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丝竹声怪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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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秋。
黄浦江畔一个幽静的院子里,金桂喷吐出醉人的异香,黄叶零落在花阴下,新阳给雕栏铺满了灿烂,怒放的菊花与金桂争芳斗艳!几只野鸟在树丛中叽叽喳喳地唱着颇润忧伤的小曲。翠竹掩映下的那个小书房里,传出阵阵悠扬的丝竹之声,行云流水,忧惋交错,但却是一派温馨气氛。
这里是刚刚被罢职的陆军部次长徐树铮的别墅。
徐树铮身着长衫,头戴礼帽,金丝眼镜在手中,茶杯放在面前,半闭着双目仰在摇滚椅上,随着椅身前后滚动,全神贯注地听他新纳的小妾沈定兰在唱曲。曲子是徐树铮新填的《蝶恋花》,沈定兰自弹琵琶:
草脚苏青寒尚在,润窃芳池,池面水初解。仿佛东风悭作态,慢吹暖讯归香霭。不是鲜花娇不耐,可惜春皇,力薄浑无赖。暮雨飘帘凉似海,小梅愁倚红阑外。一曲终了,沈定兰便坐在那个轻轻滚动着的椅子扶手上。徐树铮停住摇滚,面对沈定兰笑笑,说:“好,你唱得挺好!音韵、节拍、情感都唱出来了。”停了停,又说:“只是那‘慢吹暖讯归香。
沈定兰执拗地摇摇头,然后说:“为什么要高昂呢?我觉得低点好。应该低。”“为什么要低呢?”徐树铮说:“芳池、冰解、东风,都是欣欣向荣,一个霭字昂上去……” “徐先生,”沈定兰娇嫡着说:“瞧你,终风风雨雨,戎马倥偬,还不够高昂的?如今,不是一落千丈了。不做官了,不领军了,一身 清闲,正好领着我们过几悠然平静的生活。咳!我真想能够这样‘低沉’地白头到老,平平安安,那才称心呢!”几句话,说得徐树铮心里酸楚楚的。他把她从椅扶手下抱下来,抱在怀中,说:“好好,好!咱们就这样悠然自在地过下去,过到白头。”就在此刻,人报“段总长来了!”徐树铮的别墅是段祺瑞帮他置办的,连徐树铮的随从也是段祺瑞为他安排的。段祺瑞不用人秉报,便径直走进来。徐树铮迎上去,惊讶地问:“你何时到上海的?怎么连个信也不告知一声,自己就来了?”“就是不告诉你信,这样做好。”段祺瑞大咧咧地走进小客厅,一边坐一边说:“咱们现在头上没有纱帽了,盯梢的尾巴还不少。这样不声不响地来去,免得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捕风捉影,造谣生了八字胡,但却穿起了长衫,又披一件黑色披风,头罩礼帽,足穿布鞋,手中还拄着油漆得紫铜色的手杖。这副打扮,看上去,连徐树铮也不认得他了,怪不得他可以“一路顺风”到上海。徐树铮轻声问道:“近来身体还好吗?”
段祺瑞答非所问地说:“又铮啊,你一拍屁股跑到上海来了,把我害苦了。”
徐树铮淡淡地笑道,说:“‘无官一身轻’么!袁大总统——袁皇帝不喜欢我们,我们何不离他远点呢!他不喜欢别人论政,别人就敛,也算识时务吧。老总不是也到西山悠闲自在去了么?!”“屁!”段祺瑞击了一下桌子,怒气冲冲地说:“袁项城倒是希望我能在西山长久清闲,可是,老天爷却不容他,老百姓也不容他。这不,云南起事了……”于是,段祺瑞把京中,把西山、把府学胡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后说:“就这个形势,我来上海于什么,你会明白的。”话说完,段祺瑞才站起身,脱下帽子去洗脸,然后坐下来喝茶。
——对于袁世凯,段祺瑞和徐树铮的看法原本是有差异的。昔日,他们在一起谈论英雄时候,段祺瑞说:“当今能称起雄才大略,英雄豪杰的人,一日除了黎宋卿(黎元洪字宋卿)便是袁慰庭(袁世凯字慰庭)了。”
徐树铮并不同意段祺瑞的意见,他对段祺瑞的评介,却不屑一顾地说:“黄陂(黎元洪黄陂人,故称‘黄陂’)一生,以骂人起家,项城一生,以骗人起家。然则,真豪杰是既不骂人也不骗人的。今黄陂、项城一骂一骗,充其量只能算作‘半豪杰’。豪杰而半,其他一半属屠沽也!”段祺瑞对徐树铮的评语,当时并不认可。现在,他明白了,他觉得徐树铮有远见,而徐树铮也觉得段祺瑞今天能认清袁世凯也是一件好事。
徐树铮想了想,说:“老总,早先我发过一阵狂言,不知你还记得口巴?”
段祺瑞眨眨眼,记不起了。“你说什么事?”“对待袁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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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来了。”段祺瑞说:“你说‘袁项城太狠毒了!有我徐某在,决不令此辈猖獗祸国!’正巧,我来找你,也是为这事。”
徐树铮摇摇头。“时候不到,咱们还得静候一时。”
段祺瑞见徐树铮态度冷漠,便从内衣袋拿出冯国璋的信,交给徐树铮。“这里有篇‘奇文’,你看看。”
“谁的?”
“一看便知。”
徐树铮展开信,先看上下落款,见是冯国璋写给袁世凯的,只轻轻地一笑,便重新折叠起来,还给段祺瑞。说:“冯华甫不是个正派人,别让他的污秽语言脏了我的眼睛。不看!”
“不看?!”段祺瑞把信又扔给徐树铮,以责备的口气说:“为什么不看?‘奇文共欣赏’嘛,何况这封信对你我都有莫大关系。”“哟?!”徐树铮一惊,便真的展开来,从头到尾细细读起。一边读信,一边想:“冯国璋给袁世凯的‘密信’,又怎会落到合肥手里呢?这明明是陷害合肥的。这么说……”徐树铮看完了信,朝桌上一扔,说:“是袁项城转交给你的?”
“是他让曾毓隽交给我的。”段祺瑞说。
“袁项城出卖了冯华甫!”徐树铮说:“冯华甫写这样的信,就不是个东西;袁项城出卖了他,就更不是个东西了!”
段祺瑞插话说:“冯华甫本来是条狗,现在看来,连条狗都不如!”
“你就为这事到上海来?”
“当然不只是为这事。”段祺瑞说:“为狗而动怒,岂不狗也不如了。我才不放在心上呢。有大事!”
“什么大事?”徐树铮司。
“你知道吗,云南起事了。”
“不知道。”但马上改口“略知一二。”
袁项城当皇帝的心是不能动摇了。老百姓却不答应。云南首先宣布独立,蔡锷组织了‘护国军’,挥师讨袁。全国响应,轰轰烈烈开展了‘护国运动,袁项城的日子不好过呀!”
徐树铮还是淡淡地笑。“这与你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得很呀!”段祺瑞说:“袁项城派曾云沛(曾毓隽字云沛)天天上门来找。”
“要你出山,要你‘勤王’?”
段祺瑞狠狠地摇着头,说:“我让曾云沛告诉袁项城,‘我有病,动不了。曾云沛不答应,这才把冯华甫的信交给我……”说到这里,段祺瑞眨了眨略显疲惫的眼睛,打量一下徐树铮,仿佛想从他面上窥视出一点什么——是同情还是反对?
徐树铮把信握在手中,沉默着,面对墙壁,一语不发。
段祺瑞性急,望着徐树铮这模样,心里早火燎一般。“又铮,难题摆在面前,何去何从?你得拿个主意啊!”
徐树铮依然沉默——
袁世凯要当皇帝,国人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这是徐树铮预料中事。护国运动”风起云涌,徐树铮也了解得明明白白。他还预料到袁世凯不会有好结果。现在,连袁世凯自己也感到形势严峻了,他才向段祺瑞他们不得已送来“秋波”,这一点,徐树铮预先没有那么乐观。
云南起事的消息传到上海,徐树铮有过认真地思索,但是,他觉得成不了气候:“云南边陲,地僻物薄,蔡松坡纵有雄心壮志,鞭长莫及,又力不从心,只怕‘空悲切’一场。”但是,徐树铮也看到这股潮流影响之大,势不可挡!他摇摇欲动,想回到北京去,“如其别人扛起大旗,大声呐喊,到不如自己鼓动老总开展反袁行动,把他推下去,给段祺瑞制造一个反帝制的良好机缘!”
不过,徐树铮毕竟是顺着段祺瑞、袁世凯这个“竿”儿爬上来的,反袁等于反他徐树铮的“祖宗”,反祖宗是中国人的大忌,不到万不得已,是做不出的。徐树铮犹豫不决,段祺瑞来到面前,而且是带来的袁世凯向他“求救”的讯息,并且不惜出卖亲信。忽然间,徐树铮觉得袁世凯那么可怜了。“是可怜袁世凯,感激他往日的提携和今日的真诚再助一臂呢?还是顺着潮流、站在潮头起来反对他、打倒他呢?”徐树铮衡量再三,主意不定:“助袁——希望太渺小了,袁世凯不会轻易放掉‘皇帝梦’,这个梦会使他毁灭;反袁——‘护国运动’最后会有个什么结果?即使成功了,沉浮又由谁来主?”何去何从?这个被时人称作“怪杰”的人物,一时也六神无主了。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混战之中最能显现英雄本色!所有的“乱世英雄”几乎都有一本内容相似的“真经”,那就是发展自己,壮大实力,凭拳头去独霸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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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树铮自命是“英雄中的英雄”,段祺瑞也要做“英雄中的英雄”,他们不仅要独霸北洋天下,他们要像秦始皇那样“吞六国,一统天下”。在徐树铮想来,目前他们不能出山。他思索许久,才对段祺瑞说:“老总,我看你还是回到西山去悠闲。抱定咱们自己的宗旨,不支持任何人当皇帝,但也不出山!”
“不出山?在山窝等死?”段祺瑞焦急。
“不是永远不出。”徐世铮说:“何时出山,怎样出山?走下去,稳一段再说。”
“稳不得呀!”段祺瑞说:“形势天天变化,我们不出去,是不是对袁项城有点儿‘见死不救’?再说,果然‘护国运动’成功了……”徐树铮摇头笑了。“只管稳坐钓鱼台,死不了袁项城,蔡松坡也不会马上成功。”
段祺瑞一下子开朗了……“不出山到是可以,鹿死谁手?尚难见分晓。不过,怎么去见项城呢?”
“你不是有病么,”徐树铮说:“闭门养病,见他干什么!”“不见固好。但不能养病到底呀!再说,这‘底’在哪?”徐树铮想想,觉得此话也对,袁世凯既然频频派人来催,拒不相见,也无道理。何况段祺瑞头上还顶着“陆军部总长”的纱帽,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对策。想了想,才说:“老总,你不必为难。袁项城要你立即出山,虽属形式所迫,我想他身边必有人‘进言’。我们不防做做小动作,让那些进言的人‘退言”,岂不两全其美了。”“什么动作?”段祺瑞不相信会有什么小动作可以应酬过去这样大的事。“让人‘退言’,不那么容易!”
徐树铮说:“我们派人到梁士诒、杨度等人面前去造舆论,就说‘只要合肥愿见项城,项城便可答应合肥一切要求。到时候,项城的一切人事、财务、决策都归合肥了。’这些人都是项城的心腹,又和我们不睦,他们必然从中作梗,阻挠项城与你见面。我们不是可以坐视其变了么!”
“好!”段祺瑞又拍桌子,说:“好极了!我们就看他‘鹬蚌相争’吧!”
“光这样还不行,”徐树铮说:“还得对他发动一场进攻。”“怎么进攻?”
“写一封信激激他。”“能有用?”
“有用!”说着,徐树铮提起笔来,“刷刷刷”一阵功夫,信写好了。一边交给段祺瑞,一边说:“曾毓隽再去找你,你就交给他,让他转给袁项城。”
段祺瑞把信看一遍,虽觉口气刺激一点,但也感到称心,便说:“行,回北京就这么办。”
袁世凯自从派出曾毓隽去见段祺瑞,便信心十足地等待段祺瑞重新投到他身边来。此人就是这么“自信”,踢开谁的时候,你就得承认他踢对了,你走还得甘心情愿;若是要用你了,你有用处了,便再去招你,招你你就得来,来得也是甘心情愿,甚至还得感激零涕!谁知这次在段身上有点失效了。
这几天,袁世凯心情很烦躁,离预计的登基大典没有几天了,云南兴起的护国运动业经怒潮般地遍及全国。谁去扑灭这场“火灾”?尚无能人可派,曾毓隽又迟迟送不来“劝段”的好消息。他坐卧不安了。侍卫官遵从旨意为他赶制的朝服送到面前请他试穿,他眼角儿也不看;御膳堂送来的早中晚餐,据说餐餐都比当年“老佛爷”的好,可袁世凯就是咽不下去。他想不通呀:“大总统我都当得了,为啥不能当皇帝?中国就是我的,是我的!护国,护国,难道我做了皇帝,中国就不是中国了?我就成洋鬼子了?!”
此时,袁世凯特别怀念旧情,他觉得段祺瑞是他的人,段祺瑞应该是他的人;他对段祺瑞有恩,段不会忘。再则,袁世凯又想:“国中有力量支持他这个宝座的,只有段祺瑞一个人了,我不能没有他!”
曾毓隽终于给袁世凯带来了段祺瑞的“回音”,他把一封信捧到他面前,闷声闷气地说:“请……大总统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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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很高兴,他认定十有八九是段祺瑞的“效忠信”!他匆匆拆开,搭眼一看,脑门便“轰——”一下,那清清秀秀的字体,他一眼便认出,那是徐树铮的墨迹。“是他?这个东西不是到上海去了么,怎么又……”袁世凯心里凉了,他明白:请段出山的事一旦被徐树铮知道了,他一定要从中作梗。他想把信扔下不看。可是,也许是“病重乱投医”了,他又产生了幻想:“万一徐树铮也能回心转意,那岂不更是好事!”于是,他又把信展开。
再搭眼,又皱眉了。见启首称谓是“大元帅”三字,便火冒三尺:“混帐!我只是个大元帅?我……我……”他想说“我是大总统”,可又自觉过,想说“我是皇上,是陛下”,又觉有点早。怒了阵子,还是平心下来看正文:
……天下初定,誓血未干,而遽觑非常,变更国体。无论外交之未洽而民信未孚,干戈四起,大局之危,可翘足而待……
“混帐!我袁某人是三岁的孩子,几句大话就吓昏了?”他气恼了,声音有些颤抖,继续骂道:“我一国之主,变更不变更国体是我的事,你徐树铮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骂着,他还是看下去:
速下罪己之明治,去奸溲之徒辈,收已去之民心,复共和之旧制,则滇(指蔡锷云南之义)可驰一介之使,以解其兵,内外之人,亦皆无所借口,而国务定矣!
“反了,反了!”袁世凯把信用力扔到地上,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他倚在坐椅上,闭起了双眼。
曾敏隽把信拣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下去。他吃惊地说:“大总统,下边还有话,还有话。”
“什么话?”
曾毓隽有点吞吞吐吐地说:“他说,如果他的意见不被采纳……"
“他敢怎么样?”“请大总统……”“念!”
曾毓隽依原信念道:
授人以柄,自召天下之兵,国家危矣!
“一派胡言!”袁世凯挥动着手,大声地说:“掷还他!永远不许他……他们……扰乱我!”
——不知“他们”指的是徐树铮一人,还是也包括段祺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