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商旅大士 第五节 吕不韦豪爽地接受了落魄者的托付
一连三四日,范雎都饶有兴致地跟着吕不韦在陈城转悠。凡遇吕不韦处置商事,范雎便在一边听着看着,无人时便是一连串究底寻根的询问。吕不韦有问必答,每一宗都说得明明白白。几天下来,范雎便对汪洋大海般的商市有了大体的说叨,直做天外有天之叹。
这一日无事,范雎便问吕不韦商战谷那两座奇高库房有何秘密?吕不韦二话不说,便将范雎领到湖边高房前。也不见吕不韦任何号令,恰恰便有一名精壮执事从胡杨林跑来,两扇三丈多高的包铁木门也自动地隆隆打开。当门便是一座与门几乎等高的影壁,影壁两侧的青石地面竟有寸许深的车辙。走过影壁,屋顶有大片阳光洒下,偌大屋宇丝毫不显幽暗,便见一排排几乎挨着屋顶的高大物事分成了三个区域密匝匝整齐排列,区域之间便是几道深深的室内峡谷,人立其下竟显得渺小起来。
“四轮云梯!”范雎惊讶地喊了一声。
“范兄,人说秦国大兵精良,你且看看我这货色如何,可入得蓝田大营?”
所谓“大兵”,便是大型兵器的时称。范雎曾经是秦国开府丞相,自然熟悉秦军主要兵器,加之平日也喜欢谈兵,见吕不韦有意请他品评,便走近靠边一架仔细端详敲打一阵,啧啧赞叹道:“云梯能做得如此精细讲究,天下罕见也!一辆开价几何?”
“大兵行情范兄当知,以为当值几何?”
“四十金。比寻常云梯多十金,公平交易。”
“范兄果然知兵。”吕不韦一笑,“按货色论价,四十金不差上下。我这云梯,车轮、兵仓均用精铁包裹,车身、梯身尽是岭南水雾硬材所制,非但其坚如铁,且极难燃烧,除了猛火油,寻常火把根本奈何不得。若真要出价,五十金也是供不应求。然则,我做兵器交易从来是一国一价,不定死价。卖给楚国是三十金,卖给赵国便是二十金。若要卖给秦国,大约便得百金之数了。”
范雎目光闪烁着揶揄笑道,“足下还是墨家弟子,兼爱非攻,抗秦义士?”
“范兄,墨家弟子无商人。”吕不韦笑着摇摇头,“赵有灭国之危,楚有困厄之衰,自当别论。秦国嘛,恃强凌弱,总该不当助力了。”
范雎淡淡一笑:“秦国历来不从商家手中买兵器。”
“……”吕不韦惊讶了。
“不韦,在秦国有生意么?”
“没有。”
“去过秦国么?”
“没有。”
“可惜也!”范雎长叹一声,“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最大商市,堂堂商旅大士竟视而不见,呜呼哀哉!”
吕不韦哈哈大笑:“好好好,只要有了大生意,我便去咸阳争利!”
范雎正待开口,却见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轻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吕不韦耳边低语了几句。吕不韦点点头转身拱手道:“范兄自看,我片时便回。”说罢便跟着须发雪白的老人去了。
暮色时分,范雎正在胡杨林边漫步眺望晚霞,却见吕不韦从湖畔走来,便迎了过去:“不韦行色匆匆,莫非商旅有变?”吕不韦笑道:“范兄半只脚还在泥沼里,只怕还要拔得一阵。”范雎目光一闪,慵懒闲适竟是一扫而去:“士仓有消息?”
“并非士仓。”吕不韦摇摇头,“一个楚商正在陈城寻觅范兄踪迹。”
“楚商?”范雎大是困惑,“我与商旅素无交往,识得甚个楚商?”
“商人是假,探察是真。范兄只想,还有何事未尽?”
范雎皱着眉头道:“未尽之事,只有妻小庄园了。”
“不会。”吕不韦又摇摇头,“范兄家事妥当,并无急难之所。”
“噫!”范雎大是惊讶,“你却如何知晓?”
吕不韦不禁笑了:“商旅通四海,得个消息何难?”
“不韦呵,我终是明白:鲁仲连天马行空,如何却交了你这个商人朋友。”
“此等小事不足挂齿。”吕不韦一句撂过,语色便有些急迫,“我只担心,会不会是老秦王狐疑反复,起了……”却又突然打住,只看着范雎不再说了。
一阵默然,范雎字斟句酌道:“老秦王秉性,只要功业有人撑持,做事倒是大器。当初杀白起,也是为了白起临危不受命,实在说,内中并无私怨。我若不荐蔡泽便扬长而去,倒是当真有身危之患。目下有了蔡泽撑持,该当不会异常。”吕不韦思忖道:“虽则如此,却也不能大意。与其让此人神秘游荡,不若先发制人。”范雎眼睛顿时一亮:“你且说说。”待吕不韦低声说罢,范雎便笑了:“谋人之道,不韦倒是通达。便是如此。”
当夜三更,一个楚商装束的中年人便被“请”进了天计寓书房。
吕不韦板着脸沉声问:“敢问足下,为何在我庄园内夜半游荡?”
“事出有因,先生见谅。”中年人操着一口魏国话不慌不忙笑道,“我乃大梁人氏,在荆楚做珠宝生意。三年前,一位大人在我店定制上等荆山玉佩九套,约定一年之期金玉两清。此后,大人竟音信皆无。今夜初更,在下于南国酒社外,不意发见那位大人的缁车,便尾随而来,寻思这是大人府邸,便欲与这位大人了清生意。不意缁车进庄,几个弯道竟不知去向,在下便四处寻觅。既见先生,尚请见告:那位大人可是贵庄庄主?若能一见,了却生意,在下当即便走。中也不中?”
“那位大人高名上姓?”
“大人密定生意,商家不得显客官姓名。”
“我庄客人甚多,不知姓名如何查找?”
“在下只请缁车主人一见便中。”
“密定生意,必有信物。足下若拿得出,在下便去请大人辨认。”
“中。”黄衫客思忖一阵,便从贴身皮袋中摸出一物双手递了过来,神态竟是十分恭谨。吕不韦将丝绳一提,此物便在铜灯下赫然闪烁出奇异的光芒,端详之下,却是一只铭文交错的黑色椭圆形玉璧。吕不韦慢悠悠地端详着问:“玉璧铭文,是甚文字?”
黄衫客脸色顿时阴沉:“此乃大人定货信物,先生不当问,在下不当说。”
“好,足下稍待,我这便去。”
“不中!”黄衫客目光一闪,“先生有诈,还我玉璧!”说话同时突然闪电般一个凌空飞身,吕不韦手中玉璧竟不翼而飞,黄衫客却已经飞步到了门厅,两侧便有身影一齐飞出,堪堪左右夹住了黄衫客。“尔等何人!”黄衫客大吼一声,一口短剑便闪电般横掠左右身影。
“西乞休得无理。”随着一声咳嗽,须发灰白的范雎从大屏后悠然走了出来。
黄衫客骤然收势,目光瞥过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西乞木,参见应侯。”
“这般行径,到此做甚?”
“在下奉命寻觅应侯,有要事禀报。”
吕不韦笑道:“书房清净无人,范兄便在这里与客官盘桓。我去安顿酒菜。”范雎多经密事,知道这是吕不韦的以防万一之想,便打消了要将西乞木带到自己小庭院的念头,说声你随我来,便带着西乞进了大屏后的书房密室。
四更时分,吕不韦吩咐家老请范雎与客人小酌,家老却来禀报说书房里已经无人,先生的小庭院也黑灯了。正在此时,隐蔽在书房外胡杨林中的执事也来禀报,说客人已经走了,先生独自在湖边转悠了一阵便回小院去了。吕不韦疲累已极,一时来不及多想,倒头在榻便是鼾声大起。直到将近午时,吕不韦才被家老唤醒,说先生在天计寓茅亭下备了酒席正在等他。吕不韦连忙离榻冷水沐浴了一番,便散发大袖来到了茅亭之下。
范雎在亭廊下拱手笑道:“今日反客为主,不韦尝尝我大梁风味。”
吕不韦入亭一看,偌大石案上几色大梁名菜分外齐整:麋鹿炖、鼎方肉、大河鲤、藿菜羹、舂面饼,还有一大盘金灿灿的米饭团、两桶大梁老酒,名贵与家常兼具,竟是分外诱人。吕不韦不禁恍然笑道:“大梁酒肆厨艺精湛,在陈城大大有名,我倒是忘记了请范兄前去一了乡情,惭愧惭愧。”范雎哈哈大笑:“我何有如此周章?这是大梁酒肆送来的。”
“噢,那个‘中不中’,他没走?”
“此时定然走了。”范雎笑道,“此人也是奇特,分明一个老秦人,平日也是颇木讷一个人,昨夜却是一口纯正大梁话,且辩才赳赳,实在令人揣摩不透。”
“如此说来,此人便是秦国黑冰台了。”
“噫!你知道黑冰台?”
“商旅道人人皆知。”吕不韦坐进了石案前,“黑冰台颇多奇能异士,出道之初,山东大商很是震惊,纷纷重金延揽死士护卫。后来见黑冰台做事讲规矩,只入列国官署府邸,从来不扰商扰民,便也无人计较了。”见范雎若有所思,吕不韦心下便是一紧,“这个‘中不中’既是黑冰台,莫非老秦王又盯上了范兄?”
范雎摇摇头:“是太子,嬴柱。”
“太子?”吕不韦惊讶莫名,“范兄与太子有恩怨纠葛?”
“既非恩怨,亦非纠葛,一番事端而已。”范雎便将长平大战后的诸般故事说了一遍,末了粗重叹息一声,“秦自孝公以来,三代四任国君个个强势,不意到了这第四代,竟是一整茬软足公子,令人不忍卒睹,数也命也,不亦悲乎!”
吕不韦淡淡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范兄当明此理。若依然揪心,便是秦根未断,不妨回咸阳再做丞相了。”
“刻舟求剑。”范雎板着脸,“余事未了便要重新做官么?亏你商旅大士也!”
吕不韦不禁笑了:“看来范兄已是成算在胸:只了事,不回头。”
“然也!”范雎颇为得意地一拍案,“此中关节我早料到,举荐士仓便是善后之举。不意这位老兄刚上道便撩套,始料未及也!目下看来,当初我若不举荐士仓,此事便落到了蔡泽肩上。举荐了士仓,士仓一走,嬴柱反倒是顺理成章地粘上了老夫。你说,不了此事行么?”
“如此看来,这个老太子也还不笨。”
“此话好没力气!不笨便是好君主了?”
“好君主由不得你我,急个甚来?”吕不韦看范雎焦躁不安,便是哈哈大笑,“来!辘辘饥肠,先吃先喝,大梁菜讲究得便是个热鲜。”说罢便给范雎打满了一碗香冽的大梁酒笑道,“先干一碗,范兄再开鼎了。”范雎干得一碗兰陵酒笑道:“分明商旅,却老儒一般礼数周章,没有钟鸣,还要开鼎!”便用铜盘中一支铜钩钩起了厚重的鼎盖,炖麋鹿的异香顿时弥漫开来,煞有介事地拱手一礼,“我有佳宾,示我周行。请。”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吕不韦也煞有介事地吟诵了一句。
“噫!你也来得?”
“有礼无对,岂非冷落了东道?”
两人的吟诵应对,原是春秋时期宴席间以诗酬答的一种礼节。范雎吟诵诗句的意思是:我尊贵的客人啊,请你为我指出路径。吕不韦作答的诗句意思是:虽有驷马高车如飞,这条路也太遥远了。范雎原是觉得吕不韦礼数太细,便索性以这番古礼难他一番,不想吕不韦应声做答,范雎自然大是惊奇。两人笑得一阵开吃,片刻便将一案大梁酒菜吃得干净。
酒足饭饱,范雎思忖道:“后天便是旬日,士仓不来,我便告辞。”吕不韦道:“何须掐得如此之准,我纵有事,范兄只在这里等候便了,急个甚来?”范雎目光一闪却反问道:“你这次去何地?”吕不韦笑道:“范兄有事但说便了,何须明知故问。”范雎默然一阵,终是郑重其事道:“替我找到一个人,视境况援手些许。”吕不韦道:“你只说,如何样人?”范雎目光左右巡睃一阵,方才低声道:“嬴异人。”
吕不韦一怔,笑道:“此等人还用找么?一国人质,大名赫赫。”
“此一时彼一时。你只说,对你难不难?”
“找人不难。”吕不韦笑了,“我只是不明:我一介商旅,对此等人如何援手?不若范兄与我同往邯郸,你说我做便了。”
“我能入邯郸,何须烦你?”范雎板着面孔,“且不说赵国秘密斥候,我一动便会满城风雨,弄得不好还会重新挑起两强争端。更有一宗,当年老秦王为我复仇,曾经威逼平原君入秦并囚禁平原君两月,逼赵国交出魏齐头颅。此举非但使平原君蒙受耻辱,而且使魏国与赵国反目。你说,我入邯郸避祸尚且不及,还能伸展手脚办事?”
吕不韦恍然大笑:“糊涂糊涂,我如何竟没想到也。不消说得,我办!”
“若有大宗用度,我知会安国君加倍补偿。”范雎认真补充一句。
“范兄差矣!”吕不韦一团春风的笑脸罕见地沉了下来,“我受范兄之托,却与某君何干?范兄若将此事当做奉命国事待之,恕不韦不能从命。”
“拧了拧了。”范雎连连摆手,“商旅有盈亏。你对秦国原本便无好感,若再为此事亏了利市,岂非得不偿失?惟此耳耳,万无国事之想。”
吕不韦哈哈大笑:“范兄试探于我,却是愈描愈黑也!若无国事之想,便是陷不韦于不义了。金钱为良友而去,岂能以利市计之也?”
“好!老哥哥这厢赔礼了。”范雎说罢,起身便是深深一躬。
“笑谈笑谈,折杀我也!”吕不韦呵呵笑着,连忙站起扶住了范雎。