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政唯艰 第一节 落拓奇士隐秘出山
日落时分,一辆遮盖严实的黑篷车驶到了丞相府后门。
篷车停稳,驭手利落下车轻声两句,便见厚厚的布帘掀开,一个胖大苍白的黑衣人扶着驭手的肩膀走了下来,头无高冠,身无佩玉,散发长须,简约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声吩咐一句,驭手便将篷车圈赶到了对面一片柳树林中。一眼瞄去见府门紧闭,黑衣人便从容走了过去轻轻叩门。方过三声,便听咣当吱扭两响,厚重的木门落闩开启,一颗雪白的头颅从门缝伸了出来,“先生何人?家主不见后门来客。”黑衣人却不说话,只将手掌对门一亮,雪白的头颅便倏地缩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过了门槛,方过影壁,白头老仆却匆匆赶来,“大人且缓行几步,容老朽禀报家主。”
“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径自绕过影壁向里去了。
穿过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葱茏的土石假山横亘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红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饮。黑衣人遥遥拱手,“燕士齐风,信哉斯然!”亭下红衣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万物章章,安国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当恭贺。”红衣高冠者离座起身,罗圈步摇到茅亭廊下便是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泽愧不敢当。”说罢一招手,“垫毡。”已经碎步赶到亭外的白头老仆一声答应,便将一方厚厚的毛毡片垫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关照入微,多谢了。”便在对面石礅上坐了下来。“燕人粗筛孔,何有入微之能?”红衣高冠者呵呵笑着,“若非应侯多方交代,蔡泽何知安国君畏寒忌热也。”黑衣人便是一声感喟,“应侯离秦,未能相送,诚为憾事矣!”
“逢得此等人物,安国君却是拘泥俗礼了。”蔡泽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独行者,无如范雎也。君恩未衰却力请隐退,两袖清风竟不辞而去,何等洒脱!当年穰侯罢黜出秦,十里车马财货满载铜臭薰天,两厢比照,何异霄壤之别?而今想来,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骂,范雎离国,秦人却是万千惋惜,直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与不送都是一般,安国君无须自责了。”
“理虽如此,心下终是不安也。”安国君叹息一句却转了话头,“应侯辞官之际,唯丞相与之盘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诲的神色便浓浓地堆在了脸上。蔡泽不禁笑道:“交接国事,一板一眼,实在是寡淡不当聒噪,岂敢言教?”安国君便是一声长吁,“非是嬴柱强人所难,实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迈无断,丞相新入无威,我虽储君,却是游离于国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寝食难安。原指望应侯指点歧路,不想他却径自去了。”蔡泽便是哈哈大笑:“安国君所虑者,子虚乌有也!秦王沧海胸襟,大事孰能无断?蔡泽纵是新入无威,亦有国家法度在后,安国君稳住自己便是,无须杞人忧天。”
“敢问丞相方略何在?”嬴柱丝毫不觉嘲讽,竟立即跟上一问。
蔡泽目光一闪,“安国君心下有虚?”
一阵默然,安国君竟不知如何说了。立储废储素为邦国头等机密,莫说蔡泽不知情,便是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说明?更有一层,蔡泽乃新任丞相,自己更是王子封君,此等隐秘造访虽说不上有违法度,却是大大的不合时宜,私相谈论立储机密,更是犯忌。范雎虽则离秦,也还有“去职不泄国”的天下通例,蔡泽若将范雎作为国事交代的立储之见泄露出去,岂非种恶于人?想得明白,安国君便起身笑道:“叨扰丞相,告辞了。”
“且慢。”蔡泽突兀一问,“安国君子女中可有能者?”
“我嫡妻华阳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尽皆庶出也。”已经走到廊下的安国君叹息了一声,便是忧心忡忡,“其中两子尚算有能:一个行六名傒,勤奋好学,文武皆可;一个行十名异人,自幼聪慧,只可惜一直在赵国做人质。”
“两子师从何人?”
“秦法有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员教习。”
蔡泽笑道:“我举荐一人,做公子傒老师如何?”
“好事!”安国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荐何人?”
“士仓。”
“河西名士,智囊士仓?”
“士仓之学,法墨兼顾,正合秦国。”
安国君苍白的脸上大起红潮,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子嗣若得有
春寒犹在,暮色中的咸阳城大是萧瑟。清风过街,车马稀疏,连入夜便是灯火汪洋的尚商坊也变得星光寥落,国人区更是湮没在暮霭的灰黑里,间或有店铺官署的灯光闪烁,便如点点萤火飞动,更显这座关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灿烂灯光,任谁不会相信这便是往昔车水马龙热气蒸腾的大咸阳。
黑篷车一路驶过空旷的长街,一辆官车也没有遇上。进入王城,车马场也是空荡荡一片,灯火煌煌之下,幽静得仿佛进入了一道世外峡谷。黑篷车木闸咣当落下,回声响彻王城,慌得场边石屋中的中车府吏惶惶然小跑过来,老远便是一声喝问,“非官车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法令么?”安国君悠然一笑,“自己没长眼还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执事。”已经跑到面前的中车府吏连忙便是一躬,“小吏没想到此刻有车,慌得没认出安国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国君一点头,“不消说得,你去验车便是。”转身便匆匆踏上了宫前三十六级天步阶。
除了冷清寂寥,王宫一切如常,每个转角都立着两座六尺高的铜人风灯,每道大门都笔挺地站着四名带剑甲士,每间殿口都守着一名面无表情的老内侍。几个转弯,安国君便到了通向王室书房的长廊,远远便见肃立在廊下的老内侍一闪身进了书房,及至他从容来到门前,老内侍恰好迎出,拱手低声道:“我王正在暮寝,请安国君稍候片刻。”
嬴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便在廊下漫步转悠起来。往昔臣子晋见,只要进入书房长廊,老内侍远远便是一声报名传呼。只要事先没有特殊禁令,只这一声传呼,臣子便可径直入内议事。这原本是父王在长平大战期间立下的规矩,宗旨只是六个字,“废冗礼,兴时效”,为的是尽量快捷地处置紧急国务。倏忽六年,这讲求实效的快捷规矩也不知何时竟没有了。细细想来,父王确实老了。一个六十六岁年近古稀的老人,纵然心雄天下,也是难以撑持了。白起死,范雎辞,王龁王陵两次攻赵兵败,六国合纵复起,秦国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风云突变,秦国竟是出人意料地从顶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来的危机面前,父王能够苦撑不倒已经是不容易了,还能要他如何?近年来,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阵醒来,便是彻夜难眠。于是,便有了这“朝暮不做”与“宵衣旰食”同时并存的新规矩:日暮初夜,王宫中最是幽静;一过初更,有急务的臣工方才纷纷进宫,直到四更尾五更头,王宫书房一直都是灯火通明;次日清晨,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过卓午。如此一来,要见父王办事便只有两段时间:午后一个多时辰,中夜三个多时辰。安国君事有隐秘,这次只想单独与父王诉说,便在日暮时来撞撞运气,但愿父王没有暮寝,不想却是依然如斯,便只有耐心等候了。
“灯亮了。安国君可入也。”老内侍轻步走过来低声一句。
秦昭王蓦然醒来,侍女已经点亮了四座铜灯,捧来了一大铜盆清水。用冰凉的布面巾擦拭一阵,秦昭王顿时清醒,便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起来。这是他暮寝之后的例行规矩,或长或短转得片刻,惺忪之态一去,便要伏身书案彻夜忙碌了。
“儿臣嬴柱,见过父王。”安国君毕恭毕敬地深深一躬。
“呵,柱儿,进来。”秦昭王转悠着一指座案,“有事便说。”
嬴柱清楚父王厌恶虚冗的禀性,便只肃然站着恭谨率直地开了口,“嬴柱庶出子异人,在赵国做人质已经十三年,日前托商贾捎回羽书一封,说在邯郸备受赵国冷落,生计艰辛,请王命召他回国;若不能召回,则求千金以求宽裕。嬴柱无奈,特来禀告父王,并呈上异人书简。”
“异人是你的儿子?”秦昭王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丝惊讶。
苍白的嘴唇猛然一个抽搐,嬴柱便迅速平静下来,依旧一副平静率直的国事口吻,“异人乃儿臣之妾夏姬所生。生下异人后,夏姬暴病而亡。十三年前,异人奉宣太后之命为质于赵,今年已是二十八岁。”
“商贾传书?异人的侍从呢?”秦昭王突兀便是一问。
嬴柱却没有说话,只默默地低着头。父王与祖母一起做过十几年人质,人质之艰难何须他说?惟其不说,才是对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便在这片刻之间,秦昭王摇头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便回过头来长吁一声,“人质难为也!异人书简交行人署,着其与少内署商议处置。千金之数,只怕难为也。”咳嗽一声,苍老的声音显然滞涩了。嬴柱心中一酸,不禁慨然一句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生计唯艰,对王子也是历练,父王无须伤感。”两道白眉下目光一闪,秦昭王脸上倏忽绽出了一丝笑容,“王族子弟多奢靡。你能体恤邦国困境,难得也。你却说,异人能召回么?”
“不能。”
“为何?”
“秦赵两困,寒铁僵持,彼不为敌,我不破面。”
“好!”秦昭王难得地赞叹了儿子一句,轻松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舍身赴难,义士之行。王者大道,却要洞察全局而决行止。你能窥透秦赵奥秘,以大局决断异人去留,这便比赴难之心高了一筹。实在说话,为父没有想到呵。”
“父王激励,儿臣不敢懈怠!”嬴柱顿时精神抖擞。
“那日闲暇,我去看看孙子们。”秦昭王慈和地笑了。骤然之间,嬴柱心下一热,正要拜谢诉说,却听见书房外脚步轻响,两名内侍已经将一大案公文书简抬了进来,便按捺下心头冲动,只深深一躬便要告辞,却见父王忽然一招手,便大步走到书案前俯下了身子。
“你的病体见轻了?”秦昭王漫不经心地轻声问了一句。
“禀报父王,儿臣本无大病,只是阴虚畏寒。一年来经扁鹊弟子奇药治疗,已经大为好转,几近痊愈。”嬴柱声音虽低,却是满面红光。
“好,你便去吧。”秦昭王说话间已经将铜管大笔提到了手中。
匆匆回到府邸,嬴柱兴奋得心头怦怦乱跳,连晚汤也无心进了,走进池边柳林漫无目标地转悠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渐渐平静下来,便吩咐卫士将公子傒找来说话。盏茶工夫,一盏风灯远远向石亭飘悠过来,快捷脚步托着一个英挺的身影,便已经到了亭外廊柱之下。
“守在路口,任何人不要过来。”嬴柱对卫士轻声吩咐了一句,便对灯下身影一招手,“灭了风灯,进来说话。”英挺身影“嗨!”的一声,便将风灯一口吹息,咔咔两大步进了石亭。暗夜之中,喁喁低语便湮没在在了弥漫天地的春风之中。
次日清晨,一队骑士簇拥着一辆黑篷车出了咸阳北门,翻上北阪便直向北方山塬而去。这片山塬位当关中平川之北,河西高原之南,虽无险峻高峰,却是土塬连绵林木荒莽越向北越高,直抵北方的云中大河。时当初春,草木将发未发,沟壑苍黄萧瑟,这荒莽山塬又无官道,车马便只有在间不方轨的商旅猎户小道上艰难跋涉。如此三日,前方突兀一片青山,黑篷车后的骑士们顿时便噢嗬嗬欢呼起来。
“君父,桥山到了!”紧随车侧的英挺骑士翻身下马,一把掀开了车帘。
“好。下车。”
篷车中话音落点,便有一名健壮的少年仆人先行跳下车来,回身便将一个胖大的黑衣人背了下来。英挺骑士已经将一方厚厚的毛毡安放到了一棵大松树下,少年仆人便将黑衣人靠着松树轻轻放下,转身便快步从篷车上拿下一个皮囊,向骑士手中的铜碗注了一碗清水。骑士喂水,少仆捶背,一阵忙碌,黑衣人苍白虚胀的脸才泛起了一片红晕,睁开眼睛长吁一声,“傒儿,这便是桥山?”英挺骑士笑道:“没错!我等兄弟行猎,来过桥山多次了。”黑衣人沉下脸道:“黄帝陵寝,是行猎之地么?”骑士连忙便道:“君父误会,我等兄弟历来只在桥山外围狩猎,从来不进桥山松柏林。”黑衣人点头道:“秦人护黄陵,越人护禹陵,这是天下大规矩,坏不得。”说着话便扶着少年仆人站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方折叠的羊皮纸抖开,“看看这张图,能找到么?”骑士接过羊皮纸图端详片刻道:“看图上地势,这个所在便是黄陵之后,沮水河谷。孩儿虽没去过,却也大略知道。”黑衣人道:“如此便好。吩咐车马人等在此扎营,只你随我进山。”骑士急迫道:“君父体虚,不宜跋涉,还是车马进山好。”黑衣人脸色便是一沉,“傒儿,你已到加冠之年,不知访贤求师规矩么?”骑士红着脸便是一躬,“是!孩儿知错。”转身马鞭一扬,“车马人等在此安营造饭,巡查等候!”众人一声领命,便开始了忙碌扎营。骑士一回身,见父亲已经大步走了,连忙快步赶上,抢前开路进山。
“君父,士仓敢居桥山,也忒是怪异了。”骑士边走边说。
“好在没犯法。”黑衣人一挥手,“先找见人再说。”
“也是。君父随我来。”骑士用长剑拨打着枯黄的茅草,便沿着山麓绕了过去。
这桥山乃是天下一奇。奇之根源,便在于华夏上帝——黄帝陵寝在此。自从皇帝葬于桥山,桥山便成了桥陵,也被秦人呼为黄陵。原本说来,桥山也只是沟壑纵横的河西高原的一座寻常土山,与周围山塬一样,只生杂木野草,每到秋天便是枯萎萧瑟茫茫苍黄。可自从做了黄帝陵寝,这桥山便生出了四季长青的万千松柏,郁郁葱葱地覆盖了方圆十余里的山头,加之沮水环山,桥山竟成了四季苍翠的一座神山。千余年来,遍山松柏株株参天合抱,枝干虬结纠缠,整个桥山便被苍松翠柏遮盖得严严实实。但有山风掠过,遍山松涛便如怒潮鼓荡,声闻百里之外,那浓郁的松香便随着浩浩长风弥漫了整个河西高原。
自秦人成为东周开国诸侯而入主关中,桥山黄陵便成为秦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在华夏传说中,黄帝生于上邽轩辕谷。轩辕者,天龟也,玄武之神也,西方上帝也,四灵之根也。这上邽之地位于华夏西部,恰恰便是老秦部族立国之前生存的根基。这轩辕谷,这玄武天龟,这西方上帝,则都是老秦人在西方游牧部族的包围中艰难自立时的佑护神灵。黄帝虽非秦人直接先祖,秦人却是在黄帝根基之地生存壮大而起的。惟其如此,秦人对黄帝的景仰膜拜,便与对自己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祭祀者的足迹与香火,秦法禁止农人猎户靠近桥山十里居住。秦人尚黑,其第一个根源也是对黄帝玄武之神的崇拜,后来才是阴阳家的水德论证。
如此一座神山圣陵,却有人在此隐居,如何不令造访者忐忑不安?
“君父,你看!”
胖大黑衣人顺骑士指向看去,但见遥遥一帘瀑布从对面高山挂下河谷,苍黄草木中一缕炊烟袅袅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隐隐可见。端详有顷,黑衣人笑道:“前有满山松柏,后有天河飞瀑,脚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却是好个所在也!”便除下皮靴布袜,卷起长袍裤脚,说声走,便大踏步走进河中。骑士高喊一声,“君父且慢,我背你涉水!”连忙赶上,却见父亲头也不回,便不再说话,只抢到前方趟水去了。
春日河枯,水流清浅,不消片刻二人便涉水到了对岸。瀑布茅屋炊烟已经不见,唯闻水声如隐隐沉雷,面前竹林却是遍山摇曳,与对岸桥山的万千松柏恰成遥遥呼应。黑衣人也不整衣衫,便赤脚向竹林山坡爬了上来。将到半山,骑士忽然停下,“君父你听!”
山上传来悠长的吟诵,在隐隐沉雷中却是若断若续,“……古之大化者,乃与无形俱生。反以观往,复以验来。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己。动静虚实之理,不合来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复者,以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言有象,事有比……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辞也。以无形求有声,其的语合事,得人实也……”
“咿咿呀呀念叨个甚?”骑士一脸茫然。
默默沉思的黑衣人突然道:“傒儿,还记得为父那篇《天吟》么?”
“记得。”
“好!为父气力不足,你便与他一唱。”
骑士一清嗓子,便放喉唱了起来,粗犷的秦音顿时贯满山川——
天有长风 我无帆蓬
天生惊雷 我做困龙
天为广宇 我思鲲鹏
翼若垂云 何上苍穹
歌声方落之际,山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好!其志可嘉也!”
黑衣人再不说话,猫腰大步便向山坡爬上。精壮骑士连忙飞步抢前,拨草寻路,拉着父亲上山。爬得一阵,便见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烟便隐在竹林深处,那道飞珠溅玉的大瀑布却挂在茅屋北侧的山腰。茅草中一条小道直入竹林,隐隐可见茅屋前发黑的竹篱与幽静的小庭院。黑衣人喘息打量一阵,便是深深一躬,“秦,安国君嬴柱,拜会先生。”
“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随着长声吟诵,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现出一人,须发散乱虬结,精悍黑瘦得直是一个山民猎户。骑士看得一眼,便是大皱眉头,“君父,回去算了。”黑衣人凌厉的目光向骑士一扫,回身便是遥遥拱手,“敢问先生,何以称谓?”山崖之人朗声笑道:“河西士仓,等候安国君多日矣!”黑衣人肃然一躬,“请先生回庄,嬴柱父子登堂拜谒。”山崖人朗朗一笑,“士仓茅舍,向不待客。安国君稍待,我片刻便来也。”笑声落点,竟是倏忽不见了山崖身影。
客不当道。嬴柱父子刚刚走上竹林旁山坡,便见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抛向林中茅舍屋顶,山凹处一团烟火骤然升腾,伴着扑鼻松香,便闻一阵大笑传来,茅舍庭院顿时被大火吞没。
“洒脱不羁,真名士也!”嬴柱不禁便是高声赞叹。
“君父,忒煞怪也!”骑士惊讶地嚷嚷起来,“这烟火竟不向四山蔓延,烧到竹林松柏火便住了!”
嬴柱板着脸,“这是桥山,黄帝陵寝,不知道么?”
骑士不说话了,却只皱起眉头盯着渐渐飞散的烟火。便在此时,山坡竹林中一阵婆娑,精悍黑瘦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小道中间,一身布衣粗针大线地钉满了各色补丁,肩头一只包袱脏污得没了本色,手中一口短剑也是锈蚀斑斑,加上长发长须赤脚草鞋,竟活生生一个落荒难民!骑士想笑不敢笑,硬生生憋出一个响亮喷嚏。安国君顾不得呵斥便连忙迎了过来,“山路崎岖,先生倾刻而至,嬴柱佩服!”来者便是哈哈大笑,“士仓常居山野,与鸟兽争食,身轻体健而已,安国君谬奖了。”嬴柱笑道:“敢问先生贵庚几何?”士仓道:“老夫已过耳顺之年,六十有三也。”“六十有三?”嬴柱惊讶地打量着劲健轻捷的士仓,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便是长长一躬,“先生真世外仙人也!”士仓一摆手道:“范叔扯出老夫,却是要给哪位王子点拨?”
嬴柱对山坡骑士一招手,回身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我父子同为先生门下,回到咸阳便行拜师大礼。”一指骑士,“此儿乃我六子嬴傒。傒儿,拜见老师。”
嬴傒板着脸走过来浅浅一躬,“嬴傒拜见老师。”
士仓目光飞快地向嬴傒一扫,便是淡淡一笑,“公子不喜好读书深思,只是醉心剑戈骑射,何以称文武俱佳?”
嬴傒顿时面色胀红,昂昂高声道:“刀兵天下,剑戈骑射有何不好?”
“竖子无礼!”嬴柱呵斥一声,回身颇为难堪地一拱手,“国事幽微,不得已出此考语,尚请先生见谅。若得补上此子学问见识,嬴柱一门永不负先生之恩。”
士仓哈哈大笑道:“此儿不学无术,却不失本色,老夫姑且一试也!”
嬴柱心中大石顿时落地,当即吩咐嬴傒揹老师下山。士仓却是一摆手,说声老夫自在山下等候,便从草木间掠下山坡去了。嬴柱板着脸看一眼儿子道:“你既好武,追上先生便是本事。”嬴傒顿时精神抖擞,口中好字未落,人便飞身下了山坡。山腰到河谷大约二里许,路程不长,却是荆棘丛生草木纠缠,要想快步下山谈何容易?嬴傒自恃精壮,便顺着来路趟开的毛道,连跳带滚地来追那个落拓老士。说也奇怪,分明看见前方身影悠悠然如履平地,连跳带滚的嬴傒却总是无法望其项背。眼看再过一道山坎荆棘便是河谷草地,老士身影还是遥不可及,情急之下,嬴傒一个大跳便和身滚过荆棘山坎,要在大下坡的河谷草地追上老士。不想刚滚下山坎荆棘丛,便被一名武士扶起,“公子莫慌,我正在侯你。”
“我慌个甚!”嬴傒一脸汗污一身泥土,又气又笑,“你说在这里侯我?”
“正是!”武士赳赳挺身,遥遥向河对岸一指,“那个老药农说的,已经有两人去接安国君了,公子莫慌。”
“你才慌!”嬴傒没好气吼得一声,便大踏步趟水过河去了。上得岸边,却见士仓大开两腿骑坐在一方滚圆的大石上,悠悠然兀自吟诵着嬴傒全然不懂的古奥句子。嬴傒赤脚走过去冷冷一笑,“先生腿脚好利落。”士仓头也没回便道:“老夫利落,何止腿脚?你小子却没得一件利落。”嬴傒红了脸道:“滚山爬坡算个甚?剑戈骑射才是真功夫!”士仓回身哈哈大笑,“滚山爬坡尚不利落,却有真功夫了?小子当真可人也。”嬴傒忿忿然道:“我是黑鹰剑士!先生知道么?”士仓呵呵笑道:“纵是鲲鹏名号,你小子也是蠢猪一头。”嬴傒大急,正要冲上来理论,却听身后哗哗水响,回头一看,父亲正沉着脸站在河边,便连忙低下头走到旁边预备车马去了。
嬴柱赤脚走过来一拱手道:“先生之意,歇息一日再走,还是即刻便行?”
“但凭安国君。”士仓晃荡着枯树枝般的大脚,“老夫只一样,毋得张扬便是。”
“如此甚好。”安国君笑道,“我不如先生健旺,便歇息两日起程了。”回身正要吩咐军士造饭,却见山道上一马飞来,片刻便到面前。骑士跳下马顾不得擦拭淋漓汗水,便对迎上来的安国君一阵急促低语。安国君听罢,回身便是一声吩咐:“即刻拔营起程!嬴傒前骑开路,我与先生同车。”一阵忙碌,骑士小队便护着那辆大黑篷车轰隆隆出了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