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虚张声势,李世民单骑震退百万突厥兵 疑兵之计

执失思力于突厥和唐廷之间多有往来,太极宫也进过多次,却从未来过政事堂。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后脾气暴涨,见了面竟然连话都没容他这个老朋友说上几句便喊打喊杀,总算几个大臣识大体劝住了,却又足足派遣了整整一个宫廷卫队来看押自己。他原本以为自己被拘押的地方是皇宫内的监狱,但是极快,他便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是高士廉不多时便从外间走了进来,一见他被软禁在正堂便大发雷霆,脸色铁青地训斥众卫士:“怎么这么不会办事情?这里是大人们议事的场所,岂是拘押犯人的所在?”

那领头的卫士统领期期艾艾地解释:“阁老容禀,把他押来这里是陛下的圣敕,小人不敢擅专!”

高士廉气得兜头给了他一个嘴巴:“皇帝让你把他押来门下省,又没说要你把他押在这政事正堂!内朝散了,我等还要在这里会议,萧相封相一会便要过来,晚间各地勤王的将军们还要过来画卯签到,多少事情,你耽搁得起么?还不快快把他押到内堂去!”

如此执失思力便从正堂被移到了内堂,他离开正堂之际,影影绰绰看见萧瑀、封伦和房玄龄三个人走了进来。他对大唐还算熟悉,虽说对于礼制仅仅一知半解,却也知道萧封二人是帝国的宰相,房玄龄是李世民最信任的近臣。他这才明白,自己被关押的这个地方,竟然是大唐朝廷中枢,宰相们会议之所。

政事堂贵为政府中枢,殿宇却是皇城内最为狭小破旧的,内堂和正堂之间不过隔了一扇屏风,那边的话语声不断地绕过屏风飘入他的耳中。

听声音,似乎封伦和另外一个人在争执什么,那人的声音执失思力极熟悉,却偏偏一时之间蒙住了想不起来是谁。

有一阵子,似乎两个人都动了情绪,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封伦拍着桌子叫道:“绝对不成,一举动用国帑近岁入的三分之一,别说我没这个权力,便是有,这等败家子的事情我也不能做!如今天下方安定不久,百姓生计尚且不能糊口,如此巨大的数目足以赈济十二个郡的灾荒,我要对陛下负责!”

那人也高声道:“封相公要对陛下负责,难道如晦便不是对陛下负责了么?如今各地勤王之师近五十万大军云集京兆,人吃马嚼哪里不要用钱?仅并州军一路,一日所费粟米便高达二十万斤,草料多达八万石。民生经济固然要紧,眼前的军事又岂能轻忽?这么大的战场,如此凶悍的敌人,朝廷若不倾尽全力,怎能一举灭此朝食?”

封伦道:“主上是要灭此朝食,却也没说便不要天下的老百姓过日子了。各地勤王军马虽多,又岂有自己不带粮秣供给的?你这个担子也未免过分……”

执失思力一下子想了起来,此人是原先秦王天策上将府内统管兵马提调节度的司马杜如晦。他心中一片冰凉,此次突厥大军南来,已然动员了各部族内的所有壮年男子,却也不过区区二十余万人,大唐为了打胜这一仗,竟然从全国各地调来了五十万军队。唐军的战斗力他是知道的,虽说中原农耕民族天生不比马背上的民族,但李世民麾下的军队战力依然极为可怖,洛阳之战他就在中军,亲眼得睹李世民以区区数万唐军在一个月内横扫大河南北,大破窦建德二十万大军并迫降王世充。抛开这些因素,大唐不用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大规模的动员仅靠调动常备兵力便能够集结起五十万大军的庞大兵力,这等动员能力何等可怕?他第一次意识到,与中原王朝的战争,绝不仅仅是兵力兵器战略战术的较量,更主要的是国力的较量。作为北方民族,突厥人对于数百年前汉武帝以五十万大军作为策应保证补给线的畅通支撑十几万汉家骑兵精锐深入大漠击破匈奴王廷的历史并不陌生。

此刻外面的宰相和官员们似乎意识到了他还在内堂,声音又低了下去,虽说还能听见声音,但说的什么内容却是再也听不清了。

又议了一阵,外间屋子的声音渐渐少了下来,显然是会议完毕,各自散去了。

执失思力正要从看押自己的卫士处套点话出来,却听得外间正堂里突然间传来了一个粗犷豪放的声音:“高阁老,末将代屈突老将军报到来了!”

执失思力的耳朵此刻已变得颇为敏感,一听便听出这是在李世民所训练编制的玄甲精骑中任职的勇将秦叔宝。

高士廉似乎问了句什么,秦叔宝答道:“蒋国公目下正在和任城王的城防军接洽入城,遣末将前来报到画卯!”

又说了几句什么,外面又响起了程知节的声音,听话语,他现下却是在并州都督李世勣军中任行军长史。

随后又有十几员将军络绎而来,有些执失思力不认识,有些声音听起来耳熟,有些一听声音他就能记起名字,这些来的将军大多是李世民帐下旧将,如今不是在外军任职统领一方便是代替军团主帅前来应到。执失思力愈听愈是心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李世民登基不过十几日光景,竟然已将全国的军权牢牢抓在了手中。如此看来发兵之前各部族首领会议上梁师都所言大唐刚刚发生宫廷惨变人心不稳上下不安、李世民刚刚得位根基不稳等等诸事皆不确。

他越听越是后怕,越想越是气馁。

然而他却不知道,大唐礼制,外地将军进京报到述职皆在尚书省或者十六卫府,从来没有在门下省画卯应到的规矩。

黑夜渐渐在沉寂中过去,天快亮了。

一缕曙光自东方的苍茫中透了出来,将远处的山脉和关隘映成一片亮色。昨夜一场大雨,洗去了长安城中的丝丝暑气,也剥去了最后一分夏意。风雨过后,遍地黄花。天色渐渐明朗起来,一阵铜锣声在朱雀大街上响了起来,告诉人们上街的时辰到了。长安城戒严已有十余日,百姓们只有在每天清晨至中午这段时光才能上街走动采买食物及日用之物。然而这一天,从家中走出来的人们见到的除了禁街武士明晃晃的刀枪外,还有一队放慢了丝缰缓缓而行的人。

纵马走在队列最头里的那个人,头戴一顶玄色软翅纱巾,身上披着一件赭黄色的龙纹袍褂,两道英挺的眉毛斜入鬓中,眉毛下面一对炯然生辉的眼睛不怒自威,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颧骨,两撇八字的胡须微微上翘,嘴角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秦王——”

“是秦王——”

“老天爷啊,真的是秦王哩……”

虽说服饰变了,长安城里又有谁不认得这位昔日英武神朗纵横天下的秦王?

虽说李世民已然登基即位身为大唐朝廷的九五至尊,老百姓对这个坐在深宫中的新皇帝却委实没什么概念,他们脑海中的李世民,依旧是那个象征着胜利和骄傲的秦王殿下。

朱雀大街顷刻之间沸腾起来,转眼之间,整条大街便被成千上万得到消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民众拥堵得水泄不通,周围负责警跸的禁军武士早得到了命令,却也并不拦阻,一双双紧张警惕的眼睛死死盯视着人群。

李世民勒住了丝缰,缓缓抬手,马队停了下来。

一双双带着期盼和希望的眼睛热切地望着端坐马上的大唐皇帝,大街上的气氛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住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下达命令,大家不约而同地在皇帝马前跪了下来,只有一个十余岁的小姑娘傻呆呆立在皇帝马前。

李世民温和凝定的目光缓缓扫视着众百姓,一语不发。

“你要走了吗?”

在一片沉寂的压抑气氛中,小姑娘怯生生问道,声音里透着一丝微微的颤抖,一缕淡淡的失望。

李世民俯下身,伸手拧了拧小姑娘的脸蛋,微笑着道:“走去哪里?你们离开了长安,还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安身立命,离开了京城,我到哪里去?又去做谁家的秦王?”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笑意缓缓说道:“我知道,有些人走了,他们不相信朝廷,不相信我。我不气恼,他们不相信我,我也不稀罕这些懦夫的信任,只要你们这些留下来的人相信我就好!长安是大唐的京城,你们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子民没有离开大唐的京城,大唐的皇帝自然也不会离开……”

他缓了缓,又是一笑:“你们都知道我是秦王,你们知道秦国在什么地方吗?”

胯下的战马恰与此时前蹄扬起,仰天长嘶,后足立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子,又复缓缓立定,马鞍子上的大唐天子带着一脸的宠溺神情抚摸了一下马颈,抬起头高声道:“秦就是长安,长安就是秦王的封地!回去告诉你们的家人和邻居,只要秦王还活着,他就不会离开离开他的封地……”

身后的几个大臣心中暗自发笑,那些小民百姓自然不会知道,战国时秦国的都城虽然离长安极近,但大唐秦王的封地,却并不在长安,而是在长安以西的秦州。

李世民在马上坐直了身躯,一声轻叱,乌鬃马儿迈开步子缓缓前行,所到之处,人群如波浪般让出一条路来。

尚书左仆射萧瑀感佩地道:“陛下这安定人心的法子当真简单,臣等便想不到。”

李世民回头看了六名臣子一眼,忽然微微一笑,仰起头看着天空,以纵意豪放的调子朗声说道:“上苍既以天下托付于我,我必不负上苍,不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