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惨遭纵火淀园被焚 望断回銮热河驰讣
却说咸丰帝挈眷启程,顾不得途次狼狈,匆匆北走,至百里外才停住御跸,留宿行宫。至是懿贵妃始得进言,劝帝不必远行。大旨言:皇上北狩,宗庙无主,恐遭夷人践毁。从前周室东迁,一蹶不振,可为殷鉴。还望圣衷俯纳等语。言似有理,然试问后日拳乱,何以仓皇出走?请那拉氏语我来。咸丰帝此时,已觉疲惫得很,默不一答,只令总监取出纸笔,即潦草写着:着恭亲王奕䜣留守,仍督僧、瑞二军,驻师海淀。钦此!写毕,就饬总监交与怡亲王,着人飞速赍去。
忽由京中递到奏折。咸丰帝大略一瞧,便掷置案上,倚枕躺着。懿贵妃取折细阅,署名乃是副都统胜保,便向咸丰帝道:“看这奏折未始非是,圣意以为何如?”咸丰帝道:“且到明日再说。”懿贵妃道,“据胜保奏,系促南兵入援。火速催趱,尚恐南北道远,缓不济急,那里还好延迟?”咸丰帝道:“既如此,可饬载垣等拟旨进来。”懿贵妃道:“这也不必,奴才虽是女流,也能摹拟一二。”技已痒乎?咸丰帝道:“你且拟来,待我瞧过。”于是懿贵妃遂蘸墨舒毫,立就数百言。其文道:
据胜保奏称:“用兵之道,全贵以长击短。洋人专以火器见长,若我军能奋身扑进,兵刃相接,敌之枪炮,近无可施,必能大捷。蒙古京旗兵丁,不能奋身击刺。惟川楚健勇,能俯身猱进,与敌相搏,洋人必受惩创。请饬下袁甲三等,于川楚勇中,挑选得力若干名,派员管带,即日起程赴京,以解危急”等语。洋人犯顺,夺我大沽炮台,占据天津。抚议未成,现已带兵至通州以西,距京咫尺。僧格林沁等兵屡失利,都城情形,万分危急。现在外军营,川楚各勇均甚得力,着曾国藩、袁甲三各挑川楚精勇二三千名,即令鲍超、张得胜管带;并着庆廉于新募彝男、及各川楚勇中,挑选得力数千名,即派副将黄得魁、游击赵喜义管带;安徽苗练向称勇敢,着翁同书、傅振邦饬令苗沛霖遴选练丁数千名,派委妥员管带;均着兼程前进,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勿得藉词延宕,坐视君国之急。惟有殷盼大兵云集,迅扫逆氛,同膺懋赏,是为至要。将此由六百里加紧各谕令知之。钦此!
写讫,便捧呈御览。咸丰帝瞧毕,不由得嘉奖道:“很好,就照此颁发吧。”诚如皇言,可惜政由内出。懿贵妃忙颁将出去,任你怡郑各王如何权大,究竟不敢阻挠。便由六百里驰驿分递。怡郑两王之危机,已兆于此。次日御驾又饬启行,懿贵妃谏阻不住,仍随驾前往。临行时,咸丰帝复亲颁朱谕,着恭亲王奕䜣为全权大臣。自己却带领扈从人等,即向滦阳进发。
这时京城里面扰乱得很,文官主和,武官还要主战。僧格林沁因英参赞巴夏礼出言不逊,竟将他诱缚解京。英人越发猖狂,摇旗放炮,节节进攻。清兵的器械,不及洋兵的快利,遇着弹子飞来,统跑得不知去向。那洋兵如入无人之境,竟驰到京师,把禁城三面围住。恭王急极,与大学士周祖培、尚书陈孚等商议,统是面面相觑,不发一言。至接奉全权大臣的谕旨,方决计主和。嗣又闻行在飞召南军,又弄得疑惑不定。忽由桂良交来照会一角,乃是索还巴夏礼,否则开炮轰城。恭王见照会上有三日期限,还略略放心。挨一日过一日,等到三日期满,尚是犹豫不决。胜保等要杀巴夏礼,桂良等要放巴夏礼,两下正在相持。忽报英兵绕出城西,攻打海淀。海淀就是圆明园。上文已有明谕,令恭王督着僧瑞二军,驻守该地。恭王得了此警,忙至海淀督防。甫入园,内务府大臣文丰,已慌忙驰至,报称僧瑞两军不战先溃,洋兵要杀进园里来了。这句话吓得恭王回头就跑,一口气跑至长新店方才停足。大学士瑞麟、军机大臣文祥等亦陆续奔到,大家会议了一回,只有释放巴夏礼或可转圜。忽擒忽纵,好似儿戏。这边照会尚未发出,那留守京师的王大臣已将巴夏礼开释,派海关监督恒祺送往英营。恭王闻这消息,总道外愤渐平,慢慢儿可以议抚,一心一意的候着。不料过了两天,军探报称圆明园被焚,火尚未熄。恭王嗟叹不已。又过两日,闻报圆明园全座毁去,都是英参赞巴夏礼主张,一直烧了三日三夜。恭王不禁顿足道:“百年心力,一旦成灰,何以对列祖列宗于地下?”你也晓得对不住祖宗么!
言未已,门上送进公文,乃是从京中发来。拆开瞧时,乃是法使噶罗,愿居间排解,只请王爷入城议约。恭王还是畏怯,复示称:抚议定当即进城。留京王大臣得复,料知恭王尚有戒心,遂与洋人自行交涉,开城接商。巴夏礼带百余人入城,法使噶罗亦入,先索恤款五十万两。王大臣搜括御库,如数付给。然后两下议款。磋磨许久,才拟定于八年原约外,更辟天津为商埠,增派领事驻中国;偿英国银一千二百万两,法国银六百万两。议定,再报知恭王。恭王除照允外,没有别法。到九月十一日,在京城礼部衙门换约,恭王奕诉方率同属官,带着护卫入城,到礼部大堂伺候。等了一歇,英使额罗金、参赞巴夏礼,也到署中。左右列座,安排筵宴。席间就换了和约,两造尽欢而散。次日又与法使照样换约。只俄使圆滑得很,此次未曾与战,反在旁代作调人。后来与恭王另订北洋条约,除通商纳税,统照英法办理外,又把乌苏里河东岸地圈划了去,算来是他最占便宜呢。上文一段不得不叙,好教阅者接洽时事。
且说咸丰帝驾幸滦阳,直至热河。热河在京师东北,旧属承德府管辖。向设围场,为历代请帝秋狝之所。地名木兰,筑有避暑山庄。自道光以后,此制久废。这次咸丰帝避难至此,清史上称作北狩。其实是蒙尘出走,托名盖羞,这也是有史以来,遇着天子出奔,往往是这般说法的。解释明晰。咸丰帝既到热河,就借避暑山庄,作为行在。章奏仍陆续往来,起初接着各种军报,还是一一瞧阅,所有批谕,简单的都是亲笔,此外由军机拟旨,亦必亲自过目,酌量增损。及闻海淀被焚,不觉吃一大惊,弄得目瞪口呆,险些儿将身晕倒。四春休了,文宗休了。独有那拉贵妃反易忧为喜,和颜悦色的在旁劝慰。咸丰帝虽勉强答应,目中已瞧透三分。自此心灰意懒,渐渐的染起病来。
和议告成,在京各王大臣联衔奏请回銮。咸丰帝只下一道谕旨:饬南军不必北来。至于回銮事情,简直搁起。嗣经在京王大臣一再遥奏,才颁出上谕道:
本年天气渐届严寒,朕拟暂缓回京。俟明春再降谕旨。钦此!
在京的王大臣,接奉上谕后,议论纷纷,多说京中不可无主,回銮最是要紧,总须设法奏准才好。于是联合直省各疆吏,恭请即日回跸。那拉贵妃也日日怂恿,惹得咸丰帝懊恼,检出南中奏折一大叠,掷与贵妃道:“你瞧,你瞧,朕在京时,已闻得江南大营又复溃陷,和春、张国梁统已阵亡。嗣后苏常一带,相继失守。近日徽州又报被陷,还有捻匪窜扰山东,这般时势还要回京什么?”东南军事借咸丰帝口中叙入,免与上文重复。看官,这懿贵妃自邀宠以来,从不见有这样御容,此番碰了一个大钉子,不知她心中如何难过。她却不露声色,婉言答道:“日前两江总督,已着曾国藩补授,山东的捻匪,昨已见过谕旨,命僧格林沁往剿。他两人统老成得很,将来必能告捷,万岁爷何庸过虑。惟京中无主,未免可忧,还请回銮为是!”咸丰帝并不回言,竟歪在炕上,好似睡着去了。懿贵妃不便再劝,只好随着御驾在热河过年。
是年冬季,咸丰帝已精神恍惚,坐卧不宁,咯血、梦遗诸症,次第发作。到十一年元旦,勉强起床,御澹泊诚敬殿受贺。转至勤政殿,赐近支亲藩筵宴。六宫妃嫔,也遵着京中旧例,庆赏一天。只咸丰帝终怏怏不乐,午牌后便入内高卧,咨嗟不已。京内外各大臣统着人赴行在上表,贺喜以外,并请回銮吉期。咸丰帝尚想延挨,经懿贵妃联合皇后彼此互劝,乃谕于二月十三日回銮。扈从各员,因回銮期近,各自预备。独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及宗室尚书肃顺,一些儿没有举动。大众怀疑得很,私下去问肃顺。我亦欲问之。肃顺笑道:“据我看来,回銮的日子恐没有这般迅速。”大众道:“谕旨煌煌,那里还可更变!”肃顺道:“诸公不信,到期自知。”大众不便续问,只一日一日的待着。到了二月初旬,并没有安排銮驾的消息,大众才觉惊疑。至二月十一日,颁发上谕:改期二月二十五日。过了十天,由怡亲王载垣,奉旨宣召各大臣会议。大众应召毕集,由怡王迎入。行过了礼,怡王才启口道:“今晨奉到面谕,乃系圣躬违和,未便启程。因令各王大臣从长计较,究应回銮与否,详实奏闻。”大众听说,各钳住了口,不赞一辞。忽见肃顺开言道:“圣上意思,是不愿回銮。但皇言不便反汗,所以令群下会议。现在只可曲体圣衷,联衔复奏,缓日回銮罢!”怡亲王道:“我亦这么想。”当下此唱彼和,无不赞成。一班马屁鬼。遂由怡王领衔,谏阻回銮。奉批:着照所请。竟将前时颁下的成命化作乌有了。大众服肃顺先见,相晤时很是赞扬。肃顺道:“诸公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试想圣上在京时,整日住在圆明园,现在成为焦土,回銮后见了故址,宁不伤心?况皇上所宠的四春娘娘,遵着祖制不能入宫,将来当安插何处?目下圣体违和,也是为着这事忧劳所致。咱们不能为皇上分忧,已自抱愧,难道还要皇上添忧么?”一口道破,确是明见,奈不逮一哲妇何。大众才各自了然。
这番话传入宫中,懿贵妃很是不悦。即密遣心腹宫监安得海,夤夜入京,叫恭王奕䜣前来。奕䜣胆小,不敢遽允,只会同军机大臣文祥,酌缮奏折,愿赴行在祗问起居。安得海回至行在,奏折亦即赍到。咸丰帝阅奏毕,即召载垣入,拟定旨意,叫他不必前来。谕云:
朕与恭亲王奕䜣,自去秋别后,倏经半载有余。时思握手而谈,稍慰廑念。惟朕近日身体违和,咳嗽未止,红痰尚有时而见,总宜静摄,庶期火不上炎。朕与尔棣萼情联,见面时回思往事,岂能无感于怀!实于病体未宜;况诸事妥协,尚无面谕之处。统俟今岁回銮后,再行详细面陈。着不必赴行在,文祥亦不必前来。特谕。
这谕发出,懿贵妃的计策全然无效,一腔热愤都喷在载垣、端华、肃顺身上,专待机会到来,把三人立刻处死。可怜怡郑两亲王尚蒙在鼓里,未曾防着。死了。只肃顺有些乖觉,尝密语怡郑两王,叫他先事预防,毋堕彼手。怡郑二王威尊势盛,那里放在心上。可巧侍卫荣禄与懿贵妃有亲戚关系,贵妃与他暗中联络,作为外援。这事被肃顺闻知,遂至怡郑二王处,令他密奏帝前,废去贵妃。怡郑二王还疑肃顺多事,但心中恰也记着。
是年夏季,天气酷暑,热河一带也是炎热得很。咸丰帝病体加剧,日夕卧着,有时记着四春娘娘,令她入侍。偏这懿贵妃从中阻挠,不许近前。就使见了一面,也是不便多谈。因此咸丰帝怀恨贵妃。怡郑二王,微窥上意,问疾时,请屏去左右, 密陈贵妃、荣禄内外勾结事。木朽虫生。咸丰帝半信半疑。拟俟病体少痊,调查确证。无如心越烦闷,病越沉重。到六月初九日诞辰,扈从各王大臣统至福寿园朝贺。咸丰帝尚勉力支撑,莅园受礼,并即赐宴。欢宴未终,咸丰帝已挣扎不住,令两太监扶掖还寝。妃嫔人等,还待着行礼,由宫监宣诏赐免。自是咸丰帝终日卧着,不能临御如常了。
看官听着,这咸丰帝即位初年,颇思振作有为,干一番旋乾转坤的事业。可奈内有发捻,外有英法等国,哗乱不休,扰得心尽力疲,仍归无效,反丧失了许多土地、许多金钱。郁极思解,忙里偷闲,就把那绝色女子选了几个,作为消遣的玩物。谁知女色蛊人,容易伐性,以一御十,不耗亦枵。又况仓皇出狩,饱历风霜,怅皇路之多艰,痛名园之不复;又复谗间交作,谣诼多端,任你如何强壮,也要变成痨瘵。一挨两挨,竟致不起。总束数行,可作当头棒喝。皇后、贵妃急得什么相似,日日到京中催趱御医。来了几个岐黄妙手,能医病不能医命。至七月中壬寅这一日,病已大渐。咸丰帝密嘱皇后,取出一张遗旨,交付了她,叫她不要遗失。皇后瞧了一瞧,便藏在怀中。暗伏下文。凑巧懿贵妃也踱将进来,还道是交代御宝,忙向皇后婉问。咸丰帝已闻着,道:“御宝么……”就从枕边检出交与皇后。随命召载垣、端华、肃顺、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等八人,入草遗诏: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又嘱咐了数语,无非是托孤寄命的话头。八人退出,又阅一宵,到癸卯日寅刻,咸丰帝竟崩逝去了,享寿三十一岁,庙号文宗。载垣、端华、肃顺等,入内哭临。
至大殓后,即扶出六岁的皇太子,在柩前即皇帝位。越日,尊皇后钮祜禄氏及皇太子生母皇贵妃那拉氏,均为皇太后。并后匹嫡,乱之本也。旋复上皇太后徽号曰慈安,上生母皇太后徽号曰慈禧。并拟定新皇帝年号,是“祺祥”二字。新皇帝年只六岁,所有一切政务,自然由载垣、端华等独断独行。且因咸丰帝遗命有赞襄一语,他八人遂自称赞襄政务王大臣。先颁喜诏,复颁哀诏。
过了数天,即接到恭王奕䜣等来折,请准至热河奔丧。载垣、端华、肃顺等私议道:“奕䜣此来,不怀好意,须阻住他方好。”当下由肃顺拟旨,略说京师重地,留守要紧,毋庸来此奔丧等语。
这道旨才颁发出去,忽由两宫太后发下御史董元醇一折。载垣取来瞧着,不禁连声叱道:“混帐,放屁!”正是:
贵胄挟权方蓄意,台官拜折忽翻新。
毕竟折内有何言语,待小子下回表明。
那拉贵妃之始阻出狩,继劝回銮,名正言顺,一若关心大计,毫无私见者。然迨文宗弥留,第一着即索御玺,揽权之私心已见,厥后生杀予夺,唯所欲为,先后判若两人。人皆疑之,吾谓无庸疑也,小忠小信正所以固结主意,笼络人心耳,他人不敢阻,而彼独阻之,他人不敢劝,而彼独劝之,惟其敢也,所以成后此种种之辣手。明眼人阅到此回,尤见著书人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