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段祺瑞欲动干戈

段祺瑞的"武力逼宫"没有奏效,他在国务院过了两天,尚不见癸元洪"回心转意",便决定暂避一下,隐居天津。

1917年5月下旬的一天,他一大早就带着六名上差和二十多笛便衣手枪手,在他的内弟、现任着长江上游总司令的吴光新陪同下,赶到前门车站。坐进他的"总理专车"。

但是,总理专车就是不开车。吴光新以为是卫队营长没有向车占交待,对卫队营长杜奎发怒道:"为什么不叫他们开车?"

杜奎也莫名其妙,便匆匆去找站长。回来说:"站长回话,说不经总统批准,任何人的专车也不许开出。所以......"

"陕把站长叫来!"

站长来了,吴光新问:"为什么不开车?"

"总统府有电话......"站长的话尚未说完,段祺瑞早站在车门口,歪着鼻子骂道:"混蛋!这是我的专车,谁的命令都不顶个屁。开车!"

杜奎见段祺瑞发了怒,立即从腰间拔出手枪,一个箭步上前抓住站长的脖子,大声说:"车开不开?"

站长脸色变黄了,像狼嚎一般大喊:"开车,开车!快,快!"

段祺瑞余怒未消,还在骂:"我还是总理,他娘的,把我也管制托案了!"

吴光新说:"黄陂也太不像话,怎么会这样对待总理。"

吴光新,日本士官学校出身,段祺瑞原配吴氏的胞弟。常在段左右,成为皖系军阀的重要人物。来京参加督军会议,碰到黎段矛盾激化,便留在段身边"助威"。虽然吴氏夫人早殁,段对他依然如故。车开之后,他对段祺瑞说:"姐夫,不必同那帮小人一样。日后访查一下,该办的办,就完了。"

段祺瑞愤愤地说:"狗仗人势!人狗我都饶不了!"话虽如此铿锵,内心却更加不安:"黄陂会怎么样?难道他敢对我下毒手?!"他迷惑地叹声气,又后悔地想:"当初就不该听徐树铮的话。若是不把总统位子让给他就好了。"

天津。二马路上的意大利租界内,有一处六底六间的双层洋房,那便是段祺瑞从一个大亨手中买下的别墅。每当他"情绪不佳"的时候,他便躲进这里。楼下是侍卫人员住室,楼上是客厅、餐厅和卧室。楼房构造,半东半西:檀香木雕空的花棂,五颜六色的玻璃,翘檐长厦,外观古朴,而室内一律西洋设备。往日,段祺瑞住进这里,便有一套很死板的生活规律:上午,他要作诗,他身边有一二位较有名气的诗人,如邢宝斋等;午睡之后,便要下棋,他身边豢养着多位棋手,如易敬羲、张国英、刘有碧、汪云峰等;晚上,打八到十二圈麻将,总是上差贾润泉为他去邀请牌友。剩下的时间,他便独坐幽室。这次来天津,贾润泉还是随身紧跟,把那只盛着徐树铮用四万银元买的檀香木棋盒谨慎地带在身边。此人跟随段祺瑞有十多年了,有一套察颜观色的本领。

贾润泉按照昔日的规律,在段祺瑞到天津的当日午后,便首先告诉了易敬羲:"易先生,午睡后请--"易敬羲明白了,点头哈腰,连连答应:"是,是!"到了午睡该起的时候,贾润泉就是不见段祺瑞出卧室,左等右等,还是不出。他怀疑他病了!走进去一看,段祺瑞独自一人正坐那里发闷。于是,他便蹑着脚步进去。

"大人,棋盘摆好了。"

段祺瑞头不抬,目不转,说:"不下了。""有人奉陪大人!"

"请他们自便吧。"

贾润泉虽有些迷惑不解,还是退了出去。

晚上,段祺瑞本来想单独同徐树铮谈谈。北京发生的事,段祺瑞当初估计低了,他觉得他自己会办成。何况,当时"小扇子"早已到了天津。所以,他独自办了。谁知黎元洪把督军们弄乱了。现在,何去何从?正是紧要关口,得找徐树铮。

徐树铮来了。话尚未谈,曹汝霖、徐世昌、陆宗舆先后来访,他们只好把话题叉开,无聊地东拉西扯,度过了一个晚上。段祺瑞觉得"时间还有,改日再慢慢谈吧。"

段祺瑞想得太乐观了。他总觉得黎元洪的大总统是他给的,他应该对他伏首听命。他离开总理府,匆匆来天津时,他是想给大总统一点压力。当大总统感到这种压力了,黎元洪自然会负荆登门。"没有我段芝泉,看你黎宋卿能办成事?你没有那个胆量!就是有,你又能拿出什么样的治国安邦良策呢?还不得来找我!"北京站对他的刁难,段祺瑞歪了两天鼻子,也就好了。只要黎元洪能回心,一切可以不计较。他安心等黎元洪"特使"来"请"他回京。果然,没过三天,北京有了"特殊"消息。传消息的人不是大总统的"持使",而是皖系军阀中的骨干之一、现任着浙江督军的倪嗣冲。倪嗣冲不是喜鹊,而乌鸦。

"不好了!真没想到!"倪嗣冲没头没脑地说。

段祺瑞十分平静,他指指桌边的紫檀小椅子说:"坐吧,有话慢慢说。"

"出大事了,不能慢说。""那就快说!"

"黎宋卿动杀机了!""怎么动?"

"他说你......"倪嗣冲说:"说你不经国会通过,竟自对德宣战,这是不合法的,有违民意,有违总理职权......"

"他敢怎么样?"

"决定免你国务总理之职!"

"什么?什么?什么??"段祺瑞以为黎元洪只有向讨教,绝不会、也不敢免他的职,是倪嗣冲信口胡说。

"免了!黎总统把你的国务总理免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庶民了。"

"他,他敢......!"话虽然还是响哨哨的,可那脸却顷刻变了色,尤其是鼻子:歪得特别快,也歪得特别厉害。

--纱帽这玩艺,别看份量不重,威力可真不小。戴在头上的时候,怒目、挺胸、狂言,发号施令,凌人之上;一旦摘下来,连眼神都会变,变得失去光彩!

段祺瑞的纱帽被摘,摘得太突然了。他挺着胸怒了一阵之后,便沉默起来:脸膛苦丧着,头低垂着--那一天,他在外交大楼还发怒对总统说:"我不于了!"不幸竟被自己言中。而且不是自己不干了,而是被人家免了,不能再干了!剩下的,便只有沉默、闷气了。倪嗣冲豪气不减,他继续大声说:"什么娘的议会?什么法?总理就是总理,是责任内阁的首脑,总理说的就是法。不经总理说话九-九-藏-书-网、没有内阁的复议,谁也无权罢免总理!"

段祺瑞没有反应,他像一头被杀倒的猪,血流尽了,只剩下一具尚未僵硬的尸体。

倪嗣冲继续说:"他黎黄陂算啥?武昌之变,听到枪声他就往床底下钻。因缘时会,依人成事,忝居高位,优柔寡断,竟然妄自尊大,摆起皇上架子,什么玩艺儿?!"

倪嗣冲的话。终于在段祺瑞耳中起了作用。浙江督军说的,正是他一贯坚持的。"黎元洪算啥?有何能耐?在北洋班底中,哪一家也比他强!"他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歪着鼻子。愤恨地说:"国事方艰,庸才足以误国!我不能眼看着事情坏下去!"

"发兵!我要发兵!"

段祺瑞发怒了。发狂了!一声吼,整个院落便地动山摇!

几天中,段祺瑞由京到津,闲居在这里的人已觉"不祥";总理突然被免,更有"风满楼"之感。人人面上笼罩着一层阴云。如今,段祺瑞决心定了,他要与黎元洪兵戎相见了。大家似乎看到了一种希望,一种光明。人人翘首,要看看他如何发兵?有的人还跃跃欲试,想显一显身手。

段祺瑞有兵可发,当着国务总理时,他便死死抓住兵权,兼任着陆军总长,名正言顺地指挥着全国军队。此外,他的皖系看家兵,目前不仅虎踞着京津要津、淞沪江浙,就连长江中下游也全是他的亲兵。段祺瑞调任何一支军队,都可以把黎元洪赶跑。所以,他说发兵,人人认为"必胜"。

当初,就是他段祺瑞"领衔",以前线四十二将领名义向清廷发一纸空文,清廷便乖乖地离开"宝座"!袁世凯当大总统,还不是凭段祺瑞那纸空电!那纸通电这么有力,还不是段祺瑞手中有军权!"我不信他黎宋卿能比溥仪的根基深!难道我就束手无策?"

起风。

气流裹着黄海的水腥,浸透了天津城池。海河浪翻波滚,冲击着河岸,吞噬着海滩,停泊在塘沾海港的、挂着五颜六色旗帜的船舶,被冲得摇摇晃晃。风从地面、从房顶旋向空中,又从高空俯伏而下。不知是气流随风还是风带气流,似乎要把天津翻个个儿!

段祺瑞的六底双层楼房也被翻动了,院中发出纸屑、木片和金属被风吹得"沙沙啦啦"的声音。

发兵--已是段祺瑞下定的决心。只要他向他的亲信将领们一挥手,兵便会潮水般地涌向北京,北京城就会翻天!可是,段祺瑞却死死沉默着,不挥手。他待一个人,要看这个人的态度!

此人便是徐树铮!

弹指间,徐树铮和段祺瑞相处十五年了。十五年所共之事,件件使段祺瑞对徐树铮心悦诚服。离开徐树铮,段祺瑞似乎连小事都失去了主心骨。北京"不爽",他匆匆到天津来,因为天津有徐树铮。现在要发兵了,连吴光新、倪嗣冲都表示赞成了,段祺瑞是在等着徐树铮,要看看的他意见如何。

段祺瑞今天的景况,徐树铮从他自己的国务院秘书长被免职那一天起便估计到了。不过,他不像段祺瑞那么紧张。宦海沉浮,那是寻常事,对策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要拿出的。对付黎元洪,徐树铮一直认为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何时举、怎么举?尚待思索。段祺瑞的别墅正闹哄哄时,徐树铮反而不露面了。段祺瑞又急又怨地嘀咕:"这为什么?"他派人把徐树铮请来了。

徐树铮礼帽长衫,一副学士派头,面带微笑,神情轻松,仿佛正赶上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他坐在段祺瑞的小客厅里,反宾为主,泡茶拿烟,行动举止,都十分主动。只是像徐庶进了曹营一般--一言不出。

段祺瑞踱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他面前,沉思多时,才说:"树铮,北京的事,不需对你细说。原来我还想着可以同黄陂调停共处,今天看来,没有希望了。"

徐树铮点点着。仿佛他对段祺瑞说的事,比段祺瑞还清楚段祺瑞把话说开了,以为徐树铮会有令迅速的反应,表示一个明白的态度。可是,徐树铮没有那样做,像是心不在此,点头之后,也就算了。

段祺瑞沉不住气了,他请徐树铮来是想听他对此事的意见的,沉着不语,算什么?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说:"树铮,我咽不下这下气,我要出兵北京!"

徐树铮还是平静地不语。

"此事我已和其他几人谈了,现在要同你商量一下,你看如何?"

徐树铮这才把脸转过,窥视段一阵,说:"老总意见甚好!甚好!"

"我是问你!"段祺瑞说:"要你处理此事,你会如何?"

"我?"徐树铮迟疑了。他再正眼看一下段祺瑞,见他鼻子歪得很厉害,知道他仍在盛怒之中。他很了解段祺瑞,遇事怒起来,最易偏激,而在怒中,也很难采取别人的意见。与其马上说出可否,造成一种进退维谷的局面,倒不如暂缓一时,待段心绪稍微平静时再说。于是,他认真地说:"举兵之事,事关重大,容树铮再思索一下如何?"

段祺瑞的心顷刻悬了起来。他了解徐树铮,此时此事他不明白赞同,说明他的见解是不一样的。"难道他不同意出兵,他还有更高明的办法?"段祺瑞纳闷:"大权失落了,难道还去找黄陂谈和?"段祺瑞虽然纳闷。可他知道"徐树铮既对出兵持消极态度,他总会有个积极的办法。那就等他想想再说吧。"

"好吧,"段祺瑞说:"此事虽憋人,也不一定今日就抗争。你想定了之后,咱们再商量。"

往日,遇到此情,徐树铮便会匆匆告退了。今天不同,他不退,并且说:"老总,昔日戎马倥偬,寻不出一个对弈的机会,今天你我都名副其实的:无官一身轻了,我想跟你战三局。如何?"

"下棋?"段祺瑞狠狠地摇摇头:"哪有那副心肠!""值得如此动肝火吗?"

段祺瑞绷着脸,不出声。

"贾管家,把棋拿来,老总要下棋。"徐树铮采取激将法了。贾润泉答应着,匆匆将那个棋盒抱来。

徐树铮摇着头说:"不要这个。把那副象棋拿来,我和老总隔着楚河汉界对阵!"

段祺瑞不能再推辞了,勉力应酬,坐在徐树铮对面。

别墅之中,人人正为老总鼻子歪而犯愁。忽听老总要下棋,无不高兴。大家纷纷赶到客厅。家里豢养的几位棋手,更是雀跃起来:易敬羲对张国英说:"小扇子是棋手?还不知道呢。"

张国英说:"嗯。听说少年时,在古城镲州就大显身手,把一位老棋圣拉下马。"

汪云峰对刘有碧说:"平时怎么就不见他动声色呢?说不定只是为了宽慰老总,才不惜献丑吧!"

刘有碧说:"千万别这样说,历来都是高人不露相,露相非高人,!咱们还是看个究竟吧。"

段、徐对坐之后,一面摆棋,徐树铮一面说:"听说老总府上备有许多名茶,何不取来助兴。"

段祺瑞对贾润泉说:"去,到檀香柜里,把日前海南朋友送来的最新伽南香取来。"

徐树铮立即摇着手,说:"算啦。算啦。海南产的这品种,咱北方佬肯定是享受不了的,还是换一点习惯了的吧。"

段祺瑞说:"不要伽南香,拿一点虎丘天池如何?也是最新品。"徐树铮点点头。

段祺瑞一边对阵,一边问:"树铮,你对茶也有研究?为什么不要伽南香呢?"

"一知半解。"徐树铮说:"伽南香,实为榕树木材,生长越久者越贵,也叫奇南香。亦称奇蓝。说起成茶,倒是有许多讲究。这种香木为火蚁所穴,蚁食石蜜,遗渍水中,岁久而成。香成而未化者,谓之生结;不死而成者,谓之糖结;色如鸭头绿者,谓之绿结;掐之痕生,释之痕合者,谓油结,是伽南最上品。"

"领教了,领教了!"段祺瑞等人齐说。

徐树铮又说,"此品虽著名,北方人却饮不得,因香型奇异,且含有膻气。"

"虎丘天池如何?"段祺瑞又问。

"好。好极!"徐树铮说:"这两种品种因产量极少,故素被称为天下冠。"

"怎么两种?段问。

"是两种:虎丘为虎丘,天池为天池。"徐树铮说:"虎丘产苏州虎丘山下。据《苏州府志》所载,烹之色白,香气如兰,每岁所采不过二、三十斤。天池产苏州天池山,《茶笺》称它天池青芳馨,可称仙品。所以说,虎丘、天池两种茶品。"

座中有位江南人士,想探探徐树铮茶识究竟如何?便插话说:"我的故乡有一种茶,名叫苍术,不知先生品尝过没有?能赐教一二吗?"

徐树铮一面下棋,一面说:"苍术多指香,句容茅山产,细梗最佳。茶、香多系说说而已,久不见其品了。"他见在座人多不观棋,而对论茶发生了兴趣,便若无其事地说:"茶这东西,人皆好之,其在中国历史更为悠久。唐,竟陵人陆羽著有《茶经》,宋仙游人蔡襄著有《茶灵》,以后的《北苑别录》、《茶董补》都对茶品、茶味作过详尽述录。光是煮茶之法,便大有文章。"

段祺瑞入迷了。他急问:"说说,煮茶还有什么学问?"

"怎么没有学问?"徐树铮说:"缓火为炙,活火为煎水初滚日寸有泡沫上翻者,为一沸,即如鱼目微舒;四周水泡连翻者,为二沸,即如涌泉连珠;全面沸腾如波涛,为三沸,即腾波鼓浪。水沸后,水气未消,谓之嫩,水逾十沸,谓之老。嫩老皆不能发茶之香......"徐树铮品茶论煮间,连连过关斩将,早杀得段祺瑞只有招架之功,无有出击之力了。眼看头"老将"被困,他拂拂袖说:"树铮,咱们不战了。你论了半日茶,现就请你亲自来煮,我也享受一番。"

入夜之后,人们都走了。徐树铮坐在段祺瑞对面,才对他详细说明自己的办法。

"出兵北京,不是上策。""为什么?"

"出师无名!"

"他黄陂动杀机就有名了?"

"正因为如此,才说出师无名。"徐树铮这才摆出利害:"你发兵北京,总不能说因为大总统黎元洪免了你总理,你就推翻他,吧。这样做,世人会如何看待?国人会如何评说?再说,推翻了黎元洪,下一步怎么办呢?国家没有总统不行,你出来当总统也不行。"

段祺瑞说:"树铮,你对国家的态度,是不是太消极了?"

"不消极。"徐树铮说:"在此情况下上台,好比一盘散沙硬要用来筑塔,一场轻风,即会吹倒。"

此时,段祺瑞手持白瓷茶杯,便指着说:"此杯固是聚合而成,我握之掌中命运,依赖共和。帝制刚刚取消,共和方兴未艾,黎元洪乃共和国的总统,应潮流,顺民心。你出师伐他,岂不自讨罪过......"

"啊!?"段祺瑞坐不住了。他挺身站起,手中那只泡着"虎丘"香茶的杯子"吱溜"--坠落地上,"哗--"一声清脆的响声,水流四溅,瓷片纷飞,连他新换上的鞋裤都溅湿了。段祺瑞闯荡半生,由小到大,当了国务总理,他还想当人王地主。他没有想到,出师讨黎,将要成为千古罪人。他六神无主了。停立许久,懒懒地、软绵绵地又坐回那个檀香木椅子上,眼也闭了起来。

徐树铮望着段祺瑞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暗自好笑。"段大总理,你只会发兵吗?只有这么个心眼儿吗?!"

徐树铮不忧不愁。他端起茶杯,悠然自得地饮着,在这片铺着日本地毯的天地上踱着不急不慢的步子。

风停了,一轮明月悬在西天,星光闪闪。二马路上,不时传来汽车笛鸣。徐树铮走到窗边,举目眺望,灯火与星光上下辉映,倒也平静宜人。他轻摇脑袋,像是在低吟,又像在清唱。

段祺瑞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他焦急地呆在椅子上。想主意,又想不出;想把此事丢下,又丢不下。他侧目看看徐树铮,见他那样悠然自得,心里倒有了气:"都啥时候了,他还有心肠赏月!"

"树铮",段祺瑞来到徐树铮身边,原想说几句焦急的话,一见徐树铮如此平静,便改口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甘心被人欺侮?你得拿拿办法呀!"

徐树铮笑笑,说:"办法倒是现成的,只看你用不用?""什么办法?快说。"

徐树铮自斟自饮了杯中茶,先扶着段祺瑞坐下,然后自己坐下。段知道他要表明态度了,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静候他说出"意见",他认定那是可行的意见,会使他满意的意见--

人称徐树铮是"北洋怪杰",这不是夸张。平时,徐树铮总在人不注目的地方,默默无语;即使他分内的事情,他也表现出一副无所事事的庸碌相。一旦碰到要事,他便会显出非凡的才能。尤为怪的是,办任何事情,困难程度多大,他便会显出多大才能。在任何问题面前,他都有相应的对策。只是在琐事上,他从不用心。他过早颓秃的头顶和面上呈现出的皱纹,都说明他大脑的负荷太重了!徐树铮沉思了半天,对段祺瑞说:"你知道最近发生在徐州的事吗?"

段祺瑞愣愣神。没有说话。

"徐州发生的事情,很有意思。"

段祺瑞想起来了。他轻蔑地笑笑,说:"你说张定武是不是?"他又摇摇头。"成了不大气候。"

"不可轻视此人!"

"难道说张勋有可用之处?"

徐树铮点点头--此人常以点头、摇头、不点不摇头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张勋,定武军的首领;徐州是定武军的根据地。张勋极忠清室,国人无分兵民,在朝廷退居之后无不剪去辫子,唯独张勋的六干定武军不剪,以辫子独树一旗,利用苏、鲁、豫、皖接壤的徐州为根据地,想有所作为。

袁世凯当大总统之后,张勋便曾伙同冯国璋密谋,企图在袁与护军对立时,造成"第三势力",继而改变大局。密谋的条件是:张保冯作总统,冯委张为江苏督军。事未举,袁世凯死了,张勋恢复清廷的"雄心"又萌发了。自1916年6月9日起,先后三次在徐州召开会议,张勋想取得盟主地位之后挥师北上,实现雄图。怎奈各派首领并不齐心,尤其是段祺瑞的皖系势力,不仅不支持,且有掣肘之态。所以,三次徐州会议,均未有结果。

张勋心不死,还想再开。

"张勋......"段祺瑞犹豫不决。

"你了解张勋此人吗?"徐树铮问。

"怎么不了解!"段祺瑞说:"他至今还不剪辫子,司马昭之心......!徐州开了三次会议,有什么结果?!"

"我想怂恿张勋在徐州召开第四次会议。"徐树铮说:"并且一定让他开成功!"

"这个......"段祺瑞又糊涂了。他摸不透徐树铮又是怎么安排的这局棋?他只想着一个固定的规律:推翻一个假共和总统,要落千古骂名了;支持别人恢复一个失宠的、被赶下台的皇帝,难道就不落骂名了?段祺瑞不歪鼻子,却把脑袋歪成秤勾子,眼睛眯起,在紧张地捉摸着这件事。

"我们应该支持张绍轩(张勋、字绍轩,因为是定武军首领,人们又称他为张定武)。"徐树铮说:"他果真举事时,我们应该增援。至少是保持沉默态度。"

"我不干!"段祺瑞不加思索地说:"即使张绍轩有能耐干成此事,我也不会和他同流合污!"

徐树铮笑了,不是冷笑,而是仰天大笑。

段祺瑞从未听到过此种笑声。所以,他有点紧张,"树铮,昔日,无论在国务院、在我的家中,也无论军机还是政务,你都是言简意赅,说完便走。赶上吃饭也从不驻脚,所说之事也明了简洁。今天什么意思呢?好像在摆迷魂阵。你直说吧,成不成,都不会怪你。""我无意借他人之刀杀人!"徐树铮说:"何况张绍轩这把刀也钝得很,杀不死人。"

"你知道吗?"段祺瑞说:"张绍轩果然进了北京,他是必然要把小皇帝扶上位的。我们怎么能跟着他搞复辟呢?"

复辟,那不是咱们的事。"徐树铮这才把支持张勋的事说了个明白--

段祺瑞听完了徐树铮的"锦囊妙计",简直惊呆了,他拍着自己的脑袋,连声叫绝:"此计妙极!我决定派你为我的总代表,立即赶往徐州!"

徐树铮连夜动身,从天津赶赴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