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机关算尽无处存身

徐树铮蛰居上海,虽然心里不舒服,倒也无可奈何地平静。他无心访友,友也很少来访他。《建国诠真》著完之后,他想把多年的诗稿整理一下--往日,是沈定兰为他保存的;定兰病重时都交给妹妹淑佩了。如今也不知还全不全?徐树铮曾经问过淑佩,淑佩却摇着头说:"罢哩罢哩,一部《诠真》就把人折腾个半死,怎么能又去整理什么诗稿呢?再说,那些东西全收拾好了,还怕今后没有时问整理。自己不整理,也会有人整理的。"

徐树铮倒也老实地听从她的安排。闲下来,不是临临魏碑,就是教淑佩唱唱昆曲。

一日,一个约莫六十岁的细瘦汉子匆匆赶到徐树铮面前。不曾言语,竟两手捧着脑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徐树铮惊讶之后,扶起他来,正面瞧瞧,但见长脸黄瘦,皱纹满布,鼻上的眼镜也失去了光彩,帽店、长衫,手提赭色小皮箱,虽贫寒却不失风度。"你......"徐树铮显然是记不起此位是何许人了。那人揉擦着纵横的老泪,才泣不成声地说:"徐老总,你不认识我了?你该认识我呀!"

徐树铮眯眼、锁眉,细思多时,还是记不起来。

"年月并不久远呀!只怕是咱们的变化都太大了,所以你不认识。"那人不停地擦泪。"当年倪督军领我到北京去见你,那是何等的风光!咱们在天津也美得很。徐老总,你还让我当过财政总长呢!梦,真跟梦一样......"

"你是祝三么?"徐树铮忽然想起来了:"是天津王郅隆、王祝三?"

"我是王祝三。难得老总还没有忘记。凭这一点,我得给老总磕个头。"说着,他真地倒身跪下。

徐树铮忙去拉他,不住地说:"祝三,你这是干什么?风雨飘摇之中,难得一见。你这样做,不是见外了么?"

王郅隆从地下爬起来,静静神,朝椅子上一坐,马上又站起身来,仍然抽泣着说:"徐老总,我不是对你见外,我是敬仰你的人品,敬仰你的才学和治国安民的本领。我王郅隆平生不会奉承人,可是,我敢说,在今天,能治国安邦的人,除了你徐老总,中国就没有第二个人了!可是,说回来了。你瞧瞧,黎宋卿、冯华甫、徐卜五、连曹老三这号人都当上了大总统!天地良心,哪个有人王地主之才......"

徐树铮摇头叹息:"祝三,别谈这些了,别谈这些了。中国还不是一个人尽其才的国度,算咱运气不好。你好好在这里休息,我听说你处境也不顺心,咱们好好谈谈。"

"我到处打听,千难万苦来上海找你,也是向你吐吐心事。只有你,才能解开我心里的郁闷,所以来找你。"

徐树铮着人给王郅隆安排了住处,请他洗澡换换衣服,二人这才对面饮起酒来......

王郅隆,天津人,出身小贩世家。本来是粮店一个伙计,因为舞弊被开除。没有正业可做,便在粮行跑活儿。凭着钻营,买空卖空、投机倒把。发了一笔横财。他发迹的时候,正赶上军阀混战,他认定军人有势力,遂一意拉拢军人,终日花天酒地。这样,便结交了一批狐朋狗友。有一天,他在三不管大兴里天宝班打茶围,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王郅隆走不脱了,便打算暂住一宿。

说来话巧,隔壁住的一家。正设着牌局。天下大雨。赌徒不够场了,有人便大声叫骂起来:"他妈妈的,真霉气,三缺一就是坐不下来,走又走不了。"

王郅隆问女掌班:"隔壁什么人?大叫大闹。"

女掌班笑笑,说:"可是惹不起的人物,你也别问。""我偏要问,不就是几个赌鬼么!"

"赌鬼也有大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么?""凭什么人,开起局来,就是凭点子算输赢!""那可不一定。这里边有个安徽督军,就不一定凭点子。"

"你说倪将军倪嗣冲在这里赌钱?"

"可不是他!"女掌班有点神秘地说:"赌钱还带着侍卫哪!"

王郅隆眯起眼睛想想,觉得这不是一般的赌场,赌输赌赢事小,弄不好掉脑袋。也是王郅隆青皮流氓不怕天,挺挺脖、壮壮胆,竞走过去毛遂自荐,加入了牌局。也该着王郅隆到了出头之日。一蜀完了,足足赢了倪嗣冲四万元。

倪嗣冲不赖赌场,当时拿出支票,填写完毕,便交给了王郅隆。王郅隆故意把脸一沉,说了话:"倪将军,你这是做什么?小的挹与将军坐在一张桌上对局,已是三生有幸。这钱,我是万万收不导。"

倪嗣冲说:"赌局也是局,局有局规,本来咱们来的就是输赢,赢了不收,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王郅隆大方了:"不过是逢场作戏,一笑了之。爹儿我赢了,我要收将军的钱;明儿我输了。开不出支票,我不信将乒会毙了我!钱是身外物,朋友才是万金难买!"

王郅隆这么一说。倪嗣冲心里乐了:"没想到赌场也有正人君子!"他忙伸过手,拉着王郅隆说:"王先生丙她,两弛!小计较明诸,我想约王先生明天重会天宝班!"

"一言为定,恭候大驾!"

王郅隆本是个混荡社会的人。善于巧言逢迎,见风使舵。没多久,他竟成了督军的密友。倪嗣冲知道王郅隆粮行出身,有一套精打细算的能耐。回安徽的时候,便把他带到蚌埠,派他帮办安武军的后路粮食。王郅隆有了用武之地。大大地显了一番身手,干出几件令倪嗣冲十分满意的书。

倪嗣冲是皖系的骨干,他要效忠于段祺瑞、徐树铮。先是在徐树铮面前夸王郅隆如何如何好。后来,便把他领到北京,去见徐树铮。

王郅隆善解人意。口齿伶俐。很受徐树铮赏识。适巧,正赶上徐树铮搞安福国会,竟把王郅隆派上一名参议院的议员。内阁改组时。又让他作了几天财政总长。王郅隆财多善买。出大钱买天津《大公报》为他个人涂脂。于是。他竞成了红极一时的人物!论起天津的新财阀。除了曹锟的弟弟曹锐之外,便是他王郅隆了。

好梦不长,直皖战后,段祺瑞一败涂地。树倒猢狲散了,王郅隆被营锟列入第一批祸首。从此,他不得不东藏西躲。

徐树铮盛情款待王郅隆,王郅隆感激涕零!谈吐虽然投机,但也不无悲伤。徐树铮说了他的福建行。王郅隆先骂李厚基。后骂王永泉。徐树铮说起孙中山,王郅隆马上说:"老总。你把我送到广州去吧。我敢说,孙中山是个有本领的人,跟他干有出息。"

徐树铮沉思片刻说:"投奔孙中山,倒也是一条路。只是,孙中山毕竟是革命党。咱们只能同他联合,不能投靠他。"

"这么说......"王郅隆一时摸不透徐树铮的思路。

徐树铮提醒他说:"联合就是联合。联合不是化一。今儿能联,明儿还能分。再说,合肥是不安心寄人篱下的,你明白吗?有一天,咱们还得回北京。

"噢!"王郅隆听了,为之振奋,他马上端起酒杯,饮了个净。

"我不想让你去找谁。"徐树铮说:"目前的大事是,得想办法,把你保下来,安全地保下来。有朝一日咱们成立政府,你还得去管财政!"

王郅隆受宠若惊,不知怎么说才好,只顾点头,搓着双手。

徐树铮又说:"要到那一天,还有一段艰难的路程。祝三呀,上海不平稳哪,中国也不平稳。都不是保险地。我看这样吧,你先到日本去躲躲,形势好了再回来。"

"我......"王郅隆张开双手,显然是要表明囊中羞涩之意。

徐树铮微笑摇头,说:"咱们还没有窘迫到那种地步。一切都由我来。办好手续、船票,我送你走。"

王郅隆又说了许许多多感激的活。徐树铮说:"你别这么说了,这也不是光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咱们大家。日后还得共同奋斗呢!"

不久,徐树铮把王郅隆亲自送上船--他本来想为皖系家族留下一个好管家。哪知道王郅隆无寿无福,他到达日本横滨住下不久,那里发生了大地震,楼房倒塌,竟把他砸死了。这是后话,不必赘述。

直皖战后,段祺瑞、徐树铮被迫离开了北京,曹锟神气了,他成了"北方霸主。"

有人说:"曹锟胸无大志,有个霸主当当就满足了,所以,得势之后,他竟然又把黎元洪拉出来当总统。这位曾因"府院之争"最后被段祺瑞赶下台的总统,重新登极不到半年,曹锟不喜欢他了。"这东西,得势就变脸。你不想想,我曹仲珊这河里的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曹锟坐不稳了,他把谋士、参谋找到密室关起门来"策划对策"。那年月拳头大的是哥,军阀们是多以兵力排座次的,好斗分子自然请曹锟动兵,推下黎元洪。曹锟皱着眉头想想,未作可否。他在琢磨:"战争刚息,兵疲财衰,再打仗,出师无名,同时元气不足,设若有人趁火打劫,岂不失足为恨!"又有人建议:"何不通过国会,拉些选票,名正言顺地顶黄陂出去!然后弄个总统当当,大不了花几个钱。"这个意见使曹锟心情为之振奋:"是个办法。我有的是钱,钱要用得恰是地方,别的还不急,买个总统当当也不失为一举!"于是,他拍了板:"好,就买!"

买贿票,自然得找议员,找议员自然得先找议长。曹锟把副参谋长王坦叫到面前,呼着他的雅号说:"养怡,我知道你跟吴大头的关系不一般,有件事得拜托你:请你去找找他。"

王坦心里一惊:"要我找吴大头什么意思?"曹锟说的吴大头是吴景濂,现任着国会议长。买议员找议长,途径正对。王坦惊从何来?原来他心中有鬼--

王坦,是当时较有名气的花街君子,常常四处寻花问柳,结果找到了吴大头的老婆许夫人许玉蘅了。情投意合,无日不会。此事早已风雨满城。但是,王坦却最怕人提及。尤其是吴大头当了国会义长,他更怕有一天大头会请人为他雪"夺妻之恨"。

"大帅",王坦有些心悸地说:"吴景濂这个人不怎么样,托他办事不易。"

"咱孝敬他还不行吗?"曹锟把通过吴景濂买选票的事说了一遍,而后说:"我不信,捧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王坦听明白了,心里一松,才说:"早该这样办,不过......""怎么样?"

"听说合肥,同张雨亭勾结在,起,正在上海同孙中山谈联合。议员们这一天纷纷南下,大有投靠他们之意。"

"那么,咱们赶快下手!"曹锟说:"把礼品备厚点,你看如何?""你有没有个底,厚到多少?"

"每人三干大头,如何?"

王坦知道,曹锟这几年积了一笔颇厚的家私,留给子孙不一定是好事,想趁机抓一把,便说:"论理,三千也不少了,只是,各派都在拉人,多一分钱就多一分保险。若从这方面想......"

"可以,可以"曹锟说:"你看着办就是了。吴大头那里还可以另有厚赠。"

"那我就试试。"王坦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去找许玉蘅,胆子更大了。于是,匆匆动身,进了北京,就一头扎进麻线胡同。吴景濂的侍卫、佣人都认识王坦,也略知其瓜葛,何况他又是曹锟的心腹,自然不用禀报,无人阻拦,王坦便走进庭院。他不去客厅,径直去了许夫人的居室。

许玉蘅房门紧闭,正在卫生室里洗澡。

王坦进来,静静悄悄,惟听卫生室里"哗哗"水响。知道许玉蘅在里边,便轻步来到门边,拿出钥匙。去开卫生室的门。

这不是一时冒失,他手里有许夫人密室的钥匙,知道门怎么开;同时知道,许夫人对吴大头管束极严,没有"命令"是不敢入室的,办完事必走。像这样消闲沐浴,大头无论如何是不敢在跟前的。所以,他敢开门硬闯。

许玉蘅听得响声,以为是吴大头来了。她知道吴大头没有钥匙,但仍气怒地骂道:"你做什么?滚!"

王坦早已把门推开,微笑走入。"你挺舒服呀!怎么不喊我一声?"

"啊、啊?"许玉蘅先是惊了一下,一见是王坦,马上以嗔代怒地说:"是你这个孬种,怎么一声不响便进来了?"

"还不是你给的方便。"说着,便凑到浴盆边,伸手去为她揉背。揉着揉着,便渐渐地把手从背移到胸,然后狠狠地揉抚起那一对嫩自如藕的乳房来。"我的小娘,这两个东西还是那么鼓饱,都是吃什么撑的?"

刚过而立之年的许玉蘅,鬓角虽然添了皱纹,那体型仍保持着瑰丽的青春。心,自然也是娇嫩的。

王坦一看,心、性都腾腾发热起来。他不分上下,横揉竖模,久久不止。

"水、水!"许玉蘅说:"通身都是水,不怕湿了衣服,见不得人?"

"不怕,不怕!"王坦还是缠着不放。"我就喜欢你,喜欢你......"他用双手想把她赤裸裸的身子从浴盆中抱出来。

她挣脱了。"你忙什么?等我把身上的水擦干净。"

王坦摸来一条干毛巾,为许玉蘅擦身上的水渍。然后,把她从卫生室抱出来,放到床上,又忙着解自己的衣服。

"不行!"许玉蘅大声说:"这两天不知你跟什么婊子混了,一身臭气。你不洗洗,别想沾我的身!"

王坦没有办法,只得钻进卫生室。

那许玉蘅也是风月场上的姣姣者。嫁给吴大头,常常因为他的"日暮西山"而苦恼。搭上了行伍出身的王养怡,着实"享受"了一番。于是。每日过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日子。王坦跟曹锟常住保定,她便三日两头要他来京。王坦今日不约而会,她自然喜欢之极。哪等得他洗完身子,她便赤着身,匆匆急急地走进卫生室一番云情雨意之后,许玉蘅才问道:"你今儿怎么突然来了?"

"想你呢!"王坦又抱着她亲呢半天,说:"想得心慌呀!"

"我不信。"许玉蘅一边梳理着被揉乱的黑发,一边说:"只怕又没有女人搂了?你何尝把我放在心上。"

"天地良心,皇天后土,我可以对天......"

许玉蘅猛然捂住他的嘴:"谁让你发誓?我在你心上多大斤两,难道自己还不知道!凭世界上有多少花枝招展,凭你招惹了多少,想夺去我在你心上的位置,都难!"

"好乖乖,算你说对了。"王坦又搂着妇人的脖子,狠狠地啃了半天。然后说:"玉蘅,不瞒你说,我今天来,真有一件另外的事。"许玉蘅顿时放下脸:"黑心鬼!早知你有事才来,骂也得把你骂出去。你乐够了,竟说有事。有事你不去客厅,闯我这里来干啥?"说着,拉起被子蒙上头,再不理他。

王养怡知道妇人撒娇,也知道自己的话说的不得体,忙坐在床沿上,又是揉又是拥,劝慰、发誓了半天,才把曹锟要通过议员买总统的事说了个详细。然后,把妇人的被头掀开,把脸凑到妇人脸边,说:"那个曹老三谁不知道,腰缠金山几座,花都不知怎么花。拿钱送上咱的门,咱为什么不要?!"

妇人听钱心动,急忙坐起,转怒为喜,但还是说:"议员们愿意干吗?"

王坦笑说:"谁怕钱咬手?钱到手了,还会不给他一张白纸再说,就是选不上他曹锟,曹锟也不会再向议员要回银元。"

"那他能给咱多少?"许夫人问。"你想要多少?"王坦说。

许夫人心里没数,怕要少了,于是说:"你等等,我喊老头子。"吴景濂是看见王坦进到他家的。他正生着闷气,一听夫人叫,便睹气不答应。及至夫人到面前,把话说明了,他才转怒为喜地说:"养怡为这事来的,我去见他。"

吴景濂见了王坦,三言两语便成功了。王坦说:;。大哥你别害怕,到时候你发个开会的通知,主持一下大会,表个态度;大家都收曹仲珊的礼了,谁还会说二话。事成了,还不得厚赠大哥一笔!"

"这一笔......"吴景濂想探个究竟。"你说呢?"王坦问。

"他得出个码。"

曹锟的钱都在天津家中。管家的是老四曹锐。这是一位典型的守财奴,铁钩子也别想从他手中的钩出钱来。曹锟此次用项大,不得不亲自去天津一趟。哥俩讨价还价,直到曹锟表明"这是万代千秋大业,今后子子孙孙都是龙种了。"曹锐才答应从家里"给三哥一千万银元。"

国会这边的事差不爹了,曹锟又派直隶总督王承斌一次送给吴景濂十万银元。现在,该对黎元洪下手了。

这倒是一件大难事。好好一个总统,怎么能说赶就赶走了呢?曹锟想不出办法,王坦把精力放在国会方面去了,他只得去找参谋长熊炳琦。

熊炳琦是个有智有谋的人,他想了阵子,说:"大帅,你回家休息去吧,我有办法。"

"说说什么办法?"

熊炳琦低声说出自己的意见。曹锟一听,喜得眉开眼笑,说:"好,好。有你这一着,我就放心了。

北京城里又不安了,一批批军队和警察开到总统府,向总统索要军饷。接着,警察罢岗,城里秩序乱了。又不久,人群中便喊起"黎元洪快下野"的口号。黎元洪回到他东厂胡同家中。家中的水、电也全断了。他再看看,身边的卫兵也自动散去了。他知道情况不妙,便偷偷地逃往天津。

北京足曹锟的天下,走一个总统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立即找到王承斌,令他专车赶往天津。黎元洪到天津的时候,迎接他的正是直隶总督王承斌。

王承斌笑嘻嘻地对黎元洪说:"请总统稍候,顷接北京训示,务请总统把印暂交出来。"

黎元洪呆了,也怒了。心想:"大总统仍是我的,我为什么要交印?"不过,他只怒在心里,并不敢说出来。因为他早已看清楚了,车站里外,全是王承斌带的人马。他只得叹息着想:"当初要复我总统的位。是你们直系;今天又来赶我下台的,还是你们直系。你们这样反复无常,难道就不怕世人骂么?"然而,事已到此,他只得叫随身副官唐仲寅打电话给在北京东交民巷法国医院住院的姨太太,叫她把印交出来。

曹锟终于买到了大总统位,尽管有议员不收贿赂,并且把银票在报上公布了;检察厅也传出要审判等等消息,曹锟还是当上了总统。这对皖系说来,无疑是个更大的威胁--

徐树铮在上海送走了王郅隆,决心清静一段时间,看看风向。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古文辞类纂》,想认真做做学问。他每日有暇蹰便圈点讽诵,手不离书。这样的口子没多久,又乱了--

"齐卢之战"的败将、皖系军阀浙江督军卢永祥秘密地来到徐树铮家中。徐树铮心中一惊,"子嘉(卢永祥的号),你不是到日本去了吗?何时回来的?"

卢永祥叹息着说:"一言难尽,现在只说现在的吧。""与段老总联络上了?"

"还没有。"卢永祥说:"我想在上海稍停,即北上。"

徐树铮安排了卢永祥住处,晚上好好招待了他一场。然后,二人退入密室。磋商起来。

一一卢永祥是个比较谨慎的军界首领。虽对上海垂涎,却不曾想以武力与江苏督军、直系军阀齐燮元争夺上海。他只想与他平分秋色。战前,他还派属将马葆珩作说客去南京。马葆珩是齐的密友、十九师旅长马葆琛的弟弟。原想能够成功的,准知齐燮元野心勃勃,不愿平分,结果大战摆开:

也该着卢永祥倒霉。齐卢战一开,正赶上孙传芳由闽败退入浙。他来了个趁火打劫,卢永祥败了。

卢永祥叙说着战况。不停地骂着孙传芳:"孙传芳真不是个东西,我没想到他会抄我的后路。有朝一下t,我得报这个仇!"

徐树铮微笑着,说:"子嘉,孙传芳是个随风倒的人物,谁的树大他靠谁。有朝一日我们东山再起,他照样会俯首称臣。齐燮元跟他不一样,他是直系的骨干人物,直系是我们的死对头,势不两立。"

徐树铮仍然掌握着中国的脉博,他不甘心形势左右他,他得左右形势。

--中国的军阀都不是孤立的,他们的山头都是有靠山才立得起的。段祺瑞靠日本人作靠山,曹锟靠英国人作靠山,张作霖靠日本人作靠山。中国说是三足鼎立。实际是两个靠山支撑起的。所以,徐树铮明白地对卢永祥说:"直系是我们的死对头。"卢永祥听明白了,不住地点头。而后说:"段老总还在天津,怎么不找张大帅呢?"徐树铮说:"怎么不找?找呢。"

"有什么议商么?"

"有。"徐树铮说:"已经同孙中山商量过了,要搞三家联合,正待时机。"他略思片刻,又说:"子嘉,你不是同姜登选的关系很好吗,姜登选是张大帅面前很有影响的人物,能不能设法同他接触一下?"

卢永祥眨眨眼睛,说:"是不是当过朱庆澜参谋长的那个姜登选?"

徐树铮点点头,说:"他大概目前正在南方。听说姜登选同革命党的谭延闯关系甚密。找他谈谈很有必要。"

卢永祥没话说,默默地端起茶杯。

徐树铮又说:"北方局势不定呀!曹锟当了总统,他要消灭张作霖,才实现一统天下;张作霖失败退出山海关并不甘心,一定要雪这个恨,战争不久即爆发。你可以告诉姜登选,直奉只要再开战,我们一定全力支持张大帅。"

"好吧,就这样做。"

徐树铮常常把自己的"命运谱"划分成阶段。到他蛰居上海此时为止,他出山二十四五年了,能划几个阶段呢?划不清楚。大体可说前后两段吧:前十六年为一段,青云直上,上到袁世凯作大总统、作洪宪皇帝,便到了顶峰。人是活的,活人要动。徐树铮已经到了顶峰,再动,他自然要往下坡去。"三次长事件"之后,他便开始走下坡路。当作"一件东西"放在柳条箱中运出北京,尽管他还在唱《单刀赴会》,确实是他的低谷时期。徐树铮自恃有才学,他不认输。他只看作暂时的困难,不过是昼夜轮转转到了"夜",还会再转到明的。"恶梦醒来是早晨"!只是,早晨来得太迟了。他觉得东方该破晓了,却总是看不到曙光!

卢永祥走了之后,徐树铮觉得曙光即将展现了。段、孙、张三角联合,南北夹击,何患曹老三不倒!

谁知徐树铮的小算盘又打错了。卢永祥前脚走开,后脚便进来几个陌生的汉子。

"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私宅?"徐树铮大声问。来人淡淡一笑,说"奉命来拜山,树铮徐先生。""你们奉什么人的命?"

"租界工部局。""什么事?"

"请徐先生去一趟,到局里自然知道。""工部局无权找我。我不去!"

"英国领事馆却有权!"那人拿出英国领事馆的函件。

徐树铮抬眼看看,见是一群行迹不轨的壮汉子,恐出意外,便老老实实跟他们走了。

原来直系军阀的密探随时掌握徐树铮的活动。他们发现卢永祥来了,怕大战再重开,便蛊动英国主子以"维持治安"为藉日,抓捕了徐树铮。

徐树铮又走进了沼泽!

徐树铮被租界抓去的消息传到天津,夏红筠惊恐万分,便带着最宠爱的三子交匆匆去上海。路上,夏红筠一直流泪不止,儿子劝她:"妈,你别只管哭了,爸在上海想是没有事情的。他那么多旧部,难道没有人救他?再说,咱们也得先想想。看看到了上海怎么办?"。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夏红筠说:"按照我的办法,早先连黎宋卿都不跟他交往,或住天津,或住老家,哪里没有日子过!你爸不听,似乎他不出面,天就会塌下来了......"

"妈,事到今天了,只能按今天的情况办了。即使你说得全对,今天不是也晚了么!"儿子19岁了,读过高等学校,虽然襁褓中摔残了一只脚,行动不便,但思维、头脑都是极其灵敏的。跟他爸在济南见段祺瑞时一样,血气方刚,年轻有为。他认为男儿闯世界,总不免有些风险的。敢冒风险,才会闯出世界。所以,他对父亲的事十分乐观。

夏红筠虽然也不是一般女子,可是,天下不太平,她比儿子感受得重。20多年与徐树铮共经历的风雨,早使她心灰意冷了。她认为哪一个人也不是为国为民拼命,都是为权、为钱、为山头在奔波。说不定有一天,便为此把命丢了。她想想自己的家,更觉心酸:带着儿子东奔西跑,老二、老四两个儿子夭折了,老大又远在美国,只有这个三儿子在身边,腿还残了!她一想到生这个儿子时候的情形,心里就万分悲痛:那是在日本的东京。临产了,徐树铮还不知在什么地方?住产院不知去何处,找产婆又不知是何人?悲痛焦急,她只好用嘴咬断了连接母子的脐带,艰难地生下了这个儿子。为了儿子今后能够有作为,她亲自翻阅《孟子》,依据"交邻国有道乎"一语给儿子取了个号,叫"道邻"。从道邻咿呀学语时,母亲便教他识字、做人。

最使红筠心绪不安的,便是徐树铮的心强好胜,总想出人头地。"争什么强胜,混浊世界,鱼龙混杂,谁能分得清良莠?尽是亡命之徒。你能没有风险?"

她还有隐痛,她含着那么多苦水不得不朝自己肚里吞--是的,男人有三房五妾不算怪事。可是,她同徐树铮是恩爱夫妻呀!徐树铮在醴泉村没出来时,他们是何等地亲密。徐树铮对她发誓"不再爱别人!"可是,这几年怎么样:一个沈定兰还不足。又娶了个妓女平芳春--这是夏红筠最不能容忍的。"平白人家还看不起妓女,难道你徐树铮就找不着清清白白的女人?"后来又纳了个王慧理,说是戏班子的人。又使夏红筠心里压块石头。"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了?"定兰病重时,又同她商量再娶其妹沈淑佩。红筠虽对淑佩印象很好,但作为一位小妾过来,她还是承受不了的......如此等等。作为徐树铮的结发妻子,她只能暗暗叹息,偷偷落泪。人前面后,她还得强作笑颜,还得宽宏大度,还得在其中调停一切"家丑"!现在。丈夫出了啦,她还得出头露面。

四十五、六岁的人,尽管注意修饰。毕竟翩华将逝,何况又承受了那么多不堪承受的压力!她的鬓边已呈现出明显的皱纹,眼睛也有些下陷。两腮已失去了丰润,气质也欠潇洒了。长途的车行之中,她早已有些腰酸背疼了。她想眯上眼睛休息一刻,但不可能。眼一闭,许多杂!拉便一股脑儿都涌到面前。不得已,她只好和儿子有一搭无一搭地交谈。

"道邻。"红筠对儿子说:"听说租界里有一位英国大律师,很有些能耐,我们不可以请他吗?"

"可以。"道邻说:"那位律师叫安得臣。其实也是一位中国人,只是入了英国籍。"

"好好的中国人,怎么入了英国籍?"红筠虽然那么说,还是信赖他的。"也许有了外国籍能公正些?多给他些银元吧。别的地方能周旋动的,也去走走。上海还是有些钱的,别怕花。"

"妈,我倒想起一位重要的人物,他一定可以帮忙。"儿子兴奋着。

"谁?"母亲惊讶地问。

"孙中山!"

"孙中山?!"

"是的,妈妈。"道邻说:"不久前爸爸还到桂林去见他。孙中山对爸爸的印象可好呢!他给蒋介石写信,对蒋说徐君此来,慰我数年渴望。现在爸爸出事了,孙中山总不会不管不问。"儿子说这段话的时候,面上的愁容似乎一扫而光,眉开眼笑。

复红筠知道孙中山。她是从徐树铮的言谈中知道他的。她崇拜过孙中山的主张,她觉得孙中山那个推翻帝制的主张就比所有军阀站得高,看得远。中国的曙光就要从这里展现出来了!可是,孙中山要推翻的王朝。要打倒的官吏,其中就有她丈夫徐树铮。她心里就不平静了......后来,徐树铮去广东,她捏着一把汗;后来又得知孙中山对徐树铮的盛情款待,她才松了一口气。现在,要孙中山救徐树铮,她虽然觉得是个好办法,但也怕孙中山不出力!她迟疑着说:"孙中山要是不帮忙呢?"

"不会,妈。"儿子说:"孙中山正计划再度北上,他要争取皖系的支持,他怎么会不救爸爸呢!"

夏红筠沉默了。许久,才说:"但愿孙先生有此大度!"

上海解救徐树铮的工作进展得还算顺利:英国大律师安得臣代徐树铮向法院提交了控诉工部局的状子,言词极其严厉,理由十分充足。孙中山在广州也以临时政府的名义向当地领事团提出抗议。英国人一看徐树铮的事闹大了,便想脱身。此时,本该立即宣布解除徐树铮的禁闭,但是,他们没有那样做,他们考虑了自己保护伞下的曹锟。怕徐树铮出来之后,反直更加加紧,于是,提出一个条件:要徐树铮出国。

徐树铮毕竟在英国人手里,国内情况又一时无法安定,他答应了出国。

1924年11月24日,徐树铮在上海告别了家人,迈出了周游世界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