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再为共和出山
就像该刮风的时候一定刮风、该下雨的时候一定下雨、该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一定生孩子一样,中国“共和”了一阵子之后还得出皇帝,果然又出了个皇帝——洪宪皇帝。
1915年12月13日。
一度萧条的北京城,忽然又复苏起来,沸腾是从当铺和寄卖店掀起的。无论是坐落在繁华闹市区的,还是座落在深僻胡同里的,几乎家家门庭若市,生意兴隆一一许多人对朝服、冠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股抢购风悄然刮起。这些作了古董的玩艺只有古董铺里才有,所以,自觉有资格重新穿戴的人,只好朝古董铺跑。比较坦然的,是清室那些可望再起的遗老,他们颇有“远见”,当初从身上扒下来的时候就预感还会再穿,所以藏在箱底了。现在只需翻出来,掸去灰尘,晒晒太阳,便可重新穿上;北洋旧人,革命党新贵,愁苦不堪,总不能西装革履去“朝圣”,只好跑旧货铺。旧货铺“脱销”了,聪明之辈,便偷偷地而且是匆匆忙忙地跑进戏班……
总统府中改制了,秘书厅改名为内使监,因不合时令退居天津养老的刀笔阮忠枢重新启用。第一件事便是为登极大典草拟“诏书”。
是日,人们从一大早起,便簇拥着朝中南海居仁堂走去——登极大典“因故”不在紫禁城中的太和殿举行,而是在中南海的居仁堂。
那一天,袁世凯没有龙袍加身,也没有皇冠罩顶,而是穿着大元帅服,光着脑袋。人们猜疑了:袁世凯的元帅服是有帽子的,帽子上饰有叠羽,威风着呢!但据内侍人透露,袁世凯本来是戴着元帅帽了,对镜端详时,忽然发现绿色颇重,脱下了。
大典司礼官是干殿下段芝贵,他在散乱的人群面前大声宣告:“皇上有令,大礼从简。只需三鞠躬,一切从免!”接下来,新皇帝便宣诏:
……君主立宪,乃国民一致所求,中华帝国皇帝业经选定,不免会有奸完违反民意,作祟胡为。现诏示全国,若有人敢反对洪宪皇帝,必加严惩不贷!
“完了?!人们惊讶了:“连句‘奉天承运,的官套也没有?诏示不明,大厅中乱了:有人行鞠躬礼,有人行跪叩礼,有人撅屁股,还有人在胸前合十;穿西服的撞着穿朝服人的头,穿马褂的踩着穿便服人的脚;穿朝服的尚未扯起袍衿,穿西服的已经碰落了他的纱帽,穿朝服的竞失声“哎哟——”起来……
袁世凯顾不得大厅里如此“热闹”情景,仍在一字一句,有气无力念诏书。直到最后,胸才挺了挺,用浓重的河南方言宣布:
承受帝位,改元洪宪!
读完诏书,他站立着,等待大厅里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呼声呢。但是,最后,他失望地瘫坐在龙座上。
袁世凯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的时候,在北京的段祺瑞却不去参加。他缩在袁世凯赠送给他的府学胡同公馆中,连门也不开,仿佛北京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段祺瑞很平静,中国大局变化的主动权似乎全在他手中,他有能力操纵它、左右它。早几天,他离开上海的时候,他和徐树铮除了商量决定制造舆论,主动进攻“筹安”一伙之外,他们还商定了一件事——
万一袁项城非登极不可怎么办?”段祺瑞作退一步想,他问徐树铮。
徐树铮毫不含糊地说:“不是万一,而是一定。袁项城非黄袍加身不可!”
他果然那样做了,我便再一次联合将军们发通电,反对!”
这个衔你不能领。”徐树铮坚决地说。“咱们不同他合作,是坚定的。”
“为什么?难道他会比小皇帝还坐得牢?”
不是这个意思。”徐树铮说:“天下谁人不知,你跟项城有生死之交,你领衔反他,有两个可能出现的结果:第一,项城恨你,一切交情都断绝了;第二,别的将军会考虑‘你合肥反项城,是真是假?’不一定会响应。”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想,这个通电由冯华甫领衔,至少他得联名。”
段祺瑞连忙摇头,说:“冯国璋?他不干!早些时他还领着小老婆到北京。你知道他小老婆是谁吗?”不待徐树铮答话他又说:“是袁项城的家塾教师周……周道如!”
我知道。但这是两码事。”徐树铮说:“冯华甫到北京就是去劝阻袁项城,不让他当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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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劝阻?段祺瑞摇摇头。“冯华甫明明对他说:‘南方对于改革国体,并非不赞成,只是时间问题。’还说,‘将来天与人归,大总统虽谦让,恐怕推它不掉的。’你听,这算什么劝阻?”
“正因为如此,才得让冯华甫领衔。”徐树铮说:“冯反袁了,袁才明白形势严峻。到时,戏就好看了。说不定项城要上咱的门。”“只怕不会做到。”
“我自有办法!”
就在段祺瑞返回北京,袁世凯尚未登极这个间隙,徐树铮在他的原籍——徐州府萧县醴泉村为他20年前去世的祖母和9年前去世的父亲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安葬典礼,遍请各地军政大员,好不热闹!就在出殡之时,徐树铮把冯国璋给袁世凯告密、袁世凯又给了段祺瑞作为拉拢的信密告了几省督军,并放出言语:“冯华甫只有在反帝制问题上有个明白的态度,国人才会谅解他。否则,他将同袁一起毁灭!”还说:“合肥打算同冯和解,但要看冯有无行动?”这些话很快传到冯国璋耳中,他先是大怒:“袁项城真不是个东西,廉价就把亲信出卖了!”接着又是大惊:“本来同合肥已貌合神离,如此一来,岂不成了仇家。”
就在徐树铮埋下的这条伏线明朗时,袁世凯登极了,而徐树铮一手炮制的“将军通电”电稿到了冯国璋面前。冯国璋没有退步了,他只好在通电上签上名字。袁世凯登极不久,蔡锷护国军北上,长江以南各省纷纷独立;一个由江西、浙江、山东、江苏、湖南等5省军界首领联名给袁世凯发了一个通电,以十分强硬的日气要求袁世凯,“速取消帝制,以安人心!”
人称此举为“五将军密电”。
……段祺瑞再次佩服徐树铮的运筹。“又铮,足智多谋。”
一天,原总统府文官长夏寿田急急忙忙来到段公馆。段祺瑞迎他到客厅,热情地招待这位不速之客,他心里却在嘀咕:“这位文官长是奉命来的,还是个人行为?不知要交待什么?”于是,便开日直问:“寿公无事不登三宝殿,还请面谕。”
夏寿田微笑,点头,说:“大事并无,只是上头甚惦记芝老.又不得脱身,故让我来看望。”
大局都定了,是不是要我段某人再作点什么奉献?”段祺瑞朝坏处想了。“芝泉只有头颅一颗了,别无他物!”
芝老误会了。夏寿田说:“一定有一些传言到了这里,完全是胡说八道,芝老切不可轻信。”
段祺瑞也顺着话题说:“无风不起浪呀!”
芝老且不可误会。,’夏寿田说:“项城前日还狠狠地骂了大儿子一顿。说:t你姐夫对帝制有意见,他不是以兵而是以口。我听说你在外边对他有不利的行动,应赶快停止。他是我们家里至亲,现在事还没有定,我们内部就这样,将来更不堪设想了’这话是项城亲口说的,芝老要相信。”
“这么说,寿公是来给我‘定心丸’吃的了?”
也不全是。,,夏寿田说:“不是奉命,是我有个不成熟的个人浅见,特来跟芝老商量。”
“请讲。”
大典之后,举国动荡,南方尤甚。不作态度,似乎很难平静。”夏寿田说:“我想给项城献策,仿照英王兼五子国大皇帝例,袁就以大总统兼满蒙大皇帝,蒙藏一切不改现在策封,借此下台。芝老以为如何?”
段祺瑞皱着眉想想,说:“你的主意相当高明,恐怕不易接受。”夏说:“项城很明白,可惜为群小包围。现在云南已经起事,我的办法也许会有作用。”.
段祺瑞只淡淡一笑,便不再论它——不久,便听说此见行之不通。段一笑了之。但夏传来的一段语言,却给段带来了一丝温馨。正是北京城中流言沸腾的时候,徐树铮从上海回到北京来了。来就来吧,他偏偏制造了一种声势:事先通知了朋友、旧部,都跑到前门车站去欢迎,然后,从火车站到他住的铁狮子胡同,一路拥塞,声声张张,并在家中设了盛宴。仿佛像迎接一位凯旋归来的将军一般。
这种场合,段祺瑞不能不来。来是来了,但却并不兴奋,浓眉一直锁着,眼神也不足,更少言语。直到徐树铮送完了宾朋,他才把他拉到面前,说:“又铮,今日这样做,我心里总有点不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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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扎实?”徐树铮问。
“我去西山,你去上海,都是为了避开项城的耳目。他登大座,咱们不入,也是故意避开的。何况,他早有查办你的打算。我觉得避惟恐避之不密。你这样声声张张地进京来了,又是让人迎,又是摆宴席,岂不是有意告诉项城‘我们回来了!’他果然恼羞成怒,闹出事来,可怎么办呢?”说这番话的时候,段祺瑞心情十分沉重,脸上也阴沉沉的。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这样阴沉沉的氛围中。徐树铮不那么阴沉,无论在上海还是回到北京,他都比较轻松。仿佛正在发生着的国事只是一场逢场作戏,是一场儿童玩耍,或者是一场奇离的梦,眨眼就会烟消云散。他微笑着聆听段祺瑞的忧虑,然后微笑着对他解释:“看形势发展吧。我总觉得目前形势对咱们有利。而且是十分有利!袁项城果然把咱们忘了,那是他的不幸,却是咱们的更不幸。我这样声张,其实是给他提个醒,让他不要忘了咱们。”
“这又是为什么?”
“你不必担心,事情演变下去,你自然会明白。”
段祺瑞紧锁着的眉宇丝毫没有舒展,他估摸不透形势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恶运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
晚上,段祺瑞没有离开铁狮子胡同,他想和徐树铮一道再“推测”演变的未来。徐树铮却带着妻妾一定要同段祺瑞打牌,而且几乎打了个通宵。
大典之后,袁世凯没有过份地兴奋。他盼望着做皇帝,真的做了皇帝,好像还不如“盼”的时候令人陶醉呢。所以,大典完了,他却变得沉默、忧郁起来,不仅龙袍没有穿,元帅服不穿了,连长袍马褂也不穿,却换上一身黑色呢制服。那制服是矮立领的,有四个暗兜;他脚上穿着黑色短筒皮靴,是羊皮衬的里,靴子两旁嵌有两块马蹄形的松紧带;头戴一顶四周吊着貂皮、中间露出黑绒平顶的皮帽——这几乎是他终生不变的冬装了,如今当了皇帝,还是如此。袁世凯兴奋不起来呀!登极大典,旷古盛事,可是,他的肱股北洋三杰竟连一个也未到场!云南起事,全国响应,这还在预料之中,历朝历代,都是这样,不经风险是夺不得大位的。不过,“五将军密电,,完全出乎他预料;五将军中有冯华甫,更出乎预料。“娘的,冯华甫就曾逼着我就大位。出尔反尔,今天又逼着我‘速取消帝制,算什么人?”他又觉得这不是冯华甫的本意,一定为人所利用。他决定派段芝贵去南京探探虚实。
段芝贵去了,回报他的消息千真万确,冯华甫说:“如此大举,岂可儿戏!我是为了国家民族和项城本人的利益才这样做的。”一切都无望了,袁世凯最后把目光落在段祺瑞身上。“香岩,”他呼着身边唯一走动的人——段芝贵的雅号说:“我决定了,想尽一切办法,请芝泉出来担当重任。”
“你决定了?”袁世凯点点头。“他会应诏?”“你去请。”“不出山呢?”“我去。”
段芝贵心跳了。“袁项城呀!你这个皇帝当得也真够可怜的了!”他还是说:“芝泉同你,无论公私,都是无话可说的。只是近年来,一些事不够相通。自从免了徐树铮的职,你们的关系更不如前了。芝泉隐居西山,实际是对你有成见的。目前成见未解,只怕他不肯轻易出来。”
袁世凯想想,觉得段芝贵的话还是留有余地的,成见何是从免徐树铮起,组织模范团已见裂痕了,只是尚未摊牌而已。现在,再提那些事不是为时已晚了么。袁世凯只好无可奈何地叹息着,说:“段芝泉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杀了我!”
段芝贵又问:“你想怎么用他?”“让他就任‘国务卿’!”
段芝贵心一跳:“下大赌注了!”但却说:“不知合肥有何打算?只怕那个‘小扇子’对他钳制太大。”
“你说徐树铮?”“是他。”
“他早隐居上海去了。”
“不!”段芝贵说:“徐树铮回到北京来了,并且还是耀武扬威回来的。”于是,把徐树铮回北京的情况细说一遍,又说:…小扇子,这般动作回北京,不知有何打算?”
袁世凯想了想,说:“那好,既然徐树铮也在北京了,那就一起请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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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怕此人再惹麻烦。”“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段芝贵作起了说客……北京又到了春天。
春天一切都复苏了。人也精神。
段祺瑞跟“钦差”段芝贵在密室里谈了许久,情绪激动,心也慌张,喜一阵、闷一阵,到头来,却一个可否的字也没吐出。“这样吧,大总统的意思我懂了,至于说我怎么办?容我再想想。如此大事,进退心中都得打个谱。你看如何?”
段芝贵觉得言之有理,也只好答应。
其实,段祺瑞哪是什么再想想,而是要去找他的“军师”商量!段芝贵前脚走了,段祺瑞后脚就坐着马车去了铁狮子胡同。他在徐树铮的小客厅里尚未坐稳,便大声喊道:“又铮,又铮,你有神仙般的妙算。佩服,佩服!”
“何事如此欣喜?”徐树铮一边倒茶,一边问。“找上门来了。”
“谁找上门来了?”“袁项城。”
“何事?”
“袁项城差段香岩风风火火地去找我,说这些天‘项城想你想得发疯,已经决定了,让你做国务卿。无论如何你不能不接受。’终于有这一天了。你推测得一百个对!”
“你答应了?”徐树铮有点惊讶地问。段祺瑞摇摇头,说:“特来同你商量。”徐树铮淡淡一笑,说:“袁项城山穷水尽,又四面楚歌了,他自然想起你。若是举国上下皆三呼‘万岁’,怕头一个遭难的就是你!…“我懂,我懂!”段祺瑞说:“你以为我要当国务卿高兴?屁!我才不稀罕那个官呢。我觉得你有能耐,就像袁项城肚子里的‘虫’,猜他猜得百准。”
“你是不想接受国务卿这个职?”
“我段芝泉是个堂堂的将军,不是谁家的看门狗:一瞪眼就夹着尾巴跑得远远的;给块烂饼子就摇着尾巴偎上来!他当洪宪皇确那阵子,我死了他才顺心;现在,江河都反了,他日子不好过了,这才想让我出来当国务卿。什么国务卿?挡箭牌,替死鬼!我不是三岁的孩子,不上这个当!”
“决定不干了?”徐树铮有点吃惊。“决定了,不干!”
徐树铮马上板起脸来、摇头。“错了。错得十分厉害!”“啊?”段祺瑞心里一冷。“错在哪里?”
“错在不出任国务卿。”
“又铮,你这是什么主意?”段祺瑞说:“你我是共同表过决心的:‘决不与项城合作’!今天为什么?”
“此也,彼一时也。”徐树铮说:“当初咱们决心不同他合作,是对的;今天同他合作,也是对的……”
“这……这……”
“这不是危言耸听,是事实。你瞧瞧,袁项城当皇帝,成了众矢之的,八方英雄齐出动,四海能人齐显威风。鹿死谁手?尚难见底。但人人想猎鹿,这是事实,因为谁猎到鹿了,谁就是英雄!假的也是真的。”
“你说怎么办?”
“出任国务卿!与其闲居受制,不如居高制人!”
“对呀!”段祺瑞晃然大悟。“对,要居高制人!”他又说:“你怎么办?”
“现在不是该想我的时候,”徐树铮说:“该想的是‘怎么出山?,要打出一个旗号。”
“什么旗号?”
“要袁项城取消帝制。”
“……”段祺瑞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徐树铮轻松地笑了:“你不是缔造共和的英雄么,为什么不能当维护共和的英雄?!”
“我明白了!”段祺瑞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