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形势 五、另类儿皇帝

澶渊之盟的第二年,党项人也来要钱了。

党项(Tangghut)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族群,西方学者将其视为藏缅民族的古代成员,汉语文献则一般认为他们是西羌的别种,尽管其祖上姓过鲜卑的拓跋。总之,在晚唐五代的混乱中,这个生活在河套地区,而且很可能是混血的部落联盟,在各种势力的夹缝中悄然兴起,建立了世袭性的地方割据政权,只不过在北宋初年尚未建国而已。

大宋对于他们,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武力征伐基本上不起作用,停止双方边贸,实行经济制裁,则又把他们推向了契丹的怀抱。想来想去,真宗皇帝决定还是花钱买,党项酋长也愿意在得到实惠的前提下向大宋称臣,价格是每年银一万两,绢一万匹,钱二万贯,茶二万斤。

当然,跟契丹一样,宋也封那酋长为西平王。

酋长很满意。他对儿子李元昊说:打来打去,实在疲惫不堪,也没什么意思。现在好了,我们一族,可以穿金戴银满身罗绮,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成天披着兽皮了。

元昊却不以为然。他说,披兽皮,牧牛羊,正是我族的本色。英雄出世,就该称王称霸,穿什么绫罗绸缎!

呵呵,好一个青出于蓝!

实际上李元昊也不是省油的灯。领导过范仲淹和韩琦的北宋名臣夏竦,曾经在主持永兴军路(治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工作时贴出招贤榜,声称有得到李元昊脑袋的,赏钱五百万贯,封西平王。李元昊听说,派人乔装打扮,扛了一卷芦苇到西安的街上吃饭,吃完转身就走。到了晚上,饭店老板以为捡了一个便宜,兴高采烈打开那卷芦苇,却发现里面也有榜文,上面写着:有献上夏竦脑袋的,赏钱两贯。

夏竦得到情报,满脸通红。

如此枭雄,当然不会安分守己地当什么西平王。三十五岁那年,即北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十月,李元昊在兴庆(今宁夏回族自治区银川市)称帝,国号大夏,史称西夏。年轻的西夏皇帝给原来名义上的君主宋仁宗,写了一封语气谦和但态度强硬的信。信上说:臣只称王,包括吐蕃和鞑靼在内的各族人民都不高兴,陛下还是批准臣当皇帝吧!

北宋君臣读了,无不愕然。

李元昊却并不是胡说八道。事实上在此之前,他就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精兵,将河西走廊全部置于自己的军旗之下,早已俨然一国之君。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为称帝建国做了一系列准备,此刻则不过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那么,李元昊都做了些什么?

首先是更名改姓。他们家族本姓拓跋,后来又被李唐和赵宋先后赐姓李和赵。李元昊却在1032年继承王位后,将王室成员改姓嵬名,自称曩霄。可惜,嵬名曩霄这个党项姓名实在怪异,所以大家还是习惯性地叫他李元昊。

两年后,元昊又下令改变发型。他亲自带头,剃去头顶的毛发,将刘海蓄起来,从前额垂到面部两侧。发型的改变是强制性的。命令颁发三天不改的,格杀勿论。

再过两年,即1036年,更大的动作开始了,这就是颁行党项文字。这种文字由六千多个方块字组成,发明人叫野利仁荣,但不是日本人,而是地地道道的党项人,并且是皇亲国戚。他发明的党项文,是依照汉字创造的词符文字,因此看起来像汉字,却没有一个是我们认识的。

凡此种种,都表现出李元昊强烈的民族意识。他就是要让党项与汉、吐蕃、回鹘、鞑靼等等都区别开来,哪怕只是形式上的。这样的人,又岂能真正臣服于宋或辽?

西夏发式与文字

党项发式

寿陵残碑拓片

《龙龛手镜》

党项风俗中,男子发式以“秃”为特色,具有典型的游牧民族风格。西夏文字传世较少,图中的寿陵残碑展示了西夏文的风貌,《龙龛手镜》则是西夏文和汉字对照的字典,为今天解读西夏文字提供了方便。

同样,大宋也绝不会承认什么西夏皇帝。他们的应对措施,是宣布撤销李元昊的一切职务,收回赐姓和封号,断绝双边贸易,并悬赏购买他的人头。结果如前所述,是夏竦在西安受到羞辱,西夏的入侵和骚扰也接二连三。李元昊甚至在退还大宋所赐锦袍时,对宋仁宗反唇相讥:番汉两族原本就天各一方,我又没篡你的位,何必那么忌恨呢?

看来,也只能武力解决。

可惜大宋屡战屡败。尤其是庆历元年(1041)二月的好水川(即今宁夏回族自治区隆德县境内渝河)战役,堪称至为惨烈。当时,李元昊亲自率军埋伏于川口,大败宋军于六盘山下,死难者数以万计。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吃了大亏的主将韩琦只好退兵。走到半路,阵亡将士的家属数千人拦住马头,一边撒纸钱一边哭着说:当初,你们义无反顾地跟着韩大人就走了。现在,你们的灵魂也能跟着韩大人回来吗?据记载,哀恸之声响彻四野,震耳欲聋。

韩琦泪流满面,驻马不能前行。

西夏那边,则有人题诗于边境寺庙:夏竦何曾耸,韩琦未是奇。满川龙虎举,犹自说兵机!意思很清楚:好水川里早已龙腾虎跃,大宋将领还在纸上谈兵。你们这帮空谈误国的家伙,根本就不是我们西夏的对手!

这可真是冰火两重天。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胜利了的李元昊却居然称起“儿皇帝”来。庆历三年(1043)正月二十四日,他送来尊称仁宗为“父大宋皇帝”的书信,表示愿意讲和。这就有点像宋江了。看来就连党项人都知道: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作为手下败将的北宋君臣却不满意,因为李元昊并没有在信中称臣。帝国并不在乎陛下多一个儿子,却很在意对方是否臣服。为此,韩琦在皇帝面前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与写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枢密院长官晏殊翻脸。

没错,晏殊和仁宗原本都主张尽快了结。

来回磋商一年多,李元昊终于同意称臣。当然,这需要花钱买。成交价格是:每年绢十三万匹,银五万两,茶饼二万斤,冬天的烤火费和生日礼物另算,逢年过节前来恭贺新禧时的回扣也另算,而且那回扣恐怕要超过贺礼。

毫无疑问,这笔钱不能算是战争赔款,而是“父皇给儿臣”的赏赐。但李元昊不在乎。谁都看得出,他之所得远远超过老爸,也实实在在。臣不臣的,有什么关系!

奇怪,李元昊不是看不上绫罗绸缎吗?

但是西夏的臣民在乎。连年征战的结果,是牧民们喝不上茶,贵族们穿不上漂亮衣服,难免怨声载道。李元昊不得不做出政策调整,豪情壮志之类只能暂时放在一边,尽管他最后还是弄得众叛亲离,死得不明不白。

宋人签订又一次“澶渊之盟”也不难理解。看看本页的地图就知道,这个王朝自开国之日起就疆域狭小,不要说比不上汉唐,就连西晋都不如。西晋尚且拥有西域和今天的云南省,宋则连这也没有。西域归了回鹘,包括西州回鹘和黑汗(喀喇汗),云南则属于大理。大理在唐代叫南诏,五代时改名大理,国都在今云南省大理市,国王姓段,白族。

西晋和北宋的疆域对比


上下地图中深色部分分别为西晋和北宋的疆域范围,下图中标记了大理国的位置。疆域范围据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大理在宋代基本上是与世隔绝的,正史仅仅记载其国王段和誉在徽宗政和七年(1117)被册封,以后又很快就不了了之,段和誉也在金庸小说中变成了段誉。总之,大理和西夏在正史中都不被视为正宗王朝,尽管从北宋到南宋,只有大理和西夏政权稳定,版图不变,直到被蒙古人所灭。

赵宋官家却不得不高度警惕,也不得不拨出巨款,既花钱买和平,也花钱买稳定。实际上在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不是国家而是皇权。国家的危险在边境之上,皇权的在萧墙之内。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是宁可牺牲军事效率甚至国家安全,也要保证皇位不受觊觎,皇权不会旁落的。

于是,就有了极具赵宋特色的治国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