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胡同中刮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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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丑四月,北京城依旧春意盎然,有柳的地方柳绿,有桃的地方桃红,有水的地方也早已冰融凌解,碧波荡漾!不过,胡同深处的老朽们,却依旧连毡帽也舍不得丢,他们蹲在朝阳的旮旯里,有一咯嗒无一咯嗒地聊着家常,至于大街上还是依旧挂着龙旗呢、还是换成了五色旗?谁也不关心,连散散落落的四合院也都静悄悄的。慑是。府学胡同却不同。
自从去年袁世凯做了大总统起,这条胡同就变得热闹起来,一拨一拨大员,前呼后拥,出出进进;一辆一辆车马,铃声叮咚,往往返返,常常把胡同塞得水泄不通。
府学胡同里是段祺瑞的府第,段祺瑞是陆军部总长。在那个风云多变的岁月,执掌着全国军队大权的段祺瑞,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更何况头上还有一顶“缔造共和”的英雄桂冠,国中谁人能比上他!
段祺瑞原本住在西堂子胡同,那里的四合院并不比北京城里的其他四合院大多少。府学胡同这个比普通四合院大了好几倍的四合院,是袁世凯的。作为私宅,袁世凯花了30万大洋。房子刚买好,他便被朝廷以“足有疾”送回原籍“养疴”去了。临走之前,袁世凯把段祺瑞和夫人张佩蘅叫到面前,怀着生离的沉痛一情对他们说:“我不行了,下野了。北京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了。你们在北京好好过吧。有你们在北京,以后我想来,还有个落脚的地方,我想你们也不至于撵我。我原来是想着把你们安排得更好的,还没有来得及。现在晚了,我很感愧,但也无法弥补了。所好,我新近购了这片私宅,虽然不是多宽敞,但是也够你们住的了。我就赠送给你们吧,这算是我给佩蘅补办了一点陪嫁。别嫌薄,你们收下吧。”
段祺瑞一见袁世凯赠给如此厚礼,又是那么悲伤,忙说:“大人厚赠,祺瑞本不敢接;大人作为陪嫁礼,我和佩蘅只好表示感谢了。他又说:“大人此番出京,满朝无人不明镜,那实在是一件意外。不过,大人也不必忧伤,官场上事,历来都是沉浮无定。我想,用不了多久,大人还是会回来的,说不定会比往日更光彩!”
袁世凯只没精有打彩地摇头、叹息。
武昌一战,袁世凯真的回来了,真的比往日更光彩了,连昔日反对他的人也不得不靠向他,并且自己也由钦差,至国务总理,今天又登上了大总统宝座,正应了段祺瑞当初的预言。袁世凯心中高兴,更加上他一个领衔进谏为他换来个大总统,那片30万大洋购的私宅,他便不想再收回了,何况当初是自己亲口言明,作为陪嫁给他们的。当了总理、总统,还怕没房子给住。索性府学胡同这片院子便再不放在心上。
说来又巧,这房子正和陆军部住处相连,段祺瑞作了陆军部总长,为了便于做事,便把隔墙打了一个通道,安上一个门,两处就通达起来。朝廷散板了,新政刚开始,军政人等自然惶惶不安,那些军中头头,地方上的督军,还有巡抚,提督以及北洋系的“哥们”,便擦肩挤背地朝段祺瑞面前来“烧香拜佛”,这府学胡同自然热闹非凡起来。
府学胡同里的这个段氏公馆,却庞大得让人咋舌,花园、内宅、书房、客厅都是跟王府一个标准的,中心有母四合院,前后左右还院。这里,光是马车就是三辆,养着六匹高头大马,马夫、赶车的、跟车的杂用人员就是二十好几位,光是打扫庭院的杂工就是三位;加上采买、厨师、老妈子、小、头又是一大群。段祺瑞有身份了,自己的喜好也提高了氛围,公馆里单辟了厅堂,还养着几位棋友、诗友、茶客。这样,这个公馆就庞然可观了。
今儿异常,客人都离去了,院子里陡然静悄起来。那些忙碌了一天的下人们,也轻松地舒了一口,各自去寻安逸了。
人也怪,忙时喊着累死,闲下来,就安安生生的躺着休息吧,可又不行。几位老少,偷着空儿,挤到一个墙角斗嘴嗑牙起来。
“老哥,怎么这伙房大师傅净是给咱们萝卜吃呀!是不是觉得咱肚子里油水太多了?”说这话的是一个叫老胡的打杂工。话说出了,便摸出烟袋,蹲在一个老朽面前,“啪嗒嗒”地吸烟去了。
那老朽也是个不安份的人,听了老胡的话,竞生起气来,挺着脖:“我也是这么想。哼有一天,我要给几个伙夫头儿样子看看,叫他们知道我马王爷是三只眼!”
谁知这话被一个叫段聋子的小厨房大师傅听到了——名为聋子,其实不聋——,段聋子眼一瞪,说;“想吃好的,”用手朝着段祺瑞的小餐厅一指,“到那边桌上去!”
事又巧了,若是一般下人,吞口气也就罢了,那老朽原来不是一般下人,是跟着段祺瑞的爷爷当过差、曾经照顾过段祺瑞的人。段祺瑞不忘旧情,把他接到公馆来享福的,此人姓邢叫宝斋。就凭着这一层关系,邢宝斋在段公馆常常倚老卖老,他眼中何时放进过一个厨师!他挺起肚,说:“咋,去不得?这公馆里还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呢?瞧你那臭架子,我一句话就会砸你饭碗。不信,试试。”段聋子这才仔细一打量,“原来是这个老朽!”竞倒抽了一口气,忙陪个笑脸。“是邢爷,你老去得,去得!”说着,转身走了。邢宝斋余怒未消,冲着段聋子的背影,狠狠的吐一口:“唾!”接着又骂道:“王八羔子,哭爹也不认准坟头。别说你,他老总敢在我面前大声说话?”
——这位邢宝斋,也真说得起这话。当年邢宝斋在江苏宿迁跟随老爷子段佩在统领营中,段祺瑞还是个孩子,老统领就把孙子祺瑞交给他看护和管教,要他好好读书。这邢宝斋虽是奉命行事,却总把段祺瑞当成自己孩子看待,严加管束之外,尽心关怀。那时候,段祺瑞一天到晚鼻涕拉塌。邢宝斋随时为他擦洗,还唠唠叨叨地说:“你是少爷呀,得讲究干净。鼻子拉塌叫什么少爷?不怕人笑话。”又说又教又动手,段祺瑞还是不改,邢宝斋气极了,就板起脸来训:“瞧你这个吊样,一辈子也别想上桌!”说真话,段祺瑞还真在他面前受益匪浅。所以,发迹到了北京之后,便派人四处打听邢宝斋,把他请到北京来,对他说:“邢大叔,你就别走了,住在我这里,我养你老。想吃什么,只管对下人说;想到哪里去逛逛,便让他们领你去。你老人家好好享几年福吧!百年之后,我一定给你做一副厚厚的棺材,送你到南北坑里去。”
邢宝斋是个知足的人,朗朗笑着说:“如今你办大事了,没忘了我,我就知足了。把我找到北京来,我真是一步到了天堂!你就别挂心我的事了。马夫、伙夫、杂工,都会是我的朋友,我就跟他们吃住,也能帮他们干点事。”
段祺瑞说:“咋能和下人在一起呢,得让他们好好服侍你才行。”
“这可不行。”邢宝斋说:“我做梦只梦见两件事:吃饱穿暖,有地方睡觉。你不让我跟他们一起,我干啥?在你大堂上?多碍事!我跟他们在一起不拿扭,心里舒畅。你就只管办你的大事,我就钻我的伙房、马圈!”
段祺瑞虽然觉得他这样要求也自由自在,但还是把管事的头头找来,认真交待了一番:“这是我的恩人,你们都得当老爷子对待。他有什么不到处,都得看在我份上,多担待些。”
段祺瑞这么交待了,谁还敢不高看他。邢宝斋虽然终日混迹在下人中,有时不免地总提提“当年”。听的人有时也同他打趣:“你不是说人家‘一辈子也别想上桌’么,如今惊天动地,连你也跟着沾光了。”
邢宝斋咧着大嘴笑了。“咱也不知道他会有这一天呀!”
有人说:“现在看清了吧,人家三句话就把清家皇帝推倒了,了得吗!?”
在段公馆中,像邢宝斋这样没事做的人,还养了许多,姨太太们——段祺瑞业经有5位姨太太了,大姨太陈氏,二姨太边氏,三姨太刘氏,四姨太也是刘氏,五姨太李氏。前三位姨太是经媒人说合来的,还算名正言顺;而末两位就不同了,是花银钱买来的——的老爹、兄弟,教少爷、小姐们读书识字的西席,棋友,诗友,还有不常看病的大夫。好在陆军部长的家大业也大,多几位食客、少几位食客也吃不穷,反而显得公馆中人丁兴旺,气氛热烈。那段祺瑞虽是伍行出身,毕竟是读过书的人,知道名声的重要,又想效法古人的德行,常常想做一个今日的孟尝君,门下有食客数干。还表示“我一定让他们出有车,食有鱼。”这话也并非无据,那位大夫罗朗斋,就享受了这样的待遇。
说起罗朗斋,得先说说罗朗斋的儿子罗凤阁。
罗凤阁,号慰生,是段祺瑞的干儿子。段祺瑞器重他有两个原因:其一,罗凤阁聪明伶俐,相貌清秀;其二,办事认真,忠厚老实。是陆军部四个副官中年龄最小、最受段祺瑞喜欢的一个,他不到陆军部办公,只在公馆里替段办事。公馆里收到的公文信件,全部先由罗凤阁阅后摘出“事由”,然后再送给段过目;公馆来了客人,段祺瑞不愿见或不能见时,也由罗凤阁代见。这罗凤阁为人正直、性情温和,无论是上司还是下人,他都会平易相处,在公馆里,人缘极好。
不久前,段祺瑞去武汉迎黎元洪来北京和袁世凯一起商讨组成临时政府问题。本来随行人员中没有罗凤阁,他却主动请求随行。“爸,我也去吧。这几天你身体不舒服,我可以照顾你。”
“家里还有事,你能离开吗?”段祺瑞问。“能,家里的事我都安排好了。”
“那你就随我去吧。”
段祺瑞是由南京乘着军舰逆着长江去武汉的。那几日,天低云暗,风紧浪急,整个长江都在翻天覆地。罗凤阁随在段祺瑞身边,形影不离,一时送茶送水,一时问寒问暖。当轮船颠簸严重时,罗凤阁几乎用身子支撑着段祺瑞。当军舰接近武汉时,却因浪急与一条大船相撞,随即出现失控现象,摇摇晃晃,几欲倾翻。
罗凤阁见形势危机,便用军刀将救生艇砍倒,放到水里,自己先跳下去,想把段祺瑞也拉到救生艇上去,不料段未上艇,罗却掉入水中,被巨浪卷走。
罗凤阁被淹死了。但军舰却没有倾覆。
段祺瑞觉得罗凤阁是随自己乘船淹死的,心里甚是难过。因而,对罗凤阁的老父亲罗朗斋格外关怀了。“罗先生,凤阁殁了,我会安排好你的生活的,你放心吧。”
罗朗斋很识大体,便说:“我没有不放心的。你把我安排在公馆里住,还派人照顾我,我有什么不放心!儿子死了,心里难过,你不也是一样吗,他也管你叫爸。”
段祺瑞点头说:“是。”
罗朗斋是个双目失明的人,医术很高,医道很好,公馆上下,都很敬重他。
有一天,罗先生失子之悲稍稍平稳了,段祺瑞找到他,对他说:“罗先生,大总统这几天身体不好。慕你的名,想请你给诊视一下。我觉得你近来心情不好,没告诉你。如果你觉得精神还好了,是不是到大总统那里去一趟?”
这位罗医生已是年过古稀了,自从遇到段祺瑞,便不再对外出诊。可是,公馆里,无论上下,谁有了头痛脑热,只要找到他,他都颤颤巍巍地走、认认真真地诊脉、开方,差不多都是药到病除。若是外边有人来请,他是不出门的,有头脸的人,也得把帽子给他戴得高高的、还得有车有马。袁世凯不同,他是大总统,大总统慕他的名了,何其光彩!他便说:“好吧,大总统那里我去一趟。”想了想,又谦虚地说:“大总统那里连御医都去过了,我还能比御医高明吗?只怕误了大总统的病。”
“没事。”段祺瑞说:“人都有长处,人也都有不足。说不定大总统这病御医隔门、正是你的长处。”
“这么说,我就试试吧。”
总统府一辆马车把罗先生拉到袁世凯面前。袁世凯刚刚忙完了公事,听说罗医生来了,忙把他请到小客厅,满面陪笑地说:“罗先生,劳你大驾了。听芝泉常夸你医术高明,我终日瞎忙,未得见你,今日幸会,多有劳神。”
“大总统欠安,我能为大总统效劳,万分荣幸!”罗朗斋眨眨失去作用的眼睛,说:“只可医术浅薄,有失大总统厚望。”
袁世凯轻蔑地笑笑,说:“罗先生不必客气。你先听听我把症状对你说说,我知道你会有极好的办法的。”袁世凯介绍自己的病情说:“这些日子以来……”
这罗朗斋有个古怪脾气,最怕病人给他先说病情。若是一般病人这样做,他就会不诊脉、不开方子,还要说:“你自己知道哪里有病了,还用我看病做什么?”今天不同,他面前不是一般人,是大总统,新的人王地主,他不敢用那种语气去撞他。他只对袁世凯摇了摇手,说:“大总统,请免开尊口,待我从脉理上看个究竟。”
袁世凯心中一惊。“中医治病,凭的是望闻问切。这罗朗斋没有眼,‘望’已是做不到了;再不愿‘闻’,又不想‘问’,只凭一个‘切’字,倒是有点奇处。不知他是卖弄还是真有本领?”他不声不响地停住话题,把手伸给罗朗斋。“罗先生,请你诊脉……”
就在罗朗斋进总统府为袁世凯看病的时候,段公馆里又出了风波——
段公馆里,有两个厨房:小厨房是专做好饭好菜,伺候段祺瑞和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们的,两位大师傅是哥俩,也姓段,山西人,上下都叫这哥俩“段聋子”、“二聋子”。大厨房有两个任务,一是供上上下下管事,号买、马夫、杂务人员一日三餐的,一是红白喜事、款待宾客置办宴席的。大厨房有总管,姓孙;总管下有两个伙夫头,一位姓倪,一位姓张;最出力的是厨师。这三层人,关系不怎么协调,总管没有伙夫头权力大,厨师又不听伙夫头的。平日里,勾心斗角,磕磕碰碰,只是没有闹出皮,还算相安。这一天出了事,倪、张两位伙夫头多喝了几盅酒,在小院子里骂起街来:“龟孙,龟哪个龟孙咋不死呀?”
孙总管一听口口声声骂龟“孙”,心中一惊:“我惹你们啦,为啥骂我?”想着,便闯进院子,指手划脚问:“你们两个东西骂谁?别隐隐藏藏,有种骂到明处!”
倪、张二人一见是孙总管,又是如此气势汹汹,那里咽下这口气,便说:“骂谁?就骂你这个东西,骂姓孙的!老子骂人从不在暗处,你能咬老子的蛋!”
孙总管也是忍了再忍,实在憋不住了,便拾起一根木棒,冲到二人面前,来个秋风扫落叶,旋风打转,把两个业经半醉了的人便都扫趴下了,头触地,嘴啃泥,眼也昏花了。等到这两人醒过神来,可就发起疯了,一跳三尺,骂得更凶:“你等看,你这个小龟孙,明儿就叫你知道我们是谁——明儿就得叫总长赶你滚蛋!
——倪、张二人平时也是这口气,动不动就说“叫总长赶你滚蛋”。你说他们究竟凭什么这样大口气呢?原来这两位都是从清江浦跟着段祺瑞从提督任上过来的。当初在清江时,有一协队伍哗变,几乎要了段祺瑞的命。是这两人保护段的家属卖过力气,立了大功,段祺瑞给了他们这份特权。所以,在公馆里,他们敢横行霸道。哪知这一次针尖撞到麦芒上去了,这位孙总管也有来头,他原来是从袁世凯那里作为对义女的“陪嫁”过来的,是专伺候张夫人,保护张夫人的。靠着袁世凯这棵大树,也是在公馆里不吃“杂面”的人,只是平时注意收敛罢了。今天,倪、张二人要借总长之势赶他滚蛋,他竞收敛不住了。便冷笑着说:“小子别发狂!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吗?我是大总统那里来的,我看谁敢赶我?”
也是倪、张二人气急败坏,一时只想报复,嘴上便少了分寸,一跳三尺地说:“大总统怎么样?大总统也得俺总长的军队保护。没有总长一个通电,他袁世凯当得了大总统……”
谁知在这场混战激烈之中,段祺瑞早站在一旁看得明白,听得清楚,本想走上去,双方都批评几句完了。尚未开口,竟听到事态发展到他和大总统身上去了,这一气,肺都炸了!他气冲冲几步,走到院中,大声呼唤:“来人,把这三个混蛋通通给我捆起来,看他们还放不放臭屁?”
果然来了几个士卒,不容分说便把这三个人都捆上了……
段公馆里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竟旋风似的传到袁世凯的耳朵中去。正是罗朗斋为他诊咏已毕,正谈病情之际,袁世凯一怒。铳案而起,大声说:“我没有病,我不需要你开药方了。来人,送客!。瞳罢,转身走了。
罗朗斋被送出总统府,尚皱着双眉,不知大总统为什么对他发出这样的无名之火?!他更不会想到还会引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