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黄老,老庄,申韩,谁是真道家? (五)两种“无为而治”
但是,如果我们细读《曹相国世家》,就会发现司马迁有偷换概念之嫌。到底什么是“无为之治”?——文中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无为之治”,一不小心就混淆了。
第一个“无为之治”,就是我们心目中一般惯有的道家思想的应用,政府不搞什么大动作,听任民间社会自由发展,如果说得现代一些的话,就是重农前提下的自由放任主义,政府把自己定位为“守夜人”,只在出现重大社会问题的时候才会采取措施。这种政策是对秦朝反其道而行之的——当初,秦朝常年都在搞大型政府项目,修长城、修驰道、修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封禅泰山等等,动不动就征调几十万人,老百姓苦不堪言;汉初就不再搞这套了,不过就算想搞,在国力凋敝的大环境下恐怕也搞不起来了,干脆甩手让社会自己去疗伤好了。——这两者的对比似乎在告诉我们:政府越是大有作为,老百姓的日子就过得越惨;政府甩手不管了,老百姓的日子反倒能很快好过起来。再有就是:当社会跌入谷底的时候(比如秦朝末年),只要政府放宽管制,让自由于民,社会就能够迅速得到复苏。
第二个“无为之治”在曹参身上似乎表现得更明显一些,那就是:他的“无为”并非针对社会,而是针对自己——以前的政治是怎么搞的,现在还接着怎么搞,完全照着传统来。老实说,能做到这点也很不容易,因为大家总是习惯于新官上任要做一些与众不同的表现,也好建功立业,就算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场合,我们恐怕也很难看得惯曹参这种做法——比如,我立志当歌星,发誓要作第二个张国荣,可别人就会说:第二个张国荣有什么意思,你要做,就该做第一个熊逸!可如果我是曹参一党的,我就会挺直腰板说:第一个熊逸有什么好,连第一千个张国荣都比不上,如果我能把张国荣模仿到百分之十,远胜于把熊逸唱出百分之百!
那么,我们看曹参进了中央作了丞相之后,彻头彻尾做了第二个萧何,面对皇帝的不满也自有一套合理的说辞。但是,这里面又有一个难解的问题:曹参的这种做法也就意味着他完全承袭了萧何的政治路线,而如果萧何当初搞的是严刑峻法而不是清静无为,那曹参的“清静无为”表现在施政上岂不变成了和清静无为正好相反的严刑峻法么?
——这还真不是没有可能,再联系一下所谓“汉承秦制”,那么,萧何承袭的是秦朝的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而曹参又承袭了萧何的政治路线,这难道就是说:汉初的“无为而治”和秦制并没有多大区别?这,还哪里有一点儿道家清静无为的影子?
我们先来看看被曹参所承袭的萧何路线到底是个什么路线。《汉书》当中,萧何与曹参同传,传末评价说:天下既定之后,因为老百姓痛恨秦法,萧、曹两人顺应民意,在政策上做了改变,两人同心,于是国家安定。——这样看来,萧何与曹参分明是顺应民意而一改秦制呀。《汉书》这段文字直接抄自《史记》,《史记·萧相国世家》最后的“太史公曰”说老百姓痛恨秦法云云,但因为萧、曹分传,所以这里便没提曹参。
《史记·萧相国世家》说当初刘邦攻入咸阳,一伙人马都冲到秦宫里抢夺金银财宝,唯独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谈到这个问题,说《汉书·高帝纪》记载这同一件事时,是说萧何“收秦丞相府图籍文书”,两相对比而知《汉书》脱误“御史律令”,《史记》脱误“文书”,《史记》所说的“图书”其实该作“图籍”,然后梁玉绳引《续古今考》:“(萧)何收丞相御史图籍文书,博士官所职,不遑收取,致为项羽所焚,而后天下无副本。图谓绘画山川形势、器物制度、族姓原委、星辰度数,籍谓官吏版簿、户口生齿、百凡之数,律与令则前王后王之刑法,文书则二帝三王以来政事议论见于孔子之所删定著作……”虽然梁玉绳对此说不以为然,我们也不知道《续古今考》所据为何,但这多少也有一些参考价值。能够确定的是,萧何确实承袭了秦朝的法条律令,这在前文已经讲过,汉初制度决不是一个“约法三章”就可以一带而过的——就拿秦始皇著名的“挟书令”来说吧,和“焚书”基本上是一回事,这项法令直到汉惠帝四年才告废除。从前面讲过的董仲舒“天人三策”和路温舒的《尚德缓刑书》以及其他种种线索来看,汉朝的繁文缛法是相当恐怖的,和秦朝不同的“无为之治”或说“休养生息”似乎更多地体现在政府不再大规模动用民力这一点上——直到汉武帝当政为止。
单从刑法角度来看,《汉书·刑法制》对萧、曹的“无为之治”给出的是“与民休息”的解释,说当初刘邦约法三章,显然对坏人是不够用的,于是萧何从秦法中找了些合用的,作了九章律法。到了汉惠帝和吕后当政的时候,老百姓可算能喘口气了,都想能好好地侍奉老人、拉扯孩子,萧何和曹参相继为相,无为而治,顺应民意,不加扰乱,因此社会复苏,刑罚用得很少。等到汉文帝的时候,更是清静无为的典范,刑罚大大减少,疑罪从无,刑事案件全国一共只有四百起,刑罚简直都快用不上了。直到汉武帝的时候情况才急转直下,繁文缛法与贪官酷吏为患,司法系统一团糟。
我们知道,汉武帝使儒家思想一统江山,彻底打败了黄老之学,可是,从实际政治作为来看,难道说汉武帝时期的政治局面主要是儒家思想的应用成果,正如汉武帝之前的汉初政治局面是黄老之学的应用成果?——很显然,汉朝人眼中的儒家和道家并非我们现代人眼中的儒家和道家,我们如果想作一下了解的话,不能只从儒、道两家的典籍里去做文章,而要看看汉朝人对这两家学说都持什么态度。
《汉书·司马迁传》记载了老太史公司马谈的一份功劳:司马谈忧虑当时学习先秦思想的人不能够了解所学之学的本意而走上背谬之途,便作了一些提纲挈领的文字,其中说道家是: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兴舍。故曰“圣人不巧,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款。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合,故圣人重之。
司马谈这个总结是相当精辟的,劈头便说:道家提倡“无为”,却又说“无不为”,道家的话总是不易理解,可实行起来却没什么难的。道家之术,理论基础是“虚无”,实践方式是“因循”,没有一定之规,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虚无”是道的常态,“因循”是君主的纲领。群臣汇集,让他们各自表现,其中名副其实的就是好干部,名不副实的就是不称职的干部。这样一来,好人和坏人自己显形,称职和不称职的人也自己显形,让君主在上边看个清楚,酌情用谁或者不用谁。这样一来,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这样的做法是合乎大道的,看似混沌不明,其实金光万丈,复归无名。凡人都有精神和形体两个部分,精神太劳累了就会枯竭,形体太劳累了就会疲惫,精神和形体一旦分离,那人也就从此完蛋了。死者不可复生,精神和形体分离了就不会复合,所以圣人对此是非常重视的。
司马谈这段话,最后的形与神之分我们可以放开不管,对那个理论基础“虚无”也大可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些都是虚的,而实的东西就是那个“以因循为用”和“因者,君之纲也”,也就是说,道家思想在实际的政治运作上所表现出来的核心精神就是“因循”两字。——这时候再看汉初政治,政府建制和法律体系都是因循秦制,就连大儒叔孙通给刘邦制订的朝仪也是因循秦制的,为此他没少受到正牌儒家学者的非议。
看,按照司马谈这一提纲挈领,道家的思想核心既不是小国寡民,也不是自由放任,却是一个“因循”。
绝不止司马谈一个人认识到“因循”的重要性。比如汉哀帝当政的时候,辅政大臣师丹想搞一点儿改革,他给的一个理由是:“盖君子为政,贵因循而重改作,然所以有改者,将以救急也。”是说君子搞政治重在因循,对改革的事千万要慎重,之所以要有改革,那仅仅是为了救急。——这样看来,因循守旧应该是当时政坛上的主流思想,所以想要改革的师丹有必要给自己辨白一下:我可不是要大规模改革哎,我当然知道因循才是王道,但眼下情况有变,只好改革以救急呀。
有人可能起疑了:“不对吧,因循守旧、不喜改革,这不分明是儒家的那一套么?”
也对,而且,司马谈所谓的随机应变、因势利导云云如果出于儒家口中也一样不会让人觉得诧异。——汉成帝的时候,又发生日蚀了,伴随着的还有不少灵异现象,此时正值皇帝宠爱许皇后,可许皇后连生两个孩子都是早夭,于是大家就把天灾应到许皇后身上了。许皇后文化程度比较高,受了委屈不服气,给皇帝写了一封长信申诉,而皇帝则采纳了刘向和谷永的意见来坚定作答。刘向其人前文已经作过一些介绍,他是西汉末期顶尖的一位儒家大师,研究《春秋》极为透彻。皇帝这封渗透了刘向等人专业意见的回复里说了这样一段话:
世俗岁殊,时变日化,遭事制宜,因时而移,旧之非者,何可放焉!君子之道,乐因循而重改作。昔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盖恶之也。《诗》云:“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汉书·外戚传》)
意思是说:世道会变,风俗也跟着会变,以前的东西如果与时代已经格格不入了,那我们就应该与时俱进。——然后是一句和方才师丹差不多的话:“君子之道,乐因循而重改作。”紧接着举例说明,用的是《论语》里的一段:鲁国翻修金库,孔子的学生闵子骞说:“照老样子来就行了,何必改头换面再加工呢?”《论语》在闵子骞这句话的后面还跟了句孔子的评论:“闵子骞这小子平时不大说话,可一说话就说到点子上。”
接下来又引述《诗经》片断,这一段出自《诗经·大雅·荡》,按照《毛诗序》的旧解,全诗是哀叹周厉王的无道。我把相联的前边几句一起引出来,意思就更容易看得明白了:“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意思是:周文王说:唉,你们殷商啊,怎么说你们才好呀,你们落到这一步不是上帝的错,都怪你们不用老规矩和元老重臣。虽然老成人没有了,不是还有制度和法规么,可你们就是不用这些,结果国破家亡了不是?
《论语》和《诗经》都是儒家的重要典籍,用这两部典籍来论证因循之道,看来汉朝的儒、道之别未必真有那么鲜明,至少“因循”这个大原则是两家通吃的。
果真如此的话,这又引出来一个要命的问题:“因循”未必就是“清静无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