退居乡野所著,可视为对《资治通鉴》的补充。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恐怕都不能。
实际上赵匡胤是在演戏。说到底,他就是总编剧、总导演和男一号。这一点,弟弟赵匡义和幕僚赵普都心知肚明也配合默契。人前,他们都说太祖当皇帝是被逼的,甚至自己也是拥逼者之一。但到说私房话时,就难免暴露真相。
事情发生在赵匡胤称帝三年以后,原委则是太祖要授予一位重臣以兵权,遭到赵普的坚决反对。赵普甚至借口手续不够完备,将皇帝已经签署的命令扣下。太祖很不理解地问赵普:你何苦疑神疑鬼!他不会对不起朕。
赵普反问:陛下怎么就能对不起周世宗?
太祖无语。
周世宗就是周恭帝的父亲柴荣。赵匡胤如果只是陈桥兵变的“胁从”,他就该回答:我对不起周世宗,不都是你们逼的吗?为什么不这样说呢?因为他就是主谋。
而且说实在的,他这一招也没什么创意,几乎是山寨了老前辈郭威的故事。郭威原本是后汉的邺都(今河北省大名县)留守,由于功高盖主为后汉隐帝不容。血气方刚的隐帝派人到邺都去杀他,派去的人反倒站在了郭威一边。结果是郭威以“清君侧”的名义杀回了开封,隐帝则在混乱之中被人弑杀。被郭威请出来维持局面的,只能是太后。
但这局面,又岂是那位太后维持得住的?
郭威想不当皇帝,都不可能。
后面的情节就简直是陈桥兵变的彩排:都是先有消息说契丹入侵,报信的也都是今天河北省境内的镇州和定州,还都是走到半路就兵变了。不同的是,那次兵变在澶州(澶读如馋,今河南省濮阳县),理由则更加充分:他们此前已经造过一回反了,不如革命到底。当然细节也更为真实:加在郭威身上的黄袍是临时扯下的一面黄旗。
于是,郭威成为后周的太祖。
身为后周皇帝亲兵总司令的赵匡胤,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故事。照抄一遍,也不会有人指责他剽窃。现在唯一无法弄清楚的是:他在何时起了这念头,又是如何部署的?我们只知道,赵匡胤还在开封时,城内就议论纷纷流言四起,都说军队只要一出城,就会发生兵变,立他为天子。
赵匡胤也听说了,急得在家里团团转。
这可能是作态,是犹豫,也可能是紧张。总之,一个女人帮他做了决断——赵匡胤那面如铁色的姐姐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拿着擀面杖边打边骂:男子汉大丈夫,有了事情就该自作主张,跑回家来吓唬我们女流之辈干什么!
好嘛,一棍打出个宋太祖。
这恐怕只能姑妄听之,大宋的太祖皇帝可不是什么棍子能够打出来的。相反,赵匡胤自己就是棍子,据说还发明了双节棍。尽管他并不那么光彩地抄袭了郭威,他的宋却不是郭威的周,也不是之前的后汉、后晋、后唐、后梁。
的确,宋是残唐五代的终结者。从黄巢之前的庞勋起义算起,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动乱、分裂、民不聊生,由于宋太祖和他臣僚以及继承者的努力宣告结束。代之而起的,是经济繁荣、思想活跃、科技发达、社会稳定的新时代,尽管这个王朝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版图最小,后来还只有半壁江山,最后被北方兴起的蒙古人灭亡,等等。
更重要的是,这并不容易。
事实上,赵匡胤接过了后周的政权,也接过了一个烂摊子和一大堆问题。比方说,如何恢复农业生产,发展农村经济,保证人民的安居乐业和帝国的财政收入?如何结束诸侯割据的纷争局面,实现天下的重归一统?如何对付五十年前强大起来的契丹,收复被他们夺去的北方重镇?当然,核心的核心,是保证赵宋王朝的长治久安和千秋万代,避免重蹈五代覆辙,成为第六个短命的政权。
那么,宋太祖他们,又是怎样做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